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通過報道得知,在長門家的火災廢墟中,發現了一個熔化的聚乙烯罐。

據說是在通往二樓臥室的樓梯附近發現的。

“大概是神社的聚乙烯罐吧。”

希惠坐在我對麵,今天她不是神官打扮,穿的是裙子和襯衫。

“有一隻裝有煤油的聚乙烯罐從工作間消失了,還有一把菜刀,也找不到了。”

我們大家一起集中在希惠的住處。距離火災發生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兩天。圍坐在矮桌邊的是我、希惠、夕見和彩根四人,每個人麵前都放著希惠泡的茶。在我們開始說話前,大家已經沉默良久,茶水的熱氣都消散了。

桌上擺著照片,是三十年前父親在神鳴講前一天拍的二十多張照片,還有拍下母親墓碑的那張照片。墓碑照反麵朝上,父親所寫的文字,如今呈現在所有人眼前。

“那人之所以準備菜刀,大概是為了最後自絕性命吧——”

彩根弓著背,低聲說。

“或者,那人一開始摁門鈴時,如果出來的是長門幸輔,就想當場殺了他吧。沒想到,出來的卻是長門的妻子。因此,那人迅速進門並上鎖,在房間放了火。”

也許如此,也許並非如此。既然不能詢問本人,那就不會了解真相。

但是,對於彩根的下一個疑問,我是有明確答案的。

“如果打算在長門夫妻入睡後,趁著夜深人靜放火,確實如此吧……為什麽還要先按門鈴呢?”

“為了不連累長門幸輔的妻子。”

彩根也是這樣想的吧,沉默著,動了動下巴。

“不想牽連無關的人,因此才先按了門鈴,所以——”

所以,失敗了。

長門幸輔,沒有死。他從刑警敲碎的窗戶跳了出來,盡管被燒傷,但保住了性命。

那個夜晚,我下了後家山,聽著背後消防車的鳴笛聲,行走在黑暗中。回到旅館房間,站在腰窗旁的夕見猛地回過頭,瞪大雙眼,連珠炮般地向我發問。聽她的口氣好像以為我是先她一步被消防車鳴笛聲吵醒,到外麵去看發生什麽了。

但是,很快,夕見注意到我的衣服上滿是泥土。

在皺著雙眉、默默無語的女兒身邊,我隔窗望著廣闊的羽田上村。黑暗中隻有一個地方,像另一個世界一樣,放射著紅色光芒,從那裏升起的煙霧和雷雨雲融為一體,整個天空如泥濘般混沌不清。泥濘之下,前照燈如爬行般來來往往,大概是來觀察火情的村民和警察的車輛吧。

我找不到任何語言,一直呆立在窗邊。彩根回到旅館,敲著房門。我走到門口,彩根悄悄和我耳語了之後的情況。為了搜查從長門家逃出的人影,他和刑警去了儲木場那邊,但是沒找到。之後,他被兩個刑警審問,他回答什麽都不知道。他沒說碰到過我。據彩根所說,從刑警的口氣推測,他們自己和長門夫妻,都沒看清楚逃走那個人的樣子。因為火勢凶猛,煙霧太大,甚至連是男是女都沒看清。關於自己在現場附近的理由,彩根回答說,他很在意儲木場藏著警車,心想是不是要發生什麽,就在長門家周邊走來走去。

——那位呢?

隻這簡短一句,我馬上領會其意。我的簡短回答,彩根也心領神會。

——刺中自己胸部,倒在霞川。

彩根靜靜地垂下眼簾,沒再抬眼,就推開了房門,走進自己房間。之後,再無任何聲響。這時,雷聲帶來的雨滴開始敲打旅館屋頂。但是,淋濕的窗戶對麵,升騰的紅色火焰並未減弱,反而更加猛烈地燃燒起來。

我讓困惑不已的夕見坐下,麵對麵坐在彼此的被褥上。

我告訴她,姐姐已經刺中自己胸部,倒在霞川中。

夕見完全不相信,大概以為我在說什麽駭人聽聞的笑話,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可是,當她終於明白這是真實情況時,表情由內而外瞬間崩塌。女兒拍打著榻榻米大聲哭泣,像個孩子一樣。就像她四歲時的夏天,她媽媽去世時一樣。為什麽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在不斷湧入喉嚨的抽泣之間,夕見用含混不清的語言,向我尋求解釋。

一直到今天早晨,我都沒回答她。

我不明白的還有太多。誤解有時會招致可怕的後果。這次發生的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解釋清楚的。要說清楚的話,希惠,還有彩根,他們的話是不可缺少的。

火災發生的夜晚過去了,天亮之後,我給雷電神社打電話,說想談談這次發生的事情。希惠隻回答明白了,就掛了電話。一天過後,今天早晨,希惠聯係了我們,大家就這樣聚在了她家。

目前,姐姐的遺體尚未找到。是沉入了冰冷的河底嗎?或者,因下雨而變得湍急的河水將她帶到了大海?

“一直……都在這裏吧。”

我環視四周。我們所在的起居室。右邊的廚房。廚房邊的樓梯。剛剛希惠才告訴我們,我和夕見在羽田上村這段時間,姐姐一直都住在希惠家。

“那是,姐姐的……?”

左手的牆邊,一個老舊的木架角落裏,孤零零地放著一個筆袋。我們住在這個村子時,曾經一起乘巴士去看電影,這個就是當時在電影院買的“龍貓”筆袋。

但是,希惠慢慢搖搖頭。

“是我的。”

那時,她和姐姐買了相同的筆袋,她現在還在用。

希惠的心情,我還不能完全把握,一邊揣摩著,一邊想起自己曾經給姐姐買筆袋的事。那是一個將人造花像用拚接工藝貼上去的,看上去稍微大人化一點兒的筆袋。在埼玉上初中時,我拿著它回到狹窄的公寓時,發現姐姐的生日晚會並未如期舉行。最終,我沒能把筆袋交到姐姐手裏,現在也——不,直到最後,也沒能送給姐姐。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喉嚨卻像被黏土堵住一樣。明明是我主動給希惠打電話,說想聊聊這次發生的事情,卻不知從何說起。我看看坐在身旁的夕見。她那哭紅的雙眼,自從火災那個夜晚就一直被淚水浸潤著,像兩個被置之不理的傷口,令人心痛不已。

“從開頭,按順序梳理一下吧。”

彩根抬起頭,勉強擠出笑容。自從見到他,第一次看他這樣笑。

“這次發生的事……到底怎麽回事?”

大家都表示同意後,視線暫時分散開來,最後都集中到希惠臉上。她仿佛將我們的目光都收到了自己內心,緩緩垂下眼簾。

“我是在這個房子的大門口看見亞沙實的。在雷場發生雷擊的兩天後……筱林雄一郎的遺體被發現的第二天。”

也就是,我們三個離開羽田上村的第二天。那天,我和夕見在家裏打開父親的紙箱,發現了那個相冊,還有最後拍攝的二十多張照片。

“傍晚,我在禮拜殿做神鳴講的準備工作,在折紙垂的時候,稍微切到了一點兒手指,就回家拿創可貼。就是那時,亞沙實站在門口邊樹叢的後麵。”

據說姐姐叫了她一聲,希惠。

當時,姐姐睜著一雙通紅的雙眼。

“之後,她也隻是很多次反複叫著我的名字。起初,我以為她還沒從在雷場受到的驚嚇中恢複過來。因為兩天前,雷擊就發生在亞沙實身旁,她驚恐至極,被帶到了社務所。”

希惠設法將姐姐帶進家中,聽她講述。

“她似乎不能流暢地組織語言,說話斷斷續續的。不過,從亞沙實的語氣中我得知,她孤身一人來到了村子。前一天,她和幸人、夕見三個人一起回到了埼玉。過了一夜後,她自己又換乘電車回來了。”

我和夕見再次來到羽田上村,是在姐姐來的第二天。我們先後去了舉辦神鳴講的雷電神社、照相館、殯儀館和墓地。我記得那天晚上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幸人,你在哪兒?

