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前。

那個案件發生的前一年。

羽田上村,有一條東西向貫通的主幹道,我的父母在路邊開了一家小酒館。主打地方菜配日本酒,食材主要是新潟縣所產的魚貝類和山野菜,其中,本村特產的蘑菇用得最多。就像如今的我和夕見一樣,當年在酒館裏,父親在廚房忙碌,母親招呼客人。店麵結構也很像,一樓是酒館,從後麵的樓梯上去,二樓是我們住的地方。

從地圖上看,羽田上村南麵緊依連綿的越後山脈,北麵是一座叫作後家山的大山。在山與山之間,猶如山間小路的縫隙之中,人們在這裏繁衍生息。

此處距離大海不遠,但因為在後家山對麵,漁業並不發達,本地產業主要是煉鋼鐵和售賣蘑菇。據社會課上所學的本村的曆史,在鋼鐵產業出現以前,人們主要依靠蘑菇過活。到了明治[1]時代,毗鄰的柏崎市發現了油田,小小的羽田上村也依山建了很多煉油廠。與此同時,鋼鐵業興盛,村子經濟繁榮。但是,進入昭和[2]時代之後,海外的廉價石油進入日本,本國的石油產業急速衰退,村子的繁榮景象也宣告終結。我在村裏的時候,煉油廠已經消失不見,隻有幸存的鋼鐵產業和傳統的蘑菇栽培產業支撐著村裏的經濟。

在羽田上村的村旗和宣傳雜誌上,印有本村經濟繁榮時期製作的村徽。如今看來,那真是個諷刺的設計。三角形的正中嵌入一個倒三角,也就是由四個小三角形組成。上麵的三角形塗成黑色,左下的塗成紅色,右下的塗成褐色。每個顏色分別代表石油、鋼鐵和蘑菇。隻有正中間的倒三角是白色,表示未來的新產業。但是,自昭和時代開始,煉油業衰退,最上麵的三角形就失去了意義。新產業並沒有興起,第四個三角形沒有塗上任何色彩,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

父母經營的小酒館名為“英”,羽田上村僅此一家。每次出入家門,我都會留意那招牌,主要因為“英”是母親的名字,所以,我很小就知道這個字讀“hana”,毫無違和感。上小學時,老師告訴我們這個英就是“英語”的“英”,除了“hana”,還有另外的讀法。知道這個,反而讓我大吃一驚。當時的班主任是一位男老師,他在教室說明了這個漢字的由來。因為日語“央”字有“美麗”的意思,加上草字頭,就讀作“hana”,和“花”的發音一樣。老師邊說邊看我。

“阿英,是個美人噢!”班裏一個女生大聲說。

我忘記她叫什麽了,隻記得她留著短發,眼睛細長。我當時朦朧地想了想,雖然年齡小,但是自己的媽媽長得漂亮這件事,我還是明白的。

來店裏的客人大都是男性。是因為當時的民風如此,還是因為村裏的女性不出來喝酒?抑或是因為我的母親長得漂亮?

客人們總是誇獎母親漂亮。比起那些說詞,我更討厭他們說話的語氣。每次聽到,總覺得他們的聲音好像正慢吞吞地觸摸著母親的肌膚。對酒館本身,我也沒什麽好感,店裏的客人都是粗鄙下流的家夥,而我就住在樓上,實在覺得丟臉。

本來,父親和母親的老家都不是羽田上村。

父親名叫藤原南人,出生在群馬縣。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兩個哥哥分別叫北榮、東馬,弟弟叫西太郎。據說我爺爺希望兒子們在日本的四麵八方成名成家,因此分別起了這樣的名字。但是,除了父親,另外三個人都留在了當地的民營企業,隻有父親離開了故鄉。而且,父親到了與他名字相反的北麵,在群山環抱的小村莊,開了一家小酒館。

據說,外公外婆是在經濟繁榮時期遷居到羽田上村的。我出生時,他們均已病逝。不知是否因為遺傳,母親也天生體弱多病,從小就經常向學校請假,臥病在床。

“可能也是因此,才喜歡上養花的吧。”

忘記是什麽時候了,在酒館的休息日,母親一邊看著朝南的院子,一邊說。

我當時不太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就又問了一下,母親說,在她小時候,每次臥病在床,外婆都會給她摘一些花,放在枕邊。

“你外婆會在玻璃杯裏放上水,插上花,放在我的枕頭邊上。不管是什麽花,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聞到一股清香。”

母親笑著繼續說。

“後來啊,即使不看枕邊,我也能猜出那是什麽花。”

在她笑眯眯的眼前,就是種著色彩繽紛花朵的院子。媽媽打理的這個小院,四季都花朵盛開。這些花不僅賞心悅目,母親還會采來做藥材。她從院子裏采些葉子、花瓣、花籽或者花根,幹燥後放入茶葉罐儲存,並將它們各自的功效認真記在本子上。她自己身體不適時,或者我和姐姐吃壞了肚子、感冒時,父親喝酒喝多了時,母親都會一邊翻看著筆記,一邊將那些奇妙的幹燥片煎煮或者研成粉末,讓我們服下。雖然味道都很難聞,但是,長大後吃過的藥,竟都不如那些有效。

“祭祀,說是要舉行的。”

每次回首那個案件,我總會想起父親在早餐桌上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是我那段記憶的“開端”。

那年十一月中旬,羽田上村迎來了嚴寒時節。所謂祭祀,是指神鳴講,每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在位於後家山半山腰的雷電神社舉行。

不知是真是假,據說,打雷頻繁的地方蘑菇長得好。顧名思義,雷電神社祭祀的是雷神——自古以來村莊產業的守護神。十一月下旬,是那一帶雷電開始頻現的季節,同時也是蘑菇采摘結束的季節。人們會提前在神社晾曬大量的蘑菇,用它們製作蘑菇湯。然後,在祭祀當天,羽田上村的男女老少,全部聚集到神社喝蘑菇湯。感謝今年的收成,祈願來年豐收。每年神鳴講的準備工作一開始,原本封閉沉悶的村莊似乎一下子有了生氣,所以我一直期待著。

但是,三十一年前九月的一天,昭和天皇突然吐血,開始與病魔做鬥爭。整個日本都被自我克製的情緒所包圍,全國各地的傳統祭祀活動都中止或者縮小規模。雷電神社雖然如往年一樣準備了大量的蘑菇幹,但神鳴講是否依舊舉辦,還不清楚。村裏人都等待著神社的決定。那時候,我心裏想著,神社內會不會像往年一樣擺很多攤位呢?我還能不能用父母給的零花錢,玩兒玩兒打靶遊戲、抽抽簽,與在祭祀活動中碰到的小夥伴一起在樹林中跑來跑去呢?父親愛好攝影,每年他都盼著帶上他的單反相機,拍下祭祀的場景,因此,他也老早就惦記著祭祀能否舉行。

“把祭祀用的湯送到天皇住的醫院,不就好了嗎?”

