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喝著她泡的茶。牆上貼著海報,似乎是當地的五人少女偶像組合,組合名稱模仿“稻作”的發音。
“這個村子從老早以前,就隻種植蘑菇,不過,一說新潟縣,還是大米有名啊。”
清澤照美也回頭看看海報。夕見問老人是她們的粉絲嗎,她高興地揚起嘴角,回答說外孫女是。
“我外孫女不是組合成員哦,是粉絲,所以隨便亂貼的。她們的臉都長得很像吧?可我外孫女都能分清楚,這是誰啊,那是誰啊,如數家珍。”
清澤笑著說,外孫女和女兒夫婦一起住在柏崎,自己的丈夫去世後,她一直自己一個人生活,女兒一家經常來看望她。車裏擺放的玩偶也是外孫女在遊戲中心給她抓到的。
“剛才我們給醫院打電話,聽說您在長門綜合醫院工作了很長時間?”
“很長哦,不過,退休的七年前……我就不做護士了。”
“這是為什麽呢?”
她突然一言不發地瞪著我的雙眼。
“因為成了護師[4]呀。”
這是老婆婆第二次開玩笑,我還沒反應過來,姐姐和夕見已經大笑起來。待笑聲停止,我進入正題。
“其實,不隻是雷電神社和神鳴講,我們也在調查三十年前發生的事情。”
於是,和旅館老板一樣,她也馬上緊閉雙唇,就像瞬間被縫住了一樣。等了一會兒,她還是紋絲不動。像化膿一樣濕潤的眼皮裏,雙眼直直地看著我。
“就是在神社見到您時,您說的‘事故’。在神鳴講的雷電湯中,混入了白毒鵝膏——”
“那不是事故。”
就像針腳被用力扯斷一樣,她突然開口了。聲音很厚重,仿佛變了個人。她自己似乎也被嚇著了,瞪大眼睛停頓一會兒,像歎氣一樣咳嗽幾聲,語氣平靜地說。
“那是殺人案。”
我仿佛在她臉的內部,看到了另外一張臉。不,不隻是她和旅館老板,了解當時情況的村裏人,可能都有另外一張麵孔吧。
“白天見到你們時,以為你們是外地人,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就說是事故。既然你們知道,我就不那樣說了。那是殺人案,是一個男人幹的,叫藤原南人。”
既然她這樣說,我也就順水推舟。
“我們也這樣認為,聽說因為卷進這個案子,村裏人都受了苦。正因如此,我們才想調查到底為什麽會發生那樣的事情,特別想尋求您的協助,這才到您府上拜訪。”
清澤照美的喉嚨中發出一聲短促的歎息聲。
“啊,雖說是過去的事了,我也一樣想了解呀。”
像是為了交談做準備,她用茶水潤潤喉嚨。
“……從哪兒說起?”
“您當時在長門綜合醫院工作,所以,有關三十年前的案件,以及案件前一年在醫院去世的藤原英,我們想問您一下。”
“可是……這兩件事,有什麽關係?”
她反問道。但是從聲音判斷,似乎並不單純是疑問。
“我們在思考凶手作案的動機。據說,案件前一年,藤原南人妻子的不明原因死亡,與案件動機相關。對此,您怎麽看呢?”
其實,我們的預期是,既然清澤照美很了解當時的情況,她應該會對這個“一般見解”付之一笑。然而,我們的預期落空了。
“哦,可能有關係吧。”
“為什麽……您會這樣認為呢?”
被我一問,她頭一次移開了目光。笑容完全從臉上消失,隻留下微笑過後的皺紋。
“唉……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什麽事?”