當時姐姐就在希惠家,我和夕見在神社院內走動,也許她隔著窗戶都看到了。而且,她不知道我們到底來羽田上村幹什麽,因此才打了電話吧。

——我開車出來兜風了。

我這樣回答。

——你們在哪兒兜風呢?

——噢,各處,隨便轉轉。

簡短的對話後,旅館老板叫我們吃晚飯,我就匆匆掛了電話。我隻顧自己拚命說謊,對姐姐當時在埼玉毫不懷疑。

“我姐姐來到這兒,和你說了什麽呢?”

“她說,三十年前的神明講,往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的是她自己。”

希惠說完,夕見馬上抬起頭。

“……什麽?”

她的眼裏充滿疑問和困惑,這也難怪。

“毒蘑菇案的犯人是亞沙實姑姑?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爺爺寫的那段文字——”

黑澤宗吾 荒垣猛 筱林一雄 長門幸輔

四人所殺

雷電湯

白毒鵝膏 大銀杏菇

相同顏色

至神鳴講當日,若決心不變則決行

夕見指著照片背麵說,希惠客氣地製止她。

“策劃者,確實是亞沙實的父親。”

“到底怎麽回事?”

“當時村裏人和警察的判斷,一半是正確的。製訂使用白毒鵝膏的可怕計劃,想要殺掉四個大佬的,原本是藤原南人先生。”

“但是,你剛剛說犯人是亞沙實姑姑——”

“要說明這個,就像剛才彩根先生所說,有必要從開頭,按照順序說起。”

希惠說的“開頭”,就是姐姐在這裏向她坦承的,三十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這件事發生在社務所裏間的那個和室中。

三十一年前,神明講兩天前的晚上,母親和另外三個女人一起在工作間幫忙準備蘑菇湯。因為比往年費時,結束時已經很晚了。當時,四個大佬在社務所裏間的和室喝著前夜祭的酒。因為他們都是“英”的貴客,母親回家前,就到那個房間去打招呼。據說,母親一眼就看出男人們的樣子不同尋常。他們要讓不勝酒力的母親喝點兒酒再走。實在不好拒絕,母親就喝了幾口他們倒的酒。接著,他們又讓母親吃炭爐上烤的蘑菇。

“吃完蘑菇之後,你的母親眼前馬上出現了幻覺,完全沒了時間的感覺……待回過神兒來,發現自己遭受了暴力……”

那種暴力,大概並非拳頭或者巴掌之意。

被欺負的過程中,母親清醒過來,從房間的腰窗逃出來,跑進山裏。她之所以沒跑向社務所正門,而是跳出了屋外,大概是因為使用炭爐時正好開著窗,也可能因為那個蘑菇奪去了母親的判斷力。

“據說,你母親不顧一切跑向山裏時,心裏隻想著要將自己的身體清洗幹淨。”

果然,那個蘑菇讓母親意識失常了。我發現的蘑菇。將身體投入幾乎凍住的冰冷霞川中,肯定會有生命危險。母親若是意識正常,這一點她應該知道。母親絕對不會留下我們,自己從這個世界消失。

“後來,當時的宮司——負責神明講準備工作的我的母親,注意到了停車場的車。應該已經回家的亞沙實的母親的車子,仍然停在那裏。”

太良部容子很疑惑,就在周圍尋找,但哪裏也沒有我母親的身影。她問了在和室飲酒的四個大佬,他們也說沒見到。母親在進入社務所裏間的和室時,應該將鞋子脫在了房間入口處,她的鞋子可能已經被那些男人藏起來了。

後來,村民們被叫來了,大家開始一起搜索。最先,隻有母親的鞋子在神社旁邊被發現。這肯定是四個大佬假裝幫忙搜索時,順便將藏起來的鞋子扔在了那裏。

最終,是父親發現了母親,她的身體泡在冰冷的霞川中,倒在那裏。父親背著母親,沿著險峻的河灘,一直走到救護車等著的路上。

“你母親被送到了長門綜合醫院,深夜,她曾經醒過來一次。那時,隻有亞沙實一個人在病房——”

那時,我因為抽泣得太厲害而嘔吐,父親將我帶到了病房外。當時的護士長清澤照美用毛巾擦拭了我的嘔吐物,她也為了清洗毛巾走出了病房。

“你母親拿掉氧氣麵罩,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告訴了亞沙實。”

清澤照美說過,她收拾好毛巾回到病房時,母親正在告訴姐姐什麽。她沒聽見具體內容,但是,母親最後重複兩遍的那句話,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不要吃蘑菇……

母親這樣說。

母親擔心姐姐的安全,大概將事情經過全部告知了姐姐。盡管意識到自己馬上要失去生命,但她還是一心要保護女兒。

“你母親被強迫吃下的蘑菇,不知叫什麽。亞沙實好像也不知道,可能,你母親也——”

“阿根廷裸蓋菇[1]。”

我說完,大家的目光都轉向我。

幾天前,記憶如濁流般湧入我的腦海。彩根給我看的筱林雄一郎的遺像成了導火索,記憶在一瞬間被喚醒。我真想再次忘卻這些記憶,但還是對圍坐在桌邊的三個人說了出來。那就是我小學四年級時,在後家山發現的蘑菇。褐色的蘑菇叢生在樹下,樣子很像滑菇,看起來非常美味。因為之前誤采側金盞花,我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批評,當時的我悔恨不已。後來我決定,不再把采來的東西隨便放到廚房,而是想好好給父親看看。就像帶回橡樹果那次一樣,我希望父親能再次表揚我。我想做點對家裏有用的事情。可是,當我兩手抱著蘑菇回到參拜路時,筱林雄一郎站到了我麵前,搶走了蘑菇。

——在哪兒找到的……

我指指樹叢裏麵,那個男人馬上就朝那邊走了進去。他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比起被奪走蘑菇的傷心,我更因為興奮而心跳加速。

我站在參拜路上,看看自己的雙手。凍僵的手指間,隻剩下一顆蘑菇。我將它帶回家,把母親的圖鑒搬到房間,對著國語辭典,忘我地閱讀上麵的說明。於是,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阿根廷裸蓋菇”,還了解到它具有很強的致幻作用,可以作為麻藥使用。

可是,那時我是怎麽做的?

