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過越後山脈,薄雲滿天。氣溫驟降,即使在開著暖氣的車裏也能感到。
下坡到平地,車子進入沿海的國道。姐姐握著方向盤,偶爾看看導航畫麵。我坐在副駕駛位置,透過車窗眺望著佐渡島。用姐姐的車,由姐姐來開車,是因為我“大病初愈”。
“白毒鵝膏,果然是劇毒呢。這裏寫得很可怕。”
夕見坐在後座,盯著手機屏幕。
“噢,我來念念啊。中毒致死率達百分之五十至九十。與同屬於鵝膏菌科鵝膏菌屬的劇毒蘑菇——鬼筆鵝膏和鱗柄鵝膏,並稱為劇毒蘑菇三大家。毒性——”
“毒性大都含在褶皺中,一旦誤食,六小時至十五小時,毒性發作。症狀為劇烈嘔吐與腹瀉。開始表現為腹痛,之後肝髒、腎髒受損,出現**、脫水等類似霍亂症狀而死亡。也有以下情況:食用數日後,出現肝髒肥大、黃疸、胃腸出血,以及因其他內髒細胞受損而死亡。”
夕見還沒讀出來,我已將以上內容全都背了出來。夕見打開的那個網站,似乎就是我之前多次瀏覽過的。
離開羽田上村後的三十年間,我和父親、姐姐,從未提及過去的一切。但是,偶爾我會調查一下那個案件。因此,對毒蘑菇所知甚詳。不過,關於案件,至今仍然一無所獲。不論如何調查,也找不出已知事實之外的信息。
“——潛伏期時,因為毒素成分‘阿媽特金’[1]在體內循環,沒有速效治療方案。毒素抗熱抗幹燥,即使烹飪或曬幹,也不能消除……可怕。”
“是‘阿媽特係金’吧?”
“嗯?”
“發音不是‘阿媽特金’,應該是‘阿媽特係金’吧?”
“啊,真是呢。不愧是當事人,很了解啊。”
“我在廚師資格課程中學過。”
“對了,羽田上村是不是快到了?爸爸和亞沙實姑姑,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設定哦。爸爸是編輯,姑姑是撰稿人,兩位在調查日本的祭祀活動。為了寫報道什麽的。還有,我是攝影師。”
這種非常含糊的人物設定,是夕見想出來的。令人吃驚的是,她還給每個人印了名片。我是自由編輯深川由紀夫,姐姐是自由撰稿人古橋明子。唯獨與真名相同的是,名字讀音的首字母。夕見的名片上印著“Photographer(攝影師)Yumi”,沒準兒她當初隻是想印這一張吧。
三十年間,我和姐姐、父親都隻字不提的事情,為什麽會告訴夕見呢?想到這個,我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後悔不已。直到最後,我都沒能告訴悅子,我的父親可能是殺人犯,我可能是殺人犯的兒子。這樣的事實,我不想讓悅子知道,我倆從學生時代起就在一起,唯獨對這件事我始終守口如瓶。我也想過,找個時間告訴她吧,一定要告訴她,但是不知不覺就錯過了時機,直到悅子去世。這件事是構建我這個人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全然不知,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也許因此,我才告訴了夕見。
“嗯,毫不隱瞞地說,我也覺得爺爺可能是犯人。”
當我講完發生在羽田上村的事情,沉默良久,夕見抬起頭。
“雖說如此,爺爺會殺人,我還是無法想象。因此,其中是不是有出人意料的重大理由呢?”
當然,那還用說嗎?假設父親是犯人,那到底是為什麽呢?對此,不論是我還是姐姐,雖然彼此沒說出口,其實三十年來,我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如今,被並非當事人的夕見一說,“理由”這兩個字再次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我想知道理由。去那裏拍照時,順便查一查吧。”
順便,我正想對這個不合時宜的措辭說些什麽,姐姐開口了。
“我也想知道。”
我吃驚地看向姐姐,她也好像被自己的話驚到了,眨巴著眼睛。
“我是一直想知道的。如果弄清楚了,對父親的看法也許會發生變化。……雖然已經晚了。”
姐姐將柔弱的視線投向一處,那裏放著父親的遺像。
“咦,這是什麽?”
夕見在後座驚叫道。
“是一個人的博客。上麵寫著,采蘑菇時,絕對不能吃白色的蘑菇。因為大多是劇毒蘑菇。三十年前,那四個大人物吃的蘑菇湯,是叫雷電湯對吧?裏麵不就放了白蘑菇嗎?難道誰也沒覺得危險?啊,他們以為是金針菇嗎?”
我當場否定。“不會的。白毒鵝膏狀似香菇,不可能被錯看成金針菇的。而且,我們通常看見的金針菇呈現白色,是因為那是白色品種,其實自然色是褐色。因此,即使雷電湯所用的山蘑菇中含有金針菇,也應該不是白色,而是褐色的。”我看著後座說。夕見一聽,皺起眉頭。
“那麽,既然裏麵放了白蘑菇,為什麽還要吃呢?”
實際上,我知道答案。但是,姐姐先開口了。
“雷電湯中,一直是放白蘑菇的。一種叫作大銀杏菇[2]的白蘑菇,村裏人都會采來吃的。”
“原來如此。就是說,那四個人以為是大銀杏菇,結果誤食了白毒鵝膏?”
“當時是這麽說的。村裏和新聞,都這麽說。我也是同樣的想法。”
“大、銀、杏……咦?”
夕見在智能手機上輸入單詞,又發出驚叫。
“大銀杏菇,簡直大得出奇啊,傘蓋足有嬰兒的臉那麽大!白毒鵝膏才隻有香菇那樣大小,兩者怎麽會混淆呢?”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姐姐露出側臉,稍微笑了笑。
汽車導航的目的地是雷電神社。電話預約了村裏唯一的旅館,但因為我們一大早就出發了,離辦理入住還有一段時間,就決定先去神社。如果神鳴講的習俗至今仍然持續,現在應該正是準備時期吧。
車子離開沿海的國道,一直向東開去。
右邊是連綿的越後山脈,終於,後家山開始在左前方慢慢浮現。像這樣從遠處眺望後家山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十年前,我們離開羽田上村時,父親開著車,我坐在後座上,一次也沒回頭。最後看到眼前的景象,是什麽時候呢?
太陽光陰沉下去,整個天空變成了單一的灰色。道路兩旁,隻有掉光葉子的樹木,像殯葬隊伍一樣排列著。汽車行駛了一陣兒,也不見對麵有車過來。
不久,車子開進一個小小的隧道。
過了隧道,就是羽田上村。
“這個隧道變新了。”
姐姐的側臉與黑暗融為一體。
“夕見,這裏啊,很早以前很危險的。牆壁就像是用手削出來的一樣。我們偶爾乘巴士過這個隧道,到村外去,感覺就像在電視裏看到的電影《奪寶奇兵》一樣,總是讓人膽戰心驚的。我和你奶奶一起去買衣服時,上高中後與希惠一起去看電影時,都是這樣——”
“看電影那時候,我也在。”我接著姐姐的話說。
“啊,是嗎?”
“那次看的電影是《龍貓》。”
“對,《龍貓》。”
那是母親去世那一年的春天。我們完全不知道,半年後將會有悲哀降臨。我和姐姐、希惠三個人在巴士裏歡呼雀躍。歸途中,看見越來越近的後家山,我們終於安心了。對了,從遠處眺望後家山,可能那是最後一次吧。
“隧道變新了?可能是地震以後翻新的吧?”
