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我們這個窮鄉僻壤,也隱居著一些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是何種類型的人物呢?一提起這個問題,大家的心目中立刻會出現像凡·高、畢加索、卡夫卡這一類聖徒的形象,這還不容易回答嗎?真正的藝術家就是這些人!可是你到哪裏去找這樣的人呢?他們早已絕跡了。當今的世界,似乎是被毒化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已經不再產生聖徒,而專門產生一些細手細腳、賊眉鼠眼,又愛叫叫嚷嚷、鬥智逞強的無賴。這些無賴全都很深地介入世俗生活,庸庸碌碌,見利就沾,不讓分毫,對於自己的行徑,又從沒有絲毫的反省意識,一味隨波逐流,而在這同時,卻自認為在搞藝術的勾當,他們甚至幹脆認為自己就是藝術家!當他們為爭一塊糕餅打破了頭,或者為引誘別人的老婆挨了一頓死揍時,他們仍然是那樣厚顏無恥,根本不認為這是對藝術的褻瀆。他們頂多在一兩天裏痛恨自己的性格過於外露,給自己招來麻煩,接下去又惡習不改,變本加厲。在本地,就召開過一個這類藝術家的會議,參加者有縣政府的官員,還有五個這種無賴。誰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怎樣、憑什麽成了本地的藝術家代表的,沒有人問起這回事,似乎這是一個機密。開會的那天,這夥無賴個個遲到,來了之後,又瘋狗一樣衝進會議大廳,把地毯弄髒,把門都撞壞。到了位子上,也不坐下,東張西望,縮頭縮腦,明明主持會議的縣長向他們有禮貌地打招呼,他們硬是裝作沒看見,隻顧爭先恐後地用墨黑的爪子抓桌子上的點心,抓了就塞進破衣服的袋子裏,一眨眼工夫一桌點心就被他們一掃而光。這樣幹了之後,五個人就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來大嚼,完全是目中無人的樣子。吃完東西,扯起桌布邊緣胡亂揩揩嘴巴,他們裝作有急事的樣子站起來要走了!“我們的時間很緊迫,我們要回去搞創作。”獨眼漢子媚笑著說。這時其他四人全都腳板揩油,溜到了門口。他們才不會為旁人耽誤一分鍾呢,他們心目中隻有自己!在這緊急關頭縣長抓起話筒,命令全體回到座位上坐下,他宣布今天的會議是一個自由發言的會議,他要讓到會的五位藝術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造成一種好氣氛,他和他的同事們將不作任何指示,他們今天是來當小學生向藝術家們請教、學習的,因為藝術,當今已經成了一種高級的、有自身特殊規律的玩意,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認識這個怪東西,搞不好它就會開你一個大玩笑的,被開過玩笑的人將永世抬不起頭來。縣長是一個酒糟鼻的老頭兒,兩隻細眯眯的眼睛十分慈祥,平時他總在打瞌睡,鼾聲如雷,可是隻要到了關鍵的時刻,立刻顯出來超人的膽略和果斷精幹、雷厲風行的作風。他這麽一宣布,五條漢子就一齊撲過來搶話筒,他們都想第一個發言,都想出大風頭,他們內心沸騰的虛榮使得他們誰也不肯相讓,而竟要爭個你死我活的勢頭。在搶奪中,人人都使出了自己的絕招:踢下身、搔胳肢、鷹爪功、使腳絆、吐唾沫,無奇不有,五隻黑爪把個話筒抓得嚴嚴實實。一個極為瘦弱的小個子挨了一下鷹爪功,被甩了出來,他坐在地毯上氣得發瘋,嘶啞著喉嚨要挾:若不讓他第一個講,他便就地撞死算了!這時我們德高望重的縣長一聲大吼,那四個人都愣住了,不知不覺地鬆了手。縣長拿起話筒,建議用丟骰子的辦法來確定發言的先後。“啊,這古老的民俗!”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古老的民俗,創作怎能離得開它?古老的民俗……開始吧!”五個人這才嘟嘟囔囔,敢怒不敢言地服從了。官員們冷眼旁觀,一個個搖頭長歎:好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產生巨人的時代再也不會有了,瞧這些寄生蟲!瞧他們的縣長變成什麽樣子了?一個酗酒的老家夥,成日叨念“古老的民俗”,他讀過浪漫主義!他們耐心耐煩地保持莊嚴的沉默,想等著看這五個家夥還有何種伎倆,他們根本不是自願到這裏來開會的,他們今天都有好多重要的、正經八百的工作要做,可是縣長,讀過浪漫主義的老頭子,非要把他們叫到這裏來和這些人一起出洋相,瞧瞧鬧出什麽笑話來了吧!

原計劃開一天的會議令人不能置信地開了五天。因為這五個人,一旦輪到自己拿起話筒,就霸著不肯放手。他們的想象充分地膨脹起來,認為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到了,不趁此機會充分過癮,那可是個大傻瓜!他們東扯葫蘆西扯瓢,雞毛蒜皮,張三李四,嘮嘮叨叨,說個沒完,越說越有味,越不想停下來,要不是為饑腸轆轆所中斷,也許竟要持續個把月都說不定,就是持續一年都是可能的。不要以為他們會有什麽聽眾觀念,對這些無賴來說,聽眾根本就不存在,既然縣長給了說話的機會,這就是說可以厚著臉皮大鬧特鬧了,他們早就想要講話了,尤其是對著話筒講,這方式太妙了,妙極!他們暗中憋著勁,用那種貌似真誠,實則虛偽透頂的語氣開口了。喋喋不休地都說些什麽呢?似乎千篇一律,全是關於自己一生中所幹的蠢事,一個比一個囉唆,一個比一個煩瑣,聽了老半天,什麽新鮮事也沒有,他們自己倒如醉如癡的(或故做如醉如癡狀),至於聽眾,誰個有耐心去聽到底,他的神經不抽風才怪。我們僅在此摘錄兩小段就可以看出這些發言是些什麽玩意,對人的神經有著何等厲害的殺傷力了。這是獨眼漢子的語錄:

“……諸位,你們說說,我算是個什麽東西呢?我跑到這個地方來,我拿起話筒,我發言了。丟過骰子以後,我幸運地第一個發言了!發言這件事本身奧妙無窮。我算是個什麽東西呢?我怎麽會發起言來啊?等一等,我這就扯到題目上來了,這種題目通常是很宏觀的。我進來吃點心的時候,並沒料到自己會發言,我以為吃過點心就可以走了,我有一種蒙混過關的想法,我這個人,最愛蒙混過關。事實是,諸位,我今天早上又罵了街,一塊石頭,對,我幹嗎要忸忸怩怩?一塊石頭正中我的屁股,靠尾骶骨的那個地方。諸位,我是個什麽東西啊?我百般掙紮,一門心思想正經事,可是一下沒注意又罵街了。我的聲音還不夠大,讓我站到桌子上來再說一遍:(上桌)諸位,我是個什麽東西啊?好,但這還是不夠味,我要扯到題目上來了,在這之前,我還要站到窗台上,向著馬路上喊一遍:諸位,我是個……”

腰腿風濕症患者的語錄:“……別以為我是向你們講話,要是你們抱著這種企望,那可大錯特錯了。你們居心險惡地提醒我:沒有觀眾的表演藝術不成其為藝術,你們這麽說的目的是想騙我與你們為伍,在我來說,這是頂頂惡心的事!我寧可不搞藝術也不能與你們為伍。說出來你們要嚇一跳,我的確有兩個觀眾,他們此刻待在我家裏,我可以把他們叫來做證,這件事有十幾年曆史了,這也是我搞藝術的根本原因,藝術是我們三個人的事業。你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房間裏溜走,這正中我的下懷。我今天拿著話筒,一點也不激動,這種表演我搞了三十年了,不過這種機會我可不會放過……”

如果這也算是發言的話,這就是這些著了魔的家夥的發言。官員們當然不是聾子,他們在第一天木然地待到中午,就借口吃中飯一個個溜之大吉,再也不來了。除了一個發言的,其餘四位也溜之大吉,直到第二天其中一位才來接替發言者,因為他不想失去對著話筒過癮的好機會。講到縣長,他一覺醒來就忘了開會的事,從桌上拿了一瓶酒(那本是送給藝術家代表的),磕磕絆絆地回家去了。藝術家們究竟在長達五天五夜的會上講了些什麽,那是沒人知道的,當然全縣人民都知道在縣政府會議廳召開了一個神秘的會議,其內容十分曖昧,據說是用丟骰子這種古老民俗來決定發言的先後。單是這一條也就夠刺激的了:丟骰子!他們紛紛傳播著這個消息:丟骰子。

縣長於第五天夜裏潛入會議室,當時最後一個發言者正在對著話筒哀哀地號哭,哭得正傷心,看見酒糟鼻的睡眼蒙矓的老頭朝他走來,他立刻扔下話筒去擁抱他,他早已認不出縣長,隻當老頭是一個守傳達的,以為他是來通知自己離開會議室,他好鎖門的。“隻要再待五分鍾,這關係藝術的存亡。”他一邊和縣長擁抱一邊說,“你無法想象它對我具有的意義。”當然縣長想象不出那五分鍾對於這個漢子的意義,他隻是不喜歡這漢子的手臂纏得這麽緊,他想掙開,可死也掙不脫,他多次向他亮出身份,可他無動於衷。“朋友!”漢子一手摟著縣長,一手高舉話筒叫嚷,“窗外已是黎明,聽,藝術之神的喪鍾已經敲響。我們這些彷徨於大街小巷的、醜陋寒酸的鬼魂,我們還等什麽呢?天堂已經消失,地獄也已經消失,太陽的第一線光芒將使我們原形畢露,所有的路人都將看見,我們不是什麽鬼魂,隻是渺小的偷雞賊,我們偽裝的時間夠長了!看看我身邊這個胖子吧,他是個守傳達的,他可以用鎖門來置我於死地,而我,我要對他搞一個惡作劇,我的靈魂在策劃中興奮地顫抖。時候到了!”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真正的守傳達的老頭進來了,他看見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在原地跳了三下,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蹣跚著跑出去呼救去了。當然藝術家並沒有謀害縣長,結果出乎意外:他倆成了知心好友。他們是怎樣在兩分鍾內成了知心好友的呢?縣長說是由於一種奇特的神交,那是在兩秒鍾內發生的,隻有兩個最高層次的人物之間才能發生的神交,這種事無法對人敘述,它的感覺與遭到電擊相類似,甚至比那還要激烈。

五個無賴藝術家對著話筒聲嘶力竭地亂嚷了一通之後,就像一股風一樣消失了。現在,誰也無法將他們從人群中分辨出來。在我們的記憶中,這五個人也許較常人更為消瘦和蒼白,舉動更貪婪,談吐更猥瑣,其中有一個獨眼和一個小個子的腰腿風濕症患者。可是人們誰也不會將這些特征看作藝術家的特征的,這世上的獨眼和腰腿風濕症患者不是多如牛毛嗎?他們隻是一些無賴,不是別的。隻因為巨人的絕跡(想想從前有過的好日子!),我們的人民又過於缺乏自信,才聽憑這些無賴自稱為藝術家。而且縣長也很成問題,他一味地讀浪漫主義,又過度酗酒造成幻覺,如今這可憐的人的腦子被五個騙子攪昏了。

原載於《上海文學》198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