我心想還好沒把蘑菇帶回家……隻是,鬆了一口氣而已。還想,還好沒給父親看。

自己的愚蠢,超越時間的後悔。如今讓我內心顫抖不已的,隻有這些,別無其他。自己發現的這種蘑菇,之後會引發怎樣的事情,連想都沒想過。

“就是現在說的……‘致幻蘑菇’的一種吧。”

彩根像對茶杯說話似的,誰都不看,低聲說。

“成分和效果和LSD[2]非常相似。這個LSD的致幻作用相當強,據說哪怕隻是攝入零點零零幾克,都會使人變得不正常。攝入二十分鍾後,空間感認知就會扭曲變形,比如,想要從鑰匙孔進入房間之類的,有時會出現通常難以理解的行為。”

“就是這樣。”

恢複記憶的那個夜晚,我瞞著夕見,重新查閱了“阿根廷裸蓋菇”這種蘑菇。據說,現在它已被認定為麻藥,禁止故意采集或持有。它與LSD相似的致幻成分,會根據采集地和采集時間的不同,增至百倍。

“就因為我,筱林雄一郎知道了阿根廷裸蓋菇的叢生之地,會不會經常去采集呢?而且,他可能把這個像玩具一樣的蘑菇交給了他的父親筱林一雄和其他三個大佬。”

“因此,那些男人們就養成了惡習?”

我對彩根點頭回應,但覺得“惡習”這個用語很不合適。就因為這種“惡習”,母親遭受了醜惡的暴力,喪失判斷力,跑到山中,泡在冰冷的水中,失去了生命。這件事與次年的毒蘑菇案相關,更與三十年後的這次事件相關。所有一切的開端,不是別的,就是我當初的膚淺行為。想被父親誇獎的孩子氣的想法。

“不是爸爸的錯啊。”

像讀懂了我的內心一樣,夕見抓住我的衣袖。

“爸爸隻是想讓爺爺高興,隻是想做些對家裏有用的事情吧。”

即使這種行為,和自己珍愛的親人之死相關?

——爸爸的花,會長大的哦。

即使招致再也無法挽回的結果?

——花,要曬太陽才會長大哦。

我既沒搖頭也沒點頭,隻是緊握著放在膝上的雙手。一會兒,夕見拿起桌上的茶杯,像是故意的,出聲地喝起來。用“哎呀,說起來……”這種生硬的方式轉移了話題。夕見這樣做,一定都是因為她有一顆溫柔體貼的心,從小時候開始,從未改變。

“剛才希惠女士不是說了嗎?本來策劃毒蘑菇案的是我爺爺。我爺爺之所以想殺掉四個大佬,也是因為知道在社務所裏間的和室發生了什麽吧。是亞沙實姑姑告訴爺爺的嗎?”

希惠含糊地搖搖頭。

“她說沒告訴任何人。因此,她覺得隻有自己知道。”

“大概是從受害者藤原英女士本人那裏聽到的吧。”

一直用手掌“咚咚”地敲著自己腦袋的彩根,停下手,開口說。

“藤原英女士去世的那天晚上,與她在一起時間最長的是南人先生。他在霞川發現妻子後,一直背著她,沿著漫長的河灘,走到救護車等待的路上。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很有可能是處於瀕死狀態的她本人,當時在丈夫耳邊說出來的。”

大概正如彩根所說吧。最先聽母親說出實情的,是父親。而且,父親堅信隻有自己知道。他沒想過,在他離開病房時,母親曾經一度清醒,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告訴了姐姐。同時,姐姐也堅信,隻有自己知道真相。

“最可以不負責任說話的就是我了吧,因此,接下來也請讓我說一下隨意的想象。如果有錯誤之處,請隨時說出來。”

彩根說完,我和希惠點頭示意。我們三人各自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大概差不多吧。

“英女士,那天晚上在醫院停止了呼吸。在河灘聽她講述了實情的藤原南人先生,不可能放過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和長門幸輔這四個人。但是,即使向警察申訴,因為當事人已經去世,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而且,對方是在羽田上村這個小社區擁有強大權力的四個人。沒有證據,即使申訴了,他們豈不是也不會被抓?”

在這個村子,這種情況完全有可能。

“因此,南人先生想親手懲罰這四個人。還將這個決心寫在了英女士墓碑照片的背麵。”

來到羽田上村後,我已經多次想到了這些可能性。母親遭受了大佬們醜惡暴力的可能性。父親知道了真相,計劃對四個人複仇的可能性。但是,我還是沒能正視它。因為我不願意相信母親的遭遇和父親的計劃。並且,從清澤照美那裏聽說的話,無論如何也和這種可能性不相吻合。

——藤原南人說他的妻子“死就死了吧”。

父親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因為母親遭受了那些男人的暴力?是不是覺得母親被玷汙了?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但是,即使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麽,父親也絕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所以,我也和清澤照美一樣,沒有把握,充滿困惑。

但是現在,我清晰地想了起來。

父親說出這句話時,在病房的隻有我和父親,還有一個外縣的年輕護士。一年後,我遭遇雷擊時,也是這位護士照料我的。我還記得,因為她說的是標準日語,我還誤以為自己在遙遠東京的某家醫院呢。

那時,我在母親床邊一邊哭一邊拚命想自己能做些什麽。我想讓母親睜開眼,我想讓她看看我。我往雙手裏吹氣,貼在母親的臉和脖子上,拚命想溫暖一下母親那泡過冰冷河水的肌膚。這時,父親在我身後說。

——sinndemo ee。

在這裏的新潟縣和父親的出生地群馬縣,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用做了”。醫生和護士都在對母親進行對症治療,父親希望我的小手不要做多餘的事,因此悄悄提醒了我。但是,護士卻聽錯了,誤以為這句話是“死就死了吧”。僅此而已。

“藤原南人先生計劃要殺掉四個大佬,方法就是在次年的神明講,往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白毒鵝膏雖然並非稀有品種,但也不是馬上就能找到的。我認為,在照片背麵寫下那段話後,他就開始到山裏尋找采集。然後,悄悄曬幹,保存在自家或者店麵的某個地方。因為照片後麵寫的是‘至神鳴講當日,若決心不變則決行’,他可能打算在祭祀當天清晨潛入神社的工作間,往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吧。”

終於,母親去世一年後,神鳴講的日子臨近了。在神鳴講前一天,舉辦母親去世一周年忌日的當天,父親手拿相機,就像要留下活過的印記一樣,拍了桌上的二十多張照片。並且,當天晚上,在照相館關門前,去洗照片。

——那個男人,把膠卷給我時這樣說。

當時是照相館老板的老人說的話,現在想來,應該是真的。

——可能不是我自己來,而是孩子代替我來拿照片。總之,那個男人已經預料到自己會被警察逮捕。

“但是,南人先生在差點兒就實施的時候,打消了念頭。”

是的,打消了念頭。

父親一定是想到了我和姐姐。他想要越過母親的死,必須要和孩子們一起活下去。最後的最後,父親將裝載著複仇與家人的天平,傾向到我們這邊。

——因為去年沒吃到啊!

