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進行了簡短對話後,我趕緊關上門。緊接著,那個人從和室裏走了出來。不過,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留下一句‘我還會來的’,就離開了社務所。”
希惠膽戰心驚地從門口往外看,筱林雄一郎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雷場的山路上。
“原來如此,我知道那個時間點。當時,我正在雷場準備相機,在那兒碰見了幸人先生一行三人。然後,拍完流星照片就打雷了。”
姐姐受到雷聲驚嚇,跑進樹林深處,我拚命追趕。筱林雄一郎出現了。
——抱歉,我急需錢用啊!
那時,我仍然毫不懷疑地相信,對方知道十五年前交通事故的真相。
——你非要拒絕的話,我現在可以馬上告訴她本人。
我拿著手電筒,不顧一切地逃離那裏,雨水將地麵變得泥濘,還沒跑多遠,我就被絆倒了。我不知道自己朝著哪個方向,在胡亂照射的手電光中,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身影。憤怒充滿頭頂,我雙手抓著泥,思考自己應該做什麽。雷鳴震動著空氣,雪白的光照亮周圍,那個男人的身形再次出現在樹林中。——黑暗中,我像遊泳一樣,朝著雷場深處,呈懸崖狀的地方前進。手電筒滾落在地,我不去管它,而是朝著那個男人出現的地方跑去。我想殺了他,想在沒有任何人看到的一片漆黑中,將男人的身體推下懸崖。我的動作再快幾秒鍾,我就能殺掉他。可是,在我開始跑的同時,閃電劃破了眼前的黑暗。
“在雷場深處,雷打下來時,幸人先生,你在——”
彩根的語氣似乎帶著擔心,可雙眼卻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我在雷電照射下看到的東西。偶然被彩根拍進相機的東西。
“距離遭到雷擊的杉樹不遠的地方,出現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隻有這個嗎?”
我搖搖頭,擠出長時間壓抑在內心的那句話。
“我看到旁邊蹲著一個人,像跳起來一樣……雙手推向男人的胸。”
“是亞沙實小姐吧?”
“正如你的相機拍到的。”
那是雷電消失之前,瞬間發生的事。
我清楚地看到,姐姐推了那個男人。
黑暗再次來臨,我顫抖著雙腳往那邊靠近。被轟隆的雷鳴與大雨包圍的雷場邊緣,姐姐在哭喊著。懸崖下麵,無論怎麽傾聽,都毫無聲響——但是,那時的我,什麽都不理解,一無所知。我以為姐姐被恐怖的雷聲嚇壞了,衝動之下,將站在那裏的人推了下去。我極度混亂的大腦,隻能想到這一點。而且,在哭喊著的姐姐身旁,我甚至感到一種安心,因為威脅者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然而,真實的情況完全不同。
“為什麽……亞沙實姑姑一定要殺掉筱林雄一郎呢?”
夕見雙眼通紅地訴說著。
“那樣做的理由何在?”
“姐姐並不是想殺人。”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想遠離記憶。”
“……怎麽回事?”
我不知如何接下去,彩根像是想要幫我一樣,開口了。
“我的想法也一樣。那是衝動殺人。理由不在對方,而在她自己身上。”
“亞沙實姑姑自己身上——”
因為條件具備了。
“失去了三十年的記憶,在那一瞬間複蘇了。這樣想,一切都吻合了。”
轟隆作響的雷鳴。羽田上村和後家山。舉辦神鳴講的季節。正在著手準備神鳴講的神社。還有——
“科學證明,被置於同一條件時,人的記憶容易複蘇。但是,亞沙實小姐的情況還不止如此,是更加直接、更加有意識的。正是這種有意識的行為,造成了衝動殺人。”
“這是為什麽呢?”
“是不是希惠小姐所恐懼的事情,筱林雄一郎付諸實施了呢?”
