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同山有點喜歡談他自己。他是一個小職員,四十多歲,禿頂,在一家教育機構裏麵工作。有時候,他很有點憤世嫉俗,說話的語調也變了樣。不久前我碰見了他,他對我說起一件事:
“我有了外遇。”他的臉色激動得有點蒼白,“她是個有夫之婦,她丈夫對她管得很緊的,我當然不是要有意奪人之愛,你認為呢?”他很嚴肅地向我征求意見。
“當然不是。”我說,“可這用不著說出來。”
“我又忘記了,我總是要說。她是很好的,很講道理。再說我,我老婆和我長期不和,最近我們到了彼此不講話的程度。一次我去買小菜,她嫌我買錯了菜,竟然將籃子扣到我頭上,很多鄰居都看見了,他們嘲笑我是個廢物。還有一次,孩子對她不尊敬,我想是她的教育方式不對頭,她暴跳如雷,非要我去打孩子不可,我不肯動手,她就來打我,把我的衣服都扯破了,最後還是小孩自己認錯才罷休。這樣的家庭,你看怎麽還過得下去呢?你想想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麽辦啊?”他苦惱已極。
“你和你的情人,有什麽打算嗎?”我問。
“什麽?”他吃驚得幾乎跳了起來,“你這樣認為嗎?我可不是要有意奪人之愛。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我每天回到家,累得幾乎半死,被她那麽一頓劈頭蓋臉的惡罵,神經都快麻木了。真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早老癡呆的症狀了,時常說著話,忽然就斷了思路。當然我不是要推卸責任,我不是個聖人,有時候,我卑鄙下流,不是嗎,我就像一攤稀泥,這一點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說起來,我老婆也並不特別壞,壞的倒是我,有什麽辦法呢?我處在這樣的境地,居然還移情別戀,讓人惡心死了。”
他鬱鬱不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無法理解他的內心。我想,人和人,誰又能夠理解誰呢?他到底要說明什麽呢?
同山的家庭風平浪靜,他自己也未見得有明顯的消瘦。也許他有痛苦,但從外麵看不出。他們夫婦照舊每天上班,料理家務,照管小孩。我簡直有點懷疑他對我說過的事。
可是今天上午他又來找我說了。
“她和她丈夫鬧到離婚的程度了啊,並不完全是我的關係。你知道,他們夫婦的性格完全不合,她希望有較高層次的精神生活,她丈夫什麽都不懂,現在隻有離婚一條路。我這邊,你也知道很久了,我和我老婆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
“你也打算離婚嗎?”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你聽我說完,最近我們相安無事,可彼此是從心裏感到厭惡的。就說今天早上吧,她自作主張幫兒子找了個畫畫的教師,兒子根本不愛畫,她硬逼他去上課,我們父子倆都敢怒不敢言,這個家裏她說了算。你知道我這個人性子比較平和,不願和她大吵大鬧……”
“你到底離不離?”我更不耐煩了。
“你怎麽這種態度?你要不喜歡聽,我就不講算了,你總耐不得煩。你聽總要聽完吧,她來找我商量(這已不是第一次),我把我在家裏的真實處境全告訴了她,她是完全理解我的,我們之間談話毫無保留,她也知道我不是什麽英雄,隻不過是個膽小鬼。她為我不平,鼓勵我……”
“對不起,”我終於打斷他,“我等下還要去接我老婆呢,我差點忘了。”
“那我下次再來講。”他悻悻地起身離去。
同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再理我,就是在路上碰見,也是恨恨地一跺腳,掉頭就走,他差不多把我當成死對頭了。我有點內疚。
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看見過同山的情人。在機關裏,大家公認他是一個性格保守、反應遲鈍的人。他每天按時上下班,按時回到家,從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當然表麵老實的人往往也可以做出驚人之舉,這種例子很多。然而同山的老婆,對於同山絲毫沒有他說過的那種感覺,同山不理我之後,她仍然把我當朋友,她從心裏認為他們夫妻和睦,是個模範家庭。
“你們大吵過沒有?”
