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強終究沒有等到屬於他的春天。
他是以老蘇的身份離開的。而蘇部長成了他這一生永遠等不到的身份。
蘇瑩哀嚎的哭聲攪得賀祖林心裏生疼，生疼的。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摔倒的，也不知道在最後的時間裏，他心裏都想了些什麽？有些事在發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在某些人的心裏劃上了深深的一刀。
那傷口，血淋淋。永遠不會愈合。
“安強！安強！蘇安強！”突然一個人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賀祖林一看，正是那個小轎車上那副駕座上坐著的人！
他一進來，身後也隨後湧進了幾個人，是武裝部的。
“蘇部長！”
“蘇部長，你的平反文件下來了！”
蘇瑩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她衝過去一手拿過信封，以最快的速度撕開，打開文件……
賀祖林盯著妻子，看見她的手哆哆嗦嗦地顫抖起來，剛想問她是不是真的，隨即就看見蘇瑩全身都顫抖了。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因為，蘇瑩在看到文件的同時，他們也看見了潔白床單上，那已經沒有生機的蘇安強。
安靜的病房裏，突然傳來蘇瑩尖銳的叫聲：“爸爸！爸爸！你快起來看看！你的批文下來！下來了，爸爸！”
她使勁地搖動著蘇安強那逐漸冰涼的身體，她多希望父親能起來，坐著看看這個批文，笑著告訴她：“瑩瑩，爸爸等到了。”
“爸爸！爸爸！你起來！你起來看看！……”蘇瑩發瘋一般地繼續搖著父親的身體。如果早來兩天該多好！多好！
哪怕是一天，一天也行。蘇瑩的眼淚像漫天墜落的雨滴。
“瑩瑩！”那副駕坐上的人，微微顫顫地走到蘇瑩的身邊。
蘇瑩抬頭看著這個人，呆了，幾秒鍾過後，她一頭紮進此人的懷裏，嚎啕大哭：“張伯伯、張伯伯，你怎麽才來啊！我爸，我爸等了十六年！十六年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拿到批文，刻不容緩地就送過來了，可是……可是還是晚了一步啊！”
在場的人，無不擦眼落淚。這種不經意的擦肩而過，這種無法彌補的遺憾，這種錐心之痛，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窒息。
在蘇安強的追悼會上，蘇瑩念的悼詞，是父親的平反批文。麵無表情，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念著，念著，台席下開始有了抽泣聲。
念完，蘇瑩從賀祖林兜裏掏出一包火柴，她平靜地劃燃一根，看著火焰燃起，她舉向了那份父親用十六年等待的文件。
“蘇瑩！”台下有人驚呼了一聲。
“張伯伯……”蘇瑩看向他，微笑著搖搖頭。
父親不在了，無論裏麵寫了任何東西都不再重要了。他等它等了那麽多年，都沒能等到，如今一把燒了，隨父親而去，也算遂了他的心願。
此後，蘇瑩大病一場。
之前賀開源和妻子在家裏不僅要帶自己的大孫子，如今賀祖紅的孩子剛斷了奶，也扔到了過來。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隻不過是多了一雙筷子而已。吃啥不重要，有人帶就行。於是乎，賀開源夫婦也隻能對著病中的兒媳婦歉然。
“大姐，這段時間，麻煩你了。為了照顧我，你就快把家都搬過來了……”蘇瑩看著忙裏忙外的何芳，心裏過意不去。
“妹子，你這是說啥話呢！當初若不是你兩口子幫襯著，我和我娘老早就該回北方老家去了。咱老家那地方窮，我娘鐵定活不成，我也難說啊……”
“大姐，你這話都說了無數遍了。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
“我就是活到七老八十了，也會說的。”何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初幾乎是要著飯才停停走走，來到西鳳的。
那時候的李誌誠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兵蛋子，即便有心關心自己的母親和未過門的媳婦，也是有心無力。
這份情，她何芳念著。念到死。不死不休。
蘇瑩被執著的何芳逗笑了，強撐著坐了起來：“照你這麽說，我也得念到，念到——當年啊，李連長在山上的時候，每次賀祖林上去維護線路，他都會悄悄地在他的工具箱裏塞上一些肉啊，黃豆啊，大米啊……常常接濟我們呢。”
“看你說的。那是祖林他們辛苦啊，山上那兩根電話線，一明一暗，為了保住山上電話不被壞人破壞，那條暗線，可都是祖林一個人巡視……那辛苦啊！”
“你這張破嘴吧。好在山上的防空所已經撤了，我也轉業好幾年了。這電話線的事也算解密了，否則，你這就算暴露我黨機密，得抓起來，判刑！”
李誌誠提著一隻老母雞，走了進來。聽見自己這不長進的媳婦在嘰嘰歪歪，他就頭疼。
“也就是解密了，你才會和我說到，說到的！否則，你怎麽可能把這些事說給我聽啊，是不是？妹子？”
“就是！不解密，我也不知道啊。今天你說了我才知道。難怪他原來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披星戴月的，回來很晚。”
李誌誠裏裏外外瞧了一下：“看著架勢，這賀局長還沒回呢?”
“這時候，他哪回得來啊。據說啊，他們現在又要全市線路改造了。原來是什麽銅包鋼替換原來的鐵絲，現在又要用鉛電纜。”
蘇瑩有時候有些不能理解丈夫的工作，如今在病中也沒能好好陪護一下她，心中難免有些不滿和埋怨。
“喲，這電話線換來換去的，不要花錢嗎？這也太費錢了。”何芳一邊給蘇瑩的水杯加熱水，一邊摻和著他們的話題。
“你個老娘們知道個啥，這叫技術革命。這電話啊，技術是日新月異，肯定會不斷地有新技術替代了老技術。”李誌誠白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轉身又回頭安撫蘇瑩的情緒。
“蘇瑩，祖林是個幹事業的人，也有極大的發展空間。好男人嘛，總是要以事業為重……”
“事業心再重，也沒媳婦孩子重要的。你啊，就別在這裏挑撥離間了。”賀祖林風塵仆仆地從外麵走回來。
“賀局長，你今天都不用加班了？”
“我溜號，行不？年輕人們會在食堂吃飯了，我想著家裏一定有好吃的，就溜了回來。果然，還真被我猜中了。”
“還杵在那裏幹什麽啊！快點殺雞啊！累死我了，我先回房間睡會。飯熟了叫我啊！哦，不對，雞熟了就可以叫我了。”
說著，賀祖林跑到搖籃裏看了看已經睡著的心心，見孩子睡得正香，欣慰地笑了一笑，就一頭紮進臥室，睡大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