神鳴講那天,幾個女人在禮拜殿前盛蘑菇湯,我記得父親對她們說話時,表情很平靜。籌劃了一年的殺人計劃,父親自己決定放棄,當時他應該是看到了接近希望的某種東西吧。他當時的心情大概是想忘掉一切,重新生活吧。

可是,就在那之後,姐姐和我被雷擊中了。

——報應到孩子們身上了。

全身被刻上雷電痕跡、昏迷不醒的女兒。失去記憶的兒子。孩子代替自己受到了懲罰,父親大概這樣想吧。就是因為自己曾經想往雷電湯中投毒。

“那天晚上,四個急症患者被送到了醫院。”

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長門幸輔。被送來的四個大佬,兩人死亡,兩人重症。被判定的原因是,雷電湯中混入了白毒鵝膏,他們中毒了。

“南人先生本已放棄的犯罪,卻成了現實。他大概馬上就查看了自己曾經藏起來的白毒鵝膏。結果發現,消失不見了。南人先生應該困惑不已。自己放棄了差一點兒就實施的犯罪,卻有人真的做了。但他不知道是誰做的。也許有可能腦海裏掠過一個想法,犯人可能是亞沙實或者幸人。但是,作為父親,他對此並不確信。”

彩根將手伸到桌上,指著父親留下的文字。

“亞沙實小姐知道南人先生計劃的經過,大概與幸人先生、夕見小姐一樣。她發現了父親寫在照片背麵的文字。而且,她馬上明白,不隻是自己,父親也知道母親的遭遇,不隻如此,父親還在計劃複仇。”

為什麽父親要在照片背麵寫那段文字,貼在相冊上呢?為什麽要寫在那麽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現在,我感覺能明白其中緣由。

父親是不是想讓我和姐姐發現呢?想讓我們發現後追問他呢?他在孩子們麵前號啕大哭,什麽都說不出,不停地搖頭,想通過這樣抓住通往新人生的一線希望。但是,我是在經過了很長時間之後才發現它的。雖然姐姐在三十年前就發現了,卻沒能追問父親——

“看到照片背麵文字的亞沙實小姐,趁南人先生和幸人先生不注意,在家裏和店裏不斷地尋找。她想找的一定是藏在某個地方的白毒鵝膏。關於這些,我想希惠小姐應該已經聽亞沙實小姐講過了……是嗎?”

過了一會兒,希惠點點頭,說道:

“她說,在廚房的水槽下麵有一個紙袋,裏麵藏著已經切小並曬幹的白蘑菇。亞沙實發現時,首先想,無論如何要阻止這個計劃,畢竟弟弟幸人才上初中一年級,絕對不能讓父親做那樣的事。於是就把蘑菇藏在了自己房間的衣櫃裏。”

為了使父親無法實施計劃。

為了在神鳴講時不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可是,隨著神鳴講一天天臨近,她多次想起父親在照片背麵寫的話……母親臨死前的神情,父親內心的痛苦,對四個大佬的憤怒,人世間的荒謬無理,所有這些都積聚在她的腦海,到了極限——”希惠接著說。

她打算用自己的手來實施。

“亞沙實從衣櫃裏取出裝有白毒鵝膏的紙袋,藏在外套裏麵,朝神社走去。在神鳴講前一天的清晨。”

前一天,夕見歎息著輕聲說。

是的,是前一天。至今我們一直認為,雷電湯中被放入白毒鵝膏是在神鳴講當天。但實際上,是在一天前,也就是神鳴講前一天的清晨。

“從這些照片,可以了解一些情況。”

彩根挪過來兩張照片。一張上麵是姐姐,一張是我。姐姐正沿著家門口的小路向右走,前方的天空微微泛紅。我在被子裏睡著了,眼裏流著淚。枕邊的時鍾指向六點半。一開始看到包括這兩張的二十多張照片時,我和夕見都誤以為是傍晚拍攝的。但是,當時十一月都快結束了,下午六點半的天不可能是亮的。父親拍下這些照片是在早晨六點半,姐姐前方不是夕陽而是朝陽。沿著小路向東走的姐姐前方,本來就不可能看見夕陽。

在小路前方轉彎,進入主幹道,再向東走,左手邊就是後家山的參拜路。我們來到羽田上村的第一天,曾經從原來自家所在的位置往神社走,路線相同。

想在第二天實施複仇計劃的父親,為了留下活過的印記,拿起了相機,拍下了家裏的角角落落,母親愛惜的院子,兩人開的店,站在店前的自己。還拍了仍在熟睡的我,對著離開家走在路上的姐姐的背影,按下了快門。父親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的女兒正要親手實施他自己想出的複仇計劃。

“這裏,拍下了雪。”

是拍下姐姐背影的那張照片——落在鏡頭旁的雪花,形成了模糊的白色圓形。

“在羽田上村,曆年都是打雷後下雪。但是,當然也有順序相反的年份。比如發生毒蘑菇案的三十年前,就是如此。”

那一年的神鳴講前一天,大清早就下雪了。我記得在寺廟舉辦母親的一周年忌辰時,從正殿看到鬆樹葉上有薄薄的一層白色。

可是,夕見說,困惑地看看照片和彩根。

“希惠女士的母親並不是在神鳴講前一天的清晨,而是在當天的清晨看到了犯人的身影吧?那麽原來的目擊證詞,是怎麽回事?日期也不一樣,人也不一樣……而且,也不可能將亞沙實姑姑錯看成是爺爺呀!”

“當然不會,她看到的就是亞沙實。”

“那麽,那封信——”

“信裏也是,從開頭就是這樣寫的。”

可以嗎?彩根說,將臉轉向我。

我從包裏拿出信封,將折成三折的信紙展開,放在桌上。

本神社舉辦的神鳴講開始前,在清晨的雷聲中,我看見你進入了工作間。你將一種白色的什麽東西放進雷電湯後離去。我馬上去檢查鍋裏麵,知道那是蘑菇。劇毒的白毒鵝膏的名字也掠過了我的腦海。但是,我沒有倒掉湯汁,也沒有告知任何人,結果導致兩人死亡,兩人身患重症。

背負著這種罪責活下去,我做不到。

這封信,你丟掉也完全沒關係。

所有一切都由你決定。不過,請你想一想家人。我隻懇求這一點。

平成元年十二月十日

雷電神社宮司

太良部容子

“太良部容子女士來到店裏,從她手中接過這封信的確實是藤原南人先生。但是,他隻是受托而已,內容是寫給亞沙實小姐的。遭受雷擊後,亞沙實小姐在醫院昏迷不醒,容子女士拜托南人先生以後把信交給亞沙實小姐。當然,她也預料到南人先生會打開看。因為如果自己在托付信件後自殺身亡,南人先生不可能不看這封信。”

太良部容子將一切都交由我父親決定了。包括他會不會將容子女兒的同學——我姐姐做的事說出來。

“可是,這裏……寫的是‘清晨的雷聲中’啊。”

夕見抬起頭,用更加困惑的眼神看著彩根。

“清晨打雷的,並不是神鳴講前一天,而應該是當天呀?”

確實如此。神鳴講前一天,既沒打雷也沒聽見雷鳴。正因為如此,太良部容子的目擊證詞,被認為說的是神鳴講當天……

但是——

“在這封信中,同樣的文字出現了三次。”

彩根將信紙移到夕見那邊。

“但是,隻有一個,仔細一看,形狀不同。”

他伸出手指,指著第一次出現的“雷”字。

“這裏,本來寫的是‘雪’。”

父親加了兩筆,使它變成了“雷”。僅僅兩筆,就改變了信中最重要的部分。太良部容子目擊犯人的時間不再是神鳴講前一天的清晨,而變成了當天的清晨。而且,那天早晨,姐姐一次都沒離開過家。

“太良部容子女士死後,南人先生打開她托付的信封,看了信,知道了自己的女兒就是毒蘑菇案犯人這個事實。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對?他一定很懊惱,拚命想了很久。可就在這時,希惠小姐和媒體一起來到了店裏。”

——臨死前,我媽媽來這裏來做什麽?

