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幹上留下的傷痕,如同被利爪撕裂一般。

來拍流星的那個夜晚,這棵杉樹在我們眼前遭到了雷擊。那時,筱林雄一郎就站在距離這棵樹約十米遠的地方。

正好是現在我所在的位置附近。

往深處走幾步,地麵到了盡頭,二十幾米的下方,沙土歪斜幹燥。雷雨後的第二天早晨,希惠發現筱林雄一郎死在那裏,向警察報了案。警察真的仍然將它定性為單純的事故嗎?還是開始考慮與黑澤宗吾的死有什麽關聯?

距離黑澤宗吾的屍體在雷電神社被發現,已經過了一夜,現在的時刻剛剛過了正午。油田富翁被殺一事似乎已經在村裏傳開了,我從旅館開車前往後家山的途中,看到人們在各處聚集,麵對麵動著嘴唇,小聲說著什麽。我們的車子經過時,他們都投來膽怯的目光,大概不單單是害怕我的車吧。

雖然後家山已經解除了禁止通行的禁令,但車輛還是不能進入。我將車停在山腳下,步行上山途中,每隔幾十米就有警察。我被第一個警察詢問姓名和事項,我如實回答自己叫藤原幸人,去見雷電神社的太良部希惠。警察還很年輕,聽到我的名字也沒什麽反應,當然,如果我告訴他我父親的名字,他肯定會改變神情。因為即便他不是本村的村民,也應該是當地人吧。

來到雷電神社旁邊,發現停車場停著很多輛警車。鳥居下麵,那個臉紅撲撲的年輕刑警似乎在警戒。神社院內有很多警察,為了避免麻煩,我沒進入通往神社的陡峭山路,而是直接沿山路登上了雷場。

我沿著懸崖前進,一直走到遭到雷擊的這棵杉樹邊。

杉樹皮被縱向剝掉很大一片,**出白色樹幹,以瀕死狀態矗立在雷場邊緣。

“據說古人認為,這是被raijyuu的爪子撕裂的痕跡。”

希惠站在杉樹旁,我們在這裏碰頭後,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raijyuu……?”

“寫作‘雷之獸’,就是雷獸。”

據說雷獸在雷雨雲中來回奔跑,有時飛落到地上,襲擊人類、樹木或建築等,跑回天上時,就會留下這樣的爪印。

“我在江戶時代的畫上見過,看起來並不怎麽可怕,有點兒像果子狸。”

“不是神吧?”

我觸摸一下**的白色樹幹,頭上的樹葉如悲鳴般響動,周圍的馬賽克狀的光搖曳著。

“彩根先生說,雷是神的懲罰。”

希惠抬起下巴,仰望著杉樹。

“無論什麽,都是人捏造出來的。這個傷痕,既不是雷獸的爪印,也不是神的懲罰。隻是因為電流使樹木內部的水分沸騰,體積增大,衝破樹皮而已。”

離開旅館前,我往雷電神社打電話,將希惠叫到這裏。我第一次向她說出自己的真名,並說有事想和她說。希惠隻是“嗯嗯”地應和,最後小聲說“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她的這種反應告訴我,她果然早就知道我是誰。

我們約定的時間是十二點,我稍早到達了雷場。過了一會兒,身穿簡易神官服的希惠來了。我們互相輕輕點頭致意後,默默往前走,站到杉樹旁。

“幸人,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為什麽問這個?”

在這個村子生活時,我和希惠經常會見到。偶然對視,她都會對我微笑,我也害羞地笑著回應。還有一次,我們曾經一起乘巴士去看過電影。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如此客套地交談。

“因為你經常和一位女性在一起。”

“女兒在旅館附近拍照呢,她在大學是學攝影的。”

我偷偷看著希惠的表情。可是,她隻是輕輕點點頭,難以判斷她是否連夕見是我女兒這件事也已知曉。

“你女兒學攝影是受她爺爺的影響?”

她提起我父親,並沒讓我感到有所遲疑。

“父親喜歡拍照這件事,他本人沒有對我和我的女兒說起過。所以,夕見說大概不是影響,而是遺傳吧。”

“你的女兒名叫夕見啊。”

“對,漢字解釋就是‘看見夕陽’。我和妻子希望她每天都能幸福地看夕陽,兩人就一起取了這個名字。”

“很棒的名字。”

從希惠的側臉仍然無法推斷出她到底了解什麽,了解到什麽程度。

“這棵樹……會死嗎?”

我抬頭看著樹皮被無情剝落的杉樹,問道。希惠抬起一隻手,用指尖觸摸**的白色樹幹,搖搖頭。

“我覺得它會活的。因為被雷擊後,可能會暫時停止生長一段時間。”

樹木有沒有意識?有沒有記憶?

突然,從希惠口中蹦出了一句非同尋常的話,將我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我曾經想從這裏跳下去的事,你聽亞沙實說過嗎?”

“……想跳下去?”

“很久以前的事了,初中一年級的時候。”

“為什麽?”

“不值一提的理由。”希惠側著臉回答,“第一次聽我母親說,我將來要繼承雷電神社,我隻是覺得這太……可怕了。”

我不禁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希惠。她身上那件簡易神官服,與她的身體,與她的存在本身,都和諧地融為一體。怎麽也無法想象,她曾經懼怕以這種形象活著的自己。不過,想來神職畢竟是特殊職業,神職人員的一生也是特殊人生。當知道這是自己被賦予的使命時,那種心情本來就是他人無法想象的。

“當然,如果我和某個男人結婚的話,也許丈夫就可以從我母親那裏繼承宮司一職了。即使如此,我以後還是要繼續在神社工作,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每天在狹小的山村生活,一天天老去,這也是不會改變的。”

希惠抬起頭,看向懸崖前方。眼前橫亙著被正午陽光照射的日本海,可是,地平線卻籠罩在晚秋的霧靄中,模糊不見。

“不管是學校、書本還是電視都告訴孩子:未來無比廣闊,可以選擇任何道路。我也一直相信會如此。可是,卻突然被告知自己隻有一條狹窄的道路,於是不知如何是好,十分害怕。”

“所以……就想死?”

希惠卻搖搖頭。

“一旦長大成人,就很難再想起孩提時代的感情。不過,我感覺與其說自己當時是想死,還不如說是想飛進另外一個世界。記得我當時曾有一種毫無條理的確信,認為一旦從這裏跳下去,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回到家,我總是在心裏描繪著站在這裏的自己的樣子。在想象中,眼前的景色總是美麗而且令人非常愉快。”

雖然和羽田上村相似,景色卻明顯不同。希惠比喻說,仿佛是把這個村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樣。她說,每次在腦中描繪時,這種景象就會增加現實感,漸漸地感覺比自己所在的現實世界更接近現實。

“就在那時,在學校的課間休息時,亞沙實來和我打招呼了。”

說完,時隔三十年,我們在這個村子再次見麵後,希惠第一次這樣做。

她看著我的眼睛,微笑起來。

“亞沙實問我,發生什麽事了嗎。雖然班裏同學很少,但我和亞沙實幾乎沒說過話,所以我很吃驚。不過,我想就算和別人商量,人家也不可能理解,就說沒什麽,逃進了廁所。因此,之後亞沙實就沒再和我打招呼,但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看起來很擔心我。”