當時十二歲的我說出了這樣的話,父親一聽,大聲笑起來,早晨的陽光照進他那大張著的嘴巴中。那時,父親經常笑。

“這個湯對身體好,但不一定能治病啊。從大老遠的村子裏送去‘苔湯’,人家還以為下了毒呢,應該不會喝的吧。”

當地稱蘑菇為“苔”(koke),蘑菇湯叫“苔湯”(kokejiru)。據說,村北綿延的後家山,也是因為自古以來盛產蘑菇,“koke”的發音逐漸轉化為“goke”,和“後家”讀音一樣,這才有了“後家山”。

“你這家夥,自己都不喝的東西,竟然想讓別人喝啊!”姐姐取笑我說。

我雖然出生在羽田上村,卻不喜歡蘑菇,我從來沒吃過。

“天皇是神,又不是人!”

“天皇當然是人了,因為是人才生病呀!”

我倆爭辯著,聲音越來越大。

“那個祭祀和往年一樣嗎?”慎重起見,我又問了父親一遍。

父親有把握地點點頭。我拿著筷子的手,握緊了拳頭。

“舉辦不舉辦,是由希惠的媽媽決定嗎?”姐姐問道。

太良部希惠,是神社宮司[3]的獨生女,和姐姐是同班同學。放學後,她倆總在一起玩兒,每次希惠來我家,我都會害羞地離開。希惠的皮膚總是曬得很黑,她的臉頰和胳膊總讓我聯想到黃油卷麵包。她和白皮膚的姐姐在一起時,姐姐顯得安靜成熟,希惠則更開朗活潑。

希惠的母親太良部容子,就是雷電神社的宮司。

據說,即使從全國範圍看,女宮司也很少,很多大神社不接受女性成為宮司。原本雷電神社的宮司也都是男性,但是,上代宮司夫婦隻生了一個女兒,就是容子。容子結婚後,丈夫以入贅的形式做了宮司,但是,沒多久就病逝了。因此,她接替丈夫,成為首任女宮司。

“最後當然是由宮司決定的,不過,也可能是常來咱家的大佬們,他們和宮司說‘辦吧,辦吧’。”

父親說的“大佬”就是“大老板”的意思,本是表示“有錢人”的方言。在羽田上村,這個說法是特指四個人的,就是經常來“英”酒館喝酒的四個人。他們像炫耀自己的存在一樣,總是大聲嚷嚷,一喝酒就用下流語言品評母親的外貌。然後,就像確信對方會高興一樣,放肆地大笑。

“不是‘來’,應該是‘光臨’吧!”

母親端著茶過來,提醒父親。父親吐了吐舌頭。

“咱家的生意也主要靠他們照顧呢,大家都說,如果沒有他們,村子呀,神社呀,都不好辦呢。”

自那以後,大概過了半個月。

那是一個星期五,母親在雷電神社。神鳴講將在後天舉辦。

因為要製作款待全體村民的蘑菇湯,必須事先做好準備工作,母親就是被叫來幫忙的。要一隻隻檢查那些被長期晾曬的蘑菇是否已經發黴變質,再把沒問題的蘑菇用布認真擦幹淨,放在三口大鍋裏煮。煮好後,在寒冷的神社放置一天半,味道醇厚之後,在神鳴講當天款待大家。每年都有幾位女性被叫去幫忙,這是慣例。而母親每每必在其列,不知是誰選定的。

因為母親不在,“英”酒館暫時歇業,父親每年都利用這個星期五打掃和整修店麵。傍晚,我和姐姐放學後,也幫父親收拾。清空酒櫃,擦拭裏麵。父親拆下換氣扇,我們用抹布擦掉上麵的油汙。待母親回來後,我們就會圍坐在平時客人用餐的桌子旁,而不是二樓住處的矮桌,一起吃父親做的飯菜。全家人一起在樓下餐廳吃飯,一年也隻有這一次,所以這事一直令我歡呼雀躍。每年,父親都會準備四隻酒壺,每人一隻。他先給自己的酒壺裝上酒,然後給我和姐姐的,還有酒量不好的母親的酒壺裏倒上茶。我們各自將酒或茶倒入麵前的酒盅,一邊吃飯,一邊自斟自飲。我很討厭來店裏喝酒的那些男人,可每年這時,我會模仿他們的樣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著酒盅,嘟著嘴小口喝茶。

那一年的那天,一直到傍晚,母親都沒回來。

母親怎麽還不回來?我們剛開始擔心,電話就響了。室外已經很暗了,我記得大概是傍晚六點。父親拿起聽筒,電話是母親從神社打來的。“蘑菇湯的準備工作不如預想的順利,還要再忙一段時間。你先讓孩子們吃晚飯吧。”我緊貼著父親,豎起耳朵,聽見了母親說的話。而且,我還聽到了響徹在母親身後的男人們的笑聲。

“還沒準備好?怎麽那麽吵鬧啊?”父親放下電話,我問道。

父親並不看我,回答道:“前夜祭開始了吧。”

“前夜祭?”

“在祭祀前舉辦的小型祭祀。”

舉辦這種活動,我是初次聽說。但是,據父親說,每年在做蘑菇湯準備工作的晚上,都會舉辦這個儀式。

“這個祭祀要做什麽呢?”

“大佬們聚在一起喝酒而已。”

正在打掃地板的姐姐答道。她將拖把頭浸到水桶中,剛剛擦過的木地板濺上了灰色水點。她繼續輕聲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希惠,很討厭他們的。”

“不招待好這些大佬們,很多事都不好辦啊。”

村裏的大佬,是指黑澤、荒垣、筱林、長門四人。

黑澤家,是煉油起家的油業大亨,石油熱時期擁有大量土地和房屋。因此,石油熱衰退後,仍然持有巨額財產;荒垣家,依靠造鐵技術,成功興辦金屬加工業;筱林家,村裏首屈一指的蘑菇大王;長門家,經營著村裏唯一一所醫院——長門綜合醫院。

村徽中塗成黑色、紅色和褐色的三角,分別代表石油、造鐵、蘑菇,也就是黑澤、荒垣、筱林三家。再加上經營大醫院的長門家,這四家是本村的經濟支柱。當時,這四家的掌權者,就是經常光顧父母小酒館“英”的四個人: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長門幸輔。如今想來,他們當時都是四十歲左右、正值壯年的男人。

正如母親以前所說,雷電神社的經營似乎也多依賴這四家的捐款。神社出售宮司親筆書寫的“雷除”字樣的小護身符,作為慣例,村裏人每年都會買新的。但是,畢竟那東西很便宜,根本賺不了錢。族人費和功德箱的收入也微不足道。

“要拿酒壺嗎?”

姐姐收拾好拖把,回頭看著父親。

“你媽媽不在,今年就算了吧。”

父親做了些簡單的飯菜,姐姐幫忙,我隻是悵然若失地看著。母親好可憐,還要聽著那些醉鬼們的叫嚷,繼續幹活。我也很可憐,被剝奪了一家四口圍坐進餐的快樂。父親將鰈魚刺身、醬菜、烤半片杜父魚端上餐桌。我和姐姐盛上米飯,一邊吃魚和醬菜,一邊用玻璃杯喝水。父親說要等母親回來,所以他什麽菜也不吃,隻是慢慢地喝著一瓶啤酒。我也想等母親回來,一開始盡量慢慢吃,但因為肚子餓,回過神兒來時,發現飯碗已經空了。之後,姐姐也吃好了,此時距離母親打電話來,已經過去一個小時。

我和姐姐洗好碗後,姐姐從二樓拿了作業,在餐桌上寫。她的筆袋和太良部希惠的一模一樣,是去年春天上映的電影《龍貓》的周邊商品。當時,我們三個一起乘巴士轉電車去電影院,筆袋就是在電影院買的。本來我也想買點兒什麽的,因此還帶了零花錢,但因為是以女孩為主角的電影,不好意思買,就空手回來了。

“媽媽不會又身體不舒服吧?”