當時,父親在門口和希惠麵對麵,麵對希惠的質問,父親沉默良久。一動不動,好像連呼吸聲都沒有。

——請在這兒等一下。

說完,父親上了二樓,拿著信封回來了。有可能就是在這時,父親在信裏加了兩筆。因為如果不想給別人看的話,沒有必要改寫內容。

“南人先生決定,代替女兒,自己成為犯人。因此掩蓋了信件是寫給亞沙實小姐的事實——將‘雪’改成了‘雷’。”

在從太良部容子那裏拿到信件的當天,父親在照相館關門前去取了照片,就是現在桌上的二十多張照片。因為在神鳴講的前一天清晨,他拍下了姐姐在雪中往神社方向走去的背影。父親可能認為將照片放在照相館很危險。

“當然,他讀完這封信,應該完全可以將信處理掉。實際上,信裏也寫著‘丟掉也完全沒關係’。但是,他特意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自己成為犯人,就是為了能切實保護亞沙實小姐。”

神鳴講的前一天,姐姐走向雷電神社的身影,有可能被別人看到了。在那麽狹小的村子,即使是在清晨,也很難走很長一段路卻不被人看到。如果將全村的村民作為搜查對象持續下去,警察最終可能會調查姐姐。一旦調查,很可能警察就會發現姐姐是犯人的某種證據。父親預防了這一點。他掩蓋了信件是寫給姐姐的事實,自己變成了嫌疑人,隻有自己將成為警察的調查對象。

——沒錯。

正如父親所計劃的,毒蘑菇案的犯人被認定為藤原南人,父親作為唯一的嫌疑人被調查。但是,沒有發現證據,最終,我們逃離這個村莊,案件以未偵破狀態到了時效。

“在知道亞沙實小姐是毒蘑菇案的犯人時,南人先生大概也想起了在神鳴講喝的蘑菇湯味道有點兒怪吧。”

——我記得很清楚呀。

農協職員富田先生說。

——我問他,你不喝嗎?他說,味道有點兒怪,還是不喝了。

“這張照片上有大薊花……別名瑪利亞薊花的植物。”

彩根指的是一張院子的照片。

“自古以來,這種花就被當作藥用植物。眾所周知,它種子裏所含的西裏馬林成分能保護肝髒免受毒素損害,解毒效果非常強。如果在吃了白毒鵝膏後十分鍾之內服用,解毒率達到百分之百。”

過去,父親喝酒喝多了時,母親給他服用的也可能是大薊花種子吧。

“三十年前的神鳴講當天,亞沙實小姐將這個瑪利亞薊花,偷偷放進了南人先生的蘑菇湯中。不知她是將種子煎成了湯,還是碾壓成了粉末放進去的。”

有毒的雷電湯可能被摻入一般的蘑菇湯中,姐姐應該是想到了這一點。

“當然,假設大佬們將雷電湯舀出一些分到了一般的蘑菇湯中,但蘑菇湯的鍋是非常大的。就算其中混入的白毒鵝膏被盛到了某個人的湯碗中,也應該隻是極少的微量。食用後陷入重症狀態的情況,幾乎不存在。”

姐姐對植物非常了解,她當然應該明白這一點。若不是這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實施這個計劃。將很多人都置於危險境地的事情,姐姐是不會做的。

“但是,世上有很多偶然之事。碰巧自己父親的碗裏有很多白毒鵝膏的可能性,也並非完全是零。即使這隻是萬分之一的概率,也相當於自己用手槍對著父親扣動了扳機,哪怕一萬發子彈隻有一發命中。她是絕對不能這樣做的。”

所以,姐姐往父親碗裏放了解毒劑。想用帶有聖母瑪利亞之名的薊花保護父親。她想,雖然不可能給全部村民準備解毒劑,但至少要給父親一份。因此,蘑菇湯的味道變了,父親幾乎沒動筷子,這種情況正好被富田先生看到。然而,富田先生的證詞卻支持了藤原南人是犯人的觀點。這一點是姐姐無法預料的。

“可是,隻有一點,我有疑問。”

彩根麵朝希惠。

“寫這封信的太良部容子女士——您的母親,目擊了亞沙實小姐往雷電湯中放入白色蘑菇的行為,並且想到那有可能是白毒鵝膏。可她為什麽置之不理呢?為何不阻止案件的發生呢?”

“在那間和室發生的事情……我母親可能在心裏多少有點兒感覺吧。”

“她覺得藤原英女士的死因,是四個大佬的暴力?”

希惠點點頭,真切的痛苦漫過她的臉頰,麵部有點兒扭曲。

“當然,我覺得母親並不確信,隻是有一點點懷疑。她很信任大佬們。在我看來,大佬們雖然態度狂妄傲慢,但母親總是微笑著接受。他們四個給神社的供奉金,母親也是由衷感激地收下。因此,母親肯定馬上把這一點點懷疑也從自己心裏抹去了。關於藤原英女士的死,她相信大佬們說的那句‘什麽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但是第二年,亞沙實小姐往雷電湯中放了可能是白毒鵝膏的東西,您母親看到了。於是,她想,一年前自己的懷疑可能就是事實吧。也許藤原英女士的死因就在四個大佬身上,了解真相的亞沙實小姐才打算進行可怕的複仇……”

但是,希惠搖搖頭。

“在看到亞沙實往雷電湯鍋中放入某種東西之後,母親應該還是相信那四個人的,至少,她應該是決定相信的。”

希惠的說法,含有足夠的確信。

“那是……為什麽?”

“因為如果這種懷疑就是真相,母親的人生就破碎了。”

希惠的聲音中,帶有之前不曾聽到過的情感。是一種真摯而確信的聲音。就像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對於自己絕對信任的東西,不顧別人的反對,越說越起勁。

“作為雷電神社宮司,母親一直在這個村子和這座山裏生活,如果真是如此,她人生的一切就都破碎了。”

聽著她的聲音,我感覺希惠是太良部容子的女兒這一已知事實,第一次被擺到眼前。這並非隻是單純的血緣意義上的,我與夕見隻有父女二人,她們也一樣,隻有母女二人。希惠剛才說到“母親的人生”。可是,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作為獨生女兒的她自己的人生,也包含其中。她也明白,母親是為了保護女兒的人生,才拚命壓製自己的懷疑,決定相信四個大佬。這是無可奈何之事。

“最後,她一定想……隻能交給神靈了。”

神靈,彩根又重複一遍。

希惠閉上雙眼,稍微動動下巴。

“如果她的懷疑是真相,四個大佬就會受到懲罰。如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那麽直至神鳴講結束,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亞沙實小姐往雷電湯中放了什麽,過一段時間,可以去問她本人。或者,也可能都是自己看錯了。——母親一定曾經這樣想。”

因此,太良部容子既沒有從湯鍋中取出白蘑菇,也沒有扔掉雷電湯。既沒有徹底懷疑大佬們,也沒有消除懷疑,將一切都交給了神靈。

一直作為神職人員生活過來的太良部容子,當時是否從內心相信神靈的旨意?這一點無從知曉。但是,無論如何,她最終深深感到了神靈的存在。當四個大佬因白毒鵝膏被逼近死亡深淵之時;當其中兩人斃命,姐姐遭遇雷擊、失去左耳聽力和美麗肌膚之時。

“所有一切都為時已晚之後,母親多麽後悔啊——”

連她的女兒希惠都無法估量的悔恨,我們更是無法想象。雖然同為女性,她沒能保護藤原英;讓自己女兒的好朋友犯下了恐怖的罪行;相信大佬們,就是因為相信了他們,才造成了他們的死——沒有一樣是可以挽回的。一下子,她背負了太多太多,隻能在禮拜殿門框係上腰帶,將無法解脫的沉重負擔,還有自己的身體吊了起來。

“從小時候起,我就覺得母親很特別。和周圍的其他母親不一樣,是個特別的存在。”

希惠仍然閉著雙眼,喉嚨有點兒顫抖。

“可是……母親也是普通人,是軟弱的普通人。”

太良部容子在自殺前,沒有去警察那裏說出一切,而是將信交給了我父親,這大概也是因為她隻是一個普通人吧。雖然她自己壓製住懷疑,沒去阻止案件發生,但是,將別人的罪行公之於眾這種事,她也做不到。

“亞沙實姑姑——”夕見雖然看著我,卻像是在尋求某種更大的幫助,“一直隱瞞著三十年前所做的事嗎?”