對當時的希惠而言,哪怕是姐姐的這種態度,也隻是感覺疏遠和強加於人的。於是,在她的心中還是一直浮現站在這裏的自己的形象,展開在她眼前的是美麗而快樂的景色。

“那是一個星期六,中午放學後,我沒回家,而是來到了這裏,第一次真的站到了這裏。就是杉樹的右邊,正好和現在是同樣的位置。”

那天的天空布滿烏雲,熟悉的日本海在她麵前隻呈現出暗沉的灰色。可是,當她閉上雙眼,卻看見了比之前任何瞬間都清晰的景象。

“與其說是我接近風景,倒不如說是在我緊閉的眼睛中,風景朝我走近的感覺。”

可實際上,是她在朝著懸崖走去。當有人從背後呼喊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腳尖前,地麵到了盡頭。

“亞沙實在雷場入口處,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那麽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好像姐姐並不是偶然出現在雷場的。

“據說她是跟著我來的。並不隻是當天,每天如此。自從她覺得我的樣子有點兒奇怪開始,她每天都悄悄尾隨我離開學校。一直看著我走上後家山的參拜路,走進家門。她明明就是一個幾乎沒說過話的同班同學而已。”

在這個地方,希惠和姐姐之間曾經有怎樣的交流?她沒有說。不過,她告訴我,那天開始她放棄了跳下去的念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同學麵前哭泣,她腦海中不再浮現站在雷場的自己的身影,而是姐姐的臉。

“如果沒有亞沙實……就沒有現在活著的我。”

這句話她本可以用幸福的表情說出來,可是,凝視著日本海的希惠,雙眼卻灰暗陰沉。雖然眼前的大海和天空都碧藍澄澈,她的眼睛卻不去勾勒這種色彩,反而頑固地拒絕著。

“三十年前,我的母親在禮拜殿自殺時,我沒能提前阻止她,如今我依然悔恨不已。我沒能像亞沙實曾經阻止我那樣阻止母親,我沒能留意到……”

霧靄在海麵上移動著。如果不仔細看就幾乎感覺不到,如時間流逝一般,不停移動著。希惠凝視著海麵,她的鬢角夾雜著白發。

“失禮了。”

她突然轉身,麵對著我。

“有話要說的,本來是你呀。”

剛才浮現在她臉上的微笑,已然無影無蹤。她仿佛變了一個人,笑容完全消失,就連眼睛和嘴角也找不出一絲笑意。

“我有東西想給你看。”

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從今天清晨給希惠打電話起,我就已經拋開了所有遲疑。照片顯示在屏幕上,我把手機遞給希惠。她接過手機放到眼前,可能因為光線太強看不清,她抬起一隻手遮住光,形成陰影。

她麵無表情。

“那天站在門口的……是你嗎?”

她沒回答,隻微微動了動咽喉。

“是夕見拍的照片。她想學習拍攝市井人情,有時就會拍些這類照片。”

站在“一炊”門口的女性。

是與希惠非常相像的女性。

“大概是在半個月以前拍的,十一月八日晚上八點半左右。現在的數碼相機很方便,能將照片轉發到智能手機上,離開旅館前,我讓夕見發給我的。”

希惠看著畫麵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突然把手機還給我。

“我想,那不是我。”

“看起來像你。”

為了不錯過她的表情變化,我一直盯著她的臉。

“你到那麽遠的店裏來做什麽?怎麽想也不像是偶然的。”

“所以,不是我。”

“是來探聽離村後我家的情況嗎?”

“我為什麽要那樣做——”

“十五年前,你也曾站在我家店的入口處。當時我和你近距離地打了照麵。”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們相互對視著。希惠的臉上甚至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不過,與剛剛說起姐姐時浮現的笑容完全不同,這次顯然是假笑。然後,當我說出下一句話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她就像人偶一樣沒有了表情,她的臉上失去了活力。

“你為什麽不問我,照片是在哪裏拍的?”

風搖動著瀕死的杉樹。

“這張照片是在叫作‘一炊’的餐館拍的。這家餐館是我父親在埼玉開的,如今我在經營。雖然我什麽都沒說,你卻似乎全部知曉。我剛剛說‘那麽遠的店’時,你也沒問在哪裏,為什麽?”

希惠接著仰起了臉頰,上麵映著馬賽克狀的影子。

“老實說吧,我偶爾去過幾次。我很掛念大家後來怎麽樣了,就去看過幾次。我覺得讓大家想起過去的事情並不好,就總是從入口處看看而已。”希惠說。

“店址,你是聽誰說的?”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亞沙實。”

“你們離開羽田上村的幾天前,她將遷居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們就是那時約定的。我們彼此約定,如有地址變更,要互相聯係。當然,因為我一直住在神社,就沒跟她聯係過,但我收到過亞沙實的一封信。應該是你們一家離村兩年後,也就是二十八年前的初夏時節。”

那時,姐姐離開家,開始自己住公寓。父親和我搬進了“一炊”二樓。時間確實吻合。

“信上寫了她新家的公寓地址,還說你父親開了一家叫‘一炊’的餐館。因為埼玉縣叫作‘一炊’的餐館隻有一家,餐館的地址,一查便知。自那以後,大約每年一次,我都抽空去埼玉看看大家的情況。”

目前看來,從希惠的話中挑不出矛盾和差錯。她和姐姐之間如有地址變更,要互相聯係的約定也好,隻在二十八年前收到過姐姐的一封信也罷,大概都是真的吧。我想她沒必要撒謊,畢竟我問一下姐姐,就可以輕易戳穿她的謊言。

“當然,我也去了亞沙實的公寓。不過,沒和她見麵。我怕見了麵會讓她想起傷心的往事。所以,我一直隻是從通道暗處看看那個建築。隻有一次,我碰巧看到她進出房間。隻是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你父親去世的事,直到前些日子我才得知。當然,你說拍下照片那天——十一月八日吧?那天我往店裏看時,也注意到你父親不在。”

“我父親的死……你是聽誰說的?”

“神鳴講那天,聽黑澤宗吾、長門幸輔說的。你在禮拜殿和那兩人說完什麽事情之後。”

希惠的回答很流暢,仍然找不出矛盾和差錯。

但是,我還沒問到最想知道的事情。

“十五年前,是怎麽回事?”

“……怎麽?”

“那時,你和店裏的一位兼職女店員搭話,問了我們家的情況吧。你剛才說通常隻是從入口處看看,但十五年前的那次,為什麽要那樣做呢?”

那時悅子才剛剛去世,為什麽偏偏這時來詢問家人的事呢?十五年前這個時間節點,到底隱藏著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呢?

“那是——”

剛一開口,希惠頭一次垂下眼簾。半張的嘴唇稍微動了動,顯然,她在尋找恰當的語言。

“隻是單純地想,至少問一次看。不隻是張望,還想稍微了解一下你們家裏的情況。”

事實上,她的回答如我所料。不論她想知道什麽,或者想隱藏什麽,從一開始我就預料,她會這樣回答。看來,不管我再怎麽追問,她大概也隻會給出同樣的說法。

不過,一旦變成這種情況,我該如何應對?這一點我也事先有了決定。

“筱林雄一郎,往我家打電話了。”

我故意突然說出了這個名字。

“就是從這裏掉下去摔死的,筱林雄一郎。”

希惠的眼皮像被拉升一樣抬起來,雙眼大睜著,幾乎能看見黑眼球的邊緣。她凝視著我的臉,卻沒說話。

“這是發生在我們來這個村子前沒多久的事情。打過電話後,他還出現在店裏。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店麵的。你說自己是根據‘一炊’的店名找到的,但是,店名自不必說,甚至連父親在埼玉新開了餐館這件事,筱林雄一郎都應該不會知道。和羽田上村有關係的人,知道這個店麵的,恐怕隻有你了。”

我直直地盯著希惠大睜著的雙眼。

希惠像**了一樣搖著頭,向我這邊靠近了一些。

“那個人……和你說什麽了?”她問。

“我不能說。”

“你這樣那樣地問我,自己卻不回答問題嗎?”

