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當別人都在戰鬥
我一個人愛好和平
又有何用
你並非孤單一人
你抵得上成白上千
——【古波斯】魯米《如果你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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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在苦悶之餘,秦朗一直在想一個人,那就是無畫不曇的嵐姐。一想到她,他總有一種特別溫暖的感覺。他很想再次見到她。於是,在班會結束後,他給她發了微信。她很快有了回應:“晚上我店裏有個文藝沙龍,你想來就來吧。”
藝術沙龍?秦朗很好奇。晚自習一下,他立即打車過去。到了門口,敲了半天門,才有個戴著眼鏡的男士打開了門。
裏麵放著舒緩的輕音樂,音量恰到好處,倒是講話的人聲有些嘈雜。
與上次相比,屋裏多了木質茶幾,還有一些椅子。茶幾上放著紅酒之類的瓶子以及高腳杯。四男一女圍坐在一個較大的茶幾旁,談論著什麽。嵐姐則站著一旁,看到秦朗來,衝他微笑了一下,並沒有過來。
“中國畫已經沒落,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一個留絡腮胡子的中年人在高談闊論,“現在的年輕人幾個願意學中國畫?能夠畫的,要麽是一些自命清高的遺老,要麽是故弄玄虛的科班學生。”
“中國畫的沒落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早在明清時期已顯端倪。”又一個闊麵小眼的中年人說道,“中國畫向來是士大夫和貴族的藝術,雖然近代轉為平民的藝術,繁榮過一段時間,但畢竟積重難返,又加上缺乏改革與創新的手段,走向沒落是必然的……”
秦朗不想聽這些理論,便去看嵐姐那幅油畫。那旁邊也站著兩個人,他們也在小聲交談。
“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少女,永遠是畫家的最愛。這些作品充滿了原始的欲望,全都是力比多的泛濫。”
“美就是美,你非要搬出弗洛伊德,在弗洛伊德眼裏,什麽都可以跟性扯上關係。”
“但你不能否定這個,你拍美女的時候,難道不動心麽?”
他們見秦朗站在後麵,奇怪地看了看他。
秦朗轉身去別的地方。裏麵一間屋子,有三男一女聚在那裏,聽一個人在念什麽:“孤獨的人需要救濟,一如饑渴的跳蚤需要吸血。狹窄的夢畢竟不夠馳騁,神奇的筋鬥也隻穿梭在雲裏。你在空氣稀薄的理想中呼吸,思考的表情像一條缺乏水源的魚……”
聽不懂在講什麽,秦朗也懶得打攪他們的詩興,便退了出來。他又看到角落裏的那處樓梯,它通往二樓。那是嵐姐休息的所在。他很好奇那是怎樣的環境,能夠進入那裏,是不是意味著和嵐姐更親近一些呢?
這裏人多,秦朗不知道該靠近誰,它不是屬於他的圈子。他站到一旁,用寫生似的觀察看著他們,實在無聊的時候,就玩起手機,並趁機拍了眾人特別是嵐姐的照片。最後,嵐姐終於來到他的身邊。
“怎麽?不感興趣?”她遞給一杯茶。
“還好,和大家不熟,有種距離感。”秦朗接過茶,喝了一小口。
“沒事,都是一些搞藝術的朋友,”嵐姐指著客廳中間的幾個人說:“那幾個是畫油畫的,那兩個是搞收藏的。還有那邊的,是搞攝影的。裏麵幾個是搞詩歌的。”
“藝術家雲集啊!”秦朗笑道。
嵐姐笑而不語。
“你們經常搞活動嗎?”他問。
“活動是經常搞,但不是在我這裏。我這人喜歡清靜,不太喜歡應酬太多人。你看,他們有隨便吸煙的,有大聲咳嗽的,有唾沫橫飛的,都把我的地盤弄俗了。”嵐姐看著他們,顯出不滿的神色,“你晚上沒晚自習麽?”