過了一會兒,她才重新開口。一字一句從像袋子一樣的嘴裏,輕輕說出,仿佛自言自語般,不得要領。
“那位在河裏被找到的夫人被送到醫院後,我聽到了很奇怪的話……當時我不明其意,畢竟救命要緊,也就沒特別在意……”
語句到此中斷,為了讓她繼續說,我特意沒出聲。姐姐和夕見也緊閉雙唇,注視著清澤照美的臉。可能感到了沉默的壓力,她又開始慢慢接著說。她說出的內容,是此前的任何記錄中以及我自己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的。
“藤原英被送到醫院的那天晚上——”
她說的是三十一年前,母親在醫院被急救之事。在對患者竭盡全力的搶救之後,醫生離開了病房,病房裏除了護士長清澤照美,還有“藤原南人”“上高中的女兒”和“上小學的兒子”。也就是,父親、姐姐和我。
“她兒子抽泣得太厲害,在他媽媽床邊吐了。所以,藤原南人就帶兒子出去了,她女兒和我就在病房收拾嘔吐物——”
她說,當時母親暫時恢複了意識。她在打掃完嘔吐物,收拾好毛巾回來後,注意到了這一點。母親在**微睜雙眼,自己拿掉氧氣麵罩,動了動嘴唇。女兒將耳朵貼在媽媽嘴邊,努力要聽清她說的話。
“就像這樣啊。”
清澤照美彎曲上身,將一隻耳朵緊貼被爐台板。據她說,雖然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麽,但母親最後重複了兩遍的話,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不要吃蘑菇’……這樣說的。”
接著,她看見母親再次閉上雙眼,同時,渾身失去了力量。清澤照美馬上確認母親的病情,意識模糊,沒有反應。她趕緊重新給母親戴上氧氣麵罩,呼叫醫生。
“可是……之後夫人再也沒睜開眼睛,去世了。”
我努力克製著自己不去看姐姐。臨死前恢複意識的母親,究竟和當時在場的姐姐說了什麽?“不要吃蘑菇”這句話,到底是何意?為什麽直到現在,姐姐從未告知我這些?我滿腦子都是問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存在記憶空白區。我不記得這些。乘坐富田先生的車,我們奔到病房。母親躺在病**,臉白得像折紙,毫無血色。母親臉上罩著氧氣麵罩,水霧朦朧。這些情景,我記憶猶新。不知這些是不是自己的真實記憶?抑或是,在從父親和姐姐那裏聽說的過程中,逐漸認為那就是自己的記憶?不過,對於一連串的事情,我腦中確實有印象。包括太良部容子來到病房,告知母親從神社失蹤的經過。可是,我因抽泣過度嘔吐,被父親帶出病房這件事,無論怎麽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清澤照美剛剛說的情景,應該確實存在,但是,無論我怎樣在腦海裏嚐試描述,卻怎麽也不能把自己的形象放進去。
“所以……一年後的神鳴講中,藤原南人引發毒蘑菇案這件事,他夫人應該事先知道的吧。”
我隱約思索的事情,清澤照美說了出來。
“那天夜裏,大家四處尋找從神社失蹤的夫人,據說最後發現她的是藤原南人。之後,藤原南人背著夫人沿著河灘走,直到送上救護車。當時,夫人可能已經——這樣說可能不太好——是瀕死狀態了。從送到醫院時的狀態看的話是那樣。不過,在被藤原南人背著送到救護車的路上,兩人之間可能說了些什麽。究竟說的什麽,我不知道啊。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是藤原南人對夫人說‘我要給他們搞個毒蘑菇出來’之類的?所以,夫人在病房睜開眼時,才對女兒說‘不要吃蘑菇’,對不對?”
沉默再次降臨,我終於將目光轉向姐姐的臉。姐姐也看著我。她稍微動動嘴唇,好像說“等會兒”,但我已經迫不及待。
“藤原英在說‘不要吃蘑菇’這句話之前,還對女兒講了什麽?您一點兒也沒聽見嗎?”
雖然我在問清澤照美,實際上,這話也是說給姐姐聽的。姐姐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圖,清澤照美剛一搖頭,姐姐就開口了。
“當時,藤原英已經非常虛弱,我覺得,即使她想說什麽,也發不出聲音了。她女兒雖然也拚命想要理解媽媽想說的話,但除了最後一句,什麽也沒聽到。”
話音剛落,夕見的腳在被爐中迅速動了一下,姐姐趕緊補上一句。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
看來,姐姐和清澤照美一樣,也隻聽到了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但是,我依然不明白,姐姐為何將此事隱瞞至今?
姐姐再次開口。
“聽了您的講述,實際上,也許藤原英知道將會發生毒蘑菇案。但是,斷言犯人就是藤原南人是不是有點兒草率呢?”
也許感覺到自己被責備了,清澤照美膽怯地低頭朝下看。是的,實際上,姐姐就是在責備她。這樣可不行,我趕緊從旁插嘴。
“或者,可能藤原英的話,和一年後發生的案件沒有任何關係。”
臨時硬造的這個想法,連我自己也並不相信。那是命懸一線之人,拚盡力氣說出的最後一句話,不可能不重要。而且,與蘑菇相關的事情,除了一年後發生的神鳴講毒蘑菇案,找不出其他任何一個。
我整理了一下完全混亂的大腦,將剛剛的話題思考再三,大概存在以下兩種可能。其一,母親知道將會發生毒蘑菇案。其二,母親知道將會發生毒蘑菇案,並且知道想要引發此案的人是誰。但是,前者的可能性很小。因為我無法想象究竟是在什麽狀況下,母親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再看一下後者。假設母親知道將會發生毒蘑菇案,並且知道想要引發此案的人是誰,那麽她是如何知道的?當天,母親在去雷電神社準備蘑菇湯之前,毫無異樣。那麽,她知道這事的時間點,就是在離開家之後。也就是說,從母親離開家,到清澤照美聽到母親說“不要吃蘑菇”的這段時間內,她有可能接觸到的人,除了背著她沿著河灘走的父親,還有幫忙尋找的村裏的男人們,雷電神社原宮司太良部容子,與母親一起幫忙準備蘑菇湯的三位女性,喝前夜酒的黑澤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長門幸輔。母親從以上這些人中的某一個人口中聽到了什麽——想到這兒,我在心裏暗自歎息。是誰?聽到什麽?我所知實在太少,不管怎麽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到這些。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我轉回到話題上。
“毒蘑菇案的犯人是藤原南人。此案與一年前藤原英之死有關。我覺得清澤女士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原以為,通過讚同她的意見,可能會引出進一步的信息。但是,清澤的反應出乎意料。她抱著胳膊思索著,看起來像是我說出了她難以接受的意見。但是,我明明隻是總結重複了她剛才的話而已。
“難道……還有什麽?”我問道。
“不對頭啊。”她思索著嘟囔道,重新抱了抱胳膊,又思索起來,“不對頭啊。所以,不管是夫人去世一年後發生毒蘑菇案時,還是藤原南人被警察帶走時,剛才的話,我從未告訴任何人。當然,我有時會想起來……但沒和別人說過。”
“什麽不對頭呢?”