在她臉上清晰浮現出的,到底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說最接近的一種表情,大概就是恐懼。她懼怕著某種東西,就因為她知道了這個事實——筱林雄一郎曾經聯係過我。

“三十年前,你母親給我父親的那封信,請你交給我。”我提出了交換條件。“如果想知道筱林雄一郎對我說了什麽,就請把那封信給我。”

希惠將身體離開一些,垂下眼睫毛,一會兒,她抬起那雙如安靜的肉食動物般的眼睛。

“這是什麽意思?”

“你應該知道才是啊。”

在樹皮被撕裂的杉樹旁,我們就這樣麵對麵站著,彼此的雙眼像是用繃緊的線連接起來一樣,相對而視,一動不動。結果,希惠那邊的線無聲斷開了,她聳聳肩,背過臉去。

“信,你還是不看為好。”

我正要回話時,從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那個臉紅撲撲的年輕刑警正從雷場入口處朝這邊跑過來。

“如果你決定把信給我的話,請和我聯係。今天早晨我給你打過電話,那就是我的號碼。”

希惠還沒回答,年輕刑警已經跑到了我們身邊。他麵朝希惠想要說點兒什麽,又看看我,突然閉上了嘴。

“……我回避一下?”我問道。

年輕刑警老實地點點頭,略帶歉意地說:“抱歉,我和宮司有重要的事要說。”

最後,我和希惠短暫對視一下,說自己要回旅館,便離開了那裏。走開一段距離後,我聽見刑警語速很快地開始說話。完全聽不見內容,不過,事情相當重要這一點,從語氣上還是能覺察出來的。

我回到了旅館,可是夕見還沒回房間。

不能一直站著,我跪坐在矮桌邊。從後家山開車回來的路上,兩次看到了像是媒體相關人員的身影。但是他們的人數比我預想得要少,是不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這還隻是一起發生在偏遠山村的男人被打死的案件呢?

我拿出手機,搜索新聞,發現了幾條報道。不過,媒體好像還不知道被殺的黑澤宗吾就是三十年前那起案件的幸存者這一事實,或者是謹慎報道的緣故?但是,總有一天會被報道出來的。就像三十年前,大批媒體可能會湧入這個村子,我的真實身份也可能被曝光。一旦那樣,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來往於村莊各處了。

回想著剛剛和希惠的交談,我關掉瀏覽器,撥通姐姐的號碼。通訊錄上的聯係人名字是姐姐的全名“藤原亞沙實”。存手機號碼時,起初我把聯係人名稱設定為“姐”,但是幾天後,我就把它改成了姐姐的全名。因為之前的“姐”字,總是顯示在手機通訊錄的最前麵[1],這讓我很在意。到底為什麽在意呢?當時也沒仔細想過,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是自己不願意想起來吧。作為不住在一起的家人,姐姐當然一直在我心中,但是突然看到“姐”這個字時,最先掠過我腦海的必定是被刻在她肌膚上的雷擊傷痕,似乎對此並不在意、笑著的姐姐,還有曾經笑起來更自然的姐姐。我討厭這些。偶爾在網上查詢毒蘑菇案時,這些畫麵也會出現在腦海,我討厭這樣。我害怕無法維持日常生活的平衡,那是我竭盡全力才保住的。而姐姐可能每天——不,也許每天很多次都在想自己突然巨變的人生吧。

我跪坐著按動手機撥出鍵,沒有接通。

我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來到羽田上村的第一個下午,我曾與原護士長清澤照美約定見麵,手機上還留有當時的通話記錄。

“您好,我是前幾日打擾過您的深川。”

我說自己曾和撰稿人、攝影師一起去她家拜訪過,清澤照美馬上想起來了。

“我和您說啊,昨天神社——”

我還沒開口說自己有何事,她就說起了黑澤宗吾被殺案。她的聲音充滿恐怖,好像自己也可能被殺一樣。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聽說的案件相關情況,說著說著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馬上又喘口氣接著說。不過,她所知有限,內容重複,我見機插了一句。

“此案警察在調查,很快會抓到犯人的。”

“可是,這是誰幹的呀——”

“我想說說其他事情。前幾日來打擾時,聽您說的一件事,我想再——”

電話那邊傳來的呼吸聲,夾雜著困惑與焦急。

“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晚上,藤原南人的妻子藤原英,在昏迷的情況下被送到醫院時的事情。我想確認的隻有一點。”

“確認?那天您不是都確認過了嗎?”

“關於藤原南人在病房裏說出的那句話。當時,他的妻子躺在病**,他曾說自己的妻子‘死就死了吧’——我那天聽您這樣說的。”

我想確認,確認過去發生的一切。保存在彩根數碼相機中的筱林雄一郎的遺像——看到它而複蘇的自己的記憶,真的正確嗎?我想確認這一點。

“這句話,您是親耳聽到的嗎?”

“不是的,我說過,當時我和醫生出了病房。”

是的,在病房裏的隻有另一位護士和我。清澤照美為了與醫生商量治療方法,離開了房間。

“就是說,您是聽當時在病房的那位護士說的,對吧?”

“是她在工作間隙告訴我的,說藤原南人在病房說了那樣的話。”

我記得。現在能想起來。當時,我在母親病床旁邊哭邊想自己能做些什麽。我往自己的兩隻小手裏吹氣,貼在母親的臉和脖子上,想溫暖一下母親曾泡在冰冷河水中的肌膚。祈禱著母親睜開眼睛,希望母親看看我。

“現在,她在做什麽?”

“之後過了幾年,她辭職回了老家。”

“那位護士是不是照顧藤原南人兒子的那位?在次年的神鳴講上,藤原南人的兩個孩子遭遇雷擊的時候。”

我問完,在短暫的靜寂之後,傳來了大聲的回應。

“是的,是的,就是那個孩子。您怎麽知道?”

我在病房蘇醒時,看到的那位年輕護士。她和醫生一起,給我頭上戴了一個像橄欖球選手一樣的帽子,在**的胸部貼上冰涼的吸盤。

“因為我在做各種調查。”

“可是,為什麽現在還要確認三十一年前的事情呢?難道藤原南人和昨天大佬被殺的事,有什麽關係嗎?”

“沒有任何關係。”

樓下傳來說話聲。有人連續不斷地說著話,邊說邊走上了樓梯。其中一個聲音是彩根,另一個男人,到底是誰?