被姐姐一說,後知後覺的我也想起來了。二〇〇四年發生的新潟縣中越地震,這裏可能受災了。這一帶應該有六級以上的強震。
那次地震發生在十月,同年的七月,悅子去世。那時,我帶著夕見,像逃難一樣,剛剛搬到“一炊”的二樓。看到震災新聞時,羽田上村在我的腦中閃現了一下,但根本沒去想那裏是不是受災了。
汽車穿過隧道,天空陰暗,人也感覺暈乎乎的。前方出現了寫有“羽田上村”的路標。紅褐色路標,鏽跡斑斑,在路過的一瞬間,我感覺進入了一個密閉空間。在這個村莊生活之時,這種空氣,是我幼小身體的肌膚經常感受到的。
汽車開向橫亙村莊的主幹道。有時與小貨車交會而過,有時要等候背著農具的老婆婆橫穿馬路,車子一路從西向東開去。
“這條路的裏麵,就是咱們家。”
追尋著記憶,我指了指道路右側。與主幹道平行的小路上,有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家。這條小路,是采訪毒蘑菇案的節目組在錄像中發現太良部容子的路,是容子在自絕性命前走過的路,是容子的女兒希惠帶著攝影師走過的路。姐姐轉動方向盤,車子進入小路。左右的房子數量與記憶中差不多,但我都沒有印象。主幹道兩旁大都還是舊農戶,但這裏畢竟是住宅區,三十年間變化很大。
感覺就是這一帶,於是姐姐停下車。看向道路右邊,確實覺得那裏就是“英”——我們曾經的家。當然,如今已經沒有我們的房子了,隻有一幢兩層普通住宅,屋頂上裝有黑色太陽能電池板。我們默默地看著房子,後麵開來一輛小汽車,姐姐發動汽車。那已是別人的房子,透過前擋風玻璃,我看著它漸行漸遠。
車子回到主幹道,前行了一段,在村中央左轉,開進後家山的山腳下。道路變成了未鋪設的泥土路,且迅速變窄,樹枝從左右兩側伸出。眼前出現了參拜神社的參道入口,沿此上行,將抵達位於半山腰的神社。
“這邊沒變啊。”
伴隨著輪胎摩擦小石子的聲音,姐姐說。
參道狹窄,隻能容納一輛車通行,道路正中長著雜草。地麵逐漸從石子路變成土路,坡度漸陡,道路兩旁樹影參差,仿佛骸骨中伸出兩隻手一樣。一如從前,如今樹下也長著數不盡的蘑菇,其中幾個品種應該帶有輕易奪人性命的毒素吧。正想著這些,從對麵並排著的樹木中出現一個人影。臉部是一個黑影,從肩膀看應該是男性。是誰呢?來曆不明的人影逐漸向我們靠近。麵對著行駛的車輛,他就站在我們正前方。
對方的臉逼近眼前,我抬起頭。
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的身體往邊上一閃,肩膀撞到了車門。駕駛座上的姐姐笑著道歉。車子右轉,正要進入通往雷電神社的陡峭山路。回過神兒來,男子蹤影全無,剛才就像是我睡醒前又做了一個短暫的夢,轉眼間,印象逐漸淡薄至消失。
二
“眼鏡,眼鏡。”
車子停在雷電神社停車場。夕見從後座下來,抓住我的袖子說。她準備的冒牌名片和平光眼鏡,事先已經給了我。
“好不容易想了個假名字,還印了名片,要是臉被認出來,就沒意義了……好。這下兩個人看起來都像其他人了。”
我的眼鏡是銀色邊框,姐姐的是黑色邊框,我們戴的都是普通框架眼鏡。我看看姐姐,她第一次戴眼鏡,確實像變了一個人。畢竟,姐姐有可能見到曾經的好友希惠,所以,她本來就化了比平常更濃的、試圖掩蓋麵部特征的妝容。
“是有人來參拜嗎?”
夕見看向停車場一邊。小貨車兩輛,暗白色普通轎車一輛,灰色小轎車一輛,四輛車集中停在一處。灰色車像是新車,即使天空陰沉,車身也像被淋濕了一樣發著光。走近一看,前車窗內側擺著很多玩偶,雖然不知其名,但一看便知是與迪士尼相關的。一對鬆鼠,長下巴的狗,綠色宇宙人等。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我們向鳥居走去。鳥居前麵,神社的空地很開闊,正麵就是禮拜殿。腳下踩的土地像冰一樣,刺骨的寒冷,透過鞋子傳遍全身。
“這裏的神是女的。”
夕見停下腳步,按下了單反相機的快門。
“夕見,你怎麽知道?”
“那邊,屋頂的最高處,不是有木頭伸出來嗎?”
在寫有“雷電神社”的匾額上方,屋頂的最高處,木材分別朝右上和左上直直地伸出,像武士頭盔一樣。這種裝飾性的長木叫千木,據夕見所說,千木的頂端若與地麵垂直,即被縱向砍下的,那就說明神社供奉的是男神;若千木頂端與地麵平行,即被橫向砍下的,那供奉的就是女神。在這裏生活時,我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確,千木的頂端是被橫向切割的,切口朝向天空。
“去年的期末照,我拍了住持一家,住持很了解宗教建築,給我講了很多。”
神社周圍樹木叢生,左手邊有一座兩層建築,仿佛隱藏在樹木之中。那是太良部家自己的住宅。建築輪廓仍然和記憶中一樣,但在樹木中若隱若現的樣子已經有著明顯的歲月痕跡。正麵的禮拜殿,大概已經修繕或者粉刷了幾次,卻與記憶中毫無二致,反而是太良部家的房子,看起來陳舊很多。
“這兒原來是希惠家……我過去經常來玩兒呢。”
從姐姐唇間飄出的白色氣息,在微風中流淌。
如今,誰在那裏生活呢?太良部希惠是否有了家庭?她母親太良部容子,年輕守寡,當時被口無遮攔的村民稱為“後家山的後家”,後家還有未亡人、寡婦的意思。希惠有沒有結婚呢?如果結婚了,現在的宮司極有可能是她丈夫。
我們的右手邊是社務所,辦公室右邊,就是被叫作工作間的建築。母親每年就是在這裏幫忙做蘑菇湯的準備工作。據說三十年前,疑似父親的一個人也是在這裏將白毒鵝膏混入雷電湯中。入口附近有四個女人坐在那兒幹活,遠看也能知道,她們在做蘑菇湯的準備工作。
看起來,那個風俗至今依然持續著。
“夕見,給你看看剛才的答案。”
“什麽答案?”
“關於大銀杏菇和白毒鵝膏。”
大銀杏菇是大型蘑菇,白毒鵝膏隻有香菇大小,三十年前,為什麽四位大佬沒能區分呢?看看蘑菇湯的準備工作,答案就會一目了然。
看我們走近,四個女人馬上就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我們。她們圍坐在一張大藍色防雨布上,中間是兩堆幹蘑菇。她們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塊類似手巾的布,大概一如從前,用它來逐個擦拭幹蘑菇,檢查是不是有發黴的吧。
夕見似乎明白了什麽,“啊”了一聲。姐姐小聲回應“是吧”。
堆在藍布上的幹蘑菇,大都是被剖開的。用於蘑菇湯的蘑菇,若是個頭較小的,就直接曬幹,但是大部分都是將傘蓋和莖剖成小塊來曬幹。聽說剖成小塊有以下兩個原因:其一,蘑菇太大,在長時間幹燥的過程中,會變得過硬;其二,蘑菇剖成小塊,湯汁會更濃稠。總之是為了讓一碗蘑菇湯包含所有品種的蘑菇。不能區分白毒鵝膏和大銀杏菇的原因,就在於此。因為所有蘑菇都被剖成小塊混在了一起,已經無法區分。
“請問,你們是在做祭祀的準備嗎?”姐姐屈膝蹲下,問道。
四個人同時停下手裏的活,麵無表情,不約而同地,一言不發。
“那個,請問是不是在做神鳴講的準備?”