我看看店裏的時鍾,擔心地說。

姐姐也點點頭,說:“神社的工作間也很冷啊。”

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太晚了。我和姐姐看完時間,將目光轉向父親。於是,父親就像被催促著一樣,站了起來。

“我給神社打個電話看看。”

這時,電話鈴響了。

“這裏是‘英’。”

父親拿起聽筒,對麵傳來女人的聲音。雖然聽不清說什麽,我本來以為是母親,聽上去卻好像不是。

“沒有……還沒回來。”

之後幾秒鍾,電話裏的女人什麽也沒說。過了一會兒,聽筒裏又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我聽出來了,聲音是雷電神社的宮司太良部容子。父親一言不發,臉上的表情就像對方給他出了難解的謎語一般。我和姐姐也側耳傾聽,但父親後來將聽筒緊貼在耳朵上,我們就聽不到了。

“——我馬上過去。”

父親掛掉電話,好像又被問到謎題一般,滿臉疑問地回頭看著我們。

“說是,你媽媽不在那邊。”不等我們開口問,他就抓起椅背上的茶色皮夾克。“我馬上就回來,別擔心,你們在家等著。”

父親出了店門,推拉門的格子窗透出他的背影,被豎著切分成細小的模樣。父親走向左手邊的停車場,似乎想起車子被母親開到神社了,他又馬上轉身,消失在右手邊。寂靜無聲的夜晚,父親疾行而去的腳步聲,久久回**在我的耳邊。

母親不見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父親不明緣由,我們更是一頭霧水。我和姐姐呆立在餐桌邊,眼睛盯著推拉門外麵,那裏隻有無盡的黑暗。

當時,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大事,但已經眼眶發熱,馬上要流淚了。姐姐察覺到了,將手輕輕放在了我的頭上。感受著姐姐手的溫度,我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我雙手緊握,緊閉雙唇,涕泗橫流。除了內心的不安,還有沒能用酒壺喝茶的遺憾,沒等母親回來就吃得飽飽的後悔,這些是不是能趕走母親身上的不幸呢?想著這些,我努力想停止哭泣,但做不到。當時,我小學六年級,個子算比較高的,幾乎和小個頭的父親一樣高。明明長這麽高了,還一直哭,我覺得自己好丟臉,淚水卻流個不停。

“沒事,沒事。”

姐姐摸著我的頭,用方言小聲說。現在的我,早已聽不到也不說新潟方言了。而當年這句方言就像咒語一樣,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深夜,母親被找到了。

在後家山另一側,一條斜坡底下無路可走,因為盡頭是一條河。我的母親倒在冰冷的河水中,連鞋子也沒穿。

那晚,父親和村裏人一起去尋找,最終是父親發現了她。

山坡很陡,要搬運失去意識的母親,隻能沿著河邊走。父親背著母親,和幾個男人一起沿河灘走,終於到達離得最近的路上。一個人已經先行借用旁邊人家的電話叫了救護車,母親馬上被送到了長門綜合醫院。

一位叫富田的農協男職員,到家裏來接我和姐姐去醫院。我倆手拉手坐在汽車後座,富田邊開車邊告訴我們母親的情況,汽車行駛在漆黑的路上。

——先是在神社附近,找到了你們媽媽的鞋子。

那裏距離河流,似乎相當遠。

——她從那裏一直都是光著腳,走到山裏……到底怎麽回事啊?

母親躺在病**,麵色蒼白,毫無血色,就像用白紙折成的一樣。臉上罩著氧氣麵罩,霧氣朦朧。那情景仿佛一張照片,如今依然曆曆在目。醫生已經竭盡全力救母親了吧,蓋在母親身上的白色被子沒有一絲褶皺。

太良部容子緊跟著我們來到醫院,說明了母親從神社消失的經過。據她說,母親和另外三個女性一起在與社務所並排的工作間,做蘑菇湯的準備工作。不過,今年比往年費時,隻有一個人必須要傍晚趕回家,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三個人各自給家裏打了電話,告知家人今天要晚回去。

“七點過後,準備工作終於結束了。英和另外兩人就拿了背包,離開了工作間。因為我還要做些正殿的準備工作,就去了那邊……”

她在那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偶然間看了一眼停車場,發現母親的車還停在那兒。母親是在一個小時前離開工作間的,容子非常吃驚,開始到處找我的母親。

“她沒在工作間,也沒在辦公室。”

辦公室裏的和式房間裏,如往年一樣,是正在喝前夜祭酒的四位大佬,太良部容子到那兒看了看,也不見我母親。問了問四個人,他們說沒見到。容子說母親的車還在停車場,四個男人站起身,一起在周圍搜尋了一番,還是沒見到我的母親。

“我想是不是有什麽原因,沒開車就回家了呢?就給府上打了電話。”

就是父親接到的那通電話。

母親為什麽在神社失蹤了?為什麽赤腳倒在了河中?誰也不知道。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母親虛弱無比,醫院也回天乏術,當晚母親就去世了。生命之線,無聲折斷,醫生宣告母親死亡,我根本無法接受。

第二天,在村裏的殯儀館,我和父親、姐姐並排坐在折疊椅上。

父親低垂著頭,如石頭般一動不動。坐在我和父親中間的姐姐,始終將手帕貼在臉上,抽搐著。有生以來,我不得不第一次麵臨“死”這個概念,根本無法接受。昨天,一聽說母親不見了,我就哭個不停,現在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呆呆地看著地板,聽著吊唁者的腳步聲、低語聲,久久地綿延不絕。聽到村裏人說,次日的神鳴講即將如期舉行時,我才開始落淚。在我看來,那就像是對我們一家的背叛。我怒火滿腔,熱淚滿眶。姐姐從旁邊抱住我的頭,我將額頭抵在姐姐胸前,哭個不停。見此情景,來吊唁的人們心生憐憫地小聲啜泣,聽見他們的抽泣聲,我憤怒倍增,淚水橫流,哽咽不止。

不久,雷聲降臨村莊。

那陣子每一天,雲層都低垂著,幾乎貼著房簷,整個村子宛若一幅中途不蘸墨、一口氣完成的書畫,失去了縱深感。在遙遠的首都,昭和天皇仍然臥病在床,學校提醒大家,在賀年卡上不能寫“祝賀”字樣。比起已經去世的母親,人們好像更重視將要辭世的人,這加劇了我的憤怒和悲傷。母親的忌日沒多少人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天皇去世了,那個日期一定會長久地留在人們記憶中吧。想著這些,我鼻子一酸,滿眼是淚,教室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我和姐姐與他搭話,他也幾乎沒反應。有時他一動不動,像一棵很早之前就長在那裏的大樹。每逢此時,父親的雙眼就像樹幹上挖出的兩個洞穴,但是,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又像是有什麽人。“英”酒館重新開業了,但客人很少,樓下總是很安靜,也不見了那四位大佬的身影。