一定如此吧。
——你非要拒絕的話,我現在可以馬上告訴她本人。
不知道他當時怎麽說的。也許並不需要很長的語句。當時,姐姐懼怕持續轟鳴的雷聲,所以蹲在雷場邊緣。而那個男人,就在那時將三十年前的真相告訴了姐姐。我剛剛才逃脫的威脅,瞄準了姐姐。
“羽田上村、後家山、雷電神社、神鳴講、雷鳴,還有從筱林雄一郎口中被告知的話。所有這一切融合成一體,一瞬間,將所有記憶從亞沙實小姐心中牽扯出來。這是怎樣一種體驗,我們隻能依靠想象。不過,一定如雷擊般穿過整個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吧。”
於是,姐姐推了男人一把。因為他在自己眼前說出了一切。
為了將複蘇的記憶,拋向看不見的遠方。
當然,這既沒有證據,也已經不能問姐姐本人了。但是,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情況。不,如果不這樣想,就沒辦法解釋了。因為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姐姐將筱林雄一郎推下懸崖的理由,還可能想到其他的嗎?
“之後,我們就下山來到神社。敲了敲社務所的門,希惠小姐好意讓我們在社務所休息。這時,黑澤宗吾和長門幸輔出現了。”
在恢複記憶的姐姐麵前,又具備了一個條件。三十年前沒能殺死的兩個人。將母親逼死的四人當中,如今仍然活著的兩個人。隔著拉門,姐姐聽到了他們帶著笑的聲音,就在母親曾經遭受暴力的那間和室。
——祭祀的準備,你都弄好了吧?
——一定要鎖好門啊!
——誰知道腦子不正常的人何時會出現呢?
“姐姐決定要完成複仇,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
——那個男人還活著吧?
——我都忘記了,你又提起來……
——我也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可是,都已經過去三十年了呀。”
夕見說完,彩根搖搖頭。
“對於突然恢複記憶的亞沙實小姐而言,一定根本不存在什麽歲月的概念。因遭遇雷擊而被迫停止的時間再次啟動了,所有感情都在她心中複蘇了。大腦和心髒,有時被比喻成硬件和軟件。三十年前發生故障的硬件突然恢複,軟件再次啟動。這種比喻雖然有點兒太現實,但是,當時的狀況大概與此非常相似。”
不,姐姐內心的感情應該超過了以前,變得更強烈了。三十年前,姐姐決心為母親報仇。但是,她沒能達到殺掉四個人的目的,豈止如此,她還遭到了被雷擊中的懲罰,承受著一生背負可憐的雷電傷痕的痛苦。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間湧入姐姐腦海。
——幸人。
那個夜晚,姐姐在旅館的被子裏叫我。
——發卡的事,對不起啊。
我困惑地轉身朝向姐姐,黑暗中,聽見了姐姐伴隨著呼吸的細語。
——因為我,害得幸人也被雷擊了,對不起啊。
姐姐這句道歉,不是因為自己戴了金屬發卡。姐姐認為,因為她往雷電湯中放了白毒鵝膏,自己才受到神靈懲罰,遭了雷擊。連在她身邊的我也遭到了側擊。她是在為這個後悔。
——我們離開村莊時,有人說,是因為爸爸,我們才遭到了懲罰……神靈,真的存在嗎?
姐姐的聲音就像小孩子說出了單純的疑問。不過,在姐姐內心,一定已經有了明確答案。神靈在看著一切,知道誰是應該受到懲罰之人。
盡管如此。
——已經沒事了……
已經能原諒我完成了複仇嗎?如今我已經受到了足夠的懲罰,能否允許我再做最後一次?當時,姐姐在黑暗中問著神靈。而且,用她自己的耳朵聽到了我聽不見的神靈的回應。
“不過,如果亞沙實小姐沒在雷場殺掉筱林雄一郎,之後就可能什麽也不會發生。”
彩根說完,希惠稍微垂下眼簾,收收下巴。這個動作是在由衷祈禱什麽,別無其他。如今,姐姐已不在人世,我們隻能做出各自的解釋。而且,隻能祈禱是正確的解釋。
“她殺掉了一個人。當然,直到早晨遺體被發現,都不知是否真的死了,她極度混亂,心中一定翻卷著不安。但是,他死了。而且,關於他的死,誰也沒懷疑亞沙實小姐。這就成了她將覺醒的複仇之心付諸實施的契機。”
能阻止姐姐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如果我早一些發覺姐姐失憶,我就可能會理解打雷瞬間所見到的情景是什麽意思,理解姐姐為什麽推那個男人的身體。我就能與姐姐麵對麵說清楚,阻止她後麵的行動。但是,我卻認為姐姐是被雷聲嚇得一時錯亂,才引發了那種行為。我用膚淺的理解掩蓋難以理解的事情,讓自己信服,豈止如此,甚至還為威脅者的消失感到安心。
“第二天早晨,筱林雄一郎的屍體被希惠小姐發現。當時你和警察說,因為前一天晚上打了很大的雷,早晨就去看看情況。那是謊話吧。”
希惠毫不遲疑,點點頭。
“前一天晚上,那個人為了追趕亞沙實他們離開了社務所,但一直沒回來。我非常擔心,所以天一亮就去了雷場。”
“然後,你發現他在懸崖下麵。”
“我一眼就看出他已經死了。當然,在談起這件事之前,我根本沒想過是亞沙實推下去的。因為是在被雷擊中的杉樹旁,我隻以為是意外事故……受打雷驚嚇,失足滑下去了。或者受雷的衝擊跌下去了。老實說,看到那個人已經死了時,我才放下了心。”
原來,她也和我一樣。
希惠說完,吐出一口細長的氣。從三十年前到現在,她的精氣神被剝奪殆盡,所剩無幾。我感覺那股精氣神也和氣息一起,從身體裏脫離出來。
“理所當然。畢竟這個了解三十年前一切真相的、一直威脅自己的男人,在眼前死去了。”
彩根點了幾下頭,再次看著希惠。
“他拿著的那本日記,你是在那時……?”
