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廚房裏切蘿卜,外麵有人叫我。砧板“咚咚”地響,蘿卜在刀下成了雪白的薄片,煞是好看,我舍不得停下來。那人還在門外一聲接一聲地叫,極有耐心。

我終於停下手中的活去開了門,我在開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終究經不住門外那人的懇求。進來的是我的老同事慧雲,渾身散發出廉價的香水味。

“你在切蘿卜?”她抓住我的手臂,湊近我的臉問道,“你怎麽能總待在廚房裏切菜呢?這樣不行,太局限了。”她搖著頭,完全不讚成的樣子。“你看,那邊的那個住宅裏正在發生一種悄悄的變化。”她的手指著窗外,我看見很多人正在走進那座破舊的樓房裏去,那些人中有男有女,都低著頭,夾著公文包。

慧雲又諄諄誘導我:

“這些人近在咫尺,隻要你輕輕叫一聲,他們中的一個就會答應你,他們在等待你的態度的轉變。你已經確定了嗎?”

我不回答她的問題,仍舊低下頭切蘿卜,但這一回,下刀不那麽均勻了,厚一塊薄一塊的,最後我幹脆停了下來。

“我無法確定,你叫我如何確定?昨天一個小販在我房子外麵貼了張傳單,內容是說我一直在盜竊對麵工地上的鋼材。事實上我認識那小販,他賣假藥,今天早上他又來了,嬉皮笑臉的。”我憤怒地說道,低下頭去洗芹菜,再也不看窗外一眼了。

慧雲隱退時像一條魚遊進了深水,門在她身後悄悄地自動合上,我想象她抖動身子,順著彎彎曲曲的小巷遊到街上。一會兒我就聽見她的高跟鞋在外麵敲擊著水泥路麵,均勻而自信。

我抬起頭,窗外的天空呈現一種不自然的檸檬色。那些人都從樓裏出來了,仍舊夾著公文包,邊走邊熱烈地討論著什麽,有人還做作地發出大笑。他們誰也沒朝我的房子看一眼,顯然慧雲在說假話。

那些人朝這邊過來了,他們邊談話邊經過我的窗戶,我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手心緊張得出汗了。有兩個人在我窗前停下了,其中一個開了一個下流的玩笑,還提到我的名字,然後猥褻地大笑了一陣。憤怒的火花在我胸中燃燒,但我並不打算衝出去對他們說話,我在廚房裏忙碌著。那兩個人終於走遠了,其他人也相繼走遠了。我又切起蘿卜來。

我有一個女婿住得離這裏不遠,最近他忽然到我這裏來得很勤了。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我女兒一起來。我等待著,想看看他的用意是什麽。我等了幾個月,他還是沒有說出他的來意,隻是喝茶、聊天,有空就來。後來我就拐彎抹角地暗示他不要來得這麽勤,因為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何必把時間浪費在聊天上呢?他聽著我的話,誠懇地點著頭,使得我有些於心不忍,說不下去了。不過我停了一停,還是硬著頭皮把我要講的意思講出來了,過後好長時間都覺得臉發燒。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輕輕地敲門,打招呼,然後主動倒茶,與我聊天,說些沒意思的話,坐到很晚才走。他仍舊隔幾天來一次,我簡直煩透了。

過了好久,我才聽女兒透露,女婿來這裏聊天,完全是照顧我的麵子,讓大家對我們這個家庭有種良好的印象。再說我待在家中本就無事可做,他來聊聊天或根本不來,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何必這麽介意,顯得小家子氣,何況聊天還可以活躍大腦的思維呢!我細細一想,覺得女婿的話不無道理,對他也沒那麽煩了。習慣了他常來,有時他幾天不來,竟還有點掛念似的。

慧雲原來不來我家,也是女婿帶來的。她一來就告訴我,自從我退休以後,大家都在關心著我的一舉一動。她舉了好些個例子,例如我某年某月去了公園,但沒有賞花,隻是匆匆地穿過;某年某月去了一個親戚家,沒在他家吃飯,喝了一杯茶;某年某月買回一隻病雞,無法食用,隻好扔了等等,使得我大為驚訝。