“有啊,7點鍾下的,我打的一下就過來了。”
嵐姐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和秦朗一樣,她也靜靜地觀察周圍的人,仿佛這也不是屬於她的圈子。
“哎,大家舉起手中的酒杯,向我們親愛的小嵐同學致意,祝她36歲生日快樂!”客廳中間那個絡腮胡子站起來,動員大家向嵐姐敬酒。
“等等,等等!”嵐姐還沒等大家把酒杯舉起來,就製止道,“有你這樣祝人生日快樂的嗎?我本感覺隻有26歲,你非要說我老了10歲,這不是諷刺我麽?再說了,女人的年齡是保密的,哪有你這樣唯恐天下不知的?你做事毛毛糙糙的,怪不得你老婆跟你離婚!”
絡腮胡子也不惱,覥著臉笑道:“我錯了,我錯了,我是真心誠意祝你生日快樂,怎麽會嫌你老呢?再說了,你在我心中哪是26歲,簡直是16歲!——我離婚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像你這樣的女人,願不願意嫁給我?”
圍觀的人陸續走過來,聽到這番話,開始起哄。
“幫你賣幾幅畫是可以的,嫁給你就算了。”嵐姐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攻勢,“這些花言巧語留給十八歲的姑娘吧,我們這些豆腐渣已經免疫了。”
“哦,我明白,小嵐嫌我老了,喜歡上小帥哥了。”
“就允許你們喜歡年輕的模特,不許我們喜歡小帥哥?”嵐姐衝人群中僅有的兩位女士笑道,“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兩個女士馬上附和。
“小嵐,也不跟我們介紹一下,這個小朋友是幹什麽的?不會真是你找的小情人吧?”這是那個開門的眼鏡男的聲音,它使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秦朗臉上。秦朗頓時異常窘迫。
“是啊,不行嗎?”嵐姐忍不住笑起來,看大家沒有放她一馬的意思,隻好指著秦朗說,“他呀,是一個前途無量的畫壇新秀,也是請我幫他賣畫的。”
“美院的?還是哪裏的?”有人刨根問底。
“美國的行不行?”嵐姐避實就虛的回答,讓眾人不辨真假,然後她不等別人繼續發問,就岔開話題,“我是不喜歡過生日的,你們非要給我過生日,我隻好領了你們的好意。生日蛋糕我沒準備,一點小點心倒是有。我烤了一下午才烤出來。你們等等,我上去端下來。”
秦朗不得不佩服嵐姐的語言天賦,寥寥數語,就化解了所有人的好奇和玩笑。可這樣的環境,他實在無法融入。沒有人主動找他聊天,他也不願主動找人聊天。這是一個成年人的世界。可是,他轉念一想,自己不是已經成年了麽?
嵐姐做的糕點,味道醇厚,甜而不膩,贏得大家一致肯定。嵐姐今天的打扮比上次要靚麗一些,臉上化了淡妝,頭發盤起,露出飽滿而光潔的額頭,就像油畫裏的那樣。一件花色的毛衣襯得她很洋氣。下麵仍是及踝的長裙,不過換了另外的花紋和顏色。她在人群中應付裕如,恍若一隻碩大迷人的蝴蝶。很多人的微笑,往往隨年齡的老去而失去真誠,甚至消失。她的微笑,不僅仍有油畫少女的影子,還有三兩撥千斤的成熟和灑脫。這和李翠彤商業式的微笑迥然不同。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齡,能保持青春的顏色,也能保持獨立的人格,魅力自然無法阻擋。
秦朗簡直被她迷住了。可他畢竟遊離於她的視線之外,沒有與她獨處的機會,繼續待下去也尷尬。於是,他向嵐姐告辭。嵐姐把他送到門外。外麵明顯有些冷,她用手攏了攏肩,對秦朗說:“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給我發個信息。”這句話讓秦朗很感動。這隻是第二次見麵,但感覺親近了不少。秦朗正欲走,忽然想到什麽,又掉轉頭,對她說:“生日快樂!”
