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憐心回到房間,整晚無眠,她思索著每一種可能,想來,完顏亮一向那般痛恨趙楒,如今尚味盛宴由趙楒操辦,她殺劉浩雲,得到自己,叫自己代表大金國參加尚味盛宴,一定是要針對趙楒,甚至整個大宋。

越想越覺得陰謀深沉,自己若隻是一個大宋女子倒也罷了,可自己是趙楒的琉璃王妃,天下皆知,臨安城百姓更是親眼見證。

若是琉璃王妃被冠上叛國罪名,英國公又當如何?

她不敢想下去!可如今,自己陷在這裏,想要出去想來絕無可能。

這就是他的目的嗎?劉憐心卻覺得不單如此,可僅僅是這個,就足以令她心驚膽戰!

若是此時此刻,自己顯露出絲毫恢複記憶的跡象來,說不定馬上被殺,即使不被殺,完顏亮也會利用自己要挾趙楒,令他故意輸掉尚味盛宴也說不定。

進退維穀,她多希望可以有一個人商量,可眼下,卻隻有自己!

心思忽然一動,雪雪!她想到了雪雪!那雪雪對他又有什麽利用價值,他一直那麽想要要回雪雪?

不管如何,幸好如今雪雪已經被洛嬿姬帶走,那麽剩下的自己,就是趙楒的致命傷!

眼看著尚味盛宴日期將近。

要怎麽才能避免這一切?要怎麽……才能救他?

雖然,心知有那麽大的陰謀在等待著她,可冷靜下來的劉憐心還是知道,如今的她隻能往前走,不能回頭,否則有害無利,她隻能先任由完顏亮擺布,隻能聽從他的話,代表大金國,參加尚味盛宴!

還有三天,三天後,她就可以見到趙楒了,原本該是開心的心情,如今卻陰雲密布。

三天之後,等待他們的重逢,也許是一場更大的浩劫!

三日後,臨安城。

尚味盛宴,早已由趙楒遣專司安排完成,吉時,皇城留仙台已是金玉華堂、瓊林仙境。

大紅繡金毯鋪陳旖旎,台上,鎏金飛龍案金碧輝煌。

台下,設千席宴桌,文武臣工皆有席位。

絲竹悅耳、舞袖翻飛,昭示著此次盛宴的隆重與美妙。

禦膳房、禦茶房更為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分別準備了宴前小點、美酒佳肴。

炙八品,牛、犬、豕、鹿、牛肋、羊臘、犬肝、雞。濯五種,牛胃、脾、肺及豚、雞,肉菜下湯涮熟即可。膾四品,牛、羊、鹿、魚。火腿八種,牛、犬、羊、豕的前後腿製作。熬十一品,豚、兔、鵠、鶴、鳧、雁、雉、鷓鴣、鵪鶉、雞、雀。更有棗、梨、李子、元梅、楊梅等香甜果品。

萬春銀葉、瑞雲祥龍等貢茶,不但人人有幸得以品嚐,更有製作精良的龍團鳳餅供每人帶回品鑒,乃為天子恩賜。

留仙台上,趙構一身金絲團龍袍上雲卷龍騰,更令他顯得氣度不凡。他眉眼溫潤,笑盈盈麵對百官朝賀、宮妃跪拜。

左,有淩雲台,乃為大宋廚神準備。

右,有翻雲台,乃為大金國廚神而設。

今不同往,往年,各地推舉各地廚神進宮比拚廚藝,拔得頭籌者加官進爵、留為禦廚,其餘更有禦賜封號,亦是風光無限。

可今日,各地廚神隻負責盛宴美味,而不參與比拚,厚賞而已。

這一年,要比拚的是大宋與大金國兩國,誰都知道,這關係著之後的幾年甚至幾十年大宋江山的安穩。

原本如節日般的盛宴,無端有了幾分肅殺之氣。

代表大宋比拚之人,乃宮中禦廚,頗受寵信的李尚食。

李尚食早早來到淩雲台,趙楒也已站在兩台之間,一切準備就緒,隻是大金國廚神遲遲不見現身。

正當人們議論紛紛時,隻見大金國使隊以完顏亮為首,茵櫻公主伴隨在側,姍姍來遲。

完顏亮恭敬道:“參見大宋陛下,完顏亮因事耽擱,故而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趙構笑道:“好說,隻是留給大金國廚神準備的時間就要少些了。”

完顏亮點頭,“不妨。”

完顏亮側頭看身邊侍從,“請劉小姐拜見大宋皇帝。”

劉小姐!