姐姐代替母親承擔了打掃和洗衣的家務。我想幫她忙,可是,她似乎想讓母親在自己身上複活一般,固執地非要自己做。在院子裏也一樣,隻要有時間,她就會打理那裏的花草。母親整理的那本草藥知識筆記,姐姐全部抄寫下來,並把自己學的東西再補記上去。一旦父親和我身體不舒服,她就煎煮植物的籽或根,讓我們服用。

整潔的房間,院子裏的花朵,我們的衣服,身體不適時喝的苦草藥,一切都保持著原樣。因為姐姐的努力,表麵上,我們每天的生活依然如故,唯獨母親已經不在了。這個家,因為缺少了母親,氣氛已完全不同,那是無法言說的、不可逆轉的變化。但是,我們必須承受著這種變化,努力過著每一天。而且,在這樣的氣氛中,一切都在朝著無可挽回的方向爆發,慢慢地曲折前行。

寒風刺骨,人們見麵都互相說著“歲寒啊”,這是寒冷時節才用的寒暄語。大雪將村莊染成了白色,各家的屋頂看上去完全一樣,我本來很喜愛這番景象,但如今,心中填滿了憤怒和悲哀。每年,父親一定會用相機拍下第一場雪,可是那一年,父親根本沒碰過放在起居室架子上的單反相機。

母親被葬在了村中寺廟的墓地。因為藤原家的墓地遠在群馬縣,父親就新建了一個。放學後,我經常會一個人去墓地。看著變成一個方框的母親,暗下決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在這個村子長大成人,永遠陪在母親身邊。

新年來臨,一月七日,昭和天皇駕崩。

平成,人們嘴裏說著這個還不習慣的新年號,整個日本,自我約束的氣氛越發濃厚。

不過,隨著積雪融化,這種氣氛漸行漸遠,夏去秋來。此時,母親的死似乎已被遺忘,人們隻是平靜地看著季節變遷。但是,如今想來,平穩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因為那個案件馬上如期發生。

十一月,柏林牆倒塌。最後一個星期六,是母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們在寺廟祭奠。那天,一大早就開始下雪,從寺廟正殿望去,鬆葉上有薄薄的一層白雪。在那個村莊,打雷前下雪,實屬罕見。第二天,神鳴講舉辦當日,就像要追上領先的降雪一樣,從清晨開始,後家山雷聲轟鳴。幾小時後,這雷聲奪走了我和姐姐的珍貴之物,給我們的人生帶來巨變。

雷雨雲消散的下午,我和父親、姐姐一起前往雷電神社。

對於神鳴講,我本應抱著糾結複雜的情緒,而我當時為什麽會去呢?就算是被父親帶去的,在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我對村裏人湧起的那種憤怒,已經消失了嗎?這一點,我到現在也想不通。

神社院內擺了很多攤位,大人小孩歡聲笑語,興高采烈。禮拜殿前,人們排起長隊領蘑菇湯。領到蘑菇湯和一次性筷子後,捧著熱氣騰騰的湯碗離開隊伍。之後,有的人坐到神社中央的折疊桌邊,有的人坐在石階上或者蹲在地上,喝著蘑菇湯。這種情景,我從小到大,反複看了多次。很小的時候,母親或者父親抱著我看;會走路後,姐姐牽著我的手看;知道害羞後,我就故意和家裏人拉開些距離,站在他們後邊看。

每年的神鳴講,我都和家人一起排隊領蘑菇湯,但我並不領湯。雖然生長在羽田上村,我卻怎麽也吃不了蘑菇,這一點經常被姐姐嘲笑。作為廚師中的小字輩,我隻能靠依稀記得的顏色和氣味,大致想象那蘑菇湯的味道。

聽著周圍的喧鬧聲,父親、姐姐和我排在領蘑菇湯的隊伍中。隊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我們終於一點點接近禮拜殿了。作為每年的慣例,大家還會在社務所前排隊。神鳴講當天,很多人要在這裏買一個新護身符,小小的,上麵寫有“雷除”字樣。我聽從父母的囑咐,從懂事時起,就將護身符放在口袋中。有了錢包後,就放在錢包裏。姐姐應該也是如此。三十年前的那一天,我們是不是打算隔兩年再買護身符,或者是壓根兒沒想著買護身符呢?不管怎樣,如果當天我們排的不是領蘑菇湯的隊伍,而是買護身符的隊伍,之後的人生將大相徑庭。

天空一聲巨響。

我們頭上隻是幹燥的冬日天空,但是,遠處的大海上空卻飄浮著烏雲,就像一個灰色的龐然大物抖動著憤怒的肩膀。沒有一絲風,烏雲卻在一點點逼近,又像是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在徐徐膨脹一般。

終於,連續不斷的轟鳴聲響徹天空。邊上有個大人說,今天早晨的雷又回來了。另外有個人,用醉醺醺的口氣說:“好靈驗啊。”

如往常一樣,禮拜殿中放著暖爐和小矮桌,四位大佬——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長門幸輔圍桌而坐。在比普通村民高出一段的地方,他們喝著酒,偶爾啜一口各自碗中的蘑菇湯。

排在我們前麵的一家人領好了蘑菇湯,接著,我們站在了大鍋前。負責盛蘑菇湯的是我不認識的三個中年女性,她們一看到我父親也來了,都愣住了。

“因為去年沒吃到啊!”

父親是出於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我無從知曉。但是,他的側臉看上去很平靜。與此相反,往我們三個碗裏盛蘑菇湯的女人們,卻笑容僵硬。對此,我記憶清晰。

一個女人將冒著熱氣的湯碗遞給父親和姐姐,正要遞給我,我說了一句“我就不用了”。聽我這麽說,她為難地點點頭。接著,本打算將湯倒回鍋裏,又轉念遞給了排在我後麵的人。

父親和姐姐端著湯碗,我們三個離開隊伍。見石階的邊上空著,我們便走過去。坐下來才發現忘記拿一次性筷子了,父親又回去拿。

“什麽都沒變啊……”

就剩下我們倆時,姐姐小聲說。

我還沒回話,父親就回來了。之後,他倆開始喝蘑菇湯,聲音很輕。此時,天空仍在低沉轟鳴,周圍的景色一片昏暗,人們和建築物的輪廓開始模糊起來,就像照相機對焦偏離了一樣。

“來啦?”

突然有人說話,我抬起頭,看見有人在人群中朝我們微笑。原來是農協職員富田先生。一年前的晚上,就是他開車帶我和姐姐去醫院看望母親的。父親端著碗站起來,與富田在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相對而立。我隻看見兩個人動著嘴唇,卻聽不見他們說什麽。

就在此時,天空炸裂了!