“從來沒有。”她肯定地說,“像同山這樣性格內向的人,是很難與人發生爭吵的,他最多就是嘀咕兩句罷了,你還不了解他嗎?”她的樣子十分誠懇。
我陷入了迷霧之中,到底同山是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從家中出來,被人從背後叫住了。是同山,他顯得有點尷尬,搓著雙手,眼睛盯著地下,很急很快地說道:
“你是對的,你看穿了我。我這樣一個草包,一個無用的下流坯,有什麽資格談論愛情上的事呢?還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我這個人,唯一的長處是不講假話。五年以前,我有過這樣一次經曆,當時我在科室裏負責,那時我的直接上司是一個女的,一個到了更年期的半老女人,她找我的岔子,當著眾人的麵羞辱我,稱我為‘懦夫’。我氣極了,立刻反唇相譏,曆數她的劣跡,整整說了半個小時,我自己也驚異於我怎麽會有那麽好的口才,那麽大的勇氣。我說了又說,她毫無反駁的餘地,大家都看她的笑話。最後她竟然哭起來了,當著大家的麵撒潑,將墨水潑到我身上,出盡了醜,還跑到上司那裏去誣告我。我胸懷坦**,當即就辭了職,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一個普通的科員。我確實是一個草包,永遠搞不過別人,但我是不說假話的。你要到哪裏去,你怎麽對我這麽反感?我們邊走邊說吧。”
他不由分說地在我旁邊走。
“你的女朋友怎麽樣了啊?”我故意問他。
“不要提她了。”他果斷地說,“過去的事我全忘光了,我這個人就像一堆臭狗屎,誰沾了誰倒黴,凡是我做過的我全都忘記,可以說我對自己是全盤否定的,我也不在乎。”
“你說過很多話,那些話說明你並沒全部忘記。”
“什麽?我說過一些話嗎?也許我是說過,你想,我總不能不說話呀,於是我就說了,到底說了什麽,我現在確實忘記了,我說過就忘。”
“你這種表白本身就說明你非常在乎,你的日子過得有點苦。”
同山又不高興了,他不喜歡我對他窮根究底。也許他在想,難道我要剝奪他說話的權利嗎?我也知道說話是他唯一表明自己個性的方式,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能再期望他有一種驚人的意識了,他隻能說,說下去,不斷修正自己。
自從那次分手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同山,關於他的記憶也漸漸淡下去,偶爾想起總有那麽一點不太舒服的感覺。
到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使我吃了一驚,他滿臉蒼黃,連手指甲都是黃的,像一個晚期肝病患者。他的精神仍然很好,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又找到了一些新的聽眾,似乎是有某些人對他的這種說話方式產生了共鳴和興趣,他們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些話要說,於是大家湊在一塊來說,每說一次都有種解脫感。
“我現在對我以前的那次外遇又有了不同的看法了,我的觀點完全改變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心如死灰,再也不會有什麽外遇了。那種事說明我對自己還抱有幻想,現在都過去了,我要忠實於自己的原則。”他說。
“你不是說你早忘了嗎?”我反問他道。
“那種情感全忘了,但原則總是記得的,原則需要不斷地完善。”
“活在原則裏應該是安心的,但你的樣子怎麽顯得這麽苦命呢?可憐的人,你到底患了什麽病,是不是找醫生看過了啊?”
我去他家裏,發現他的生活境況越來越差,吃的東西很不像樣子,各方麵都很清苦。他的老婆,似乎已對他失去了信心,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情,對家務的操持也是馬馬虎虎的,將大部分的繁重事務都推到他身上,任他去掙紮,去患病,隻當沒看見。我覺得同山的命太苦了。
“我現在擺正了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有了一件秘密武器。我是個什麽人?以前早說過了,也不管它了。現在我除了當好家庭中的一員,還要幹自己的事,可以說,事情多得不得了,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給別人聽,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振奮。”他興致很好地說。
“你對自己在家庭中的關係也有了不同看法了,”我由衷地說,“你總在進步,刷新自己,永無止境,真了不起啊。”
我說了這話之後心裏並不舒暢,隻想快點離開他,因為他還在說他對家庭的新感受,對自己的那種解釋感到驚喜。那都是些陳詞濫調,他卻發現了新大陸,並確信那感受是真實的。
我與同山斷了交往,我聽說他現在的聽眾越來越多,聽眾們都很狂熱,還有一些人加入了他的說話的操練,他差不多是建立起了一種新的信仰。
原載於《時代》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