完顏亮說完,微微側頭看一邊站立的趙楒,完顏亮眼神意味深長,趙楒與他打交道太多,自然明白他眼神中別有深意。

莫非……

不待他思量,隻見一女子在大金國侍從的伴隨下緩步走來,一身雲雀羽華裳,翠色流蘇若春水**漾,長發高挽,娥眉淡掃,一行一動,似弱柳扶風。

趙楒怔怔驚訝,目光緊隨那女子,可那女子分明就是劉憐心,卻目不斜視,並不看他,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民女劉憐心參見陛下。”劉憐心禮數周全。

完顏亮眉眼帶笑,眼神自趙楒掃向趙構,兄弟二人表情各異,趙楒緊緊凝視著眼前的女子,他心內的掙紮盡數流露在眼裏,這對於趙楒是極少見的。

果然,久別重逢,死而複生,趙楒一定心亂如麻了。

而趙構的驚訝隻有片刻,隨即,依然一臉溫潤,笑道:“平身,速去準備。”

千席宴桌,發出竊竊私語之聲,宮妃皇親亦議論紛紛。

劉憐心,帶著眾人的目光走上翻雲台,她望著台下眾人,麵目平和,好像這座皇宮她從來都沒有來過,這些人,她一個也不曾認識。

對麵淩雲台上,李尚食更是一臉震驚,聽說食味齋大火,可劉憐心竟然沒有死不說,還站在了大金國翻雲台之上。

趙楒抬眼望著高台上的女子,一臉素淨,不是劉憐心又是誰呢?

可為何她的眼神如此陌生,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不看自己一眼?

憐心,是你嗎?如果是你,你便是看我一眼,也好啊。

日光刺得趙楒眼眸熱辣,那刺好像自眼中直入心裏,無比生疼。

忽然,一道清涼劃過眼前,劉憐心目光忽而落進他的眼中,他一怔,劉憐心雖依然麵無表情,可那眼神卻分明由冷冰冰的陌生回歸了一些溫暖。

他正要說話,卻聽陳寧一聲,“王爺,可以開始了嗎?”

趙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神,完顏亮傲然落座,看著趙楒滿麵糾結,他喝一口醇美酒水,讚道:“好酒,不知這是什麽酒?”

這酒乃是李尚食所釀,李尚食正要答話,趙構卻道:“劉小姐曾為我朝五品尚食,乃第一位女尚食,其廚藝精湛,朕一直甚為讚歎,卻不想竟是被完顏將軍所用,當真可惜了,卻不知劉小姐可知這是何酒?以何法釀成?”

有侍者為劉憐心端上一杯美酒,劉憐心稍品,說道:“乃為蜜酒,‘秦中蜜醞’,以白沙蜜一斤,麵曲五兩捶碎,熟湯四碗放冷,與蜜曲調,同入幹淨瓶器中,密封七日熟。”

“果然好本領。”趙構看一眼趙楒,“皇弟,琉璃王妃當真名不虛傳啊……”

他眉目帶笑,卻笑裏藏著刀,他故意抬高聲音,引得朝臣紛紛側目,議論更甚。

趙楒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他隻道:“皇兄,說笑話了。”

李尚食心事沉沉,看著對麵的劉憐心,心裏百轉千回。難怪,他覺得《珍味秘籍》有些古怪,《珍味秘籍》中不過是一些較為繁複的菜肴,並無稀奇,為何師傅會如此珍視?原來,是這丫頭的古怪,說是失憶,卻自己要來參加尚味盛宴,一定是將那冊書做了假了。

想著,手一抖,手中正在準備的酒水多倒了些出去,他連忙回神,正巧趙構望了過來,見李尚食神情,他微微蹙眉。

再轉頭看劉憐心這邊,巧手纖細,如翻雲霧,當真配得上這翻雲台。

劉憐心已將菜品上紫龍雲紋盤,裝點一番,遞給身邊侍者,“有勞。”