伴隨著轟鳴聲,我周圍的空氣顫抖著撕裂開來。我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在一刹那的靜寂後,所有人一起喧鬧起來。大家驚慌失措,我看見他們看著或者手指著某個地方,聽見他們說著什麽,才知道,就在剛才出現了雷擊。而且,正中雷擊的地方就是自己身後——禮拜殿的屋頂。我雙耳劇痛,就像插入尖刺一般,身體被恐怖緊緊抓住,動彈不得。在東奔西逃的人群中,我搜尋著父親的身影。姐姐在我身邊站起來,蘑菇湯碗滾落在地,湯汁灑了出來。

“屋頂下——”

姐姐的話被打斷了,我隻看見一道雪白的光束。

睜開眼,我看見了天花板。

“就這樣,別動。”

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雖然就幾個字,我也知道不是本地人的口音。

我在枕頭上動動頭,看看周圍。我躺在**,旁邊放著一台帶輪子的大機器。剛才一直在一起的父親和姐姐,他們去哪兒了?心中一下子湧起不安和混亂,我看著剛剛說話的女人。

她一樣樣地詳細詢問了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一句句回答著,我才漸漸明白,她是護士,我現在躺在病房裏。因為她說的是標準語,我以為自己是在遙遠的東京某家醫院。不過,接著走進來的卻是我熟悉的男醫生,他經常來學校給學生進行健康檢查。

醫生和護士給我戴上一個帽子,就像橄欖球選手戴的一樣。又在我的胸部貼上了好幾個吸盤。是不是測腦電波和心跳?因為他們沒有說明,我感覺自己像被當作實驗品一樣,很不安。結束後,父親進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原來,我和姐姐在雷電神社遭到了雷擊。救護車將被擊倒的我們送到了長門綜合醫院。據當時的目擊者所說,雷電直接擊中了姐姐,然後,從姐姐傳給旁邊的我,我遭到了側擊。據說,我當場跪倒在地。姐姐整個人跳了起來,高度及胸。之後,她的身體砸向地麵,衣服到處冒著煙。

“姐姐,怎麽樣了?”

“還沒醒。”

姐姐在其他病房一直昏睡著。一道如閃電般的痕跡,從脖子往下,刻在了姐姐身上。醫生和護士竭盡全力進行搶救,姐姐依然緊閉雙眼,掙紮在死亡線上。

“直擊和側擊,有很大的不同。”

醫生還在操作機器,白大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機器的導管一直延伸到我的頭部。

“雷擊觸電的病人,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觸電這個說法,就像是用濕手碰到了電池的感覺,聽起來與發生在我和姐姐身上的事情相去甚遠。

“可能如你所說……也許就是因為那個發卡。”

父親呻吟般說出的這句話,我沒理解。

“發卡……?”

“今天早晨,你不是說過嗎?你姐姐想戴那個發卡的時候,你說戴上它可別引來雷擊啊。就是那個銀色的,小鳥形狀的。”

我呆呆地看著父親的臉,父親也以同樣的表情看著我,接著,皺緊眉頭。

“……你不記得了嗎?”

見我點頭,父親慢慢回頭看看醫生,醫生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當時醫生和父親是不是已經就我失憶的可能性事先溝通過了呢?

“保險起見,我們來檢查一下。”

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昨天吃了什麽,再以前一點兒的事情,比如簡單的算術題和漢字等。醫生不停地問,讓我答,有時同樣的問題他會問兩遍。醫生還嚐試先讓我記住三個單詞,中間插入其他問題後,再讓我想起那三個單詞的內容和順序。他還讓父親配合檢查,問父親:“對您兒子而言,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有哪些?”父親按照醫生提示的時間段舉出幾個,我一一回答是否記得。其中包括,母親去世,為母親守夜時放聲大哭,前一天剛剛舉辦的母親去世一周年紀念,神鳴講當天的事情等。

檢查結果顯示,我存在部分失憶症狀。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太久,忘記也是沒辦法的。不過,從那時往前推算三年,在我十歲、十一歲、十二歲,以及現在的十三歲,父親說出的一些事情中,我竟然有好幾件完全沒印象。尤其是母親去世後的一年間,我的記憶缺失較多。這是檢查結果的判定。但是,是否算是判定了呢?我也說不清。因為,這期間在學校學的算式和漢字,我都記得很清楚。因此,對檢查結果,我一開始是懷疑的。缺失的那部分記憶,並非用空白填補的,而是本來就沒有。到底是不記得還是不知道呢?自己無法斷定。醫生問我,這個想得起來嗎,記得那個嗎。我搖頭,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反之,我甚至想,是不是父親記錯了。

“總的來看,孩子還是自然想起來的情況更多一些,所以不必太擔心。”

醫生說完就和護士一起走出了病房。

的確,被雷電奪走的我的那部分記憶是否已經恢複,直到現在還不明了。但是,當時被父親問到,不記得的事情,如今我都能想起來了。不過,那也許隻是在我想方設法要想起來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將真正的記憶與聽來的故事混為一談而已。就像夕見一樣,她並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玩兒過“開店過家家”,但是,在聽我回憶這件事的過程中,她不知不覺就把這件事當作自己的記憶了。

病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很長時間,父親雙手抱頭,低著頭坐在折疊椅上。我覺得父親的樣子好可憐,想和他說些什麽,剛要開口,父親卻先動了動嘴唇。

“報應到孩子們身上了。”

到底遭了什麽報應?看著滿臉皺紋、縮成一團的父親,我沒忍心問。這時,醫生和護士回來了。他們再次詳細詢問了我的身體感覺後,三個人的臉又變得模糊起來,我又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已是深夜。那時,有四位急救患者被陸續送進了醫院。

之後,通過各種渠道了解的信息交織混雜在一起。有我自己看到、聽到的,有當時的報紙和新聞報道的,還有村裏的大人和同班同學們,用興師問罪般的語氣告訴我的。

我和姐姐遭雷擊的當天深夜,被救護車送來的是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還有醫院的院長長門幸輔。他們四個人都是嚴重腹瀉和嘔吐,被初步診斷為食物中毒。醫生馬上給他們洗胃,服用抗菌劑,他們的症狀才暫時得以緩解。但過了一會兒,那四個人又開始渾身劇烈**。

第二天早晨,荒垣金屬公司社長荒垣猛,死亡。

緊接著,第三天,村裏最大的蘑菇農場主筱林一雄,死亡。

另外兩人,油田大亨黑澤宗吾,長門綜合醫院的院長長門幸輔,雖然保住了性命,但病情沒有好轉,因此繼續住院治療。

警察介入調查,判定四人為白毒鵝膏中毒。這個在當地也被叫作“itikoko”,是一種長在山裏的危險的毒蘑菇。

毫無疑問,是蘑菇湯所致。

當天,那四個人吃的相同的、並且含有蘑菇的食物,隻有蘑菇湯。但是,村裏其他人均無中毒症狀。也就是說,白毒鵝膏隻被摻到了這四人所喝的蘑菇湯中。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關於這一點,隻要是本村村民,誰都能馬上明白。因為這四人所喝的蘑菇湯,與村裏其他人喝的是不一樣的。

這與神鳴講的曆史有關。

遠古時代,剛剛有神鳴講之時,宮司將在後家山采集的蘑菇做成湯,供奉給神社的本尊雷神。此湯被叫作“雷電湯”,就是之後的蘑菇湯的起源。因為不是供人食用的,所以沒有調味,祭祀結束就丟棄了。後來,宮司開始給雷電湯調味,參加者分而食之。再後來,村裏的蘑菇栽培業日漸興盛,神社製作了不同於雷電湯的,分給村民食用的蘑菇湯。這種蘑菇湯使用的蘑菇,是農戶們收獲後帶到神社來的。因此,羽田上村的神鳴講,形成了製作兩種蘑菇湯的習俗。一種是用山蘑菇製作的少量雷電湯,一種是用農家栽培的蘑菇製作的大量蘑菇湯。