“哎呀……按常理想象,都會這樣認為吧。夫人之死,責任在某人。藤原南人就想報複此人。於是,第二年就在雷電湯中混入毒蘑菇,殺了對方。總之呢,就是複仇。”
假設犯人是父親,我也會這麽想。姐姐和夕見大概也一樣。父親的動機就是為母親複仇。複仇的對象——剛才清澤照美含糊其詞地說是“某人”,其實就是那四個大佬。而且,還有一點可以認為是父親做的理由。那是我們離開這個村子時,我親耳聽到的父親那句——“沒錯”。
坐在駕駛座上的父親,確實嘟囔了這句話。
“不過,我覺得也可能並非如此。”
清澤照美將茶杯移到旁邊,抬起上身,幾乎將臉放在被爐台麵上,小聲說出了完全出乎我們意料的話。
“那對夫妻,可能關係不大好吧。”
我感覺就像聽到了完全不懂的語言。
“……為什麽?”
“從一開始就感覺有點兒奇怪。因為,你看啊,自己的夫人都快死了,一般都會說‘堅持住’‘沒事的’,或者握著對方的手吧。但是,藤原南人呢,在我們對藤原英進行搶救時,以及救治結束後,他隻是一直站在病房的一角。上高中的女兒和上小學的兒子,緊貼著媽媽的手或腳,大聲哭泣著,兒子哭得都嘔吐了。”
“是不是因為太突然……人已經恍惚了?”
但是,清澤照美朝我們看了一眼之後,用很確信的動作搖搖頭。
“對於他夫人的情況,藤原南人說過,死就死了吧。”
這是我們根本無法相信的話。
“是對清澤女士您,這樣說的嗎?”
她再次搖頭。
“對他兒子說的。”
我感覺房間裏的溫度無聲地下降了。我完全想不出任何語言,即使想到,也沒有勇氣說出口。我再次直麵記憶的空白,哪怕隻是說出一句話的瞬間,自己都會被那片空白吞噬。
夕見代替我,開了口。
“那是在怎樣的狀況下說的這句話?”
“就在藤原英恢複意識之後,我馬上去叫醫生——”
清澤照美與醫生一起檢查母親的病情,她讓在場的姐姐去告訴我和父親。姐姐跑出病房,但好像在什麽地方錯過了,一會兒,隻有我和父親回來了。
“我告訴他們兩個,病人剛剛恢複了意識,我和醫生必須商量治療方案,就要走出病房時……兒子看到媽媽又開始哭起來,藤原南人卻依然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不過,他突然對著哭泣的兒子說出了極其荒唐的話。”
清澤照美的聲音,瞬間有了一種力量。
“他說,死就死了吧。”
自從被雷擊那天起,直至今日,我幾百次地摸索著記憶。但是,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切實地尋求著觸手可及的某種東西。
“我不知道他出於什麽原因,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兒子一定很吃驚,最主要的,肯定很傷心吧。”
不,肯定被如雷一般的憤怒擊中了。我當時一定滿腔憤怒,雙頰顫抖,瞪著父親。
“第二年的神鳴講,發生了毒蘑菇案。藤原南人被認定是犯人時,我想起了一年前的很多事。因此,雖然我覺得,藤原南人往雷電湯中混入毒蘑菇,可能和他夫人的死有關,但他卻說過夫人‘死就死了吧’這樣的話。實在搞不清楚怎麽回事,所以,自己的所見所聞,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的大腦中已經滿是問號,似乎馬上要出現裂縫。清澤照美剛才說了“不對頭”,而我內心的混亂遠不是這句話可以表達的。
忽然從雷電神社消失的母親,在臨終前的病房,告訴姐姐“不要吃蘑菇”。次年,在神鳴講祭祀時發生了毒蘑菇案,四位大佬吃了白毒鵝膏,兩人死亡,兩人重症。之後,雷電神社宮司太良部容子自殺。自殺前,她寫信指認我父親是毒蘑菇案犯。——綜合以上內容,確實很容易認為父親就是犯人。假設他為了給母親複仇,策劃毒殺了四位大佬。並且,母親知曉此事。但是,另一方麵,對於命懸一線的母親,父親卻曾說“死就死了吧”。父親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和母親一起開了小酒館“英”,兩人一直互相關心、彼此扶持。到底為什麽?出於什麽緣由?