侍者將菜品自先端呈給趙構,再端呈給評判,曆屆尚味盛宴,評判皆來自鄰近四國,除大宋、大金國各出一人外,還有大理、西夏兩國。

劉憐心所呈乃一道苦瓜釀肉,簡單精致,苦瓜翠如翡,肉香味濃鬱而不膩。

劉憐心道:“苦瓜切段去瓤煮熟;豬肉與香菇、蝦切碎加入雞蛋、麵粉、鹽調勻成餡,塞入苦瓜,以濕粉封兩端;油燒熱,放蒜、苦瓜入鍋,苦瓜炸至金黃色撈出,撒上蒜瓣,加醬油入籠蒸熟,下豆豉;將蒸苦瓜的原汁燒開,加芡汁兒提味兒,苦瓜翻扣盤中澆汁,淋香油即可,我稱它為‘碧玉妝成’。”

如此簡單的一道菜裏卻有良苦用心,選材、火候都是關鍵。

苦瓜不可太老也不可太嫩,豬肉要新鮮,香菇和蝦肉不可搶掉豬肉的味道,苦瓜若要炸成金黃色,亦需要熟練的手藝才行。

豆豉醬更是劉憐心的獨門,評判點頭道:“當真好菜。”

此時,李尚食的荔枝雞丁已端了上來,鳳彩飛揚盅盛著,荔枝透白,雞丁滑嫩,甜香撲鼻,幾顆豌豆,令色香味俱全。

李尚食道:“雞脯肉切丁,薑切末,將雞肉丁加薑末、少許鹽、少許梅花酒混勻醃過,荔枝去皮,以淡鹽水泡一刻,水燒開後下豌豆加少許鹽煮,隨後撈起,鍋中倒適量油,下雞丁炒至變色,下豌豆加少許白沙蜜,倒入荔枝,快速炒勻盛入盅即可,謂之‘一樹梨花’。”

這道菜中,白沙蜜與荔枝本都是甜品,要掌握好彼此用量,否則便嫌太甜。

趙構嚐了嚐,“朕看到是不相伯仲,不知各位評判有何看法?”

大理王若,“回皇上,小人們商議以為這兩道菜各有特點,劉小姐菜品簡單卻需要功力,更有去火養身之效,。而李尚食菜色華麗,色香俱好,隻是……味道上,這道菜中,白沙蜜與荔枝這兩種選材均是輔助材料,本是甜品,稍加不慎便會使這道菜偏甜,而膩,而李尚食很好地控製了荔枝和白沙蜜的用量,可謂功力深厚,但……這梅花酒的味道,卻稍嫌重了一些,奪去了雞肉本身的味道,故而,雖然色相上略勝劉小姐一籌,卻輸在了味道,這一局,我們商議為劉小姐勝!”

王若的一番話令李尚食眉心一蹙,不錯,適才醃製之時,分了心,梅花酒倒得略微多了一些,可醃製需要時間,重新來過會來不及。

趙構看李尚食一眼,麵無表情。

劉憐心微微低頭,她故意選了賣相簡單卻很難做得出眾的苦瓜釀肉,沒想到李尚食竟然會出現那樣的小失誤。

完顏亮開懷笑了,“好個碧玉妝成。”

他無意瞥一眼趙楒,趙楒卻望著高台上的女子,完顏亮得意地喝著香醇的蜜酒。這一局的勝負,更加令目光全數集中在了趙楒與劉憐心身上。

趙楒沉沉宣布:“第一局,大金國,劉小姐勝!第二局開始!”

他這一聲,劉憐心聽在心裏,苦澀澀的,他的聲音裏透著許多的壓抑與不解。

可是趙楒,我現在不能和你解釋!

劉憐心專心準備第二局,香菇醬雞翅,出鍋將雞翅擺放如鳳尾,置於黃釉荷葉盤中,其形其色,令人頗有食欲。

劉憐心道:“雞翅洗淨入鍋,薑兩片,加水煮開後撈出。香菇洗淨,將黃醬放入碗中,用水調開。將焯好的雞翅放入砂鍋中,放入蔥、薑、香葉、桂皮、大料。再將調好的黃醬水倒入,沒過所有材料。砂鍋坐在火上,大火開鍋轉小火燉,將香菇倒入,小火加熱一忽盛出即可,稱之‘鳳鳴朝陽’。”