歲月更迭,一種規則誕生了。隻有當年向神社捐錢多的人,才能食用雷電湯,具有神社回禮的意味。在經濟上有所貢獻的人,可以與神靈品嚐同樣的食物。在當時的羽田上村,向神社大額捐贈的隻有四人,即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長門幸輔。因此,多年來,隻有他們在神鳴講當天食用雷電湯,村裏人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顯然,劇毒蘑菇白毒鵝膏,被摻入了四人在禮拜殿所喝的雷電湯之中。

關於摻入毒蘑菇的經過,警方有兩種看法。一是村民從山裏采蘑菇時,誤采了毒蘑菇;二是有人在煮製時故意放入的。但是,前者的可能性極小。因為對於白毒鵝膏的可怕毒性,全村的大人無人不曉。放入蘑菇湯裏的蘑菇,不論是山裏采集的還是農家帶來的,都是在秋季備好,在神社曬幹的。在進行這項準備工作時,如果湯裏麵混有白毒鵝膏,不可能不被人發現。

大批媒體湧進村莊,案件引起社會關注。身體恢複後,我出院回家,看了電視新聞。姐姐還在醫院昏睡不醒,我倆被雷擊傷的事也被報道了,但就像是毒蘑菇案的一則逸聞。

時隔很久,仍然沒抓到犯人。警察的搜索並無新進展,報道也逐漸減少,不久,村裏就不見了媒體的蹤影。進入十二月,新聞節目開始紛紛將當年發生的重大事件作為特集播放,但是,羽田上村的毒蘑菇案並未被包含其中。被特別報道的話題隻有昭和天皇駕崩、春天開始的消費稅征收、夏天逮捕了幼女連環拐騙殺人案的嫌疑人等。

然而,十二月十日,羽田上村的毒蘑菇案,再次受世人矚目。

雷電神社宮司太良部容子,被發現自殺身亡。在神社的禮拜殿,她將和服的細腰帶係在門框上,上吊自殺了。她女兒希惠發現後,馬上叫了救護車,但是,據說希惠一眼就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沒救了。

在雷電湯中放入白毒鵝膏的,是不是宮司呢?她是不是因為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而悔恨不已,最終自我了斷了呢?當然,報道並非直接言明,但是,幾乎所有的新聞節目都在影射這種疑問。村裏不管大人小孩,都認定毒蘑菇案的犯人就是宮司太良部容子,說起來就像確有其事一樣。因為一直找不到犯人,大家也許心中不安吧。抑或是,把某個人看成犯人,想盡快回歸原來的生活吧。關於犯罪理由,村裏人也都煞有介事地議論紛紛。因為本村既非旅遊景點,住戶又少,雷電神社靠祈禱費和賣護身符的收入是難以為繼的。神社的經濟,實際上一直是靠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和長門幸輔的定期捐款。在這種金錢交易中,是否產生了什麽問題?因此,宮司才給四位大佬投毒呢?

當然,宮司的女兒希惠否定了這些傳言:母親絕不會做壞事。她不會對支持神社的人抱有惡意,真正的犯人肯定另有其人。死去的母親雖然被全體村民懷疑,但是,她可能並非自殺,而是被犯人殺害,當了替罪羊。

她言辭激烈的申訴,拚命訴說的神態,也被新聞節目播出。如今想來,希惠那時是個美少女,長得很像她母親。

“真的是宮司幹的嗎?”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傍晚的新聞節目,問父親。從神鳴講那天開始,“英”酒館就沒營業,父親往返於家和姐姐仍然昏睡的醫院之間。

“那個人不會做這種事的。”

父親小聲說,側臉對著電視,眼睛緊盯著自己的茶杯。雖然他看的是茶杯,但我總覺得,那眼神裏似乎還有點兒別的什麽。

幾天後,父親看的究竟是什麽,我終於知道了。

契機是媒體拍到的一段錄像。

錄像裏拍攝的是村裏的風景。安靜的午後,攝像機鏡頭從村子的主幹道進入了一條小巷。小巷是東西向的,攝像機鏡頭從東向西拍攝,就在影像結束前,拍到了一位女性。錄像拍到的是背影,而且穿的是便裝,最初大家並未注意到是誰。但是,其中一個工作人員指出,這個人看上去像是太良部容子。工作人員叫住幾個村民,請他們看靜止畫麵,大家都點頭說,畫麵上的人確實是宮司。

錄像的拍攝日期是十二月十日,即太良部容子在神社禮拜殿上吊自殺的日子。錄像的拍攝時間是下午一點多,是容子遺體被希惠發現的幾小時以前。在錄像中,太良部容子沿小巷行走,經過左手邊的一家店時停住了,她將手放在了這家店門上,影像到此結束。

那家店就是“英”。媒體經過多番調查,掌握了大量相關信息,頓時興奮起來。這些信息包括,這家店是藤原南人的家;店名來源於他妻子的名字,而他的妻子於一年前去世,死因不明;今年的神鳴講,他的孩子們遭到雷擊,女兒至今仍未恢複意識。

太良部容子在自殺前,去藤原家到底做什麽?

報道人員馬上找到父親,當場給他看錄像,請他說明情況。父親隻是一再搖頭說,那一天誰也不曾來過。媒體仍然不死心,又給太良部容子的女兒希惠看錄像。

希惠看完錄像,直奔“英”而來。

當時我已經放學回家,在餐桌上寫作業。我之所以沒去我們住的二樓,而在一樓的店麵,是因為父親在這裏。父親每天往返於醫院和家之間,回家後也幾乎不上樓,就坐在一樓的椅子上,經常直愣愣地盯著餐桌。

“我是雷電神社的太良部。”

有人敲門,接著,我聽見了這句話。我抬頭一看,格子門外的小路上,穿著和姐姐同樣校服的希惠站在那兒。

父親起身開門,之後,臉一直朝向左邊,一動不動。我放下鉛筆,往父親視線的方向看去。那裏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拿著攝像機。

“他們給我看了錄像,就是拍到我媽媽的那段。”

希惠的聲音微微顫抖,忽高忽低。

“臨死前,我媽媽來這裏做什麽?”