“突然聯係您,非常抱歉。”

考慮到牆壁和門都很薄,簡短寒暄幾句後,我掛了電話。

走近的腳步聲從走廊經過,停在隔壁門前。我站起來,不出聲地、躡手躡腳地在榻榻米上移動。悄悄滑動推拉門,看看隔壁。一個穿著工裝褲的大塊頭中年男人,正用雙手把什麽東西遞給彩根。東西被他身體遮住,我看不清,好像是一口鍋。

“哎呀,真是太高興了。而且還麻煩你送到房間來,不好意思。為了節約經費,我在這兒是隻住宿不用餐的,吃飯都是在外麵隨便吃點兒。有了這個,從今天開始就營養充足了。這兒的老板也應該能讓我熱熱湯什麽的。哎呀,不過,我臉皮還是有點兒太厚了啊。”

“沒事,沒事。”男人輕輕笑著說。

“鍋,隻要用完還給我就行了。我還有工作,再見。”

男人往回走的同時,我也轉身關上門。我沒看清他的臉,但他的窄窄的額頭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聽著腳步聲沿著走廊遠去,我回到矮桌邊。旁邊放著夕見的雙肩包,拉鏈敞開著,裝有父親所拍照片的那個信封稍微露出一角。

我拿出信封,從裏麵抽出照片,擺在桌上。最上麵一張就是母親墓碑的照片。腰窗射進來的光線使照片上的凹凸稍微浮現出來。凹凸的背麵,就是父親用黑色圓珠筆反複描過的“決行”二字。

“有人嗎?”

門外傳來彩根的聲音。我想幹脆假裝不在,但又想,剛才他沒準兒看見我往走廊看了。於是,把照片放回背包,起身開門。

“哎呀?隻有你一個人嗎?攝影師呢?”

他雙手抱著鍋,就是剛才那個男人遞給他的。

“她在外麵拍照。”

“是嗎?遺憾。唉,我請人幫我做了蘑菇湯,想和你們一起喝呢。對了,就是在神鳴講那天和我混熟的,那個長鼻梁的人。神鳴講時,我稀裏糊塗地忘記喝蘑菇湯了。我忙著到處拍照,不知不覺間,湯已經沒了。剛才在附近碰見他,我說起這件事,他就說‘我給你做吧’,你看!”

他得意地把鍋端起來。

“我就算了。”

“藤原先生,你不太喜歡蘑菇?”

“嗯,不太喜歡。”

回答之後,我才注意到,他叫的是我的真名。

“……好暖和啊。不,實際上有點兒溫吞吞的。”

彩根在矮桌上喝著蘑菇湯,一副滿足的樣子。

“對不住啊,我借用了這個茶杯。我拿了很多一次性筷子,卻把重要的湯碗完全忘記了。”

湯的熱氣模糊了彩根的眼鏡,他麵前放著一把一次性筷子,他說是從剛才那個男人那裏拿的。

“……什麽時候開始的?”

“啊?”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我是誰的?”

“從第一次見麵呀!”彩根笑著說,“可能是遺傳了一直拍人物肖像的母親的血脈,我看人的臉部時有個習慣,不太注意發型、眼鏡或者妝容等,而總能看出眼睛、耳朵、骨骼等具有本人特征的東西。所以,那天晚上在雷場,當我看到您和您姐姐時,雖然隻是借著頭頂燈的昏暗光線,我也馬上認出來了。因為我已經多次播放毒蘑菇案的錄像,反複看過您二位年輕時的麵部照片。”

他喝著剩下的蘑菇湯,將茶杯貼在嘴邊,敲著杯底。

“後來打雷時,看到您的姐姐——亞沙實情緒那麽混亂,我就想果然如此。不過,因為您二位好不容易隱瞞這事,而且我也並不是很確信,就想裝作不知道。努力想表現得自然一些,卻有點兒過度,說出了‘雷是神的懲罰’之類的,如今想來令您二位非常不快的話,實在抱歉。”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並沒有特別抱歉的樣子。說完,將空茶杯放在桌上。

“對了,那位攝影師,是你的女兒嗎?”

我點點頭,回答說:“她名字的寫法是‘看見夕陽’,名叫夕見。實際上她還是學生,正在學習攝影。她是令堂的粉絲,那本有流星照片的攝影集,她在家一直翻閱。”

“我很高興,母親泉下有知,也一定會開心的。夕見?好名字。南人、幸人、夕見,一家三代。”

“你怎麽知道夕見是我女兒的?”

我一問,彩根麵露意外之色。

“因為,你們住在一個房間,而且,本來你們倆不就長得很像嗎?”

這種說法倒不常見。不管是悅子活著時還是現在,大家都說夕見長得像媽媽,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像嗎?”

“手的樣子,耳朵的形狀,一模一樣。”

我不禁看看自己的雙手。這時,彩根將那把一次性筷子拿過來,不知為何,他開始在矮桌上擺起來。豎著兩根,橫著兩根。擺出“井”字形狀後,他看了一會兒,用手擋住左下方。

“我之前說過,我走訪各地調查過去發生的案件。以前在長野縣,照例調查過一個舊案。沒想到竟然被卷入了怪事之中。在那一係列事情中,有個女人墜井而死。是自殺。”

他抬起蓋住筷子的手。那裏又一次出現了“井”字,再蓋住同樣的位置,仔細一看,變成了“女”字。

“人世間……悲傷的事,越少越好啊。”

彩根弓著背,將筷子一會兒蓋住,一會兒露出,低聲說。聽來理所當然的一句話,卻仿佛尖銳地刺中了我的心髒,突如其來的疼痛使我說不出話來。

“先不說這個,對了,幸人先生你不覺得漢字很有趣嗎?像這樣蓋住一部分,去掉一條線或加上一條線,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字。有這樣的猜謎遊戲哦。——來,請隻移動兩根筷子,變成一個動物。”

彩根用十二根筷子做成了“田”字。每條邊的長度都是用兩根筷子相連而成。也就是用八根筷子做成了一個大大的“口”字。裏麵也是分別用兩根筷子相連,做成一橫一豎。

“不能做成動物的畫什麽的,是用漢字表示的動物。”

我看著組成“田”字的筷子,完全搞不懂。試著把這裏或那裏的兩根拿掉,放在其他位置,倒是做成了“中”“百”“旦”的字樣,但是沒變成表示動物的漢字。我隨便移動著筷子,形成了好像四足動物的形狀,可畫麵又是不行的。“巳年”的“巳”是蛇的意思,我就想試試能否做成這個字,但還是沒成功。

“時間到。正確答案在此!”

彩根將用十二根筷子做成的“田”字的左下方的一根筷子拿下,移到文字的上方,接著將右下方的一根筷子斜著向下移動,就形成一個“蟲”字。

“隻是兩條線的區別,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漢字。你不覺得有趣嗎?”

無形的手觸到了我的後背,無聲地穿過脊梁骨,抓住我的心髒。我默默地盯著桌上的筷子,有一種四麵的牆壁都在向我逼近的錯覺。

彩根是不是發現了?

三十年前父親做過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

我好不容易抬起頭,發現他並沒看我,他的眼睛看向放在牆邊的夕見的雙肩包。從敞開著的拉鏈縫隙,可以看見我剛剛匆忙塞進去的那遝照片。

“那是之前夕見小姐在房間給我看的照片嗎?”

“是的。”

反正他看過一次了,我再撒謊也毫無意義。

“是三十年前,神鳴講的前一天拍的吧。”

“夕見連這個也說了?”

“我是從照片中掛曆的日期知道的。”

“不愧是攝影師。”

“除此之外,當時我還想到了幾點。”他側著臉,眼睛看著我,“想聽嗎?”