“不要以為你退休了,就沒人管你的事了呀,怎麽會沒人管,大家都在研究你呢!”她高興地使用了“研究”這個詞。

“正是這樣,我們這個家庭值得研究。”女婿也在一旁說道,“我和嶽父經常談到這一點,我們討論了很久了。這種事,絕不是一下子搞得清的,要有充分的耐心。”

慧雲來過幾次之後,女婿就告訴我,說她對我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又列舉了鰥居的種種壞處,勸我抓住這個機會。我說我一點也看不出她對我懷有特殊的感情,每回她來這裏就說些她看不慣我的話,有時還罵我,這怎麽能稱作“特殊感情”呢?

“你怎樣看待情感的問題呢?我看你還是實際一點的好。終日待在廚房裏有那個必要嗎?廚房裏的油煙味很濃。”女婿嚴肅地說。

我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我提高了嗓門:

“有沒有那個必要,我是清楚的!誰想幹涉我的生活都辦不到,我才不管外麵對我如何看呢!”

“不要激動。”女婿笑了笑,“你真的不管嗎?我看見你從廚房的窗口注視外麵走過的人,你的表情很專注。雖然廚房的窗玻璃蒙了一層油汙,但你仔細地用抹布清理出一小塊幹淨地方,你就是從那裏朝外看的。”

我徹底泄氣了,也許我是得重新考慮一下他的意見,但我一想到慧雲那髒兮兮的頭發,就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等我罵完了,女婿才悄悄地出門。

隔了一天女兒也來了,也勸我“實際一點”“掂量掂量自己”。

“我真想不出你到底要追求什麽。”她顯出迷惑不解的樣子,“我們樓底下有個人投河自盡了,就因為走極端。”

我當然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這種事太荒唐了。因為這,他們兩個人都生氣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來我家。

那段時間慧雲還是來。我心裏很不自在,就把女婿的話告訴她,想看看她的反應如何。

不料她聽了哈哈大笑,說:

“完全是瞎說!你想,像我這樣一個人,天生愛交際,又能說會道的,怎麽能和你這種人湊到一塊去呢?你天天站在廚房裏,一身油煙味道,我聞了就煩躁。我是為了你的健康才來勸說你的,也可說是代表了大家的意見。”

我放下了一樁心事,把她的話告訴女婿,女婿卻說我“有了早老性癡呆症的初期症狀”。不過他也不再堅持原來的意見了。

日子似乎順順溜溜,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廚房幹活,買了菜來做飯,做了自己吃。我喜歡每樣事情井井有條,比如灶台要擦得錚錚發亮,碗要用開水燙一燙,每樣餐具都要各就各位。女婿說我的窗戶上有油汙,完全是種惡意的汙蔑。我一邊幹活,一邊不時朝窗外張望。每天都有很多人從我窗前經過,但誰也不曾朝我這邊看一眼,他們都有各自的公務,匆匆忙忙的樣子。

今天傍晚他們又從我窗口經過,他們似乎下班了,正急著往家裏趕。我看著他們著急的樣子,心裏暗暗好笑。這些人我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不認識的經過的次數多了,也就麵熟了。

我至今沒弄清楚慧雲來的那天,走進對麵那座破樓裏去的男男女女是誰。那些人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卻提到我的名字,還議論我。那麽我應該有一種反應嗎?下次他們再來的話,我應不應該輕輕地叫一個什麽名字呢?他們果真會答應我嗎?

“你試一試就知道了,他們不一定馬上答應你,但總會答應你的。”慧雲在我身後說。陽光照在她臉上,那臉也呈現出那種不自然的檸檬色。她似乎在笑,然後舉起一隻胖手,擋住從窗口湧進來的灰塵。我聽見一輛貨車從街上開過去了。

“我帶你去一家叫‘蛇島’的餐館,”她說,“那裏麵到處是蛇,不過不要擔心,都用鐵籠子關好了的。一種新奇的體驗,我們雖置身於蛇群中,卻依然有安全感。”

我跟她去了餐館,那裏麵不但沒有蛇,連個人影也不見,空空****的餐廳裏有三張餐桌,餐桌上鋪著白的桌布。我在桌旁坐了下來,慧雲輕手輕腳地溜到門口,回過頭來說:

“噓!請保持沉默。”

屋裏很重的石灰水味,我抬頭看了看新刷的牆,懷疑這家餐館還未開張,主人正在搞裝修。但為什麽鋪了桌布呢?