父親的雙手直直地垂在身體兩側,與希惠麵對麵,一言不發。也許是光線的原因,父親的樣子就像一個栩栩如生的人偶。仿佛他被綁在透明木樁上,在被切斷細繩的瞬間,馬上就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漫長的沉默之中,隻能聽到希惠急促的呼吸聲,而且越來越急。

“請在這兒等一下。”

父親轉身背對希惠。

父親之前從沒和她說過敬語。父親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頭,便走上樓梯。隨著頭上殘存的溫度迅速消失,我感覺父親去了樓梯那邊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錄像是什麽東西?希惠的母親來過,是怎麽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看看希惠的臉。四目相對,她勉強擠出了笑容。我也含糊地笑了笑,對姐姐的朋友,我一直如此。

一會兒,父親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白色信封。

就像打消某種念頭一樣,父親將信封遞給希惠。信封的開口處是撕開的,她迅速將手指放進去,抽出一張折成三折的便箋。站在一旁的兩個男人,各自挪了挪腳,移到能看到信紙內容的地方。

我沒看見寫在便箋上的文字。希惠和兩個男人離開後,我問父親那是什麽,他也沒回答我。但是,通過之後的報道,我和世人一樣,知道了一個令人吃驚的事實。

那封信是太良部容子所寫,內容是指證父親是毒蘑菇案的犯人。

太良部容子在信中說,舉辦神鳴講的當天清晨,她看見父親進入神社工作間,並在雷電湯中放進了白色的東西。待父親離開,她馬上去看鍋裏的東西,發現是蘑菇。當時,她腦海裏也掠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是劇毒蘑菇白毒鵝膏?但是,她沒有倒掉鍋裏的湯,也沒告訴任何人。幾小時後,神鳴講開始,喝了雷電湯的四人,兩人死亡,兩人病重。背負著如此重大的罪責,她自己無法繼續活下去。她對父親說,這封信即使扔掉也完全沒關係,所有一切都由父親自己決定。隻是,希望他想想家人。

便箋上的內容如上。

此事一經報道,不,還沒報道時,父親就接受了警察的訊問。警察問到神鳴講當天清晨的事情,父親說他一次也沒出過門,一直待在家裏,孩子們也知道。當然,警察馬上就向我求證。

“我起床時已經九點左右了,不知道之前的事。”

我如實回答。警察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就像被雕刻上去的一樣,他用顯而易見的懷疑的目光瞪著我。

“聽說你喪失記憶了呀?”

對此,我也隻能實話實說。

“時有時無……我不知道。”

當下最重要的是在醫院昏迷的姐姐的證詞。太良部容子在神鳴講當天清晨,看見父親在雷電湯中放入了白毒鵝膏。但是,父親說當時他一直在家。能夠證明這一點的姐姐,因為觸電還在昏迷中。

警察也好,媒體也罷,都恨不得姐姐馬上能蘇醒。長門綜合醫院門前,總是有拿著攝像機的男人抽著煙站在那裏。姐姐病房所在的樓層,有好幾個警察一直待命。有一次,我和父親一起去探望姐姐,因為我要先坐巴士回家,就先走出病房,當時,我看見警察在姐姐病房前迅速走動著。我悄悄返回,從走廊拐角處往那邊看,隻見他們將臉緊貼在病房推拉門上,一動不動地豎起耳朵聽著。他們大概是懷疑,一旦姐姐醒來,父親會教唆姐姐說什麽吧。

我在學校遭到了糾纏不休的欺負。每到課間休息,大家就圍住我的書桌,揪我的衣服和頭發,讓我老實交代。但是,我實在沒什麽可說的。我一去廁所,他們就大聲嚷著“殺人了,殺人了”,紛紛逃開。後來,惡作劇迅速升級。我小便時,他們會在背後搞小動作,不停用手、腳或者難聽的話欺負我。學校的飯菜中如果有蘑菇,他們就都把自己盤裏的揀出來,放進我的盤子。我隻能屏住呼吸,欲哭無淚地吞下去。

一個周六下午,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伏擊。遠遠看見五六個同班同學,手裏都拿著什麽東西,我馬上轉身往回走。身後有緊跟上來的腳步聲,我跑了起來,但是,追上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幹什麽呢?”

不知從何處,傳來如堅冰一般的聲音。

感覺追我的家夥們停下了腳步,我也停下來回頭看。隻見太良部希惠從旁邊的小路走了過來,她穿著高中校服,外套是一件茶色粗呢短大衣。幾個同班同學迅速交換一下眼神,扔掉手中的東西,跑掉了。這時我才發現,他們手裏拿的是從地裏拔出的蘑菇。一到冬天,蘑菇的傘蓋全部打開,布滿裂紋。我默默地看著,希惠站在旁邊,和我一樣低頭看著蘑菇。

“都是因為我吧……”

我搖搖頭,比起否定之意,更多是因為,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到底發生了什麽。搖頭的瞬間,我淚流滿麵,就像裝滿熱水的氣球破裂一樣。一輛小貨車從身旁開過,上麵裝著培育香菇的原木,聽著遠去的引擎聲,我們一言不發。

“信上寫的,是真的嗎?”

我**著鼻子問她,這是我一直想確認的事情。那天,父親遞給希惠的便箋上,真寫著報道所說的內容嗎?可是,希惠沉默著點點頭。她因瘦弱而深陷的雙眼,變成了兩個圓圓的影子。

“那麽,希惠姐的媽媽為什麽不做些什麽呢?明明看見我爸爸往雷電湯中放毒蘑菇,她為什麽什麽都不做呢?”

“我不知道。”

她雙眼對著地麵的蘑菇,卻沒看。沉默一會兒後,希惠似乎打算盡快結束這個話題,抬起頭,看向巴士站方向。

“我正要去醫院看亞沙實呢。”

她問我是否一起去,我搖搖頭。

“我昨天和爸爸去過了。”

在她媽媽自殺前和自殺後,隻要有時間,希惠都會去醫院探望姐姐。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有一次和父親去看姐姐,因為不想和隨時待命的警察碰麵,我們就故意繞遠,從反方向的走廊回到病房。半路上,隻見希惠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我們尷尬地看看彼此,稍微聊了幾句。據說,她每天都來看姐姐,隻是我和父親在病房時,她就坐在外麵,等我們走了再進去。

——大概是,怕見麵尷尬吧。

雖說是探望,但因為姐姐一直昏迷,我們也隻能看看她的樣子而已。聽我這麽說,希惠從包裏拿出一台隨身聽。

——我會播放她喜歡的曲子。不能給睡著的人隨便戴耳機,我就放在她枕邊,調到最小音量給她聽。

我問希惠是什麽曲子,原來是當時姐姐喜愛的“南天群星”演唱的《所有人的歌》。

村裏又響起了雷聲,打雷後,下雪了。

一天下午,醫院打來電話,那時我剛放學回家。那天下雪,回家時迎著風,風裏夾著雪,根本睜不開眼睛,我是倒著走回家的。醫院說姐姐醒過來了,父親聽完電話,立刻開車帶我一起趕往醫院。

病房裏除了醫生護士,如我們所想,還有幾個警察。一見父親進來,警察們都陰沉著臉,表情中似乎夾雜著懊惱和困惑。

姐姐說,神鳴講當天早晨,父親一次都沒離開過家。

姐姐這句話,對於警察而言,是不得不相信的。因為,自從神鳴講那天起,姐姐就一直在醫院昏迷不醒,不論是雷電湯中被混入毒蘑菇,還是父親被懷疑為犯人,她都無從知曉,因此也不可能為了保護父親而說謊。

於是,案件搜查觸礁,進退兩難。警方認為,神鳴講當天清晨,太良部容子見到的並非父親,而是另有其人。但是,那個人是誰?毫無頭緒。

積雪最厚的時節,姐姐出院回家。

姐姐右耳聽力喪失,身體被刻上了可怕的閃電痕跡。

與被雷擊傷前相比,姐姐還有一個更大的變化。那就是,她再未和父親說一句話。到底為什麽,當時的我還不明白。

積雪融化之前,父親辦好了母親墓地的移葬手續,帶著我和姐姐,還有放有母親骨灰的白色罐子,離開了羽田上村。

“……代替你,孩子們遭到了報應啊。”