“有空來玩。”這是她在秦朗走了幾步遠之後,說的最後一句話。秦朗不知道這是客套,還是真心歡迎,它給了秦朗繼續和她交往的動力。
初冬的曇華林清冷而安靜,尤其是在夜晚寒氣的籠罩下,它蜷縮得像一隻溫順欲睡的小貓。絕大多數店鋪已關了門。當你從旁邊走過,小貓會警覺地瞅一下你,這是還沒打烊的店子的燈光。很多漂亮的街道,失去燈光後,和尋常巷陌無異。沒有光環,人亦如此。
秦朗正胡思亂想著,忽然瞥見街角有對男女正摟著親吻,看女的身材,跟李翠彤有一比,高挑,挺拔,豐滿,連發型都有點像。相似的人太多了,秦朗也懶得去看。可是,當他經過時,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這一望,把他嚇了一大跳,那露出的半張臉,依稀可看出李翠彤的模樣。他提醒自己,這絕無可能。但又不放心,猶豫片刻後,他還是慢慢走了過去。對方終於親吻完畢,慢慢鬆開彼此的身體。他們似乎覺察到有人靠近,畢竟晚上行人不多,於是本能地向秦朗看來。秦朗終於看到了那張完整的臉,不是李翠彤是誰?那張臉也看到了秦朗,大驚道:“秦朗,你怎麽在這裏?我——”
她的“我”沒有下文。那滿臉驚恐的表情,秦朗前所未見。那一刻,同樣驚恐的還有秦朗。他大腦一下蒙了,不知該用怎樣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憤怒。短暫靜默之後,他終於憋出兩個字:“騙子!”
說完,他狠狠地掃了她一眼,扭頭就走。李翠彤在後麵又喊了一聲,聲音裏分明帶有一種哭腔。可是,連同她之前所有的言行,都已不值得秦朗信任。
剛剛從嵐姐那裏得到的快慰,轉眼**然無存。這樣一種背叛,對秦朗的打擊,不亞於紀管祥的突然離去。他的精神世界有些支撐不住了。
怎麽會這樣?他忽然覺得李翠彤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對父親的感情,對他所謂的關心,甚至她生的小孩……一個女人怎麽能無恥到如此地步?父親才關進去多久,她就這樣背叛了他?
秦朗腦子裏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懷疑,那些齷蹉的畫麵不時冒出來,讓他痛苦不堪。
天呐,有什麽比背叛,更讓人難以接受?秦朗該跟誰訴說?
秦朗帶著無比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在這樣煩悶的時刻,他還記得給嵐姐留言,告訴她到家了,可嵐姐直到第二天也沒有回複。秦朗心裏空落落的。他知道,她不過是客套罷了,不過是把他當成一個小孩罷了,不過想把他培養成一個潛在的顧客罷了……
一切都很虛偽,但都打著真實的名義。
星期六,秦朗借口感冒,跟齊老師發了短信,沒去上學。爺爺奶奶有些緊張,問他吃了藥沒有,要不要看醫生。秦朗說睡一睡,就會好的。可待在**,他根本睡不著,腦子裏總在想事,結果昏昏沉沉的,真像感冒一樣。到了十點,他起了床,借口說出去透口氣,就帶著鐺鐺來到漢江邊。
今天最高氣溫隻有8度,江風不大,但吹在人身上怪冷的。秦朗穿得有些少了。鐺鐺在江邊跑來跑去,快活得不得了。秦朗坐在斜坡上發呆。此時的漢江是枯水期,河道變得很窄,仿佛來一個百米衝刺,就能飛跨過去。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溜溜的,水如此,天空如此,江漢橋如此,對麵的琴台音樂廳和大劇院也如此,當然,他也如此。
秦朗從來沒有這樣感到孤獨,感到害怕。他該怎麽辦?告訴爸爸嗎?他會怎麽想?他又能怎麽辦?爸爸把危機中的公司交給李翠彤打理,她在認真對待,還是另有所圖?公司的決策權依然在爸爸手中,沒有他的授意或遙控指揮,李翠彤不可能影響公司的運營。可是,以李翠彤這樣精明強悍的作風,想玩點手腳也不是不可能,那爸爸不是所托非人?