遲疑之後,我點點頭。

我從信封裏拿出照片放到桌上,隻將那張背麵寫有父親字跡的——母親墓碑的照片,留在了自己手裏。彩根注意到了,但什麽也沒說。

“原諒我動一下啊。嗯,不是這張,不是這個,這個……啊!這個!”

他從一遝照片中抽出的是院子的照片。起初由母親照看的、之後由姐姐繼續照看的、朝南的院子。院子裏,晚秋的花兒美麗綻放。照片拍攝一年前母親的死,第二天將要在羽田上村發生的事,似乎都與這個院子毫無關係。彩根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照片,手指移到其中一點,花草的前麵。那裏沒有花,隻有變成褐色的葉子和幾根細細的花莖。莖的前端,橢圓形的殘花全都耷拉著。照片是十一月下旬拍的,植物都枯萎成了褐色。

“這是薊花吧?”

彩根猜對了。

“是我去世的母親最喜歡的花。”

每年,母親都在院子裏最顯眼的地方種上薊花。一到夏天,紫花綻放,花朵宛如柔軟的針聚集在一起,隨風搖曳,非常美麗。我和悅子結婚後,也是因為對此記憶深刻,才在家庭用品商店買了薊花種子。在那個白色花盆中,我放入土,撒上種子,雖然不像母親和姐姐那樣熟練,也按照種子袋上所寫的方法悉心照看它。每年,薊花都在陽台上開出小花。

“更具體地說,它叫大薊。”

“還有這種叫法?”

我第一次聽說這種正式叫法。不,也許是母親和姐姐告訴過我,但我忘記了。在我家那個院子裏開放的薊花,遠比我在陽台上種的更大、更壯實。葉子上有白色紋路,中間有一大朵花,之後左右分枝,開出很多花。小時候,一個春天的清晨,我在院子裏玩耍時,第一次近距離看到薊花的葉子。然後,很吃驚地想,是不是晚上下過雪了?葉子上的白色紋路看起來就像融化後的雪。我跑進家裏去告訴母親,她笑得前仰後合,好像要把瘦弱的身體折斷一樣。

“花都枯萎了,你居然還能清楚地知道它的具體名稱。”

“是我推斷出來的。”

“這個叫大薊?”

彩根點點頭,調整了照片的上下方向,移到我麵前。

“大薊是從地中海沿岸傳到日本的植物,英語叫作Milk Thistle——‘Thistle’就是薊的意思。沿葉脈有白色紋路,看起來像牛奶(Milk)在流動,據說這個名字就是來源於此。別名也叫‘瑪利亞薊花’,說是因為聖母瑪利亞的乳汁滴落在薊花葉子上,才會開出那麽美麗的花朵。”

聽他這麽一說,浮現在葉片上的白色紋路,確實很像牛奶在流動。

“順便說一下,在動畫片《小熊維尼》中,薊花是小驢屹耳愛吃的食物。”

我沉默著點點頭,等他繼續說。可是,彩根沒再做進一步說明,隻是麵帶微笑地看著我。

“在網上查查,還會有更多信息呢。”

他隻說了這麽一句,就將院子的照片放回那一遝照片中。

“你剛才說,關於照片,你還想到了幾點……其他還有嗎?”

“有。”

彩根把一遝照片像撲克牌一樣展開。他想從中拿出哪一張,打算說什麽,我感覺自己已經猜到了。

我緊閉雙唇,看著他的動作。

但是,最終我沒再聽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樓下的大門打開,有腳步聲,有人上了樓梯,朝這邊走來。夕見回家時,我總聽見這個聲音。那是一種輕快的、仿佛看見光的腳步聲。

“我發現你們真實身份的事能說嗎?”彩根小聲問我。

我回答說“由你決定”時,房門開了。我們若無其事地回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夕見。

“啊,攝影師回來啦。哎呀,我剛剛拜托編輯能否幫我出一本書,卻被拒絕了。啊,這是表示慰問的蘑菇湯,可以的話,請您也喝一碗。”

“謝謝您。那我就等一會兒嚐嚐。”

不知怎麽,她似乎很急地走過來,跪坐在矮桌前。牛仔褲的褲腳上掛著幾片破裂的落葉。

“為了拍照,我在各處走走,沒想到人們的目光好可怕。大家的眼睛就像沒有黑眼球一樣……哎呀,可明明是有的呀……”

我很吃驚。夕見的印象竟然和我之前的感覺完全一樣。

“大家都長著那麽可怕的眼睛嗎?剛才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鼻梁很長啊。”

彩根開了個不明所以的玩笑,夕見連禮節性的微笑也沒有,兩手放在桌上,身體趴在上麵。

“彩根先生您也在,正好。”

“嗯?”

“實際上,在您之前給我們看的錄像中,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我記得很清楚呢。

從彩根拿過來的個人電腦中,傳來農協職員富田的低語。

現在的畫麵是彩根編輯的舊報道影像的後半部分——父親被認定為毒蘑菇案的犯人之後,當時播放的新聞節目。

——我問他怎麽不喝?他說,味道有點兒怪,還是算了。

就是這裏,夕見按了暫停鍵。

“你們怎麽看?”

我含糊地搖搖頭,發現一旁的彩根似乎有點兒麵露喜色。

“你發現了?”我問。

夕見先是點了一下頭,說“嗯”,然後睜大雙眼。

“彩根先生您也發現了嗎?”夕見說。

“我覺得好奇怪啊!”

“對吧,奇怪吧!”

我也不能再繼續沉默了,開口說:“哪裏奇怪呢?不是很簡單嗎?藤原南人在祭祀當天的清早,往雷電湯中放入了白毒鵝膏。但是,他知道大佬們有時會往一般的蘑菇湯中分一些雷電湯,就想自己的碗裏也有可能含有白毒鵝膏,所以就沒喝。他說味道奇怪,隻是一個借口。”

我用眼睛看看畫麵上的富田。

“他的說法很有把握,而且我感覺這個男人也不像是說謊或者記錯了。”

“是的,我也覺得這個證詞是真的。可是,若是這樣,很奇怪呀!”

夕見將電腦畫麵朝向我。

“因為,這可是全體村民都喝過的蘑菇湯啊。誰都應該知道這個湯沒什麽怪味道呀。正因為如此,有了這條報道之後,藤原南人的嫌疑才變大了。可是,爺——藤原南人為什麽要特意這麽說呢?任何人聽了都會立刻知道那是謊話呀。”

差點兒就說出了“爺爺”,夕見瞟了一眼彩根,他佯裝不知地摸著下巴。

“不喝蘑菇湯的借口,是不是很難找?比如說自己怕燙之類的。”

“那麽,他是怎麽想的?”彩根將雙手的手指交叉,放在盤腿而坐的胯部,問道。“藤原南人,到底為什麽要這樣說呢?”

“我認為有兩種可能性。其一,藤原南人隻是找了一個失敗的借口。他往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但他想到雷電湯有可能會摻到一般的蘑菇湯中,因此,為保險起見,他沒喝。作為不喝的理由,就稀裏糊塗地說了句‘有怪味兒’。”夕見回答說。

“確實如此,很符合人性。另一種可能性呢?”

“他故意說了不自然的話。”

“那是為什麽?”