往車裏裝行李時,同村的一個男人走過來,眼神冰冷地說。不論警察是否消除了對父親的懷疑,村裏人還是認為父親就是犯人。我把被子塞進小貨車,努力不去看那個男人,但還是想起了父親曾經在病房說的那句話。

——報應到孩子們身上了。

之後,我們開始在陌生的埼玉縣生活。

父親開始在建築公司工作,我們住的公司宿舍,本來是給單身人士居住的小公寓。父親靠著做不習慣的體力活兒賺錢,每天累得精疲力竭。姐姐依然和父親零交流,他們兩個這樣,我也變得很少說話。家裏僅有兩個房間,一直充滿著緊張的、有點兒類似白色的空氣。

隻有我和姐姐的時候,案件和在羽田上村生活時的事情,我們也隻字不提。我不希望姐姐想起那些,自己也不願意想起。但是,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向姐姐道歉。姐姐身上被刻下的可怕痕跡,姐姐失去聽力的右耳,每當我想起這些,就被不斷冰冷膨脹的悔恨所折磨。是不是自己改變了姐姐的人生?是不是自己讓姐姐的身體變成了那樣?悔恨膨脹至極,終於有一天,衝破我的嘴,噴湧而出。

——把發卡拿下來吧。我要是再認真點兒告訴你這個,就好了。

那是一個小鳥形狀的金屬發卡。當然,那麽小的發卡,實際上或許無法引雷,從科學角度,可能不會發生。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都怪自己,這種想法揮之不去。

——聽爸爸說的。神鳴講那天早晨,我看見姐姐戴著發卡,曾經擔心你會被雷擊。

既然擔心,再強調一下就好了。不管怎樣,讓姐姐把發卡拿掉就好了。雖然一直想道歉,但是一旦想要開口,又覺得“對不起”這個說法太不合適,想用最接近的說法說出來,又想不到。沉默良久,淚眼中,房間扭曲了,姐姐的臉變形了。

——因為……

姐姐動了動嘴,小聲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

我用力眨了眨眼,盈滿雙眼的淚水一直流到了下巴,姐姐的臉一下子清晰起來,她看著我的前胸。姐姐再一次重複了同樣的話,然後走進隔壁房間,關上拉門。我側耳傾聽,想聽聽有什麽動靜,卻一直沒有聲音。我就像被拋棄一樣,當場僵住,動彈不得。不過,我拚命思考著姐姐那句話的意思。最終,我僅按字麵意思理解了那句話。畢竟,當時我還隻是個孩子。

——因為,我全都忘記了。

不過,後來我了解了這句話的真意。

忘記,是不可能做到的。

大約一年以後,姐姐在轉校的高中畢業,開始在附近一家小貿易公司做會計。此時,父親決定用他拚命攢的錢,開一家新的和食餐館。一天早飯後,父親在矮桌上給我們看一張建築平麵圖。一樓是店鋪,二樓是住宅,和“英”一模一樣。

“我想在此,重新開始新生活。”

父親麵對我們,露出久違的笑容。我很開心。每天,父親都是灰頭土臉地回家,然後在浴室不停地洗著滿是泥土的工作服。我一直覺得,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父親。不止如此,一旦開始新生活,也許父親和姐姐的關係會有所變化。家裏緊張的空氣,雖然不可能完全恢複原樣,但多少也會發生些變化吧。可是,姐姐卻直直地盯著父親,說出了這樣的話——

“爸爸你,沒有這種資格。”

自從兩人不說話以來,這是姐姐第一次清楚地對父親發聲。姐姐看著父親,雙眼似乎是混濁的灰色。姐姐為何這樣說?父親不是犯人,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案發當天清晨,父親從未離家,做證的不是別人,正是姐姐。

父親沉默著出門去工作後,我才和姐姐說出我的疑問。

“我向警察撒謊了……”

姐姐的回答,讓我越發困惑。

“可是,姐姐,當時你應該什麽都不知道吧?毒蘑菇案也好,爸爸被懷疑是犯人也好,什麽都……”

沒等我說完,姐姐搖搖頭,向我坦白了令人吃驚的事實。

“其實,我早在幾天前就蘇醒了。案件也都了解了,爸爸被懷疑的事情,也都知道。”

姐姐到底是怎麽知道的?是醫生和護士說的嗎?那不可能。為了向姐姐確認父親的不在場證明,警察應該已經明確禁止醫院的員工談及案件。並告訴他們,即使姐姐醒過來,也什麽都不要說。況且,如果醫院的工作人員明知姐姐已經醒過來了,卻好幾天都不聯係家人,也是不可能的。

不過,當時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一種可能性。

“……是希惠姐?”

沉默良久,姐姐承認了。她醒來時,病房裏隻有希惠,將全部情況都告訴了她。希惠沒有叫醫生和護士,而是將她媽媽的自殺,她媽媽留下的信,姐姐長時間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姐姐。

“希惠說,照當時的情況,爸爸可能要被抓起來。我和希惠都不知如何是好。”

之後的幾天,姐姐也一邊繼續裝作昏迷不醒,一邊前思後想該怎麽辦。最終,她決定說謊。於是告訴警察,神鳴講當天清晨——雷電湯中被放入白毒鵝膏那個時間段,父親沒有離開家,她一直和父親在一起。

“爸爸……那天早晨,去神社了嗎?”

我想知道實情。

“不知道。”

“你並沒一直看到爸爸?”

姐姐閉著眼,輕輕地,但是,明確地點點頭。

現在,我依然相信父親不是犯人。但是,這肯定是因為,我不能從客觀角度判斷此事的緣故。因此,看見的,也成了看不見的。當時,父親多次被警察傳喚,每次回家都像拖拽著身體一樣疲憊不堪,父親的那種模樣,我親眼所見。我自己也在學校遭到同班同學的欺負。當我走在村路上,所有視線都如夾著沙子的狂風般,刺痛著我。對於這一切的反駁意識,掠奪了我的客觀立場。與我不同,發生在羽田上村的事件經過,姐姐都是從希惠那裏聽說並了解的。她比我更能客觀地做出判斷。那麽,結果如何?她也和村民以及警察一樣,認為父親就是犯人。若是客觀地看待此案,無論如何,結論都是如此。

——代替你,孩子們遭到了報應啊。

我們離開羽田上村時,那男人甩出的這句話,在姐姐聽來,也肯定別有意味。我們被同一個雷擊中,結果卻是天壤之別。我所遭受的隻是幾個小時的昏迷和零星的記憶喪失。但是,姐姐的單耳聽力被毀,身體還被刻上了永遠無法消除的痕跡。

之後,姐姐沒讓任何人幫忙,憑一己之力搬到了一間舊公寓。就在我和父親搬到這裏的一周前。當時,“一炊”的店招已經掛上。

此後,我們從沒提過那次案件。

但是,直到今天,我每天都會想起當年之事。

每次想起,我都會聽到一個聲音。那是目光冰冷的村民拋出那句不負責的話後,我突然聽到的聲音。父親坐進汽車,在啟動點火開關前,毫無血色的嘴唇,嘀咕了這樣一句。我聽得很真切。他說:

“沒錯。”

[1] 日本明治天皇時代的年號(1868—1912)。

[2] 日本昭和天皇時代的年號(1926—1989)。

[3] 日本神社的神職,掌管神社的營造、祭祀、祈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