“你們是誰?”
看起來年齡最大的老奶奶問道,聲音冷漠,仿佛拒人千裏之外。這個奶奶年齡將近八十歲,也有可能過了八十歲。另外三個人也毫無顧忌地看著我們仨,等著我們回答。其中兩人大概五十歲,另外一個是年輕女孩,年齡大概相當於說話那位奶奶的孫輩,將長發染成了栗色。擺放著玩偶的新車,大概是她的吧。
“啊,不好意思。我們是采訪全國祭祀活動的記者。是為這位深川先生負責的雜誌。”
愣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原來說的是我。
“是的,我們來收集有關各類祭祀的材料。”我趕緊開口說。
姐姐似乎擔心我說話不利索,馬上接著說:“我是撰稿人,那位是負責攝影的。聽說這個羽田上村有個有名的祭祀,就想來了解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有名”這個詞起了作用,四個人的臉上馬上浮現出仿佛自己被誇獎的表情。隻有栗色頭發的年輕女孩多少帶點兒苦笑,但看起來也是開心的。
“我們也能被采訪啊。嗯,說起那個……”
最年長的老婆婆變換一下坐姿,慢慢朝向我們。姐姐點頭表達謝意,看著藍布上堆著的小山一樣的幹蘑菇。
“據說,要做祭祀上分發的蘑菇湯對吧?啊,不是蘑菇湯——”
姐姐似乎努力要想起來,看著天空。姐姐的演技真是出乎意料,我很吃驚,也抱著手臂做思考狀。
“叫苔湯。”老婆婆說。
“因為這裏把蘑菇叫作苔。”年輕女孩補充道。
“為什麽這麽說,我也不清楚,有誰知道嗎?”
“不知道。”
老婆婆馬上回答。另外兩人也搖搖頭。之後,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哪裏的誰誰的夫人說是“蘑菇”,哪裏的老爺爺說是“蕈”,氣氛終於緩和起來。接著,輪到夕見開口了。
“分給村民的苔湯,是要做兩種吧?一種是用栽培的蘑菇做的一般的苔湯,另一種是——”
夕見好像是在模仿她姑姑,為了要想起來,也看向天空。但是這次,沒有人馬上回答。栗色頭發的年輕女孩一臉茫然,另外三人短暫交換了一下眼神,老婆婆終於朝向我們說:“你說的是雷電湯吧。”
“啊,是這個!雷電湯。用山裏采的蘑菇做的。”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從很久以前,就不再做雷電湯啦。”
“是嗎?”
“獻給神靈的,現在還是做的。還是用從山裏采的蘑菇來做。不過,人不再喝這種湯了。”
“為什麽呢?”
於是,她們又做出了與剛才完全一樣的反應。年輕的一臉茫然,另外三人短暫交換眼神後,還是老婆婆開口回答。
“很久以前,出現過事故。”
“事故?”
“雷電湯呢,原本是隻有特殊人物才能喝的,但是他們中毒了。自那以後,山采蘑菇做的雷電湯就隻獻給神靈了。”
老婆婆又移動一下坐姿,正麵朝向夕見。
“本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的,那時,我們這個歲數的人還沒出生呢,原來雷電湯就是隻獻給神靈的。可能就是因為出現了人喝這種湯的風俗,才遭到懲罰,中毒了吧。”
中毒這種表達,印象中與實際發生的事情之間相去甚遠,是否因為我們是村子以外的人,才有意減弱某種印象呢?
“有這樣的事情啊。”
“雖說並不是交換,大家喝的苔湯,比過去變得豪華啦。現在的湯不隻有蘑菇,裏麵還放白菜呀、菜薹啦,很有營養的。所以,準備也更花時間了。”
她的方言口音重,而且語速很快,夕見到底能不能聽明白?我正納悶兒,老婆婆突然伸出手臂,使勁兒拍打著我的肩膀。
“你怎麽回事?從剛才就隻讓攝影師說,自己不幹活兒。”
說著,張開大嘴笑起來,其他三人也哈哈大笑。老婆婆的臂力驚人,我蹲著差一點兒摔倒,還好腳跟穩沒倒下。
“那個事故之後,還發生了什麽其他變化嗎?比如,祭祀的方法之類的……”我問她。
老婆婆幾乎像翻白眼一樣,使勁兒朝上看著,回答說,就是上鎖吧。
“準備好的苔湯,一直到祭祀前,都放在後麵這個工作間,入口一定要上鎖的。原來,誰也不會去鎖門的。”
“為什麽要上鎖呢?”
原因我完全明了,但也要問一問。
老婆婆說一聲“這個……”,想了一會兒。我知道她在想什麽。
“因為不小心。”
看來,要問出毒蘑菇案件,還是有困難的。我點點頭,不再問了。老婆婆卻突然將她滿是皺紋的臉靠近我說。
“對了,你們……不會是知道我們是犯罪同夥吧?”
“犯罪?”
老婆婆收起下巴,搖晃著下垂的臉頰,繼續說。
“不隻是我們……全體村民都是。在這裏生活的所有人都是罪犯……這件事,你們知道的吧?”
她那怒目而視的眼神讓我很困惑,我不由得看向另外三個人。栗色頭發的年輕女孩也好,那兩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也罷,都和剛才判若兩人,表情僵硬,低著頭不看我。我再看向老婆婆,她那混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似乎連鬆弛的紅色下眼瞼都在瞪著我。
“說采蘑菇是犯罪。”她猛地探出上半身,“我的孫子在網上查過了,說是在山上采蘑菇,相當於盜竊罪。”
一瞬間,另外三人一起笑起來,老婆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年輕女孩一邊笑得痛苦地喘著氣,一邊“啪啪”拍著老婆婆的後背。
“所以,我又查了一遍,說是如果所有者許可,就沒關係。”
“你呀,真是多餘,我好不容易說個拿手的笑話,半途而廢了!”
老婆婆舉起拳頭,做出要打年輕女孩的樣子。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不過,姐姐和夕見剛才就意識到了,她倆也在大聲笑著。
“這種,現在很流行嗎?”
老婆婆終於忍住笑,問我。
“您說的,‘這種’是指什麽?”
“就是調查祭祀呀。宮司說了,幾天前,也有人來調查神鳴講呀、苔湯什麽的。噢,實際上當時我就想,那個叫什麽,采訪?我也想接受一下試試呢。畢竟活了這麽大歲數,也想做些有用的事情。”
“就因為這個?”年輕女孩大聲說。
“我剛才就在想,您話可真多呀!”
對於完全陌生的我們,能如此語氣溫和,似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事到如今,我才對我們所做的假采訪開始抱有罪惡感。
“是嗎?很流行對吧?”
老婆婆再次問我。
“我覺得並不是特別流行,隻不過對感興趣的人來說,應該還算流行吧。”
因為羽田上村的神鳴講是罕見的風俗,一定會有真正對此感興趣之人。事實上,前幾天也確實有人來調查過神鳴講和蘑菇湯。
“對了,聽說這裏的神社,原來做宮司的是女性。”
“現在也是啊。”老婆婆大聲回答。“是上代宮司的女兒,那姑娘做得很好啊。”
看來,自那之後,希惠成為神職人員,繼承了雷電神社的管理工作。
“她努力學習,獲取了資格,成了很棒的宮司。神鳴講,也就是在她學習的那兩年停辦了。之後一次都沒停過,真了不起。一開始,是我們這些村裏的老一輩兒來教她呢。——啊,說話太多,活兒都來不及幹了。必須幹活兒啦!”