想來想去,秦朗找不到答案。
不知什麽時候,他感覺到有人站到了他的身後。誰會像他一樣,在冷清的初冬到空曠的江邊發呆?他好奇又懶散地扭過頭去,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鋥亮的女士皮鞋,然後是一條精致的水藍緊身褲,接著是紅色的短風衣,最後是一張令他厭惡的臉。
李翠彤!
秦朗霍地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她看。
她的表情很奇怪,再沒有那種標誌性的自信,而是一種形象被顛覆或破壞後的惶恐。曾經在她麵前渺小的秦朗,忽然感覺到她的渺小。
“對不起,秦朗,我知道我犯了不該犯的錯。”她竭力保持一種鎮定,為了顯示自己不那麽居高臨下,她特意往下走了兩步,和秦朗站在一個水平線。
秦朗鄙夷地哼了一聲,說道:“現在,我懷疑你的一切。”
李翠彤羞愧地低下了頭,然後又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江麵:“你有權懷疑我的一切。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須解釋一下。”
說完,她停頓了一下,似乎看秦朗的反應,秦朗沒有做聲。她繼續說:“他是我大學時的男朋友,是我認識你爸之前唯一交往的男人。畢業後,我們多年沒來往。這次,你爸出了事,公司經營也出現很大問題,沒什麽人可以幫我,我覺得壓力好大。最近,一個債務糾紛很棘手,我就找到了他,他是學法律的,很專業,人脈也廣,幫我解決了問題。”
“他幫了你,你就可以背叛家庭嗎?”
“是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知道不該這麽做,任何解釋都很蒼白,但你知不知道,一個女人要經營這個爛攤子,有多艱難?”李翠彤的聲音變得哽咽,“出了這麽多事,公司人心渙散,辭職的,跳槽的,混日子的,我一一要應付。你爸爸費了好多心血建起這家公司,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倒下去。我必須要堅持,堅持到你爸爸出來的那一天。我希望,你爸爸可以東山再起……”
“好感人的理由!”秦朗冷冷地嘲笑道,“你這個樣子,我爸還能東山再起嗎?可能等他出來的時候,會被你氣死吧?”
“不,你不要這樣說我!”李翠彤激動得渾身發抖,“我再怎麽堅強,也是一個弱女子,也有無助的時候……”
“對不起,我接受不了你的無助。”秦朗厭惡地看了她一眼,“以後,我的事,你不要管。你的事,等我爸出來再說。如果你繼續對不起我爸,我想會有報應的。”
李翠彤木然地站在原地。秦朗輕輕地喚來鐺鐺,冷漠地離去。
回到家,秦朗開始閉門畫畫。12月26日出湖北省美術聯考成績,他對於過省線沒有任何擔心。他的目標是中央美院和清華美院。中央美院是首選,據說它的油畫專業是全國最牛的。這是他的方向。兩所學校都在北京。北京的曆史文化氛圍和首都的魅力,也是他選這兩所學校的重要原因。隻要專業正常發揮,文化課不拖後腿,也應該問題不大。本地的湖北美院,是第三個選項。其它,就懶得折騰了。
1月就開始校考網上報名。2月17日,是湖北美院的校考。2月22日是清華美院的校考,3月1日是中央美院的校考。中央美院在武漢有考點,清華美院沒有,到時候他還要去長沙考點參加考試。
傍晚時分,彩雪給他發微信,問幾點下晚自習,她想來接。秦朗告訴她今天請假了,不在校。她說晚上來看他。他故意氣道:“別人死了都不去看,我一個感冒有什麽好看的?我們認識不到四個月,別人認識你兩年。”
她發來三個字:“你混蛋!”然後,就從微信上消失了。
雖然秦朗後悔說這些無聊的話,但他控製不住發泄的欲望。
第二天九點,秦朗正在家裏畫畫,接到了彩雪的電話。
“喂,在哪呢?”電話那頭是彩雪輕鬆的語氣,似乎全然忘記秦朗昨天的無禮。
“在家呢。”
“到我家來玩吧,我搬了新家,你還沒來過呢。附近有個紫陽湖公園,還蠻清靜的。”
“我很忙,要準備校考,以後再去吧。”
“哦。”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那我來看你?”