她拚命想理解這些情況,但卻怎麽也無法接受吧。她在向我這個父親尋求讓自己安心的語言,卻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期待吧。

“整整三十年,她一直都在撒謊嗎?將自己犯下的罪推諉給爺爺嗎?在與我和爸爸三個人一起來到這個村子時,她還撒謊說,想了解真相——”

夕見說到這兒,我搖搖頭。

“她沒有撒謊。”

姐姐說想了解真相,絕不是說謊。三十年前,在這個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真的是毒蘑菇案的犯人嗎?如果是,到底為什麽要做那樣的事?

——因為如果姐姐知道,她對父親的想法就可能發生改變。

姐姐真的想知道全部真相。

“和我一樣。”

夕見的眼中,黑眼球在閃爍。

“雷……奪去了姐姐的記憶。”

遭遇側麵雷擊的我失去了記憶,而直接被雷擊中的姐姐在記憶上卻沒有任何異常,三十年間,我怎麽會一直相信這個呢?就像夕見衣袋中破碎的兩隻薄餅幹,一隻碎了,另一隻不可能完好無損。當初被雷擊中時,姐姐和我一樣,不,比我失去的記憶更多。離開羽田上村後,我們從未談及過去的事情。因此,姐姐失憶的事——一直隱瞞失憶的事,我和父親未能發現。

“那麽,失去記憶這件事,亞沙實姑姑隱瞞了三十年?一直誰也沒告訴?”

我再次搖頭。

“並不是誰也沒告訴。”希惠突然說。

姐姐在病房恢複意識後,告訴了當時在場的人。因雷擊而陷入長時間的昏迷的姐姐,蘇醒過來後告訴了那個第一個與她交談的人。

“有誰……知道?”

隻有這個回答,才是將三十年前和現在連接起來的導火索,才是引爆沉睡火藥的第一道火花。

“是我。”

希惠說,聲音在顫抖。就像曾經出現在“英”的店前,麵對我父親時。

“亞沙實在病房蘇醒過來時……僅從我們一開始的幾句對話,我就覺察到了。亞沙實的記憶有很多空白。那一年的事情,一年前的事情,以及更早以前的事情。特別是,從她母親在神社失蹤開始,一直到她自己遭遇雷擊這一期間的事,她幾乎完全不記得了。”

希惠顫抖的聲音中,似乎夾雜著眼淚。這種聲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管是她母親自殺後,還是在病房探望昏迷的姐姐時,我在她臉上一次也沒發現流淚的感覺。她一定是將淚水憋在喉嚨深處了吧。相反,當她獨自一人時,也許曾無數次痛哭。

“連她母親已經去世的事情……亞沙實也忘記了。”

夕見渾身用著力,我從她衣服上都能看出來。可是,她的臉卻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變得蒼白起來。

“我在病房裏告訴了亞沙實。包括她母親的死,還有在羽田上村發生的一切。在亞沙實失去記憶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以前。”

為什麽?夕見隻說了這麽短短一句,聲音就像有氣無力似的中斷了。

“因為我想,如果不那樣做,警察就會抓走亞沙實的父親。”

當時,往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的時間被認為是神鳴講當天早晨,父親說那時他沒離開過家。警察對父親的話表示懷疑。能給父親做證,供述父親一直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姐姐還在昏迷中。因此,警察們一直在焦急等待。反過來說,為了證明父親不在場,姐姐的證詞至關重要。

“所以,我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亞沙實。”

當時,希惠隻有十七歲,這肯定是她豁出性命的決斷。她在病房向姐姐說明了一切。一年前,我母親不明原因的死亡。這一年在神鳴講發生的毒蘑菇案。她自己母親的自殺。她母親自殺前交給我父親的信。信裏所寫的內容。父親被懷疑是犯人,姐姐說的話關係到父親的不在場證明。

“為了不讓別人聽到她的哭聲,亞沙實將臉深深埋在枕頭裏……聽完了我說的話。”

聽完希惠的敘述,姐姐一定和村裏人以及警察一樣,認為父親就是犯人吧。因為她忘記了一切。瀕死的母親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告訴她的話;父親在照片背麵寫的文字;她在廚房找到了白毒鵝膏,並親手放進了雷電湯中。這些她都忘記了。而且,她一定相信,自己的肌膚被刻上雷電痕跡,正如之後村裏人所說,是自己代替父親受到了懲罰。甚而,對於父親的供述——神鳴講當天早晨,一直和孩子們在一起的供述,姐姐可能抱有極大的誤解。在病房聽希惠講完案件始末,姐姐可能是這樣想的。為了避免自己被逮捕,父親對警察說了謊。其實在神鳴講當天早晨,父親去了雷電神社,往雷電湯中放入了白毒鵝膏。一直和孩子們在一起,是謊話。如果是這樣,自己一旦醒過來,謊話立刻就會被拆穿。姐姐大概心想,父親希望自己就這樣不要醒來。就因為這件事,她才對父親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之後和父親連話也不說了。若非如此,當父親打算在埼玉開一家新店,重整旗鼓時,姐姐就不會對父親說出那樣的話了。

——爸爸你,沒有這種資格。

“最後的最後,亞沙實點頭同意了。”

幾天後,姐姐假裝從漫長的昏迷中蘇醒。然後,與進入病房的刑警們對話,證明了父親不在場。她隱瞞了自己失憶的事實,回答說父親在神鳴講當天早晨,一直與自己在一起。姐姐認為,她這樣做是保護了父親。雖然她對父親抱有如堅冰般的不信任,但她覺得還是親手救了養育自己的父親。可是,實際上,是父親保護了姐姐,救了姐姐。

“姐姐失憶的事,我再早一點兒覺察就好了。”

在所有情況下,我都錯過了暗示。

三十年前,神鳴講的早晨,姐姐戴的小鳥形狀的金屬發卡。當時,我擔心姐姐戴著它會引來雷擊,但是我沒堅持讓姐姐拿下來。

——把發卡拿下來吧。我要是再認真點兒告訴你這個,就好了。

在埼玉的狹小公寓,我第一次和姐姐坦言自己的後悔。

——我全都忘記了。

姐姐口中曾經流露出這樣的、再明確不過的真實。

“來到這個村子後,也有很多可以覺察的機會。”

姐姐在旅館說出的謎語般的話,我現在也明白了其中緣由。來到羽田上村的第一天,我們並排站在房間的窗邊。當時,我想起來自己曾經誤以為是款冬花莖,采回了側金盞花。被父親批評,我痛哭之後,姐姐給我講了側金盞花的奇特之處。它以花苞的形狀一直等待著陽光,一旦照到陽光,無須十分鍾就開得很大。蟲子飛到溫暖的花朵上,傳遞花粉,側金盞花就會越開越多。

——事到如今再問有點兒怪,當時姐姐為什麽給我講側金盞花呢?