說著,老婆婆“啪”地拍拍手,將身體轉向堆成小山的幹蘑菇。其餘三人也跟著她,手頭馬上忙碌起來。這種切換真是幹脆利索,僅僅幾秒鍾,四個人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全神貫注於工作中。她們都緊閉雙唇,從一邊的蘑菇堆上拿起幹蘑菇,迅速檢查表麵,用手巾擦拭後,拋向另一堆。香菇、蟹味菇、木耳、平菇——還有不太常見的網菌、旱蟹味菇、黃綠口蘑。直到今日,我還記著村裏栽培的蘑菇品種,但是,像這樣切成細碎狀,就很難分辨到底是哪種蘑菇了。
“我可以拍照片嗎?”
夕見問。老婆婆很隨意地回一聲“可以啊”,側臉卻變成了配合拍照的姿態。另外三人也一樣,夕見按下快門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特意浮現出認真的表情,栗色頭發的女孩還偶爾抬臉看向遠處。
“這些蘑菇,是從秋末開始就在禮拜殿晾曬的吧?”
夕見看著取景框問,仍然是老婆婆作為代表回答。她手裏迅速地忙活著,表情很認真。
“禮拜殿?是禮拜殿前麵。沒有太陽,是曬不幹的啊。不過,曬得太幹,就會硬邦邦的。曬四五天後,就把蘑菇搬到這個工作間來,放進做苔湯用的鍋裏。”
“從老早開始就這樣做嗎?”
“是的呀。”
“雷電湯供人食用時,也是一樣吧?從山裏采來蘑菇,也是這樣在禮拜殿前晾曬,然後放進工作間的鍋裏?”
“是。雷電湯的鍋,比一般的苔湯鍋呢,要更小一些。”
“大概有多大呢?”
老婆婆暫時停下手中的活兒,想了想。
“和做咖喱的鍋差不多。”
咖喱鍋的大小,各家各樣。每年的神鳴講,我都看見四個大佬圍坐在雷電湯的鍋邊,遭雷擊的那天也一樣。四人在禮拜殿的地板上盤腿而坐,喝著酒,中間是直徑約三十厘米的,看起來高高的圓筒形深底鍋。
“最近,也有很多人將蘑菇冷凍保存呢。”
姐姐看著幹蘑菇堆,深有感觸地說。
“量這麽大,確實很難保存啊。不用曬幹,直接冷凍,既不會發黴,準備工作也能輕鬆些……”
“蘑菇,就是要通過曬太陽,營養價值才會提高。”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據說,蛋白質、鉀、鈣,都會濃縮,維生素D等,會提高近十倍。”
如果不是穿著白色宮司服和裙褲,我們恐怕不會馬上認出站在那裏的人就是太良部希惠。我們離開羽田上村時,她才十七歲,三十年間,她容顏已改,唯一與當年麵影重合的,就是那雙凜然堅定的眼睛。曾經被曬黑的皮膚,如今和姐姐的一樣白皙。那種健康的光彩已然遠去,如今的她,身上有一種如水墨人物般的靜美。看著眼前的她,我才懂得,當年的希惠還是個孩子。對當時的我而言,她一直是比我大、比我成熟得多的女性。
“曬出來的蘑菇做的湯汁很多,是新鮮蘑菇不能比的。曬幹後,味道更鮮美,這是蘑菇獨有的特征。比如海帶或者鰹魚幹,曬幹後鮮味會濃縮,但不會增加。”
“這位就是這裏的宮司。”老婆婆說。
我們三人站起身,麵向太良部希惠。
“我們在調查日本的祭祀活動。所以,正在請教關於神鳴講的方方麵麵。”
夕見輕鬆地說著假話,向太良部介紹我是自由編輯深川,姐姐是撰稿人古橋。希惠司空見慣地聽著介紹,也沒細看我們,點頭致意。同時,看向我們身後,對忙碌著的四位說了幾句慰勞之辭。老婆婆拿自己的腰疼開著玩笑,希惠也微張著薄唇笑著,回了一個有風度的玩笑。
我們到底是誰,她似乎毫不在意。
“關於這個神社的起源等,社務所外有介紹冊,大致情況都寫在上麵,請參閱。照片呢,隻要是建築物的外麵,都可以自由拍攝。”
說完,希惠迅速地低頭致意,從我們旁邊穿過去,繞過藍色地墊,消失在工作間。這期間,穿著草鞋的她步履輕盈,幾乎沒有聲響。
之後,她沒再走出工作間,我們等了一會兒,隻聽見移動物品的聲音。
“我去問問,能不能采訪她一下。”
夕見走向工作間入口,我和姐姐交換一下眼神,跟在夕見後麵。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走進工作間,感覺像是廚房和倉庫的合體。裏間有陳舊的自來水管、煤氣設備和料理台,入口旁放著很多紙箱子和整理架。希惠就在整理架的前麵。進門處的水泥地麵上,平放著幾根長條旗,竹竿上纏著布條。希惠將旗子拿在手中,靈巧地轉動竹竿展開布條。布條是白底藍字,上麵寫著“神鳴講”。我記得過去是沒有這種東西的。她一根根確認旗子的狀態後,再轉動竹竿將布條纏起,夾在腋下。
“那個……我們想問一下祭祀的情況。”
夕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希惠頭也沒回,答道:“因為忙著準備,現在有點兒……”
“其實,我們也在調查三十年前發生的案件。”
本想將旗幟拿起來的希惠,停下了手。我也像被擊中了胃部,動彈不得。
“我們事先已做了很多調查,哪怕隻是確認一下是否準確,您看可以嗎?”
三
“既然已經調查過了,就沒有再問的必要了吧?”
我們跟著希惠走進了緊鄰工作間左邊的社務所。
房間正中央擺放著黑皮沙發,我們和希惠相對而坐。夕見催促著我們拿出名片,希惠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放在了矮桌一角。
希惠直直地看著我的臉。扮作攝影師的夕見總是問這問那,顯得不自然。而且剛才我也被老婆婆取笑了,於是,我先開了口。
“正是因此,我們才想請您確認一下,如果我們對事實有誤解或者誇張,甚至寫得完全不符,可能會給您添麻煩。”
我設想,如果這樣說,她作為宮司就會不得不開口了吧。如果有可能被亂寫一通,她應該會說出自己知道的情況吧。我居然鎮靜到能有此打算,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夕見提出要來羽田上村時,起初我是當場反對的。我當時想,在這個村莊,即使到了現在,也許人們還認為三十年前毒蘑菇案的犯人是藤原南人,而我和姐姐是犯人的孩子。我們怎麽能踏進這個地方呢?但是,真的來到這裏才發現,剛才的老婆婆也好,眼前的希惠也好,都是毫無疑心地與我們交談。
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最初我們怎麽也不會想到,居然會和希惠如此近距離地相對而坐。隻要借助假名字、眼鏡和化妝之力,連她也沒發現我們是誰。
“當時,被認定為毒蘑菇案犯人的,是在村裏經營居酒屋的藤原南人吧?據說,他被懷疑是犯人的依據是,上代宮司太良部容子所寫的一封信。那封信,現在何處呢?”
發現我們的謊言暢通無阻,我也變得大膽起來。或許夕見斬釘截鐵的言行,也給了我勇氣吧。
“我保管著。”
“能給我們看嗎?”