我坐下後不久,有人進來了,是那天我在廚房裏看見過的那些人,他們還是夾著公文包,低著頭。這些男男女女陸續在我周圍落座,正好將三張桌子坐滿了。沒有人看我,也沒有人與我招呼。我尋找慧雲,她已經不見了。

這些人坐下之後,就開始討論問題,似乎說的是水稻育秧的問題。他們爭論不休,有時一個人說,有時一齊說,一齊說的時候簡直像沸騰的開水。他們的問題是專業性的,我完全聽不懂,隻覺得瞌睡沉沉,心裏對慧雲充滿了怨恨。

我想離開,卻看見我的椅子被擠得緊緊的,大家都是椅子挨椅子地坐著,誰也沒法動挪一下。我記起慧雲的話,就隨便叫了一個捏造的名字,但沒人聽見,我的聲音如蚊子叫,慧雲又騙了我。

我在吵鬧聲中入睡,醒來時餐廳裏那些人全走了,隻有一個人在餐桌旁,就是我的女婿。

“這件事使你對她有了一種嶄新的看法吧?”女婿說。

“蛇在什麽地方?”

“你放心,危險已經過去了。你一直置身於危險中,自己不知道。不知道就等於沒有危險,你說是嗎?”

我告訴慧雲說,我又在廚房裏忙了一天。

慧雲今天沒有灑香水,頭發梳得光光的,很潔淨,很樸素的樣子,眼神也很清澈,眼珠不亂轉。

“你不去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你的。你站在這裏切蘿卜,他們在那邊開會,不要以為毫不相幹。昨天我帶你去‘蛇島’,你自己也看見了的,所有的事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我和那些人並無聯係,我聽不懂他們的話,我說話他們又聽不見,我試過好多次了,你說要我試我就試了。”

“那是些枝節問題。”慧雲肥胖的身子在房間裏遊動著,有種說不出的輕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軟底鞋。“以前我也計較過這類事,不管你看不看他們,他們總在那裏,並且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以計較也是完全沒有用的,白費心思。”

她手一指,我又看見了那些男男女女,每個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小紅花,神情很虔誠,像是去參加一個什麽會。

“汪大文!”我大聲喊道,我的聲音震響了整個廚房。

沒有人答應。

慧雲看著我笑,不以為然地說:

“你就那麽當真,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誰能計算得那麽準確呢?努力去做就是了。必要時你還可以向你女婿請教。我這一生,就向各式各樣的人請教過。”

我正在自由市場買菜,與一個小販討價還價,忽然看見那些人從街口過來了。大隊人馬占了半條街,全戴著小紅花,夾著公文包,走進“蛇島”裏麵去了。我看呆了,直到小販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回過神來。

“那裏麵正在開會。”小販朝“蛇島”努了努嘴,“聽說是討論與我們切身有關的事。”

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接過菜,轉身就走。

“人人都要關心身邊發生的事。”他在身後說。

我懷疑他是一個化裝成小販的探子,與那些人一夥的,我天天從他手中買菜,卻從未看出來過,真是怪事。

女婿又來聊天了,他說最近慧雲也退休了,所以才有這麽多時間到我這裏來,難道我至今還沒學會實際一點看問題嗎?