“因為挎包纏在他身上,我就繞到懸崖下,從泥裏把包拉了出來,在社務所處理掉了。之後,我才聯係了警察。”
同一天早晨,我帶著姐姐和夕見離開羽田上村。姐姐坐在汽車後座上,像個人偶一動不動,安靜地閉著嘴唇——可不知為何隻說了一句“我想看看海”。很久以前,她曾和希惠相約去海邊玩兒。她們相約的就是這個大海,姐姐坐在海邊,一言不發,久久盯著海平線。那時,姐姐的眼睛到底在看什麽?是不是某處的一個合情合理的世界呢?或者是,回望自己可能擁有的過去?她和希惠兩人,如約來到海邊,一直開心地笑著,玩累了回到家中,全家人一個不缺地都來迎接她。姐姐是不是在看,那個已經消失無蹤的過去?
“正如我開頭所說,亞沙實站在我家門口旁邊,是在第二天傍晚。”
就在這個家裏,姐姐告知了希惠自己想起來的三十年前的真實情況。母親臨死前告訴她的話、爸爸在照片背麵寫下的殺人計劃,還有她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部如實相告。
“聽了亞沙實的話,我再一次明白,自己三十年前寫在日記裏的內容,都是正確的。”
希惠用力閉著雙眼,似乎在努力控製感情。
“不過……雷電之夜,她把筱林雄一郎推下懸崖的事,亞沙實沒和我說。”
“那是沒辦法的。”彩根說。
“因為她是要殺掉黑澤宗吾和長門幸輔才回到村莊的。如果把殺掉筱林雄一郎的事告訴你,害怕你可能聯係警察。那樣的話,她回村就沒有意義了。”
彩根的說法很冷靜透徹,說完,他咕嘟喝了一口已經變冷的茶。
“接著,天亮後,神社舉辦了神鳴講,一直持續到晚上的祭祀活動結束後,黑澤宗吾在神社內被打死了。亞沙實小姐大概就是從這個窗口觀察外麵,看村民們都離開後,就尋找機會下手的吧。”
到了深夜,機會終於來了。在姐姐看來,對方不僅喝了酒,而且一隻手拿著手電筒走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殺掉他一定並不難。當作凶器的石頭,也不難找到,周圍就有不少。
“她拿起石頭,走近黑澤宗吾身後,打上去。”
“可是,將那塊石頭轉移到奇怪地方的,是你嗎?”