“雖然有很多讓我感覺不對頭的地方,但我還是覺得藤原南人是犯人。就像我一開始說的。藤原南人這個人呢,他原本就不是羽田上村的人。對雷電神社的曆史也好,蘑菇湯的由來也罷,都不了解。所以,才會做出那麽過分的事情。如果了解,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吧。”
這樣說不對。父親對雷電神社和蘑菇湯非常了解。畢竟,他和羽田上村土生土長的母親一起生活。最主要的是他通過小酒館“英”,能比一般的村民更多地與人交流。我在小學也學了雷電神社和蘑菇湯的曆史,當我得意地講出來時,父親不僅已經了解了這些,還會給我添加一些說明。對此,我記憶猶新。
我不能將這些說出來,很難過。在難過的深層,三個月前剛剛去世的父親,變成了難以理解的模糊存在,我甚至感覺他的身影也扭曲變形了。在和父親一起長期生活的日子裏,有很多幸福的回憶,教會我做飯和做生意的也是父親。現在的我特別想知道真相。雖然來這個村子是為了讓夕見遠離威脅者,同樣,我也希望弄清過去的一切。
四人圍坐在被爐邊,不知不覺已經沉默良久。在這個我們已經熟悉的房間中,時間似乎靜止了,一片沉靜。清澤照美背後有一個放電視的架子,在架子裏麵不能一下子就取出物品的地方,可以看見火車、拚圖等木製玩具。可能是在牆上貼海報的外孫女小時候的玩具吧。
“當時最可憐的,還是孩子們啊。”
清澤照美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看看我和姐姐的臉。我不由得渾身緊張。
“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們正好和你們差不多年紀。姐弟倆相差四歲,臉龐好像也和你們有點兒像呢。”
她沒有再進一步確認相似之處,而是垂下了眼簾。我暫時放鬆了警惕,可是,一瞬間,在我毫無防備的心中,突然刺入了如冰一樣的話。
“就因為他們的爸爸做了壞事,兩個孩子遭到了雷擊啊。他女兒的身體被擊成那個樣子……我剛才說當時可憐,現在也很可憐啊,因為她身上的燒傷痕跡,一輩子也無法消失吧。”
我的肺好像凍結了一般,無法吐出吸進來的空氣。
在埼玉上初中時,我曾被一個同班同學嘲笑說:“你姐姐是小流氓。”我們兩個人的姐姐都在同一個高中,據說他姐姐在更衣室看到了我姐姐的皮膚。當同學嘲笑我說:“你姐姐身上滿是刺青!”的時候,我真想使出渾身力氣揍他一頓。但我不能,正因為不能,我感覺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回家後,姐姐發現我臉上有淚痕,問發生什麽事了。我能做的,隻是搖頭。當時,姐姐也是用那句像咒語一樣的話安慰了我,就是那句離開羽田上村之後,她唯一使用的方言。即使我將事情原委告訴姐姐,情況也必定一樣。姐姐肯定用同樣的話安慰我。
“那個女孩住院時……您也照顧她了嗎?”姐姐雙手捧著茶碗,問道。“照顧”這個詞,姐姐自己和清澤照美似乎都沒注意。
“我去看護她了。”
姐姐忽然睜大雙眼。她和清澤兩個人,白天在雷電神社遇到之前——三十年前,她們就應該見過。
“每天要給她擦拭很多遍身體,還要塗抹藥物。雖然知道疤痕消不掉,這樣做也無濟於事。那個女孩終於蘇醒過來時……啊,她肯定嚇壞了吧!畢竟身體已經變成了那個樣子。想想自己以後的人生,她當時一定很絕望。我也覺得實在太可憐了,還曾偷偷掉眼淚。”
她的話無可指摘,且非常坦率,正因為如此,我才感覺姐姐更加可憐。
八
離開時,她給了我們每人兩個橘子,我們上了車。晚秋天短,已然日暮。整個村子沉入一片黑暗,憑借前車燈的光,我們朝主幹道開去。
“為什麽你一直沒說呢?”
我向手握方向盤的姐姐問道。隻是這麽簡短一問,姐姐也知道我問的是什麽。
“老實說,我當時以為媽媽在說夢話。因為隻聽到了那一句,怎麽能想到一年後會發生那麽可怕的案件。”
“案件發生之後呢?”