“她對我厭惡得要死,從來也沒對我產生過好感,你還不知道嗎?”我故意聳人聽聞。

“你這樣看待她嗎?你怎麽能這樣看待一個朋友呢?我每天來你這裏,你的觀點還是沒有轉變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怎樣看待我周圍的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問題之中的問題。我把周圍的人分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這種劃分一貫十分簡便。可是慧雲來了之後,事情複雜化了。有那麽一大群男男女女總在我周圍出現,似乎他們都認識我,有的還說出了我的名字及有關我的一些事,但我就是沒法認識他們,也聽不懂他們談論的話題。我問慧雲,慧雲就說是我的同事,當然她是瞎說。雖然這些人並未直接幹預我的生活,可一想到被人注視、議論,心裏總不大舒服。我還不能在這樣一種關係中泰然處之,這搞得我有點惶惶不安了。真的,我該如何看待慧雲呢?雖然她是我的老同事,她卻是那些人中間的一個。也許她竟是那些人派來的一個代表,與我進行聯係的?幾十年來,我怎麽從未注意過她,一直到女婿帶了她來,才開始真正認識她?

我現在想要來考慮怎樣看待我周圍的人,可是我周圍已經幾乎沒有認識的人了,除了女兒女婿,現在已沒有人來我家了。我走到外麵去,想遇見一個熟人,奇怪,所有的麵孔全變成了陌生的,就像那些夾著公文包的人一樣。

我問慧雲:

“原先的同事都到哪裏去了?”

“你太健忘了,他們還來找過你呢!他們找到你,你又不搭理他們,現在又來問我。”

“在什麽地方?”

“在‘蛇島’。你真的記不清了嗎?我們都坐在你周圍,你卻大模大樣睡著了,太沒有禮貌了。”

我徹底泄氣了,我無法考慮怎樣看待周圍的人的問題了,事情早就有了定論。

風在廚房外刮著,慧雲全身沐浴在那種檸檬色的光線中,悄悄地從門口隱去,一隻穿著軟底鞋的腳黃光一閃。

夾著公文包的人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了。我計算了一下,整個隊伍從我窗前經過要走二十分鍾,我想不出對麵那棟破樓怎麽容得下這麽多人。一天,我尾隨在隊伍的後麵進了那棟樓,我發現他們根本沒待在樓裏,卻穿過樓房從後門到了另一條街。我懶得再跟他們走,就回到家裏繼續切蘿卜。

傍晚時分,他們從那棟樓裏出來了,紛紛熱烈地交談著。一些人又提到我的名字,並開那種下流的玩笑。這種時候,廚房裏的光線又變成古怪的檸檬色。隊伍終於走完了,我伸出頭去,街道上空無一人,連賣菜的小販都回家了。我忽然想到,他們是不是也加入了這個龐大的行列呢?他們賣完菜,將工具送回家,就換一身衣服,夾著一個買來的公文包上路了,難道不是這樣嗎?而一旦他們加入這個行列,我就再也認不出他們了。總會有那麽一天,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這個龐大的隊伍,那時女婿和慧雲也會從家裏消失,這世界籠罩在檸檬色的光線裏。我胡思亂想,差點切了自己的手。

這世上有那麽一種專業知識是我永遠無法掌握的,不但無法掌握,就是連聽也聽不懂,這件事是我在“蛇島”餐館裏領悟到的。如今,掌握了這種知識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他們快要將我所住的地方充滿了。就連賣小菜的小販,現在也成了這方麵的專家。他們從我窗前過去,全都說著那種深奧的語言,有時我聽懂了幾個字,但無法聯係起來,也就不能知道他們的真正的意思。我本來已打算在廚房裏了此殘生,潔身自好,但這種專業知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現在我產生了要加入門外這支隊伍的願望。我不認識這些人,我唯一可以請求的人是慧雲,她才知道有關他們的一切。

“這是不可能的。”她幹脆地回絕了我,“賣菜的小販可以學會我們的知識,並加入我們的隊伍,隻因為他本來就不單純是賣菜的,你要那樣看他,隻是因為你習慣了。今後我們的隊伍還要擴大,到最後就隻剩下你一個圈子外的人了。你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人,你和我們同過事,這也不能說明問題,這隻是種表麵現象。今後你所能做的就隻能是站在這裏呼喚一些名字,不要期望馬上有人答應你。你轉變了態度,我很高興。”