“是我幹的。”
那天晚上,在亮著小燈泡的房間裏,我審視著自己恢複的記憶。外麵的小路上,偶爾傳來喝了酒的村民的聲音。忽然,至今一次也沒思考過的各種可能性,接連縈繞於腦海。我將這些可能性與自己見聞的很多事情進行了對比。父親在照片背麵寫的文字。神鳴講前一天早晨下的雪。姐姐照片中出現的白色物質。太良部容子交給父親的信。筱林雄一郎打來的電話。那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於是,所有一切都完全吻合了。——姐姐實施了父親製訂的殺人計劃,往雷電湯中加入了白毒鵝膏。父親知道後,在太良部容子寫的信上加了兩筆,使自己成了嫌疑人。筱林雄一郎所知道的“秘密”就是這件事。姐姐和我一樣失去了記憶。筱林雄一郎在雷場使姐姐恢複了記憶。姐姐將他推下懸崖的理由就在於此。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
“那天晚上,我想請求希惠姐給我看看她母親寫的信。”
要確認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無論如何都需要親眼看看那封信。
“夕見睡著後,我離開旅館,去了神社。”
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神社應該隻有希惠一個人在。但是,我穿過參拜路靠近鳥居時,看到前麵有手電筒的光。我迅速躲進鳥居的暗處,黑暗中傳來似乎是醉酒者的腳步聲。不久,聽見了低沉的撞擊聲和重物倒地的響聲。
“我從鳥居旁看過去……手電筒在地上滾動著,在晃動的光束中,掠過一個人影。”
雖然隻是一瞬間,但那個人影確實是女性。我並沒有看清麵部。因為祭祀用的燈籠都已熄滅,能看到的範圍很小。過了一會兒,我下定決心,邁開腳步,膽戰心驚地靠近滾落在地的手電筒那邊。於是,我看見黑澤宗吾倒在冰冷的地上,後腦已經被砸裂。旁邊有一塊石頭,約有小孩子的腦袋那麽大,在橫向照射的光束中,石頭上的血跡清晰可見。
“我想到了姐姐是犯人的可能性。恢複記憶的姐姐回到村莊,是不是親手殺掉了三十年前僥幸存活的黑澤宗吾?”
當然,我並不確信。但是,我不能什麽都不做。我蹲下去,用外衣袖子關掉了手電筒開關。這是為了在天亮前,黑澤宗吾的遺體不被發現。
“之後,我抱起石頭,朝那條溪流走去。起初,我隻是想把它扔到水裏藏起來。”
但是,我馬上意識到那毫無意義。警察通過偵查,一定很快就能斷定凶器是石頭。還沒想清楚怎麽辦才好,我已經走到昏暗的水邊,看到了溪流中央那塊“試運岩”。
“我往上扔了幾次,把石頭扔到了那塊岩石上。這個地方,靠女人的力氣是怎麽也扔不上去的,我想大概能糊弄一下警察吧。”
在那樣做之前,我先用水清洗了石頭,扔的時候,也將收集的落葉放在了手與石頭之間。因為我聽說,現代技術可以從大多數物體中檢測出指紋。
下山途中,我給姐姐打了很多次電話。但是,姐姐的電話關機,一次也沒打通。第二天早晨,倒在神社院內的黑澤宗吾的遺體被希惠發現,全村陷入混亂。
“姐姐給我打來電話,是那天中午。”
當時,我和夕見坐在霞川河灘上,手機響了。我如實告訴姐姐我們在羽田上村,並說在紙箱中發現了父親拍的照片,以及寫在其中一張照片背麵的文字。一邊說一邊尋求著某種能打消自己疑惑的東西,拚命側耳傾聽姐姐的聲音。但是,姐姐隻簡短回應了幾句,我仍然滿懷疑惑與不安,於是想方設法尋找應該要告知姐姐的話。
——姐姐……你總是惦記夕見,謝謝了。
如果姐姐殺了黑澤宗吾,我想讓她知道我已經發覺了。如果她接著還想做什麽,我希望她放棄那種想法。
——以後,如果我有什麽意外,夕見就拜托姐姐了。
可是,一切也許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因為爸爸死後……我隻有姐姐你了。
若將我的胡思亂想說出來,姐姐該多麽受傷啊。
——因為我希望夕見幸福。
最終,我隻說了這些就掛了電話。我隻能這樣做。
“當時,我也應該可以阻止姐姐的。”
“沒辦法了呀。”
夕見明明就坐在我身邊,她的聲音卻似乎從怎麽伸手也摸不到的地方傳來。
“一切,已經沒辦法了呀。”
窗戶對麵傳來禮拜殿的鈴鐺聲。在鈴鐺下合掌的村民們,在神鳴講結束的雷電神社,在死了好幾個人的後家山,到底在祈禱什麽?