“正因為發生了,才絕對不能說了。一旦說了,不隻是我,連幸人你也會相信爸爸是犯人吧。”
確實如此。如果姐姐告訴了我,我肯定會有清澤照美那樣的想法。母親知道父親會引發毒蘑菇案——所以,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告訴姐姐“不要吃蘑菇”——也就是說,毒蘑菇案的犯人,就是父親。
“嗯,如果我是姐姐,大概也不會說的。”
“幸人你才是,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爸爸曾經說媽媽‘死就死了吧’。”
“我根本不記得聽到過這句話。”
我的回答似乎如姐姐所料,她點點頭,緊閉雙唇。
“亞沙實姑姑,奶奶說不讓你吃蘑菇,你就不吃了嗎?”
夕見從後座問道,那口氣就像在說平常的勸誡什麽的。也許她是故意為之吧。女兒的體貼一如從前。十五年前,從她把薊花放到朝陽處開始,她就是個體貼的孩子。
“蘑菇嘛……”
說到這兒,姐姐就注視著車窗前方,隻有發動機的聲音傳入車內。車燈照射的鄉村小道上,時而有小石子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影子,從車下消失。
“那之後,也像平常一樣吃呀……因為我真覺得媽媽說的是夢話。”
“所以,亞沙實姑姑剛剛還說,如果今天晚飯有蘑菇,您和我一起把爸爸那份也吃掉,對吧?”
橫向延伸的街燈,指示著那裏是主幹道的方向。街燈斷斷續續地排列著,車子朝著稀稀落落的燈光開去。
“不過,不管是旅館老板,還是清澤照美,一說到毒蘑菇案,表情都變得好可怕呀。”
夕見應該是雙手捂著臉,從她的聲音,我就能感覺到。
“啊……我們要是暴露了真實身份,那就太可怕了。一旦暴露了,他們會怎麽對待我們呀?”
“那樣的話,咱們隻要回家不就行了嗎?”
“就像逃離一樣?”
就是為了逃離,我才帶夕見來到這裏,根本無暇考慮以後的事情。但我知道,即使真實身份不暴露,我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個村子裏。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埼玉,回到自己家裏,雖然那個男人可能隨時會出現。我們根本沒有遷居的資本,即使有,今後的住處,遲早也會被人知道。
九
“隔壁,好像也有女的嘛……”
在昏暗的走廊停下腳步,夕見小聲說。
“不是男的嗎?”
“咦?不會吧!”
在民宿“一位”的一樓,我們並排著往樓梯上麵看。連著的三間客房,最靠近樓梯口的是我們的房間,隔壁是從四天前開始住宿的那位客人的房間。剛才見到有人開門進去了,但從背影看不清是男是女。總體感覺背影細長,長發係在腦後。因為逆光,其他沒看清楚。
因為男浴室八點結束,之後是女浴室,所以我就先洗了澡。回來時,碰見夕見在進行旅館“探險”。
“咋樣,哪裏都不錯吧?”
我倆一起上樓梯。隔著拖鞋也能感到地板很冷。
“等會兒洗澡時,我和亞沙實姑姑,是不是分開洗比較好?”
“你在意嗎?”
“我怕姑姑……會有什麽……”
三十年前,姐姐因遭雷擊而昏迷,蘇醒後,我們一起搬到了埼玉。當時正好是她高二結束後的春假,因此,高三這一年,她是在新學校度過的。不管什麽季節,她都是穿長袖襯衫上學的。但是,體育課上,她也和大家一樣穿短袖體操服。夏天的遊泳課,好像也穿學校指定的遊泳衣。姐姐的皮膚上留有紫色疤痕,據說有的同學直接表現出不適,還有人跟老師說不想和姐姐在一個泳池。這些事應該是讓她很傷心難過的,但姐姐總是笑著和我說。起初我覺得姐姐太好強,可能事實上就是這樣。不過,也許隻有好強的人,才能真正變得堅強吧。
“隻要你不在意就沒關係。”
打開房門,姐姐正坐在矮桌前,吃著清澤照美給的橘子。見我們進來,她擋著嘴笑了。洗完澡口渴,我也剝了一個吃。很快到了晚飯時間,我們三個一起下樓。
進入後麵的和式房間,中間擺著一隻長方形矮桌,旅館老板坐在桌角。一看見我們,他就露出門牙朝我們笑。桌上擺著兩大盤菜品,還有一個醬菜拚盤。兩大盤菜一盤是蔬菜炒豬肉,一盤是有油豆腐和魚卷的燉菜。兩盤中最顯眼的是白菜。醬菜拚盤,大約一半也是白菜。筷子和小碟子隻放了三人份的,隔壁房間的客人大概不吃吧。
“現在正煮著銀杏飯呢。”
感覺他的表情似乎在說“瞧好吧您”。夕見好像沒明白他說的話。
“這裏,將‘白果’說成‘銀杏’,樹叫作‘銀杏樹’。”
“啊,我很喜歡吃白果。這裏是有名的蘑菇產地,我還在想,肯定會有蘑菇飯呢。”
邊說,邊悄悄戳戳我的後背。
“我家不做蘑菇飯。我們自己也不吃。”
“是嗎?”