“不知道。”夕見撇撇嘴。

“不過,可以認為是他為了將嫌疑轉向自己。如果這句話是故意說出口的話。”

“可是,這句話是在案件發生之前說的呀。”

“關鍵就在這裏。比如,我們能不能這樣看——藤原南人不是犯人。但是,那一年的雷電湯中將被混入白毒鵝膏這件事,他因某種緣由事先知道了。他也知道是誰打算這麽做。可是,他不但沒有阻止這個犯罪行為,反而希望自己在案發後被懷疑,才故意這樣說的。”

“就是說,他為了保護犯人,說了謊?”

“嗯嗯,就是這樣。”彩根不斷點頭,“在當時的情況下,你覺得哪種可能性更大?藤原南人找了句失敗借口的可能性,或者,為了保護誰而說謊的可能性。”

“我說不清楚。”夕見回答得很快,“畢竟完全是我的想象。”

“的確如此,但很明智。”

“彩根先生怎麽看呢?”

他挺起胸,抱著胳膊,看著夕見,眼神好像在掂量著什麽。他沉默良久,這沉默足以讓對方驚慌失措。終於,他鬆開胳膊,豎起食指。

“我覺得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是什麽?”

回答之前,他將臉轉向我,嘴角微微上揚。

“藤原南人既沒找借口,也沒說謊。”

說完,就像考驗我們一樣,彩根閉上嘴,目光回到靜止的畫麵上。我看著他的側臉,動彈不得。在視線的一角,夕見一直歪頭思考著。就這樣,大家暫時都沒說話,隻能聽見彼此的沉默。

“……就是說,”我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來,彩根的眼睛一下子轉向我,“就是說,蘑菇湯真的有奇怪的味道。”

“請問,您在嗎?”

突然有人敲門,是旅館老板的聲音。我好像完全沒注意到走廊的腳步聲。彩根和夕見好像也很吃驚,冷不防地抬起上身,相視而笑。我的心還被彩根剛才的話牽扯著,回了一聲“在”。

“有個人說有事找您,人已經在樓下了。”

“是哪位?”

“雷電神社的宮司。”

“謔。”彩根大張著嘴巴看著我,似乎在說,是不是有線索了。

我什麽都沒說,站起身,走出房間。

“今晚,可能會打雷。”

希惠看著天空說,她在簡易神官服外穿著大衣,看起來不太協調。我也看向天空。後家山右側,大海那邊,灰色雲層聚攏著。

我和希惠站在旅館的大門口,兩人默契地走到建築背後。鏽成紅色的塗炭倉庫。廢棄不用的焚燒爐。地上散落著腐爛變黑的碎木片。

“剛才你和刑警說什麽了?”

我試著問雷場那邊的情況。希惠沒看我,告訴我說,警察發現了凶手殺害黑澤宗吾時使用的凶器。

“警察讓我不要外傳……是一塊像小孩腦袋那麽大的石頭。他們將我帶到保存這塊石頭的警車上,問我是不是有印象。我如實回答說不知道。因為石頭的樣子都差不多。”

“警察沒說石頭是在哪裏發現的嗎?”

“警察好像也想聽聽我的意見,就告訴我了。從神社往山裏走一段,有一條小溪流,你還記得嗎?就是在那裏發現的。”

枯葉落在鞋尖,微微晃動。這晃動預示著天氣的突變,風中帶著不祥的濕氣。

“是在水裏嗎?”

“岩石上。那條小溪中,有一塊很高的岩石。有時采蘑菇的人會用它來試運氣。就在那個岩石上。”

那是一塊位於溪流中部的岩石,有一個毫無創意的名字,叫作“試運岩”。大概是遠古時代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的,像紮進水底一樣立在那裏,高約三米。上部稍微平坦些,據說從很久以前開始,采蘑菇的人就從溪邊撿起小石子投向岩石,半開玩笑地占卜一下當天的收獲。如果小石子順利地投到岩石上,就能采到很多蘑菇。

“隻要是村裏人,大概誰都知道這個地方吧。可是,犯人為什麽要把殺人所用的石頭,投到那裏去呢?”

“警察也問了我的意見,我說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個頭比較高,臂力比較大的人。老人、女性,當然還有小孩子,不是很難辦到嗎?我和警察也這麽說了,看樣子不用我說,他們也明白這一點。”

希惠說到一半,如尖利的針一樣的耳鳴滑入我的耳膜。令我垂在身體兩側的雙臂和本應支撐著身體的雙腿,都失去了知覺。似乎隻有收入尖厲聲音的頭部懸在空中。希惠轉向我,右手插入衣袋。她拿出的白色信封是什麽,我一眼便知。

她是收拾起來之後,就從來沒拿出過嗎?或者,她總是很小心地觸摸它?看起來,它和三十年前沒有任何不同。

“我是來給你送這個的。它本來就是我母親交給你父親的,不應該我拿著。”

我用毫無知覺的手,接過她遞過來的信封。

“我就此告辭,”她看著我,眼睛仿佛閃著光。“……你要好好的啊。”

說完,希惠轉身走開了。不久,她的背影消失在旅館一角,腳步聲也聽不到了。

我將手指滑進信封,取出裏麵的東西。折成三折的信紙。三十年前,希惠在“英”的門口打開的信紙,如今就在眼前。我雙手打開信紙。太良部容子在三十年前所寫的文字。毒蘑菇案目擊證詞。我雙眼追隨著文字。視線在信紙上反複幾次,終於停在一處,不再移動。指尖在顫抖,嘴唇在顫抖,心肺在顫抖,我開始抽泣。待回過神兒來,我正雙膝觸地,低聲痛哭。

雷雨雲低聲咆哮著,覆蓋了羽田上村。

後家山的山影將視線左側塗成了黑色,右邊的旱田和塑料大棚也隱沒在黑暗中。天空偶爾劇烈轟鳴,但是,閃電還沒出現。我走在小路上,影子融入黑暗中。

前方浮現出微光,伴隨著我的步伐晃動著。

在可以稱作鄰居的距離之內,沒有任何建築,映入眼簾的隻有長門幸輔家亮著的燈光。我不覺得冷,也不懼怕雷聲,邁步走向建在山腳的那幢兩層建築。

走到樹籬笆跟前,我停下腳步。大概是羅漢鬆吧,我透過尖尖的葉子朝對麵看。剛剛浮現的光,似乎是從微微開著的防雨門縫隙透出來的。大概那裏是起居室,其他房間都沒亮燈。我沿著樹籬笆繞到左邊,在籬笆一角右轉,打算進入房子與後家山之間的位置。

我剛在什麽也看不見的黑暗中前行,突然聽見一聲“晚上好”。

我的雙腳像被釘在地麵上一樣,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睜大雙眼,隻轉動眼球來觀察周圍。風吹動著,腳下落葉飛舞。樹叢與後家山之間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在這裏。”

左邊亮起圓錐狀光束。聲音的主人坐在樹根上,那是一棵長在斜坡上的樹,雙手垂在胯間,握著手電筒。

“幸人先生……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雖然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和你沒關係。”

“夕見小姐在旅館?”

“可能因為累了,她好像有點兒不舒服,早早就睡了。”

夕見休息後,我十點多離開了旅館。當時,雖然彩根的房間沒有動靜,但門縫裏透著燈光,我就以為他在裏麵。根本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碰到他。

“我正想找個時間問一下呢,今天下午,宮司來旅館找你什麽事?”