記憶猶新。在這個村子生活時,聽雷電神社的鈴鐺聲,一定是在新年時。這個聲音對我而言就是新年之聲。新年第一天,我們全家一定會來到這裏,依次搖響禮拜殿的鈴鐺,合掌祈禱。明明做過很多次,當時自己向神靈祈禱了什麽,如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不過,內心充滿著對新事物的期待,唯有這個印象仍然留在記憶深處。響徹天空的鈴鐺聲,總是將村莊密閉的空氣筆直地切分開來,然後,從切分處溢出清冷卻微微發光的東西。
“第二天,希惠小姐發現了黑澤宗吾的遺體並報警——”
彩根問。
“你有沒有想過亞沙實小姐是犯人?”
“我抱有這個疑問。”
希惠答道,並沒看彩根的臉。之後,她那雙像玻璃球一樣的雙眼,一直茫然地不知看著何處,沒有看向任何人。
“我想,犯人會不會是亞沙實?她是不是想完成三十年前的複仇?——電話報警後,我將發現黑澤宗吾遺體的事告訴了亞沙實,但當時我很害怕,甚至都沒能正視亞沙實的臉。”
“聽了你的話,亞沙實小姐說什麽了?”
“隻輕輕點點頭,什麽也沒說。第二天下午,警察告訴我說,作為凶器的石頭被放在了‘試運岩’上麵。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消除懷疑……”
希惠的聲音也似乎漸漸變遠,終於在此中斷。
“直到最後,你也沒能將自己的懷疑告知她本人吧?”
彩根平靜地問,希惠垂下眼簾,似乎在傾聽自己的內心。
“大概我也……和母親一樣吧。”
她的聲音透露著難以形容的悔恨之情。
“我想把一切都交給神靈。因此,讓她住在我這裏時,我一直都沒有追問亞沙實。”
希惠來把她母親的信交給我時,她的心情大概也和三十年前的太良部容子一樣吧。她們都是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知對方。太良部容子想告訴我父親。希惠想告訴我。——她們這樣做,是想將一切委托給一個強大的意誌。她們相信它的存在——至少在心裏期待如此。收到信的父親,選擇犧牲自己保護了姐姐。這種做法正確與否,我無從判斷。如果能預見未來,父親能看到現在的我們,他也許不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是,三十年前,父親確實用自己的手保護了姐姐。然而,我卻一件事都沒能做。所有事情都暗示著姐姐是犯人,而我卻不想承認。就像看到了禁看之物的囚犯,再次回到原來的黑暗之處,屏住呼吸,凝視著看慣了的假影子,告訴自己那是真的。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害怕。”
希惠的話,就是我想說的。
“隻是將自己沒有勇氣去觸碰的東西,換成了神靈而已。”
她也和我同在一個洞穴裏,就在我旁邊屏住呼吸吧。當我們還在黑暗中膽怯害怕時,姐姐已經拿著菜刀和聚乙烯罐,走向長門幸輔的家。然後,她被警察追趕,在山中奔跑,沉入冰冷的霞川,消失不見。隻給我這個從小就一直讓她操心的、什麽都不會的弟弟留下一句“對不起”。
希惠雙手捂住臉,像孩子一樣哭泣著。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看向窗邊的架子。那裏有個筆袋,是過去我們三個一起乘巴士去電影院時買的,姐姐和希惠買了一模一樣的。這三十年,希惠一直在羽田上村生活,做著從出生開始就被命運賦予的雷電神社宮司。但是,她一定從未忘記與姐姐共度的時光,從未忘記和姐姐在病房的約定。初中一年級時,姐姐在教室和她打招呼。在雷場,她想要結束生命時,姐姐從背後大聲喊著她的名字。之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同學麵前哭泣。從那一瞬間開始,她們倆就一直彼此牽掛。即使分隔遙遠,她們也始終想著對方。如今,一個沉入了冰冷的河流,一個在此傷心流淚。這一天的到來,她們誰也不曾想象過。
“亞沙實姑姑認為……複仇已經結束了吧?”
夕見說出了我們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她認為自己放火燒了房子,殺掉了最後一個仇人之後才去死的吧。”
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當她消失在冰冷如凍的霞川時,是否相信自己完成了一切?還是心中滿懷遺憾而死?她刺中自己胸膛,是因為意識到已經沒有退路了嗎?或者,她事先早已決定,一切結束後這樣做?