“不吉利呀!”
他的口氣就像在說極為平常的事情,用手指了指桌邊的坐墊。雖然他沒再補充說明什麽,但很容易覺察到,他家應該是從三十年前開始就不吃蘑菇了。也許,村裏還有其他家庭也是如此吧。
我們就座後,主人往每個人的茶杯裏倒上茶。隨後,對著裏麵的推拉門說“生魚片”。從推拉門後麵走出一位與姐姐年齡相仿的女性,輕輕點點頭,將一隻盤子放在桌上。大概是主人說的“兒子夫婦”中的兒媳婦吧。盤裏漂亮地擺放著切得很小的魚段,一旁剝下的銀色魚皮閃閃發光。
“是hatahata(叉牙魚)吧!”
我說完,主人感歎般“謔”的一聲,雙唇呈圓形。
“您知道得真清楚啊。”
端來生魚片的女性返回裏間。她拉開推拉門時,我看見裏邊有一張小餐桌,三個人圍坐在那兒,顯得有點兒擁擠。一位大約四十五歲的男性,另外還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是十幾歲的樣子。應該是主人的兒子和孫輩吧。男人盯著放有啤酒的玻璃杯,好像找借口一樣,不看我們這邊。兩個孩子中像是哥哥的男孩,默默動著筷子,好像不高興似的,眼睛也不抬一下。相反,妹妹卻故意向我們投來了犀利的目光。感覺我們好像突然闖入別人家裏,給人添了麻煩。
“說是‘連著寫兩個hatahata,就是雷神’呢。”
“……什麽?”
“hatahata這個魚,是這樣寫的。”
主人拿起旁邊的廣告紙和圓珠筆,寫下了“鱩”和“鰰”兩個字,字寫得很漂亮,讓人出乎意料。
“這兩個字,每一個都念hatahata。那麽,把兩個字的左邊蓋住的話,你看看。”
他用食指將兩個魚字旁蓋住,確實就念“雷神”了。這是我從沒聽說過的文字遊戲,隻是我不知道而已,抑或是主人的獨創?
“倒上茶了,還是先喝點兒啤酒吧。”
主人站起來,從推拉門那邊拿出一瓶啤酒和三個杯子。姐姐從不喝酒,夕見尚未成年。聽我說完,不知為何,他隻把一隻杯子放了回去。然後,重新在我身邊坐下,用雙手小心地為我倒酒,手上靜脈凸顯,像塗鴉一樣。我道謝後,正要喝酒,他的手又移向另一個杯子。我隻好拿起酒瓶,他滿臉吃驚地握住酒杯。
“那就謝謝啦。”
我們吃飯時,主人像品酒一樣,慢慢喝著那杯啤酒。盡管如此,說話聲音和動作幅度還是漸漸大起來。我們基本是聽他一個人在說話,他說不喜歡新潟出身的田中角榮,還說運動員巨人馬場也是新潟出身[5]。
“馬場,他家是開果蔬店的。吃蔬菜竟能長那麽大個子,真讓人吃驚啊!”
我已經很久沒喝酒了。自從那天有人往家裏打電話之後,再無飲酒之興。
“旅館的名字‘一位’,就是結出紅色果實的紫杉[6]嗎?”姐姐問道。
“是的是的。”主人高興地點頭,還做了進一步說明。紫杉雖不是高大樹木,卻是優質木材,秋天結的紅果甜美可口。正因為喜愛紫杉的品質,他的父親,即旅館創業者,才想開一家小巧質優、飯菜美味的旅館。聽他這樣說,我想起了父親曾經說過的“一炊”緣起。父親說,店名取自中國故事“一炊之夢”[7]。從前有個男子,借來能如人所願、出人頭地的枕頭,在夢中經曆了極盡榮華的一生。可是,當他一覺醒來,發現剛剛煮的飯還沒熟呢。因此,“一炊之夢”比喻人生的榮華富貴,是稍縱即逝的。
——不過,即使稍縱即逝,也是珍貴的。
埼玉的“一炊”開業前夕,父親曾這樣對我說。當時我上初三,說實話,沒能好好理解。隻是,平時話很少的父親,卻主動說那麽長一段話,我感覺很稀奇,就盯著他的側臉。
——吃飯、喝酒的時間雖然很短暫,但你也要盡量珍惜它。
如今,我稍微理解了父親的話。驀然回首,我們一家在羽田上村平安度過的日子,極其短暫。婚後,我與悅子共同生活的時間也很短,我們一起撫養夕見的時間更短。隨著年齡的增長,隻有與過往比較的時間不斷延長,人生停擺的那一刻才漸行漸遠。正因如此,我深深感到,一切的一切都是無比珍貴的。我悄悄看看夕見,她正一邊大口吃飯,一邊笑著。不能讓女兒的幸福稍縱即逝,這種想法再次充盈我心。
“金槍魚那靠近腹部脂肪很多的部分不是叫‘中肚’嗎?小時候,爺爺和別人打電話時說到這個詞,我當時不明白,後來問爺爺‘中肚,是什麽呀’。”
主人不停點頭。
“於是,爺爺就解釋說金槍魚的脂肪怎麽怎麽樣。”
“哦。”
“接著,我想了一會兒,好像用很認真的表情問了爺爺另一個問題。”
“哦?”