“不大方便。”希惠補充道,“因為是私人物品。”
信是她母親給我父親的,從根本上講,所有權應該歸我父親所有。但我還是暫時點頭認可。
“信的內容,能否告知一下呢?當然,我們也回看了當時的報道,掌握了一些情況。”
希惠移開目光。但是,在此之前,她似乎特意多看了我一會兒。
“三十年前……神鳴講當天清晨,響起了那個季節的第一次雷聲。”
接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是終於想起了已經忘記的台詞,抬起頭,不停地說了起來。
“在這座山上,有個我們叫作雷場的、經常打雷的地方。在那裏打了一個大雷。之後,天空轟鳴著,就在這雷聲中,藤原南人進入了神社院內。我母親看到了這一幕。”
所謂雷場,就是靠近後家山山頂那一帶。據說是從前山體滑坡形成的,有兩個網球場那麽大,黑土**。樹木在那裏無法存活,因為土下是連綿的岩石。由於日照好,環繞此處的樹木長勢快,易遭雷擊。
“神鳴講舉行的當天早晨,我母親看到藤原南人進了工作間,往料理台的雷電湯鍋中放了白色物品,之後就離開了。於是,我母親馬上去確認,發現他放的是蘑菇。她似乎腦海中閃過一念,也許是某種劇毒蘑菇。”
“是白毒鵝膏吧?”
仿佛這句話本身就帶有毒性一樣,希惠穿著神社裝束的肩膀一下子僵住了,點了一下頭。
“但是,母親沒有扔掉那鍋雷電湯,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不知為什麽。總之信裏是這樣寫的。因此,在那次神鳴講祭祀中,兩人死亡,兩人身患重症,母親認為她自己有責任,她不能背負著罪責活下去。”
於是,在雷電神社的禮拜殿,太良部容子自縊身亡。
“您母親,具體點兒說,是在什麽情況下目擊藤原南人的?比如,她當時站在什麽地方?”
“這個信裏沒有寫。不過,因為那天早晨打的是幹雷,母親很快就從被子裏起身去了雷場,這個我也記得。如果是伴雨而來的雷,就不必擔心引發山火,但若是不下雨的幹雷,就有發生山火的危險。因此,自古以來,雷電神社的宮司必須要前去確認。過了一會兒,似乎是確認沒有發生山火的危險,母親就回來了。我想,大概就是那時目擊的吧。母親離開家時,天還很黑,應該是回來的時候吧。”
“是從雷場的山路下來的時候嗎?”
“應該是下山之後吧,不到山腳下是看不見工作間的。”
雷電神社院內基本呈正方形,周長約二百米。鳥居[3]為最下麵的一個邊,上麵的一個邊就是禮拜殿,左邊為住宅,右邊是社務所和工作間。通往雷場的道路,就在禮拜殿與住宅之間,正好是從左上角的部位延伸出去。因此,從那條路回來,從入口到工作間,有五十多米的距離。
“應該有一段距離呢。”
“您的意思是有可能看錯?不會的。”
“為什麽?”
希惠挺直後背,仿佛要出示確鑿證據一般,回答道。
“因為我母親不會憑模棱兩可的事實就認定誰是犯人,她不是那種人。”
願意相信父母的心情,絕不僅僅是希惠你才有的。我一邊努力抑製著不把這種心情表現出來,一邊回應道。
“可是,神鳴講那天早晨,藤原南人一步都沒離開過家,這一點不是他的家人已經做證了嗎?”
姐姐的證詞,證明了這一點。
希惠似乎稍微有些沮喪,但目光依然堅毅。我們緊閉雙唇,互相凝視著對方,一會兒,希惠先移開了視線。她低頭看著有環形紋路的矮桌,潔白脖頸邊的頭發無力地垂了下來。
“總之,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
“那麽,請讓我往下接著說。當時,警察根據太良部容子的信,認為藤原南人是毒蘑菇案的罪犯。可是,犯罪動機是什麽呢?您怎麽看?”
見她沉默著搖搖頭,我再追問道。
“據說在案件發生的一年前,距今三十一年前,藤原南人的妻子在進行神鳴講的準備工作後,原因不明地死去。聽說,村民們都說,那件事與毒蘑菇案有關。”
“我不清楚。”
她回答得很幹脆,看來是不想回答與事實無關的問題。我看向周圍,想找個話茬兒。希惠的右側,連接工作間的拉門旁有一個木製電話桌,上麵放著帶有傳真機的電話。從外觀看,應該不是當年用過的電話,不過,三十一年前,電話是不是也曾放在這裏呢?當年母親打電話告訴家裏,說蘑菇湯準備工作很費時,要晚些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就站在這裏呢?從母親的電話聲音中,我聽到了大佬們飲酒的聲音,當時四位大佬在哪裏呢?到底,母親是怎樣從神社消失的呢?
我看向希惠的背後,在稍微高出一截的地方,有一間用拉門隔開的房間。
“據說,在每年村裏的女性準備蘑菇湯的時節,都會在神社舉辦前夜祭,現在還有嗎?”
“沒有了。本來也不是正式的活動。”
“過去在哪兒舉辦?”
“就是現在你看到的和式房間。”
她的語氣讓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被她看穿了。其實,希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甚至知道,我如今正在想念我的母親?
不過,又好像並非如此。
“關於藤原南人的夫人從神社失蹤之事,當時我被警察反複盤問。但是,我當然不得而知,連我母親也不知道。反正,據說就是,等眾人回過神兒時,發現她已經不見了。我母親和大佬們,就是當時舉行前夜祭的人,一起到處尋找,也沒發現。後來,聯係了藤原南人以及村裏人,大家一起找……”
沿山的北側下坡,有一條河,父親發現,我母親泡在冰冷的河水中。
“當年,還是宮司的我母親讓我待在家裏,我隻能擔心地等待消息。”
“你剛剛說的大佬,就是第二年在神鳴講上吃了白毒鵝膏的人吧?油田富翁黑澤宗吾,經營荒垣金屬公司的荒垣猛,最大的蘑菇生產銷售商筱林一雄,長門綜合醫院院長長門幸輔。其中,荒垣與筱林中毒身亡,黑澤與長門病情嚴重——”
希惠看向別處,笑了。
“……怎麽了?”
我問道,她笑著搖搖頭。
“沒什麽,其實,你們都已經調查過了吧。在那個案件剛剛發生時,以及後來,來采訪的人很多很多。但是,像你這樣什麽都不看就滔滔不絕的,還是頭一個。”
我冷靜地回應說,因為我們反複閱讀了資料。
“對了,當時病重的黑澤宗吾與長門幸輔,後來怎樣了?”
“這個你沒調查嗎?”
“當然也掌握了一些信息。”
我說,目前為止僅在網上查詢過幾次。我沒發現有關兩人死亡的報道。本來,如果不是因為白毒鵝膏後遺症引發的死亡,不管他們在村裏多麽知名,也不一定被報道。三十年過去了,他們都應該已經七十歲上下了。可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有沒有後遺症,是不是還在這個村子生活著。
“既然如此,我就沒必要說了。”
說著,希惠看向牆上的掛鍾,時針已經過了下午一點。她應該不是為了看時間,而是想製造機會結束談話吧。
“我還有工作要做,抱歉了。”
不等我們回答,她就站起身。我們不好強留,也隻能站起來。
“對了,我剛才在外麵問過了,說是幾天前,也有人來這裏調查神鳴講和蘑菇湯?”