——什麽時候?

——噢,就是我小時候,采摘款冬花莖那次。

當時,姐姐閉著嘴沉默一會兒,小聲說。

——因為,非常像。

我在窗邊很納悶兒。因為,姐姐的意思不應該是款冬花莖和側金盞花在形狀上相似。正因為形狀相似,幼小的我才犯了愚蠢的錯誤。

——這是在猜謎嗎?

——嗯,算是吧。

那並不是謎語或者什麽。我采回了側金盞花的事,以及因此被父親批評的事,姐姐都不記得了。她沒能擁有和我一樣的回憶,所以才馬上說出那樣的話。不明所以的不是我,而是姐姐。

那天傍晚,我們到清澤照美家拜訪,從她那裏聽說了在母親病房發生的事。而且,知道了母親在臨死前,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告訴了姐姐什麽。當時,對於姐姐一直閉口不談如此重要的事情,我非常困惑。但是,姐姐絕不是閉口不談。對姐姐而言,所有的一切,也都是第一次聽到。

“希惠小姐,還有一點,請你實話實說。”

彩根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慎重。

“你是不是在某個時間點,已經發覺亞沙實小姐才是毒蘑菇案的犯人?”

希惠沒有回答。

“在南人先生將你母親的信交給你時,或者是之後,你就應該發覺文字被改過了。在這個村子,你母親已經做雷電神社宮司多年。你一定從小時候起,就無數次看過她寫的‘雪’和‘雷’。這樣的你竟然和其他人一樣,一直被這封信欺騙,我是難以理解的。”

希惠一動不動。一直如此——她的身形漸漸失去了縱深感,看起來像一張被剪下來的畫。

“信被改動過,我是過了一陣子才發覺的。”

終於,她隻動動嘴唇,認可了彩根的話。

“是在亞沙實蘇醒過來,又過了幾天之後。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原因。但是,亞沙實的父親可能並不是真正的犯人,至少這種想法浮現在了腦海裏。理由正如剛剛彩根先生所說。如果亞沙實的父親是犯人,他隻要把信件處理掉就行了。但是,他沒有那樣做,而是特意改寫了文字,交給我。這樣一來,隻能認為他打算要袒護某人,自己成為犯人。那麽,犯人就隻有亞沙實或者幸人了。”

到底父親在袒護誰?是誰在雷電湯中放了白毒鵝膏?

“當時,我想起了曾經看到的報道,藤原南人先生說神鳴講的蘑菇湯有怪味兒,沒喝。”

那個報道支持了藤原男人是犯人的觀點,但希惠說,對她而言卻完全具有另外的意義。

“另外的意義,是什麽呢?”

“以前去亞沙實家玩兒的時候,她曾經給我看過她母親的筆記本。是叫草藥吧。院子裏種的什麽植物對怎樣的症狀有效,都記在本子上。”

母親去世後,姐姐仔細抄寫的那本筆記。

“其中,有一頁是瑪利亞薊花。上麵寫著,它的種子對於肝髒有很好的療效;對於在這一帶有名的毒蘑菇白毒鵝膏,是強有力的解藥……你母親的字跡將這些內容寫得很詳細。我還記得,我們兩個人一邊看著筆記,一邊甚至還笑著說‘即使吃毒蘑菇也沒事啦’。”

想起那次閑聊,在希惠心中,一切都關聯起來了。

“我開始認為,最大的可能是——亞沙實才是真正的犯人。當然,我並不知道她的動機,對此也並不確信。整整三十年間,我一次都沒確信過。”

“沒有確信。”

彩根重複了希惠的話。

“不過,這種疑惑,你沒能僅僅封存在自己腦海中?”

將三十年前的案件與這次發生的事情連接起來的導火線。

召喚我們來到羽田上村的東西。

“在三十年前的病房,我和亞沙實約定……從今以後,亞沙實失憶的事情,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亞沙實信守了約定,一直將這件事深藏於心,生活了三十年。但是,我……”

希惠說不下去了,彩根平靜地問她。

“是不是寫在了什麽地方?”

她一動不動地回看一眼彩根,像折斷堅硬的東西一樣,重重地點頭。

“全部寫在了我十七歲時的日記本上。在亞沙實病房發生的事、我倆的約定、我母親的信被改寫、亞沙實曾給我看過寫有瑪利亞薊花的筆記本,這些都寫下來了。”

她是不得不傾訴出來吧。毒蘑菇案的犯人,可以說間接殺害了她的母親。而且,被認為是犯人的,就是亞沙實父女中的一個。盡管如此,在姐姐病房,希惠讓姐姐證明了父親的不在場,保護了父親。並且,在發覺姐姐可能是真正的犯人之後,她也沒告訴任何人。她這樣做,使父親和姐姐逃脫了警察之手,也讓我們一家離開了羽田上村。十七歲的希惠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斷,也許是因為她曾在身邊目睹姐姐失去母親的悲傷。也許因為當她想從雷場邊緣跳下時,姐姐救了她,延續了她的人生。不管怎樣,這一係列的疑惑和事件,封鎖在內心都過於沉重巨大。無奈之下,她至少可以用文字吐露出來。

“當然,我寫的目的並不是要給誰看,所以,不管哪件事,都並未詳細記錄。但是,那裏麵的用語……相關人員看到時,會很容易明白意味著什麽。”

“原來如此……原來是日記啊!”

彩根看看天花板,緩緩點頭。然後,麵朝希惠,繼續說:

“聽說,十五年前新潟縣發生中越地震後,這裏進了小偷?”

這件事我也從清澤照美那裏聽說過。因為擔心地震後發生山體滑坡,希惠住在了村裏的旅館,就是那個時候。神社的香資盒被毀壞,裏麵的錢被全部偷走,社務所和住處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被偷掉的東西中,也包括日記嗎?”

“如你所說。”

回答之後,希惠含淚看著我。

“日記裏還夾著亞沙實以前給我寫的信。信裏寫著她的新住址和‘一炊’餐館的事。”

據說,那封信是我們搬到埼玉兩年後,姐姐寄給她的。

就是說,偷走日記的人,同時知道了三十年前的真相和我們全家的住址。

“是誰偷走的,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很不安,就跑到埼玉去看了看亞沙實全家的情況。我想,偷了日記和信的人,也許會以某種方式接觸他們。”

就是十五年前,希惠站在“一炊”店門前的那一天。

“那時,幸人走到了店門口,我感覺他的表情似乎很緊張,這更加劇了我的不安。”

當時,悅子因車禍去世不久,我內心總是充滿猜疑。是不是車禍的真相被誰發覺了?是不是年幼的女兒做的事被別人知道了?會不會有人來告知夕見真相?

“可是,對這一家人——亞沙實自不必說,幸人也好,他們的父親也罷,我絕對不能去問什麽。結果,我什麽也不能做,隻好回到了村裏。自那以後,我就一直在村裏生活,但是,我沒有一天不在想日記的事情。”

到底是誰偷走了日記?