“‘中肚半端[8],是什麽呢?’”
主人和姐姐同時笑了起來。這件事我知道,但還是笑了。父親和夕見的這段對話,就發生在“一炊”的廚房。我記得,就連很少有表情變化的父親,當時也晃了晃肩膀。
“你和爺爺很要好嘛。”
“也不是,怎麽說呢,我爺爺話很少的。”
“男人嘛,都那樣。”
好像他自己也一樣似的,主人這才抱著胳膊,閉上了嘴巴。可是,馬上又笑逐顏開地說:“你這個‘中肚半端’,說得好啊。”如果他知道夕見所說的“爺爺”就是“藤原南人”,他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啤酒喝完了,主人從身後的架子上拿過一升[9]瓶裝的本地酒。酒瓶邊放著一個紙巾盒大小的舊收音機,銀色的天線伸展著,可能剛剛主人還在聽吧。夕見往那邊看看,說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真的收音機。不光是主人,我和姐姐也很吃驚。
“你沒聽過廣播嗎?”
“沒用收音機聽過,偶爾用手機聽。”
主人略微點點頭,往我和他自己的杯子裏倒酒,告訴夕見說,這個村子,從老早開始家家必有收音機。
“秋末時節,換上新電池,防雷用。”
“可是,看天氣預報,用電視不是更方便嗎?”
“不不,雷聲接近,是靠聲音知道的。”
記得我們住在這裏時,一樓的餐館“英”和二樓的住宅,都放有收音機。晚秋多雲的天氣,父親一定會打開收音機,調到中波AM。不論是哪個廣播電台,一旦雷聲接近,就會出現特殊的“嘎嘎”噪聲,通知雷聲即將來臨。父親說,這是因為在雷雨雲當中產生的電流,幹擾了電波。
“對了,為什麽在這邊,雷電季節不是夏天,而是冬天呢?”
“反正,打雷就是冬天。雖然有種說法是‘打雷藏肚臍’,在這裏,打雷的季節,根本沒人會露出肚臍呀。”
這裏之所以冬季雷多,據說是空氣與海水的溫差所致。對馬暖流流入日本海,海水變暖。相反,來自北方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南下。溫差產生的水蒸氣形成雲層。雲層吸收水蒸氣,進一步變大,最終從海上綿延到陸地。但是,雲層無法翻越越後山脈,就停留在那裏形成了雷雨雲。
“有俳句雲‘隻此一聲巨響,降雪雷聲轟隆’。”
在剛剛寫了“鱩鰰”的廣告紙上,主人又寫了這句話,後麵還加上了“高濱 子”。他思考著,努力要想出“濱”字與“子”字之間發音為“kyo”的漢字,馬上又放棄了,於是放下圓珠筆。[10]
“在這邊,冬天的雷叫作‘降雪雷’。因為打雷後,馬上下雪。你們可能沒見過,降雪雷,很厲害啊。和夏天打雷不一樣的,‘轟隆’一聲,最多兩聲,就結束了。時間短,但是巨響無比啊。”
主人用表情表現了那種巨響。
“打雷多在天亮前,不管在這裏住多久,總會被嚇得魂飛魄散。”
“明天早晨,不會打雷吧?”
夕見跪著在榻榻米上往前移,靠近麵向室外的清掃窗[11]。
“咦——雲消失了。”
夕見將臉紮進窗簾間隙,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麵,然後,她突然回頭看向這邊,睜大眼睛說:
“沒準兒能拍到流星!”
十
車子開到雷電神社停車場,關掉引擎。瞬間,黑暗與靜寂包圍了我們。
“……燈開著呢。”
姐姐用手指著鳥居對麵的、位於神社院內右手邊的社務所。
三個人下了車,夕見拿出從旅館借用的手電筒。隻有一個手電筒,打開後,那微弱的光,似乎更顯出周圍的黑暗。我跟在夕見後麵,姐姐在我身後,我們斜穿過神社院內,朝著燈亮的地方走去。
我敲敲社務所的門,一會兒,希惠探頭出來了。和白天一樣,她還穿著一身白色神官服[12]。三天後就是神鳴講祭祀了,她還在忙著準備吧。
“我們把車停在停車場了,可以吧?”