“嗯,一位先生。”
她說對方說了名字,但她忘記了。
“他說的不是姓,也不是名字,什麽來的?感覺好像是筆名……他沒給我名片,我也就沒特意去記。”
說完,希惠臉上浮現出苦笑,似乎是特意給我們看的。
“那位先生,就是單純來調查祭祀的。”
四
“腰杆兒也會更直吧!”
走出社務所,隻見老婆婆坐在那兒,將手放在腰部,把另外三個人逗得哈哈大笑。姐姐問,怎麽了,老婆婆滿臉自豪地說起了“維生素D”。
“蘑菇中的維生素D,是身體吸收鈣所必需的。所以呀,蘑菇對骨頭好。曬幹的蘑菇,更好。骨頭啥也不吃,卻能變結實,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呀!是吧?”
確實不可思議,我們三個點頭道。
“地震時也是的,這個村子的人,因為吃蘑菇逃得快,誰也沒死。”
“是因為人少吧。”
栗色頭發的年輕女孩說。緊接著,老婆婆和另外兩人都大笑起來。
“中越地震發生時,這附近的災情如何?”
夕見蹲著問。老婆婆用力眨著雙眼,想說些什麽,但隔了很久還不說,年輕女孩先回答道。
“那時我才四歲,幾乎什麽也不記得。”
“啊,我和你同齡。”
“真的嗎?噢,厲害。而且,你還是攝影師呢!”
夕見含糊地笑笑,老婆婆此時不再翻眼珠,插嘴道:
“那個,太可怕了。道路都歪歪扭扭了,房子也倒塌了。因為這個建築結實,沒倒掉。但是鳥居變成一條腿兒啦。一根柱子也立在那兒,真讓人吃驚呢。對吧,宮司?”
老婆婆的聲音傳向工作間,但是希惠沒回應。似乎傳來轉動旗杆的聲音。老婆婆也不再等,再次朝向我們。
“我隻在這裏說說啊,那天要有地震,我是知道的。因為一大早,天空中就飄著地震雲呢。”
“咦,真的會有那個嗎?”
夕見津津有味地看著天空。我也聽說過,天空中如果飄著像波浪一樣的雲層,就是大地震的預兆。
“有的,有的,那個真嚇人啊!”
“那麽,老婆婆,您因為看見了那個雲,提前做了應對地震的準備嗎?”
“沒有,怎麽可能做準備呢?因為,是地震發生後,我才知道那是地震雲的呀。”
很難判斷她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三位女性都笑了,我們也隻能笑笑。老婆婆有點兒遲疑地看看我們,突然低聲說:
“不過,有件可怕的事。這裏,雖然除了鳥居,都安然無恙,但是,出現了趁火打劫的人。說什麽好呢?趁火打劫,或者趁地震打劫?”
據說,神社的香資箱被毀壞,所有的錢都被偷走了。社務所和住宅都有被人翻過的痕跡。
“因為擔心地震後發生山體滑坡,宮司就暫時住在山下的旅館。香資箱就是在那期間被偷的。我聽說之後就想啊,俗話說,地震、打雷、火災、老爸,是世上四大怕。還真是可怕呀——”
她的話音突然中斷了。我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隻見希惠正從工作間走出來。老婆婆就像被切斷了電源,一下子變得很老實,馬上轉向幹蘑菇堆。
“對外人,不能說太多……”
老婆婆自言自語地說,再次著手揀蘑菇。希惠一言不發地從她身後走過。老婆婆緊閉雙唇,另外三人也跟著默默地忙碌起來,於是,我們離開了此地。這時,希惠的背影剛剛消失在禮拜殿之中。
“有一點,我想確認一下。”
我一說,姐姐和夕見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我們一起走向通往雷場的那條路——禮拜殿和住宅之間,四角形神社院內的左上角。在那條道路周邊,我們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樹木環繞之中的神社院內一覽無餘。右邊是鳥居,左邊是禮拜殿。正麵是那四位忙碌的女性。她們對麵就是工作間入口,能看到裏麵的料理台、水槽和煤氣灶。相反,我們的身影被枝葉掩映,應該難以分辨。的確,正如希惠剛才所說,太良部容子可能就是從這裏目擊了我父親的身影。當時雷場打了幹雷,她去確認是否有火災,返回的時候看見的。
可是,距離還是很遠。
假設我父親穿過鳥居,進入神社院內,直接走向工作間,太良部容子與父親之間的距離應該逐漸接近。父親走到工作間入口時,兩人之間距離最近,但也要有大約五十米。即使看錯,也不奇怪。
“我們來試驗一下吧!”
說完,夕見馬上朝神社入口方向跑去。她在鳥居附近停下腳步,看了我們一眼,之後慢慢朝工作間走去。如剛剛預測的一樣,她的身影漸漸變大,但是,即使是鄰近工作間入口處,也並不能清晰看見她的麵容。老婆婆和夕見說了什麽,兩人相視而笑。之後,夕見朝希惠所在的禮拜殿看了一眼,迅速進入了工作間。她站在料理台前,隨便動了動雙手,應該是再現犯人往雷電湯中投入白毒鵝膏的情景吧。
“要說……看得見呢,倒是也看得見。”
“但是,說希惠的母親是從這裏目擊的,到底隻是想象吧。實際上可能並不是這裏,有可能是別的地方吧。或者更近的地方?”
“那樣的話,隻能是站在神社院內了,那麽對方也能看見這邊。”
不過,如果是在禮拜殿或者社務所那邊,就看不見工作間了。
“那麽,也許是她回家後看到的?可能是從家門口,也可能是進家門之後,隔著窗戶看到的?”
姐姐這樣說,我就試著走到住宅前麵,那也隻是向旁邊移動了幾米而已,看到的東西基本沒什麽變化。我和姐姐思考著,遠處的夕見做出“可以了嗎”的手勢,我們點點頭。夕見有點兒故作自然地朝這邊走來。
“希惠……沒結婚嗎?”
姐姐突然看著天空小聲說。
“怎麽了?怎麽突然說這個?”
“沒什麽。”
姐姐的眼睛就像印上了雲的色彩,呈現一抹灰色,不知為何,我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我看向夕見,隻見她站在神社區域的正中央,往後看著。她看著工作間?不,好像是工作間上方的部位。過了一會兒,夕見還是一動不動,我催促著姐姐,和我一起走過去。
“你在做什麽呢?”
我們走到夕見身旁,她從雙肩包裏取出攝影集,目不轉睛地看著打開的那一頁。抬頭看向天空,然後又盯著影集。
“……就是那裏!”
夕見舉起攝影集,朝向寒冷的天空,影集上拍攝的山脊線,與延伸在工作間後麵的越後山脈的山脊線完全一樣。
五
我們電話預約的旅館叫作“一位”,是村裏唯一的民宿。
為了能在前台正確填寫假名字,我和姐姐在車裏又各自確認了一遍深川由紀夫和穀橋明子的漢字。到了旅館才發現,根本沒有前台。年邁的旅館老板,腰彎得像折斷了一樣,不問自答地說,旅館基本處於停業狀態。過去因為石油熱,村裏熱鬧非凡,為了讓外來工人居住,他的上一代建了這家旅館。煉油業衰退之後,家人就把二樓的三間客房進行了再利用,隻是偶爾有住客時,才趕緊騰出來。老人說得極誠實。
“就是這樣,這房子至少有將近一百年了呢。”
老人將我們帶到樓上客房,他剛下樓,夕見就好奇地看著牆壁和天花板。鋪著地板的房間一角,放著帶有農協標誌的紙箱,從沒有蓋緊的縫隙,可見類似刺繡工具的東西。應該是主人家的私人物品吧。
我推開正麵腰窗的拉門,看向外麵。這間民宿位於村東,窗戶朝西,那麽右手邊就是後家山,左手邊能隱約看見越後山脈。
攝影家八津川京子曾經拍攝的照片,就是從後家山拍到的,背景是越後山脈的天空。反複對比後發現,她當時放相機的位置好像比雷電神社還要高。因此,我們能想到的地方,隻有一處。
“那個叫雷場的地方,從神社往上爬要多久?”