評判們嚐了,雞翅頗是入味,有燉菜的醇厚,又有醬的香味,可謂兩全其美之佳品。

李尚食此次頗是專心,已將一道酸梅蒸魚入翻雲碟中,雲若海,海如雲,聲勢威武,酸梅香甜,魚肉鮮美。

李尚食道:“酸梅要以三杯水熬成一杯水備用;乃臣昨日熬好,把嫩薑、辣椒、蔥切成細絲,鱸魚清洗幹淨後對剖,撒入鹽。再將水煮沸,把鱸魚放入鍋中蒸熟,油入鍋將嫩薑絲、辣椒絲、蔥絲爆香,淋入酒,加入酸梅及酸梅醬汁,醬汁淋在蒸好的鱸魚上,即是獨一無二的酸梅魚,謂之‘精衛填海’。”

精衛填海,果真配得上這樣聲勢的菜肴。

劉憐心看著評判與趙構,這一局,無論色香味,自己都是敗了。

果然,王若再次起身道:“回稟皇上,此番回合,劉小姐的鳳鳴朝陽,雖說醬味兒足、嫩而美,卻顯得過於家常,無驚豔絕倫之處,比之李尚食的‘精衛填海’,無論色香味都差了一個檔次,李尚食的‘精衛填海’,酸梅的酸恰到好處,酸梅醬汁熬成一杯,亦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味鮮而新奇,故這一局,李尚食勝!”

剩下的,隻剩下一人一道素菜,還有一道甜點。

甜點隻算做最後一道菜的附屬,不算在正式評判之內,若甜點可口,可增加印象分。

劉憐心寵辱不驚,低頭弄菜,眉眼稍低的刹那不經意對上趙楒目光,他的眼神那樣幽沉,想必這些日的巨變已令他不堪重負,曾熠熠生輝的眼神,變得有些蒼涼。

劉憐心有點心酸,別過眼不看他,手上動作利落,很快,一道**茄子已入盤中,茄花如菊,美不勝收。

劉憐心道:“茄子洗淨去皮,切十字花刀,撒少量鹽略醃,再用麵粉沾均勻備用;鍋內入油,燒七八成熱,放入茄花炸好,擺入盤內;鍋內放底油燒熱,加醬料略炒,再入蔥末、薑末、湯、白沙蜜、胡蘿卜丁、鹽燒開,勾流芡,淋在炸好的茄花眼即好,稱之‘東籬采菊’。”

評判們雖是讚許,卻有點遺憾之色。此時,李尚食一道精美的賽葡萄已入碟,葡萄以冬瓜製成,色透明亮,賞心悅目。

李尚食道:“賽葡萄,先將冬瓜去皮,挖成小球,下入沸水中,用小火煮至八成熟時撈出,鍋坐底油,燒熱放入薑末炸出香味,加入適量素高湯,鹽、白沙蜜、醬油燒開下入冬瓜球,用小火燒至入味熟透後,勾芡汁兒,淋入料油,擺入盤中成葡萄狀即可,稱之‘芙蓉珍珠’。”

劉憐心心中略安,她故意挑選了比較油膩的素菜,這樣應該會輸給李尚食,李尚食的賽葡萄清淡有新意,該不會有意外。

她專心弄甜點,蜜汁山藥,純白如玉,香甜爽口。

劉憐心道:“將山藥洗淨去皮切成長條,用水浸泡,用前撈出瀝幹。枸杞用水泡軟。鍋中放足夠多的油沒過山藥,燒至7成熱,入山藥中火炸至稍變黃撈出瀝幹。鍋中油倒出,洗淨鍋,放適量水,放糖熬化,熬到糖水變濃像糖漿時,入山藥和枸杞炒勻, 放入桂花醬即可出鍋,稱之‘花雪楓葉’。”

李尚食的蜜汁肥桃亦不遜色。

李尚食道:“將肥桃去皮切成滾刀塊,沾勻幹麵粉,放入六成熱油鍋中炸透,呈金黃色撈出。炒鍋加油、白沙蜜,中火炒至呈紅色時,加清水、白沙蜜、蜂蜜,然後將桃倒入,再放入桂花醬至汁濃時,盛入盤內即成,謂之‘桃花流水’。”

已是最後一局,評判們也是慎之又慎的樣子,劉憐心倒顯得輕鬆,完顏亮亦悠閑地喝著蜜酒,趙楒觀察著評判的眼色,再看看高台上的劉憐心,她神色不慌不忙,是自信取勝,還是……

他竟然有些分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