日記在哪裏?

知道這些,是在今年的十一月八日。

“傍晚前,社務所的電話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說,十五年前的日記是他偷走的。我還沒來得及回應,那個人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三十年前的事情。本應該隻有我才知道的毒蘑菇案真相,他都說出來了。”

信被改寫的事,姐姐失憶的事,瑪利亞薊花的事。

“打來電話的人,就是筱林雄一郎吧?”彩根確認道。

“正是如此。”

十五年前發生地震後,筱林雄一郎出現在羽田上村,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過去他曾經喜歡希惠,用現在的話說,還曾經做過類似跟蹤狂的事情。據說,村裏有人認出了他,開玩笑說,去雷電神社了嗎?他瞪了對方一眼就走開了。

大概就是回村期間,他在雷電神社和希惠的住處實施了盜竊,得到了日記和信。

“他在電話裏和你說什麽了?”

“當時隻說最近來見我,就掛了電話。筱林雄一郎這個人,有不太正派的地方,盡管他離開村子很長時間了,我還記得很清楚。因此,當我知道是他這種人拿到了日記時,非常絕望。當然,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亞沙實。和十五年前一樣,我拋開一切去了埼玉。在亞沙實的公寓周邊走動,去看了看幸人的店——”

希惠當時的身影,被夕見拍進了照片中。

“不過,我還是什麽都沒做。和日記被偷走時一樣,我沒能向任何人問什麽。”

我拚命強忍著似乎馬上要撕裂嘴唇,衝出喉嚨的大聲呼喊。

——我是藤原。

十一月八日,希惠接到了筱林雄一郎的電話,大概一周後的一天下午,他往我家打來了電話。

——想讓你給我籌點兒錢。

那個男人跟我要錢。

——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不,他並不是打算跟我要錢的。

——做那件事的是你女兒。你明知如此,卻瞞著不說。

筱林雄一郎以為接電話的是我父親。因為他所熟悉的父親的聲音,與我現在的聲音相似。他偷走並閱讀希惠的日記後,了解了三十年前的真相,他打算以此為資本來威脅父親。他不知道,我父親已經在三個月前離開人世。他沒發覺,電話聽筒的對麵是我,三十年前還隻是個小孩子的我。

——種薊花的事兒……我也知道哦。

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關係。那個電話與悅子的交通事故,與夕見小時候的失誤,都毫無關係。

——不給錢的話,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女兒。

——那孩子一無所知,什麽都不記得!

打來電話的四天後,筱林雄一郎出現在店裏。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被憤怒和不安驅使著,走近他的餐桌。

——是你往我家打電話了吧?

我一問,那個男人隻是一瞬間有點兒不知所措,之後鼻子哼哼幾聲,變成一副下流麵孔。

——難道跟孩子說了?

我沒有回答,但在心裏卻重重地搖著頭。不可能說。我怎麽能和夕見說!然而,他所說的孩子,並不是夕見,而是我自己。筱林雄一郎原來就是打算用電話威脅父親的,於是他認為父親將電話內容告訴了我。

“最終,我還是什麽都沒做,隻能從埼玉回到了這裏。接著,就在幾天後,亞沙實、幸人和夕見,突然出現在神社。”

“肯定很吃驚吧。畢竟你當時正在為筱林雄一郎的電話懊惱。唉,當然是偶然的吧……幸人先生一行,原本是為什麽來羽田上村的?”

彩根看著我,我沒能回應。夕見在旁邊。我不能讓她聽到我與筱林雄一郎之間的交流。隻有這個,絕對不能。

“爸爸因過度勞累病倒了,這就是我們來這裏的契機。”

夕見代我回答了。

“爸爸說想和亞沙實姑姑一起,三個人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去……於是,我就說想去羽田上村。因為從很早開始我就是八津川京子的粉絲,而且也想看一看成為自己根的地方。”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毒蘑菇案和奶奶去世時的事,那時我才第一次聽爸爸和亞沙實姑姑說起。可是,全都弄不明白……我們想重新調查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就來到了這個村子。”

直到現在,夕見也不懷疑來這裏的原委,聽夕見敘述的彩根和希惠也一樣。可實際上,我是一心想帶女兒逃離威脅者才離開埼玉的,去哪裏都無所謂。威脅者暗示的並非十五年前的交通事故,而是三十年前的毒蘑菇案。我當時並未覺察到這一點,就來到了羽田上村。既不知道姐姐才是真的案犯,也不知道姐姐失憶的事。

“你們三人出現在神社時,我震驚至極,無法用言語表達。”

希惠朝窗戶看去。現在拉著窗簾,從那扇窗正好可以看清整個神社院內的景象。

“那樣與亞沙實麵對麵相見,還是三十年前。因為筱林雄一郎的電話,我的大腦充滿著不安,但要說見到亞沙實沒感覺到懷念,一定是說謊……但是,我還是假裝沒認出對方是誰。”

因為她完全不知道,我們來羽田上村的原因吧。

“後來,在社務所被問及毒蘑菇案的時候,我也隻能繼續假裝一個受訪者……不過,我看出亞沙實現在還沒想起案件的真相,唯獨這一點,讓我放心了。”

“那天就是,雷場打雷的那一天吧。”

“那天的白天。”

“到了晚上,筱林雄一郎就墜下了懸崖……他來這個村子,就如同他用電話預告的一樣,是來拜訪你吧?”

希惠點頭。是的,那個男人並不是來追趕我的,而是為了見希惠,才來到了羽田上村。

“晚上八點左右,筱林雄一郎突然出現在社務所。”

希惠說,她正在為神鳴講做準備,那個男人就開門進來了。

“因為已經是三十年沒見了,如果沒有那個電話,我想我不會知道對方是誰。但當時,我馬上意識到他是筱林雄一郎。一開始他淨說無聊的過去的事,說著說著,就說起自己在城市做生意失敗,失去了一切……這時,他想起了十五年前弄到手的那本日記。他明確地和我這樣說。”

“他覺得可以弄到錢?”

希惠輕輕搖頭。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像瀕死的白色生物一樣顫抖著。

“好像不止是錢。”

她沒有具體說明。但是,她雙眼浮現出陰暗的色彩,仿佛所有影子都凝聚在了那裏。看著她的眼睛,我覺察到了某種東西。曾經對她抱有扭曲愛戀的筱林雄一郎,大概除了想要錢,還有更醜惡的要求吧。

“他說,如果不答應,就要全部告訴當事人——亞沙實。然後,他從包裏拿出日記給我看。看到日記,我再次意識到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於是暗下決心。錢也好,其他的也罷,我都答應他。”

她下定如此悲壯的決心,一定是為了姐姐。希惠心想,筱林雄一郎接近姐姐,說出案件真相——告訴姐姐一切,這種情況,絕對要阻止。

“可是,就在那時,有人從外麵敲社務所的門。筱林雄一郎便迅速抓起日記,躲進了裏麵的和室。我打開門,站在那裏的是亞沙實、幸人和夕見。”

當時,為了拍流星照片,我們正要去雷場。因為要把車停在神社的停車場,想事先打聲招呼,就拜訪了夜間的社務所。我們出現在門口時,希惠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眼前出現的是忘記過去罪行的姐姐。而背後,知道這一罪行的筱林雄一郎正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