“算了,忙著呢。”
“你不是每周要遊泳嗎?我陪你去?”
“今天,我不確定去不去。”
“是嗎?”電話那頭又一陣短暫沉默,“你不是答應送給我一個禮物嗎?我過來拿?”
“算了,改天我給你帶過去,免得你跑。”
“沒關係,我都迫不及待了。你出來開門,我就在門外!”
聽到這句,秦朗頓時覺得被彩雪戲弄了。繞了半天,她就是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秦朗仍將信將疑,但打開單元的防盜門,彩雪果然在門外。她一臉調皮的笑,仿佛世上從未有過悲傷。
他苦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
彩雪一進門,就叫秦朗拿禮物給她看。秦朗隻好拿出之前畫的畫:“還沒有裝裱。”
“果然是畫!”彩雪接過畫,笑道,“畫的什麽?”
“夏日癡,學名叫雪花蓮或待雪草。”
“什麽?”她似乎從沒聽說過這種花。
秦朗就把夏日癡的來曆,以及她和夏日癡的相似之處講給她聽。
“好有意思的花,跟我的氣質蠻合的。”她咯咯笑起來,“以後,它就是我幸運花了。可惜啊,你不早點告訴我——”
“什麽意思?”秦朗奇怪地看著她。
彩雪不回答,卻開始脫衣服。脫去了外套,又脫去了毛衣,隻剩下一件淺綠色的襯衫。
“你幹什麽呀?”秦朗完全呆住了。
“你看,”她走到秦朗跟前,鬆了領口的一顆紐扣,然後轉身背對著他,右手拉下後衣領,“看到沒?”
秦朗走近一看,看到她右肩下赫然出現一處紋身。幾片簡單的葉子,糾纏的枝蔓,盛開的花朵,宛如一個熱情的笑容。這不是忽地笑是什麽?隻是為了凸顯紋身的效果,忽地笑的顏色被紋成了紅色。
“你——”秦朗吃驚地看著她,“為什麽把這朵花紋在身上?”
“我看你喜歡這朵花呀,”她一臉無邪地看著秦朗,“我也喜歡它。下次,我就在左肩上紋上夏日癡。這樣,一邊就一朵花啦!”
秦朗被彩雪的心無城府和直抒胸臆感動了!她喜歡什麽從不掩飾,討厭什麽也絕不偽言,真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姑娘。他想起對她的忽冷忽熱,以及無端發泄,頓時覺得很不厚道。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秦朗憐惜地看著她的紋身,它在白皙的皮膚上是如此驚豔,便忍不住用手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彩雪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但沒有阻止他。秦朗知道不能太隨便,便說道:“還有點疼吧?快穿上,別著涼。”
秦朗大膽地幫她拉正肩帶,豎起她的衣領,取來毛衣遞給她。
彩雪穿好衣服,又拿起那幅畫端詳:“夏日癡,這個名字越想越覺得妙,我最喜歡夏天了。”
“你為什麽不喜歡穿裙子?”秦朗突然問。
“什麽?”
“一般來說,喜歡夏天的女孩子都喜歡穿裙子。”
“我也喜歡穿裙子呀,不過都是一些無袖的,吊帶的,或超短的,以前每次穿都被解主任和班主任罵,我就懶得穿到學校了。後來,我發現穿短褲蠻放鬆的,也不擔心走光,就習慣穿短褲了。”
“我認識你這麽久,你一次也沒有穿過裙子。我覺得,你穿裙子應該是很好看的。”
“前些時陪你看《卡門》不是穿了裙子嗎?還有上次12·9詩朗誦,我也穿了。你這麽快就忘了?”