禮拜殿的鈴鐺響了。我閉目祈禱。我祈禱,那天夜晚,在被菜刀深深刺入時,姐姐心中有些微的平靜。我祈禱,跨越三十年歲月後再次複蘇的憤怒和仇恨,在最後的最後,像雲一樣消失,白色的光照著姐姐的胸膛。
[1] 學名Psilocybe argentipes,也叫阿根廷光蓋傘,擔子菌亞門傘菌目蘑菇。有致幻作用,人食用後會陷入狂躁狀態。
[2] 麥角酸二乙胺,簡稱LSD,是一種強烈的半人工致幻劑。
一條小路從停車場筆直延伸出去,我和夕見並肩走著。
夾在常綠樹之間的小路前方,墓碑群顯現,如遠方的街區一般。
“今年的忌日已經過去了很久,奶奶會不會感到孤單啊。”
因為這裏遠離市區,聽不見一點兒聲響。隻有我們踩踏石子路的腳步聲,響徹在臘月寒冷的空氣中。
“你爺爺在她身邊,沒關係的。”
母親的墓在陵園的中間位置,如今父親也長眠於此。
父親去世時,墓地沒有放在遙遠的群馬縣,而是將骨灰埋在與母親一樣的地方,這是他的遺願。父親在做了食管癌的大手術後,可能意識到死亡離自己不遠了,就在病房將此事托付給了我。後來,父親身體康複回到家,卻在久別的“一炊”廚房突發腦出血,很快就離開了人世。
葬禮時,我將父親的話告訴親戚們,無一人反對。隻有父親的兄弟們似乎有點兒遲疑之色,最終也點頭同意了。親戚們一定與羽田上村的人們一樣,覺得父親是可怕的罪犯吧。父親之所以想在這個陵園長眠,也許因為他本來就明白這一點吧。
“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向爺爺奶奶匯報呢。”
因此,我和夕見來到了這裏。
離開羽田上村後,兩周過去了。姐姐的遺體還沒找到。也許已經漂到大海中,沉入黑暗的水底了吧。
總有一天,姐姐的工作單位和所住公寓的管理方,一定會聯係我的。為了不給對方帶來麻煩,如果有必要的手續,我會照辦。之後,隻能佯裝不知地繼續生活。我和夕見,都會如此。
幾個月後,我也許會到警察局報案,說姐姐失蹤了。但是,成年人的失蹤,一般不太受重視,一定會很快在無數凶險事件中消失不見。
——為什麽,發生殺人這種事呢?
我和夕見離開羽田上村時,彩根送我們到停車場,他這樣說。
——至今為止,在被卷入了這樣那樣的怪事,或者自己主動介入的過程中,我和殺人犯曾經有過幾次交談。但是,他們都並不凶殘,也並非具備某種非人的人格。亞沙實小姐也應該一樣。否則,她不會被那麽多人愛著,大家也不會那麽努力去保護她。
父親賭上自己的一生保護了姐姐。母親在命懸一線之際,擔心姐姐的安危,留下了最後那句話。希惠將姐姐犯下的罪隱瞞了三十年,在這個秘密被筱林雄一郎知曉後,挺身而出保護姐姐。他們這樣做是否正確,如今依然無法判斷。但是,他們為姐姐著想的心情,一直強有力地存在著。隻有我,什麽都沒能為姐姐做,但我從小就確實很愛姐姐。正因為如此,每當姐姐將手放在我頭上,說出那句咒語般的話時,我總能無比安心。
——殺意這種東西,大概一直盤旋在無數人心中吧。絕大多數都沒與殺人相關聯,也許隻是幸運吧。
說著,彩根抬起下巴看向天空。羽田上村的天空,似乎對它下麵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萬裏無雲。隻有飛鳥的影子無聲地掠過視線一角。
——就像雷一樣,吸進來的東西和與之呼應的東西偶然相遇,就會致人死亡。稍不走運,就會將殺意轉變為殺人。
最開始的不走運,在哪裏呢?