夕見邊問邊靠近左牆邊的厚重電視機。她按下兼做音量旋鈕的開關,我告訴她這個是要往外拉才能打開的。可是,她往外拉也沒反應,才發現電源被拔掉了。夕見插上電源,畫麵上隻出現了沙塵暴一樣的東西。
“我記得要花三十分鍾,現在可能會稍微快點兒吧!”
“相反,不是要花更長時間嗎?幸人你也四十多歲了呀!”
姐姐站在我旁邊,將額頭靠近窗戶。我們都戴著平光眼鏡,這樣並排站在窗邊,感覺兩人像在演戲一樣。
“三脈葉馬蘭、大吳風草、觀音草……紫金牛的果實是鮮紅的。”
下麵有一個院子,打理得不錯。雖不知姐姐剛才說的都是什麽,但晚秋的花朵開得很美。紫色、黃色、粉色。幹涸的水池邊有一種長著紅色果實的草,那大概就是紫金牛吧。在這個村子生活時,母親經常指著院裏的花朵,就像剛剛姐姐一樣,一個個地說出名字,告訴我。
“幸人,那時你偶爾會從外麵帶花回來呢!”
“是呀。”
在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每當在路邊或山野發現漂亮的花,我就會連根拔起帶回家,送給母親。我自豪地拿出花,母親總是高興地說“很漂亮”,然後就幫我種在她那寶貴的院子裏。如今想來,我帶回的那些雜草的繁殖力,對母親認真打理的院子,是個麻煩吧。
“你還給爸爸帶回了食材呢!”
“橡樹果吧?”
當年,我在後家山撿了很多橡樹果。父親見了也特別高興,說要做橡果餅。但是,可能因為酒館生意忙,很長時間也沒做。好像是過了大約一個月,我很擔心那些果子實際上是不是已經被扔掉了。因此,有一天,當父親把我叫到廚房,給我看冒著熱氣的橡果餅時,我高興得幾乎要流淚。我們一家四口吃了甜甜的、有種特殊味道的橡果餅。晚上,父親微笑著給“英”的客人也做了這個餅,還自豪地說是兒子采回來的果子。隻有那時,我才走下樓梯,悄悄環視一下並不喜歡的酒館,內心很自豪。我不像姐姐,她每天靈巧地幫忙做家務,除了空長個頭,我什麽也不會做。但是那天我很高興,覺得自己也給家裏幫了忙。
“那個,做起來很麻煩的。”
“什麽?”
“橡果餅,做起來很費事的。橡果很澀,如果處理不好,澀味會使嘴發麻。所以,要先剝掉外殼,在太陽下曬幹,再剝光薄皮,將果實浸在流水中,之後再與草木灰一起浸泡在水裏,最後才能使用。”
怪不得隔了很久才吃到橡果餅,原來如此啊。
“虧我還是在和食店廚房工作的人呢……到現在才知道。”
“我也是偶然看見爸爸自己在去除澀味,他還囑咐我不要告訴你。”
父親肯定是擔心我受打擊吧。就當時我的個性來看,如果知道處理橡果要那麽費力,我確實會受打擊的。
“我還記得,後來的款冬花莖被我搞砸了。”
我在心裏回憶著。因為橡果餅的成功,我很起勁,於是,當我看到款冬花莖在春天的樹蔭下露出頭時,心想大概可以作為店裏的食材,就采回了很多。而且,為了給父親驚喜,我還偷偷地放在了廚房的料理台上。但是,我采來的並不是款冬花莖,而是側金盞花。在冰雪融化後的樹根處,因為它的花苞形狀與款冬花莖幾乎完全一樣,我就搞錯了。父親一看料理台上放了很多側金盞花,馬上把我叫了過去。雖然我覺得父親的聲音有點兒奇怪,但還是含羞帶笑地下了樓。姐姐剛從學校回來,她和父親在那兒說著什麽。
父親看向我,問道:“是你把這個放在這裏的嗎?”我點點頭。父親告訴我,側金盞花是含有劇毒的。一旦誤食,嚴重時會奪人性命。父親的聲音很平靜,但表情很可怕。
“幸人以為是款冬花莖吧。”
姐姐在旁邊解圍說。這一點,父親也是知道的。父親批評我說,不能將自己搞不清楚的東西,隨便放在料理台上。當時廚房很冷,我流著眼淚,沒哭出聲。我把料理台上的側金盞花攏在一處,扔進垃圾桶,回到二樓,還是不停掉眼淚。我盡量不出聲地哭泣,終於要止住淚水時,姐姐走進了房間。我的鼻涕一直流到了嘴邊,姐姐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告訴我側金盞花是一種什麽花。它含苞靜候陽光,一旦被太陽照到,就會完全綻放,花朵很大。之後花朵精確地追隨著陽光,內部變得很溫暖,深受昆蟲喜愛,它們聚集而來。昆蟲會傳播花粉,花朵就會不斷增加。當時,姐姐是不是本想向我傳授什麽經驗教訓?或者隻是單純地想讓我轉換心情?
“沒事,沒事。”
最後,姐姐仍然說著這句咒語一樣的話,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事到如今再問有點兒怪,當時姐姐為什麽給我講側金盞花呢?”
“什麽時候?”
“噢,就是我小時候,采摘款冬花莖那次。”
聽我這麽一問,姐姐先是抿緊嘴唇,然後看著窗外,低聲說:“因為,非常像。”
當然,她說的大概並不是側金盞花與款冬花莖非常像吧。我思考著姐姐這句話的意思。側金盞花的花朵,到底和什麽相像呢?
“這是在猜謎嗎?”
“嗯,算是吧。”
我想了一會兒,還是不明白,隻能適可而止。
“反正,我當時嚴肅反省了。之後再也沒摘過自己搞不清楚的東西了。”
“你很明智。”
“不過——”
我臉上還留有淺笑,但突然感覺腦中一片空白。
不過——我要說什麽呢?現在,我到底想要接著說什麽呢?仿佛這個詞並非出自我自己,而是別人說的一樣,“不過”這個詞,在我的嘴唇和咽喉中,殘留著強烈的違和感。
“這個電視,什麽影像也沒有。”
背後傳來很大的響聲,我回過頭。夕見轉換著電視頻道,不知她從哪裏學的,正用掌心“啪啪”地拍著電視機。
“這是舊式的,是放不出的。”
旅館老板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夕見正抬起右手,想再拍一次,聽老板這麽說,隻好放下手,關了電源。老板顫巍巍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茶壺、茶杯,還有幾隻裝在小袋子裏的薄脆餅幹。他在矮桌邊屈膝,微笑著往四隻茶杯裏倒茶,我們圍坐過來。老板將茶杯推到每個人跟前,自己也坐了下來。因為腰彎得厲害,顯得他的頭很低。緊挨著桌麵的額頭上,有犬腹一樣的色斑。
“吃這個吧。新潟的薄脆米餅很好吃。這裏因為過去有油田,大家才紛紛從四麵八方聚在一起,組成了村落。老早開始,這裏就不產大米,因為周圍地區都是產米的。”
醬油味薄脆大米餅幹,看起來確實很好吃,我拿起一個,問道:
“說起油田……大約三十年前,這個村莊在祭祀活動中有人死亡,油田大佬家也有人遭遇不幸嗎?”
