混雜在夜市喧鬧中的女聲中氣十足,辨識度相當高。
“四爺,是老太太。”明忠才提醒完陸念稚,明誠就趁機將油紙包全塞給明忠,十分狗腿的搶先奔向江氏,一疊聲哎喲道,“您老怎麽這會兒出攤?再晚些雪該大了,您老一個人可怎麽支應?”
“風雪天滿客天。”江氏滿不在乎的擺手,塞一碗熱騰騰的肉片湯給明誠,又去招呼陸念稚和明忠,“趕巧有空位坐。趕緊來喝口熱乎的。一會兒人多起來我可沒功夫招呼你們。”
年節正是賺錢的時候,江氏早不耐煩窩在內宅人情送往,貪著黑出來蹓躂擺攤,帶的家夥什少而精,於夜市攤位中簡直鶴立雞群,收錢的小陶罐已經堆得冒了尖。
她探手去撥明忠兜不住的油紙包,皺著鼻子駭笑道,“怎麽一氣買了這樣多的甜點?這是打哪兒過來?”
陸念稚呡一口香滑熱辣的肉片湯,胃裏熨帖腦袋似乎也不打結了,他舒展開笑容揀出個油紙包,請江氏吃花生糖,“您忙著賺零花錢,府裏忙著奉聖閣掛牌營業的事。小七這些天年也沒過好,又忙又累,我順路過來逛夜市,給小七帶點零嘴。沒想到遇見您。”
他倒是沒騙江氏,來夜市確實是為了給杜振熙買甜點。
江氏哢嘣哢嘣嚼著花生糖望天,不管是從西市過來還是準備回府,都跟夜市方向大不同,順的哪門子路?
不過她向來不在意這些細節,禮尚往來的剝了顆粽子給陸念稚,“我拿粽子換你的花生糖,我們兩清了啊。肉片湯的錢照給,別想在我這兒吃白食。”
要不是江氏出聲招呼,他們大概不會進這麽反季節的小吃攤,大過年的怎麽想都該賣餃子、元宵,而不是賣不合時令的粽子啊親!
明誠埋頭呲溜肉片湯,默默腹誹江氏一貫的混搭範兒,明忠鎮定的數錢,老老實實的放進小陶罐裏。
陸念稚垂眸看攤在掌心的粽子,白生生的三角粽細長而小巧,沒有添加任何佐料,躺在翠綠的粽子葉上冒著熱氣,沾了白砂糖吃進嘴裏,又甜又糯。
是他吃慣的口味,也是杜振熙喜歡的口味。
甜香的口感令他不自覺地翹起嘴角來。
他喜歡的東西,杜振熙也喜歡,尤其是在吃食的偏好上。
並非偶然。
杜振熙由他一手帶大悉心教導,他教她做生意也教她做人,如果說杜振熙是一張白紙,那他就是在白紙上揮墨的執筆人,如果說杜振熙是待雕琢的泥胚子,那他就是塑泥成形的匠人。
灌輸他的神,捏成他想要的形。
他會喜歡杜振熙,並非偶然。
如果他們有血緣關係,他絕無可能對自家晚輩動心,偏偏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他會對自己養大教導的晚輩動心,於某種意義上何嚐不是天意使然?
杜振熙不是另一個他,而是他所期翼的另一種存在,沒有他幼時受過的苦,烙印在心的難,隻有他所沒有的平和、乖順。
天長日久的相處,一旦杜振熙綻放出適齡的翩翩“少年”光耀,他注定會動心。
他必然會喜歡上這樣的杜振熙。
杜振熙還是他的“侄兒”時,他的喜歡是誤入歧途。
杜振熙成了他的“侄女”後,他的喜歡再無躑躅。
還有什麽好糾結的?
陸念稚抿著嘴笑,香甜口感氤氳在口鼻之間,他折起粽子葉放進簍子裏,“還有沒有三角粽?我帶些給小七嚐嚐。”
“現包現蒸。”江氏的生意經摒得牢,半點不講人情的伸手要錢,“一串五個十五文錢。你買些回去給小七,回頭我收攤的時候倒也少擔點重量。”
反正賣不完的回去也是白送給家人吃,陸念稚話說得這麽上道,她就當收晚輩的孝敬好了。
明誠假裝沒看透江氏趁火打劫,明忠則繼續老實巴交的數錢買單。
陸念稚拎著一小串三角粽,眉眼中的笑意隨著粽子一塊兒輕輕晃,“祖母,我有喜歡的人了。”
嘈雜的夜市小攤中,他含笑的話語輕淺卻鄭重。
明忠和明誠再次受到驚嚇,好險沒將剛落肚的熱乎肉片湯噴出口,忙齊齊假裝很忙,低頭收拾油紙包。
江氏亦是一時愕然。
陸念稚對家中長輩的敬重貨真價實,但從小到大,都隻對他們用敬稱,沒有叫過大老爺、大夫人父親母親,更沒有像這樣叫她祖母。
一聲祖母,愈加彰顯某種難以描繪的決意。
江氏先驚後喜,決定買五送一,多塞了個三角粽給陸念稚,連道三聲好,“你看上的姑娘我放心。等哪天你覺得時機合適,就帶回家來給我看看。”
她是真高興,陸念稚還沒有這樣紅口白牙的說過喜歡誰。
她不僅即高興又放心,而且在經曆過沈楚其、杜晨芭以及杜振熙例子裏的“好友”事件後,自覺世麵見很多,一點都不帶打頓的說出時機二字。
如果是現在能坦白的對象,陸念稚豈會在她麵前賣關子?