是我在後家山發現阿根廷裸蓋菇的時候嗎?是因為當天我在回家路上碰到了筱林雄一郎嗎?是因為三十年前,我和姐姐在禮拜殿前麵嗎?薊花是母親最喜歡的花兒。因此,我和悅子一起買了薊花種子,種在了陽台的花盆裏。如果不養那盆薊花,悅子就不會死。十五年後,我也不會錯誤地理解筱林雄一郎的威脅。我們就不會回到羽田上村,姐姐也不會恢複記憶,如今還能活在世上。
——這個世上,一定沒有任何神靈吧。
除去簡短的日常告別語句,這是彩根說的最後一句話。
“寒山茶的花,落了。”
雪白的石子路上,落著幾片紅花。看看旁邊,低矮的山茶樹將枝條伸向小路。
“寒山茶這個名字,還是很久以前來這裏的時候,亞沙實姑姑告訴我們的呢。”
女兒走在石子路上,繞開落在地上的紅花,腳上穿著嶄新的綠色鞋子。幾天前,她去大學提交期末照片,回家路上買了這雙輕便的運動鞋。作為期末照片,她提交的並不是在羽田上村所拍的流星照片,而是家庭寫真。照片上有父親、母親、姐姐、我、悅子和夕見。但是,當然不可能是我們六個人一起照的合影。一天晚上,我正在起居室盯著夕見小時候與姐姐的合影,照片上的她倆都笑著。突然,從側麵傳來相機的快門聲。夕見並未把相機從她的臉前拿下,而是像要擋著眼睛似的,一邊用手指著我對麵。那裏的佛壇上,並排放著父親、母親和姐姐的遺像。
後來,夕見笑著說。這張期末照片,因為題目比較個人化,雖然能拿到學分,但並不指望被表揚。哪怕隻是這樣強顏歡笑,夕見到底要付出怎樣的努力啊。
“從我小時候起,亞沙實姑姑就教了我很多東西呢。”
夕見選擇這張照片作為期末照時,是怎樣的心情?提交期末作業後,在回家路上買新鞋子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夕見都沒和我說。但是,我感覺從中看到了微弱的光。就像用雙手捂住臉時,從指縫看到的很小——但確實透射出溫暖的那束光。
“亞沙實姑姑到托兒所來接我時,我們會稍微繞點兒遠路。開在路邊的花叫什麽名字,花粉是由昆蟲或者風來傳遞的等,都是亞沙實姑姑告訴我的。”
與夕見的聲音重合著,我仿佛聽見了姐姐的聲音。
——媽媽用她最喜歡的花的名字,給我取了名字。
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姐姐的名字是母親取的。父親希望我能在比他更寬廣的世界裏生活,跳出了“南人”的框框,給我取了“幸人”。母親將她最喜歡的花的名字給了姐姐。隻改變了一個字,是因為比較在乎“aza”的發音與“痣”相同[1]。
——而且,據說在歐洲神話裏,薊花是可以保護人免於雷擊的花。
母親告訴了姐姐這樣的故事,姐姐是什麽時候講給我聽的?姐姐當時驕傲地笑著,應該比三十年前還要久遠吧。姐姐的眼睛看起來很幸福,應該比三十一年前還要久遠吧。
“小時候,亞沙實姑姑告訴我的花名,我當時要是好好記住該多好。因為不同的季節開不同的花,一年過後總是忘掉……再一次請亞沙實姑姑告訴我,還是會忘記。”
由遠及近,我們的腳步聲響徹著,前方很快就是墓碑林立之處了。因為是曆史比較悠久的陵園,老遠就能看出花崗岩墓碑的新舊。既有平成元年(1989年)之後建的墓碑,也有三十年前昭和天皇還沒駕崩以前就矗立在此的。就在半年前,平成時代也宣告結束,令和時代開啟。不管時代如何變化,人們都要經曆生死,最終長眠在墓下或海底,綿延不絕。
“不過,不知為何,也有直到現在還清晰記得的。”
被情感觸動,被現實裹挾,在喜悅與悲哀之間,我們咬緊雙唇,幾乎咬得出血。但是,我們還是隻夢見幸福,拚命生活。是不是在某個地方,有什麽在看著這樣的我們呢?父親做的事。姐姐做的事。我和希惠做的事。沒做過的事。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年幼的夕見對爸爸的溫柔體貼。消失的生命。永遠消失不了的悔恨。看著所有這一切的,是不是存在於某個地方?
“同樣的花,卻因為生長地方不同而高度不一樣,我覺得不可思議,就問了亞沙實姑姑呢。”
一定如彩根所說吧。
“然後,姑姑告訴我說,花,要朝著太陽才會長大哦——”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神靈。
[1] 薊花的日語讀音為“azami”。痣的發音為“aza”,為避免不好的寓意,故選取了“asami”為名字,對應漢字就是“亞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