“她把信交給了我,就是三十年前太良部容子寫的信。她說,本來這封信的收件人就是我父親,她不應該自己拿著。”

“這封信,不能給我看……?”

我沉默著搖頭,彩根也幹脆作罷。

“不行也沒辦法了。不管怎樣,我勸你還是趁早把它處理掉。即使用相似的鋼筆加上幾筆,一旦用紙上色層分析法進行鑒定,馬上就能知道改寫的方法和內容。即使過了三十年,現在的技術也完全能做到。”

我沒回答,看著沉在黑暗中的對方的臉。

彩根站起來背對著我,用手電筒照著後家山的山坡。

“柏拉圖寫的洞穴的比喻,你知道嗎?”

他抬起一隻手,遮在手電筒前,手指的影子奇妙地彎曲著,浮現於投射到地麵的圓形光環中。

“在洞穴中,有幾個囚徒。他們從小就被綁上手腳和脖子,生活在這裏。他們被強迫麵壁而坐,看著牆壁度過人生,不允許回頭看後麵。他們背後燃燒著大火,在火焰與囚徒之間,人和動物形狀的類似木偶的東西一直在動。就是說,他們看到的隻是映在牆上的木偶影子。如此這般,結果如何?囚徒們在注視著這些生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他們就認為那些影子就是世界的姿態。”

彩根邊說,邊在手電光中晃動手指。

“可是,有一天,其中一個囚徒被解開繩子帶到了洞外。耀眼的太陽令他頭暈目眩,一開始他什麽都看不見。不過漸漸地,他看出了物體和人的形狀,最終親眼看到了真實的世界。而且,直到此時他才領會到,目前為止他所看到的東西是影子。那麽,他會怎麽做?他非常同情不知道實情的其他囚徒,打算一定要把自己看到的東西告訴他們,就回到了洞穴。但是,已經習慣了外麵光線的他,這次卻在洞穴中什麽都看不見了。”

彩根關閉了手電筒開關,無邊的黑暗包圍著我們。

“這時,其他囚徒就想,那家夥就是因為被帶到了外麵的世界,才毀了雙眼。於是,不管他說什麽,囚徒們都拒絕被帶到外麵去。為了保住自己的雙眼,哪怕殺掉對方,也要留在洞穴中。已經了解外麵世界之美好的他,無論如何都想把其他囚徒從洞穴中帶出去,卻無法實現。於是——”

彩根再次打開手電筒,彎曲的手指影子映在斜坡上。

“最終,他像以前一樣,生活在了洞穴中。他祈禱著總有一天要將大家帶到外麵的世界,在那漆黑的地方,仍然隻是看著影子活下去。”

彩根將身體轉向我。

“這個洞穴的比喻,有各種各樣的解釋。要發現真相,就必須訓練啦,就要伴隨相當程度的痛苦啦。要將真相告知某個人,需要漫長的時間啦。或者,人更願意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創造的偶像啦。不過,我呢,在至今為止調查的很多案件過程中,有了這樣的想法。其實,是不是到了外麵的那個囚徒,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

天空閃著光,樹木和籬笆都被照得一片蒼白。樹皮的凹凸、尖尖的葉子前端都清晰可見,之後,所有一切都變成了殘存的感覺,遲來的雷鳴將空氣撕裂開來。

“所以,他才選擇回到洞穴,和大家一起看著虛假的世界,生活下去。”

不該看的東西。

“……幸人先生怎麽看?”

“不問問那個囚徒,無從知曉真相。”

“確實。”說著,彩根晃著肩膀笑了。

“對了,商量一下,這個,怎麽辦?”

他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物件。

“這個是我數碼相機裏的存儲卡。在雷場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拍下的打雷瞬間的照片,也存在裏麵。”

“這個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之前就知道,這個相機他不常用。

“你不是一直以為我是用膠卷相機拍下的打雷瞬間,所以才偷走了膠卷嗎?不過後來,當知道我其實是用數碼相機拍攝照片的時候,你又想要做點什麽來著。但是,你正要潛入我房間時,卻被我發現了。”

“我為什麽要從你相機裏偷走膠卷呢?你自己不是說,本來相機裏就忘記放膠卷了嗎?”

“那當然是謊話啦。我怎麽也不會出那種差錯的。即使不小心忘記放了,也能通過卷膠卷的手感發現的。”

我既沒搖頭也沒點頭,隻問了彩根一句話。

“你拍下來了嗎?”

在手電筒分散的光束照射下,他點點頭。

“無可挑剔的照片。在被雷擊中的樹旁,你猛然撞向筱林雄一郎胸部的瞬間,拍得很清楚。”

世界似乎停止了呼吸,隨後劇烈搖動。我用無力的雙腳支撐著身體,瞪著彩根一隻手裏的存儲卡。

“這個,隨便你怎麽處理。”

他把手伸到我麵前。

“我不是正義的夥伴,什麽都不是。我也並非想破案,隻是單純的調查而已。在這過程中,碰巧知道誰犯了罪——”

他隻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知道,僅此而已。”

我伸出手,將存儲卡握在掌心。

“我把需要的照片轉到另一張儲存卡上了,這一張儲存卡你怎麽處理都沒關係。”

“……可以相信你嗎?”

“這個,也請隨便。”

我將攥在右手裏的存儲卡塞進褲兜。彩根踩著落葉往後退,回到剛剛坐著的那個地方。

“有點兒像交換條件啊,能請你告訴我嗎?三十年前,你的父親被認為是毒蘑菇案的嫌疑人時,亞沙實小姐不是提供了你父親的不在場證明嗎?”

姐姐和警察說,神鳴講當天,雷電湯中被放入白毒鵝膏的早晨,父親一次都沒離開過家。姐姐在案發前因被雷擊傷而失去了意識,對於之後發生的事,包括父親成為嫌疑人的事,她都應該一無所知。因此,警方完全相信了姐姐的證詞,偵查工作觸礁。

“那是真的嗎?”

我搖搖頭。

“以前姐姐跟我如實說過,她對警察說謊了。實際上,她在好幾天前就蘇醒了,毒蘑菇案的事情,父親被當作嫌疑人的事情,她都聽希惠說了。”

“於是……亞沙實小姐為了保護家人說了謊?”

“是這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彩根說著,朝昏暗的樹籬笆看去。

“隻有一點,我要通知你一下。在這個房子對麵有一個儲木場……有一輛車藏在堆積的木材後麵。我感覺裏麵好像有人,就看了看,沒想到真的有。藏在裏麵的人也大吃一驚,極為惱火。車裏的兩個人,一個是在雷電神社詢問宮司的中年刑警,一個是那個表麵親切其實說話很難聽的年輕刑警。”

一下子,我不知如何應答。

“為什麽警察在這兒?”