江氏再次發揚不在意細節的高大作風。
陸念稚眼中的笑意濃得叫人看不透,“好,我聽您的。到時候,您可得成全我。”
早在吳五娘事件後,江氏就說過不會再幹預陸念稚的親事。
現在他這樣鄭重的“求”到她跟前,江氏立即笑得老眼都眯起來,“隻要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一定成全你們。”
七少應該算好人家的姑娘吧?
明忠和明誠暗搓搓地在心裏接了一句,默默為掉入陸念稚坑裏的江氏點蠟。
等陸念稚點名讓明誠留下幫襯江氏時,忽然同情江氏的明誠沒有半點不滿,十分殷勤的幫江氏攬客、摟錢。
他家四爺早早給老太太挖好坑,他也得盡量幫他家四爺刷好感。
明誠幹起活來十足賣力。
明忠甩起馬鞭來也十足賣力,低問摻雜在馬蹄遝遝聲中,“四爺,什麽時候才算時機合適?”
他總要知道四爺的打算,才好定位他和明誠該怎麽做。
有些話和明誠說是對牛彈琴,和明忠說則意義不同。
陸念稚的話音傳出車廂,“等小七順理成章的恢複身份,等我能光明正大的娶她為妻時。”
喜歡的人是女不是男,很多原本盤算好的事,都要做出相應的變動。
最大的變動,就是他不用再單方麵等杜振熙,隻要奔著娶杜振熙而去就足矣。
他要娶她,他能娶她。
明忠聽得笑起來,用力握了握馬鞭,“四爺定能得償所願。”
而他和明誠,隻需要繼續假裝不知情就好了。
以前四爺能處理好自己的感情,現在更輪不到他們插手。
陸念稚不再作聲,垂眸靠著車廂假寐。
杜振熙也默不作聲,同樣垂著眸,看的卻是明忠恭敬而不失殷勤送上的油紙包們。
幾乎堆成小山的油紙包,裝的全是形狀漂亮、氣味香甜的小點心。
她搞不懂,陸念稚出去一天回來,怎麽突然送她這麽多甜點。
明明之前二人還不歡而散,陸念稚還冷著臉撂下不少狠話,說什麽劃清界限暫時分開,現在向她丟來一堆糖衣炮彈是鬧哪樣?
男人心才是海底針吧!
杜振熙頂著一頭問號抬眼,就見明忠躬身道,“四爺也不知道夜市裏哪家的甜點好,就各樣都買了點給您嚐嚐。又說您最近都在花廳做事,就把點心都送到這裏來,您拿來墊肚子或是賞人都便宜。”
他的視線規規矩矩的落在杜振熙腳前五步遠,即便好奇,也不敢再隨便將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
杜振熙不覺有異,抻了抻衣袖起身確認道,“四叔去了霜曉榭?”
“老太太現做的粽子,四爺怕涼了,就親自送去了霜曉榭的小廚房。”明忠保持斜下四十五度的視線,“您這裏若是忙完了,整好回霜曉榭,四爺隻怕還在等著您。”
杜振熙頷首抱起賬冊,隻當陸念稚是要問奉聖閣的賬目,沒在意明忠說完就杵著不動,根本沒有跟著她去霜曉榭隨侍的意思,拐進霜曉榭一進院落,就見竹開搓著腳步迎上來。
“七少,四爺在裏頭呢。”竹開偷覷一眼杜振熙神色,話鋒一拐道,“桂開前腳被明忠叫去幫忙,您後腳就回來了。正好,我去給桂開、明忠幫忙去。”
他覺得,陸念稚進霜曉榭時散發的絕對是生人勿近的氣息。
聯想到今早杜振熙出廬隱居時隱隱鬱卒的神色,兩位主子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決定退避三舍,順便給自家七少製造和四爺獨處的機會。
說罷不等杜振熙有所表示,就咋咋呼呼的交待粗使小廝乖乖看好一進院落,提腳就火速“幫忙”去了。
杜振熙已然適應竹開神神叨叨的作派,自顧捧著賬冊跨進二進院落。
細雪漫天,落在滿院垂落的帷幔上,留下即融即消的點點水印。
陸念稚長身玉立,側身半仰著頭,不知在看雪,還是在看層層疊疊的帷幔。
線條優美的側臉,略養眼。
杜振熙忍不住偷偷瞟了兩眼,到底記著陸念稚之前的冷漠態度,暗道她才不陪悶騷的陸念稚月夜淋雪,一路目不斜視的越過陸念稚鑽進屋簷下,不冷不熱道,“四叔莫不是年紀大了健忘?早上還交待我沒事別去廬隱居打擾您,您倒轉頭就貴腳臨賤地,招呼不打一聲就跑來霜曉榭了?”
撲簌簌的落雪聲中,她小小的諷刺話語清晰無比的回**在院中的四角範圍內。
卻沒有得來任何回應。
陸念稚低頭側臉,看向站在屋簷下台階上的杜振熙。
他一派淡然的沉默著,反倒襯得杜振熙又聒噪又小家子氣。
她略覺尷尬,還有些懊悔自己脫口懟出去的話。
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拿得起放不下了?
輕易就被陸念稚牽動情緒,這種無法自控的滋味,不太好。
杜振熙暗暗吸氣,動了動身子轉向屋內長案,放下賬冊挺直小腰板,果斷描補道,“您是來問奉聖閣賬目的?我都理出來了,正式營業後,少說能支撐三兩年的開支……”
娓娓話音過耳不入,陸念稚聽不進生意經,目光掠過屋內垂著的帷幔,轉而落在杜振熙的身上。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心下止不住的冒出一個念頭:杜振熙的胸,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