笑容從旅館老板的臉上消失,有點兒凸出的門牙也隱於唇間。
“您是說黑澤宗吾先生吧?”
“嗯,是這個人,好像還有另外三人也因為毒蘑菇遭遇了不幸。據說對村子來說,這四家是很重要的。”
剛才沒能問希惠,我們想了解這四家的現狀如何。食用白毒鵝膏致死的是荒垣金屬的荒垣猛、蘑菇種植戶筱林一雄。沒有死亡,但身患重症的是油田大佬黑澤宗吾、長門綜合醫院的長門幸輔。——可是,旅館老板就像戒備不熟悉的動物一樣,肩膀僵硬,緊閉雙唇。令人吃驚的是,這種沉默迅速支配了房間的空氣,我感覺呼吸困難,就像被塞進一隻無形的袋子中。
“其實,祭祀中發生的事故倒也沒什麽,主要是村裏的產業發展很令人擔心。最近我們媒體都很重視各個地區的發展力啊。”
我絞盡腦汁想出這句話,老板才“啊”一聲鬆了口。空氣中的沉悶感也漸漸消失,但似乎肌膚上還殘存著一些。這與我孩提時代曾感受過的、被封閉的感覺非常相似。大人們低著頭,將袋子的通風口一個個塞住,孩子們在袋子裏來來往往,有時左思右想。當時的我,經常有這種感覺。
“荒垣家的獨生子接替死去的父親,成為荒垣金屬的社長,現在也幹得很好。我兒子和兒媳就在荒垣金屬的工廠工作。經營油田的黑澤,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因為有後遺症,也是他的長子繼承了家業,現在靠倒賣土地也賺了不少錢。”
我問:“黑澤宗吾本人怎麽樣了?”
老板回答說:“現在基本沒有後遺症了,他已經能開車了,還能喝酒了。長門也有後遺症,但因為沒有繼承人,現在隻是名義上的院長。實際上,醫院都是他夫人在管理,據說比原來還賺錢呢。”
老板比畫出錢的手勢,用手指做了個圓圈,上下搖搖,再次露出門牙微笑著。
“原來如此,每家的家業還在繼續呢。”
“那是,因為都是有錢的大佬啊!”
說這句話時,雖然旅館老板還是笑著,但是,有那麽一瞬間,他的雙眼像鴿子一樣失去了神采。
“筱林家,怎樣了呢?”
從雷電神社開往這個旅館的途中,我們開車看了看黑澤家、長門家、荒垣家和筱林家。他們的房子都建在後家山的山腳下,路上並沒花多少時間。四家中三家的宅邸還在原來的地方——隻有一家,筱林家的房子消失了。栽培蘑菇的塑料大棚、保存原木的倉庫,一如從前,唯獨大宅子不見了。
“他家的房子……塌了……”
“可是,塑料大棚和倉庫還在呢。”
“全都賣給別人了。筱林家也有一個獨生子,雖然繼承了家業,但父親因毒蘑菇致死後,兒子就一點一點賣掉了土地和財產,悻悻地離開了村子。據說好像去了東京、神奈川還是埼玉,也不知做沒做生意。”
旅館老板喝口茶,舌頭舔舔嘴邊。
“他本來就是在東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在城市過了一段摩登日子,不習慣這裏的生活。一直嘮叨著讓他繼承家業的老爸去世,沒準兒對他而言正中下懷呢……說不定,他如今在外大獲成功,住著比原來還大的房子呢。”
在東京、神奈川或者埼玉,要蓋一棟比原來筱林家還大的房子,似乎比較困難。原來如此,這樣就明白了。隻有筱林家因為三十年前的突發事件,房子和生意都從村裏消失了。
“噢,還有幾家是之前分家出來的,所以,筱林這個姓氏,村裏還是有的。”
老板布滿皺紋的臉上,似乎浮現出憐憫的笑意。
這時,突然從電視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
回頭看,電視裏什麽也沒有,本來就沒接電源。
“該來的,總會來的。”
“……什麽呀?”
旅館老板用枯枝一樣的手指,做出戳牆壁的動作,戳了兩三下。
“啊,今天隔壁也有房客吧?”
“不止今天,第四天了。平常我都是靠兒子夫妻倆在外賺錢生活,真是難得啊!……那好,請好好休息。”
喝完茶,他像壓倒矮桌一樣站起身。告知晚飯六點在一樓客廳,男浴室開到八點,女浴室開到十點,之後是家人用,希望我們盡早。說完,拿著自己的茶杯走向房門。
“房門是不鎖的,請保管好貴重物品。”
六
姐姐開車沿主幹道開到村莊的中部,然後轉到南麵。天空依然陰沉灰暗,我們要去一位女士家,她叫清澤照美。
主人離開之後,我們三人低聲交談,以防被隔壁聽到,就母親的死,我們交換了意見。三十一年前的晚上,母親在雷電神社完成神鳴講蘑菇湯的準備工作後,消失無蹤。後來被發現浸泡在後家山北側的河流中。之後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但是搶救無效,當天晚上就停止了呼吸。母親為何失蹤,為何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原因不明。但是,姐姐說,如果問一問當時的醫生或護士,或許會知道些情況。從此入手,可能會進一步抓住與案件相關的新線索。
不是說,穿針引線嗎?
於是,我用深川由紀夫的假名給長門醫院打了電話,謊稱要進行采訪。我問在醫院工作時間最長的人是誰,對方回答說是負責醫院清掃和配膳的,一位姓役所的人。後來役所接了電話,是位男性。起初,他似乎對我們的采訪存有戒心,話很少。我說我們是在調查各地的曆史,他就開始說些自身經曆,後來越說越起勁兒。我瞅準時機,問他是否記得三十一年前的晚上,有位叫藤原英的女子被送到了醫院,他說記得。但是,他隻是從當時的醫生和護士長那裏聽說的,並未親眼見過。我問醫生和護士長現在的情況,他說,醫生年齡大了,已經去世。護士長清澤照美健在,現已退休。
道路左邊是荒垣金屬的大工廠,右邊是大小不一的蘑菇養殖塑料大棚。周圍的住宅,既有舊式農家房子,也有很顯眼的時髦西洋建築,或是極其普通的木製建築。車裏很冷,因為夕見在後座開著車窗,抓拍著風景。快下午四點了,村裏的氣溫開始下降。
“是那兒吧?”
姐姐減速。道路右側,在蘑菇塑料大棚與白菜地之間,有一棟孤零零的兩層住宅。開到旁邊一看,掛在門柱上的門牌上寫著“清澤”,好像就是這裏。停車場停著一輛灰色小轎車。
將車停在路旁,我們三人下了車。走近一看,小轎車似乎是新車,前擋風玻璃內側擺著很多玩偶,有一對鬆鼠、小狗和綠色宇宙人等。
“這是停在神社的那輛車。”
夕見說,我和姐姐也默默點頭。
七
“我就知道你們會來的。”
清澤照美在被爐對麵低著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我們正尋找著合適的語言,她突然揚起臉,得意地笑著說。
“因為剛剛給我打電話了呀。”
我們請役所先生告知了清澤照美家的電話號碼,離開旅館前,先打電話與她約好了。到這裏才知道,出來見我們的正是在雷電神社遇到的那位老婆婆。電話裏的聲音就很像,但還是沒想到居然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