“哦,是,是!”秦朗尷尬地笑了笑,“我印象中你要麽穿短褲,要麽穿牛仔褲……”
“怎麽舒服怎麽穿?何必要固定?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彩雪指著畫室牆上的名言說。
這話讓秦朗一震。
“什麽時候給我畫一幅人像?”彩雪問。
“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畫的。最近確實比較忙,過段時間再說。”
“嗯,有你這句話就好。”
中午,彩雪在秦朗家吃了飯,下午去遊泳館遊泳。彩雪隨身帶了泳衣。秦朗為她的小聰明感到好笑。
當彩雪穿上泳衣的時候,秦朗再次看到毫無遮圍的紋身。這朵紅色的忽地笑,在彩雪白皙的肩背上,傲然地盛開著!可是,忽地笑不是專屬於光媚的麽?為什麽彩雪要把它紋在自己身上?她難道不知道秦朗對光媚的感情?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姑娘!
“很奇怪,這紋身紋在肩上,你也看不見,幹嘛要紋?”秦朗忍不住說。
“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給別人看的,你不知道嗎?”她淺淺一笑。
這話觸動了秦朗敏感的神經:也許自己與眾不同,他是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到他,他在乎自己看不看得到自己。
想到這裏,他猛地撲向水池。兩周沒遊泳了,他頗為迫切。當沒入水中,揮動雙臂,奮力遊動時,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暢快和舒展。
水花在他的眼簾跳動,構成一道不安的模糊的屏幕,許多鏡頭不由自主地在上麵浮現:橫渡長江時,江老師提醒他不要緊張;月湖橋下,光媚在烈日下戰栗;銀錠橋旁,他與光媚一起作畫;開學第一天,李翠彤送他去招生辦;第一次見紀管祥,他說起梵高的《星夜》;在宏村,藍玉因小狗情緒失控;在校門口,金立叫人來教訓他;在男廁所,他和光媚等人聊天;在學工處,他接受處分;車站旁,混混打了他和彩雪;天橋下,紀管祥放任摩托車轟鳴;追悼會上,紀管祥躺在冰冷的**……這些鏡頭任意跳出。
秦朗想通過不停的遊動,擠掉這些鏡頭。可它們時而消失,時而出現,讓他疲憊不堪,最後他終於精疲力竭,手腳慢慢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身子浸在水中,上下起伏。這時,他忽然看見岸上有個人對他微笑,仔細一看,竟是紀管祥!這讓他很吃驚。他抹掉臉上的水,再次細看時,他又不見了。秦朗很惶恐,扭轉頭,四處尋找他的蹤跡。紀管祥似乎躲在人群背後,不肯再出現。他不是死了麽?這一想,他整個手腳都開始發麻,發僵,變得不聽指揮。他害怕身體就此沉沒下去,於是拚命地讓手腳動起來,然後艱難地遊到岸邊。
彩雪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問他怎麽了。
秦朗說:“你看見紀管祥了嗎?”
彩雪嚇了一大跳:“你說什麽胡話,他不是死了麽?”
“可是,可是,我剛才看見他了!”
“你別嚇我,這怎麽可能?你肯定看錯人了!”彩雪不安地看著他,又本能地看了看四周。
秦朗當然知道紀管祥死了,但確實又看到了他,這怎麽解釋?
等他再去遊泳時,竟控製不住地心跳加速,這和橫渡長江失利時的狀況如此相似!
完了,自己不能遊泳了!連遊泳池他都害怕了,還怎麽橫渡長江?
正當鬱悶的時候,晚上,秦朗收到了嵐姐的微信。她說那天晚上忙,沒有給他回複,要他有空再去玩。這讓秦朗又燃起了對她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