她高高在上,她的麵孔是那樣令人吃驚。我不能惹怒她,現在她也許是不多的幾個還能說我的語言的人了。我看著她全身舒展,在房間裏遊來遊去,心裏充滿了新奇的感覺。如今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而一開始我是那麽小看了這個女人。我小看她,隻因為她和我同過事,又是女婿帶來的。我判斷問題一貫從一些偏見出發,由此產生了天大的謬誤。而現在,改正錯誤的機會不會再有了。

我仍然從廚房的窗口朝外看,窗外人流不息,我無法弄清這些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原來我是否認識他們,他們又是如何談論我的。所有的事,我都無法追根究底了。我隻能在這裏傾聽他們所說的隻言片語,然後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我這樣做的時候,慧雲就遊進來了,說起要聽懂這些人的話是多麽的不可能,並稱讚我的耐心和恒心。“曾經有些人,像你這樣站在廚房裏觀望了一輩子,你也是屬於這一流人。你要多向你的女婿他們請教,免得蒙在鼓裏。”

女婿來了,寒暄過後,我向他提到外麵這些人。

“他們都是搞蔬菜批發生意的,他們談論生意上的事,你當然聽不懂。提到你的名字?不可能,沒人會提你的名字,因為你和這種生意無關。就是提了,也是某種巧合。我不想多談這個問題。你和慧雲的事怎樣了?”

“我和她沒有你所說的那種關係。”

“怎麽還沒有進展?出毛病了嗎?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我什麽主意都沒打,現在她成了我唯一的指路人了,我可不敢得罪她,一得罪就後果不堪設想。”

“你這榆木腦瓜!”他氣急敗壞,又不願與我爭吵,隻好憤憤離去。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女婿請教,慧雲又出難題了。女婿要我做的事簡直是瞎扯淡,不知道他是怎麽想出來的,我再也不願聽他胡說八道了。慧雲讓我向他請教,是什麽用意?莫非她對我真有那一層想法?不,打死我我也看不出,絕不可能!她一貫小看我,有時還有點厭惡,這就是事實。說到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認,對她的厭惡已消失了,但也沒什麽特別的感情產生。求婚?這不讓人笑掉大牙嗎?

我正想忘掉這事,慧雲卻又提起了。

“你向你女婿請教有關事宜了嗎?”

“那種人,天生一種奸商性格,讓我怎麽向他請教?”我怨恨地說。

“你又是老毛病發作了,不向他請教,你將寸步難移。這世上的事可是無法預料的。經常,你坐在這裏思考問題,做出一些決定,到頭來發現自己是個傻瓜。你的缺點就是心胸不開闊。”

她總在責罵我。我沒事在廚房裏嗑一嗑瓜子,她就說我的嗑法不對,應該豎著嗑,怎麽能橫著嗑,顯得沒頭沒腦的樣子。我說我就是沒頭沒腦嘛,她說不見得吧,那次在“蛇島”你就很能沉得住氣,不慌不忙地坐了那麽久,大家都很佩服,你怎麽能說自己沒頭沒腦呢?我說我坐在那裏隻是因為沒法出去,因為兩邊都有椅子攔著。

“不是每個人都能坐那麽久的。”她堅持說,望都不望我一眼,“我們都不是瞎子,再說你和我們同過那麽久的事,大家了解你。”

我曾經認為,誰也不能逼我幹我自己不願幹的事,現在這個觀點要打折扣了。慧雲一賭氣,我就擔心,我向她保證,以後天天向女婿請教有關事宜,決不輕舉妄動。慧雲聽著,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全身沉浸在檸檬色的光線裏,在房裏緩緩遊動起來。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是他們,他們排成長隊,一直通到我的房間,站在門口的一位緊緊夾著公文包,仿佛害怕別人搶去似的。慧雲順著隊伍跑過去,一會兒就不見了。

“慧雲!”我喊道。

門口那一位瞪了我一眼,掉頭向外走去,看不見盡頭的隊伍開始跟隨他移動,隊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隻覺得眼前一片檸檬色。

“雞腳爪應該如何烹調?”我問慧雲。

“到‘蛇島’去吧,美味佳肴等待著你。”慧雲興致勃勃地說,黑眼睛如兩個深潭。

原載於《湖南文學》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