現在,我和彩根在長門家房子的後麵。左邊是後家山,右邊是樹籬笆。要穿過這裏,才是儲木場。

“啊……可能是長門先生拜托的吧。希望有貼身警衛。當然,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麽。”

三十年前的神鳴講,雷電湯中被放入了白毒鵝膏,四個大佬中,荒垣金屬的荒垣猛、蘑菇大戶筱林一雄死亡。三十年後的神鳴講,我出現在幸存的兩人——油田富翁黑澤宗吾、經營醫院的長門幸輔的麵前,手裏拿著應該是藤原南人寫下仇恨文字的紙。之後,黑澤宗吾在神社被殺,剩下的隻有長門幸輔了。他請求貼身警衛,想來也完全是意料之中。正如彩根所說,即使他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麽。

“現在,如果嚐試闖入那個房子,會相當危險。”

彩根說得沒錯。

“還有……今天下午,我在旅館房間說到的。對了,關於你父親三十年前在神鳴講前一天拍的照片,我還有其他想法。我是不是這樣說了?”

“是。”

“夕見小姐第一次在房間給我看時,照片上有像鬼魂一樣的東西。鬼魂,是夕見小姐使用的說法嗎?”

姐姐的背影那張照片。斜對麵的房子——腰窗附近,有一個模糊的白色圓形。那個不知為何物的白色圓形,幾乎與腰窗同樣大小,確實像人的靈魂飄在空中。

“那個是什麽,藤原先生,你知道嗎?”

“現在,我知道了。”

那是雪。落在鏡頭附近的雪花,偏離焦點並模糊,在照片中就成了那個朦朧的白色圓形。

“隻此一聲巨響,降雪雷聲轟隆。”

彩根低聲說出旅館老板晚餐時說過的俳句。

“在日本海附近,之所以將雷叫作‘降雪雷’,就是因為打雷之後,降雪時節來臨。特別是在羽田上村,這是慣例。先打雷,後下雪。可是——”

彩根的臉暴露在持續轟鳴的天空下,短短地吐了一口氣。

“並非總是這樣。”

聲音的餘波在靜寂中消失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了響聲。

是帶有明確而單調音程[2]的、極小的電子音。彩根迅速回頭看向樹籬笆方向,但是,那裏隻浮現出被樹葉遮擋而失去輪廓的房屋影子。我反轉過身,踩著落葉開始跑。沿著樹籬笆跑到轉角處左轉,回到能看見防雨門縫隙透出光的地方。可是,光已經消失,整個房子都沉入黑暗之中。——不,建築右側亮著一點兒橙色光束。因為我是從側麵看著房子,不能很確定,但那光好像是從大門上的窗子透出來的。剛剛聽到的電子音,大概是門鈴吧。

我注視著樹籬笆對麵。

大門朝裏麵打開著,橙色光橫向照射著。

從房子裏走出的人模糊地搖晃著慢慢移動,融入黑暗之中。是長門幸輔還是他的妻子?我正凝神看著,黑暗中又出現另一個人影。看起來那個人好像抱著什麽東西,如野生動物般快速閃進房中,之後,房門“砰”的一聲被粗暴地關上。第一個人影趕緊回到門邊,將手放在門上,像損壞的機器那樣笨拙地移動著。看樣子是想要開門,卻怎麽也打不開。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這時,腳踩落葉的聲音逐漸接近,彩根將臉靠過來。

“——那是?”

“有人摁門鈴,趁著有人出來時,進到裏麵去了。”

“然後,鎖上門了?”

我點頭時,門口的人影發出急切的喊聲,是女人的聲音。似乎是長門幸輔的妻子。在房子中,房間的燈似乎被打開了,光從防雨門的縫隙透了出來——哎呀,不對。

“壞了!”

在彩根尖厲的低聲自語中,從防雨門縫隙透出的光晃動著,變得越來越大,眼看著從一樓其他窗口也透出了光。這時傳來男人們的聲音,一定是在儲木場待命的刑警。他們一邊爭論著什麽一邊踏進院子,像喊叫一樣,與站在門口的長門幸輔的妻子說了什麽。隨後,兩人轉到房子這一頭,站在防雨門前再次大聲喊叫。他們像扯下些什麽來一樣打開防雨門,光芒傾瀉而出,整個房子都發著光浮在黑暗中。在因熱氣而變得怪異的空氣中,窗簾和地板熊熊燃燒著,一眼就能看出,這種火勢不是用打火機或者火柴點燃的。

玻璃碎裂聲傳來,與此同時,室內的火焰越來越大。年輕刑警抓起院子裏的石頭,打碎窗戶。中年刑警像猛撲一樣跑過來,從裏麵打開鎖,將窗戶往旁邊拉開。火勢越發凶猛,但並不是整個房屋都燃燒起來了,地板還有進入的空間。刑警們衝進室內,像犬吠一樣高聲呼喊。顯然,是在對裏麵的某個人喊叫。聽到這聲音的瞬間,我開始移動。

我沿著樹籬笆向左跑,在轉角處右轉,踩著落葉跑過去。房子後麵一片黑暗,時間如停止一般。彩根也馬上跟在我後麵跑過來,在又一次接近樹籬笆的拐角時,一個人影像要撞破籬笆一樣衝了出來。視野極度模糊,我跌倒在落葉上,從背後跑過來的彩根被我絆住,也跌倒了。我抓住地麵,抬起上身,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右邊!”

為了讓刑警聽到。兩個刑警追著人影,從房子跑了出來,但還在樹籬笆裏麵。我大聲呼喊,是為了讓他們聽到。

“往儲木場那邊跑了!”

彩根跳躍著站起身,越過我的身體再次奔跑,腳步聲混合著落葉聲。前方出現了樹籬笆的響聲,大概是兩名刑警跑出來了。彩根簡短說了句什麽,沒聽見刑警的回答。看不見任何人,我全身心祈禱,又站起來跑進後家山。

穿過連綿不斷的樹叢,我在山坡上奔跑。幹枯的樹葉一直吹打著我的臉,枯葉飛舞聲加上自己的呼吸聲,使我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可是,這時天空中放射出一道巨大閃光。路的前方被照亮,在白色靜止的一角,隻有一個東西在動。就像被窮追不舍的動物一樣,橫向沿著山坡移動。周圍再次陷入黑暗時,我開始追著那個背影奔跑。天空在吼叫,雷鳴刺穿雙耳。伴隨著雷鳴聲,前麵的人影大聲喊叫著。

“不要停!”

充滿全身的請求,衝破咽喉,喊出了聲。

“快跑!”

我拚命動著雙腳,雷電光沒有照亮前路,淚水將黑暗的視野變得更加模糊。我呻吟著,在廣闊無邊的樹叢中奔跑。祈求那個背影不要停下來,希望能順利逃脫。

這時,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一聲好像是長時間一動不動的人發出的、平穩的聲音。雖然絕不是近處傳來的聲音,卻似乎像身邊低語一樣,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我往聲音那邊跑,樹叢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一塊巨石從山坡朝向天空。站在上麵的身影,麵向這邊,像祈禱一樣將雙手放在胸前。呀,有閃著銀光的東西。微弱的星光,在兩手與胸前之間,反射著銀光。

“對不起啦——”

對方發出聲音的同時,雙手移動了。伴隨著安靜而有力的動作,銀光被吸入胸中。宛如石像一般,全身劇烈一晃,朝後倒下,消失不見。之後,傳來劃破水麵的巨響。當我跑到那邊,跪在堅硬的岩石上時,隻有霞川在眼前流淌著,冰冷無比,沒有一絲水聲。

[1] 日語中“姐”的漢字是“姉”,發音是ane,因此按照羅馬字發音排序,會出現在通訊錄的最前麵。

[2] 兩音間的距離。一般以七聲音階各音級為基礎,用單位“度”來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