我們直說想去雷場那裏拍星星。希惠麵無表情地瞥了我們一眼,簡短回答說,沒關係,但請小心,別發生意外事故。說完就關上了門。對於希惠冷漠的態度,夕見做出顫抖的樣子,姐姐拍拍她的後背。
從禮拜殿旁邊穿過,一進入山路,腳下就升起一股冰凍般的寒氣。
“夕見喜歡攝影,是受爺爺的影響嗎?”
姐姐的聲音漸漸被黑暗吞噬。
“與其說是影響,更多是遺傳吧。”
夕見拿手電筒上下左右搖晃著,照著前麵的路。從這裏到雷場隻有一條路,但並不是筆直的,前方的視野變幻莫測。
“畢竟,在最近聽說毒蘑菇案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爺爺喜愛拍照。”
原本很喜歡拍照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後,再也沒有拿起過相機,也再未聊起過拍照的話題。夕見上高中二年級時,用攢的零花錢和打工錢買了單反相機,後來上大學選擇了攝影專業。在這兩個時間節點,父親從來沒有提起自己的攝影愛好,我也沒說什麽。
“照相機的事情也一樣,我根本不了解爺爺。來到這裏,才重新了解。”
我在旅館喝的本地酒有點兒上頭了,爬著陡峭的山路,冰冷的空氣卻在逐漸使手腳失去知覺。我的意識有點兒模糊,感覺不規則晃動的手電筒光,像是自己在上下左右搖晃一般。倏忽間,搖曳在光中的樹影,又像是不明生物在蠕動。
“這裏長蘑菇嗎?”
夕見把手電筒照向旁邊。我們嗅到濕潤的泥土氣息,聽到像在低聲細語的樹葉摩擦聲。光照中,如巨蛇般的樹根忽隱忽現。從“蛇”的側腹部伸出一團團像惡性腫瘤般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叢生的蘑菇吧。光照轉向正麵,細碎不成形的落葉,從前麵向這邊吹來。光的側麵又出現了一團團圓形的東西,我一邊看著它們,在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喜悅的臉龐,於是伸出雙手。
“大概就是這兒?”
夕見的聲音讓我回過神兒來。
呈現在眼前的就是寬闊的雷場。樹木稀疏,有兩個網球場大小。在入口處,我們停下腳步。
“太……”
夕見看向天空。
雷場被群星環抱著。環顧四周,滿眼都是白光流動。小時候來過這裏幾次,但晚上卻是第一次來。回望身後,越後山脈的山脊線在遠處延伸著。漆黑的山影,看起來好似歪斜的無底洞。
“絕對是在這裏拍的。”
夕見從雙肩包中取出攝影集,用手電筒照著頁碼,找到攝影家八津川京子拍的流星照片。打開一看,照片中山脊線的位置和形狀,確實無限接近此處所見。不過,相機的位置似乎還要靠深處一點兒。
“咦……什麽聲音?”
聽夕見一說,我和姐姐才注意到。有一種持續不間斷的聲音,像蛇威脅敵人時發出的一樣。一旦意識到,就清晰地傳到耳邊,不可思議的是,剛才居然沒注意到。聲音來自身後嗎?我轉身看,沒有手電筒照明,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一束圓錐形的光,孤零零地亮著。
不知那到底是什麽,也不知它的大小和遠近。雷場深處應該是地麵中斷的崖壁,而那束光看起來似乎在更深遠的地方,像是浮在空中,一動不動。奇妙的聲音不斷持續著,我側耳傾聽,好像是從發光處傳來。
我正奇怪聲音和光束來自何方,隻見夕見默默地朝那邊走去,拿著手電筒漸行漸遠,我和姐姐也追了過去。聲音越發清晰,前麵浮現的光束也在視野中逐漸變大。向前走了一段路,夕見用手電筒照過去,出現了人的身影。剛才見到的光,似乎是那個人頭上戴的燈。我們不知對方在做什麽,照著手電筒接近,那個身影也沒反應。
距離隻有幾米遠時,我們看到了對方的全身。身材瘦長,長發束在後麵。我洗好澡回房間時,曾看到有人進入隔壁房間,感覺與眼前這個人有點兒像。當時我和夕見還爭論過人影到底是男是女。此刻,浮現在手電筒光中的側臉,顯然是男性。
我們停下腳步,等待對方反應。男人戴著眼鏡,側臉轉向這邊,他正在往三腳架上安裝單反相機。脖子上還掛著另一個單反相機。腰帶上掛著一台便攜式收音機,剛剛持續的聲音就來自這裏。
“晚上好。”
最終還是夕見先打了招呼,對方和我們一樣大吃一驚,往後跳了一大步。他警惕地彎著腰,凝視著我們。看不出多他大年齡,既像老成的青年,也像矯健的老者。他說“完……”,那聲音,也給我同樣的印象。“完……全沒注意到。”
男人站起身,他的頭燈正好照著我的眼睛。他慌忙轉動額頭的帶子,將光照向旁邊,恭恭敬敬地低頭致意。
“抱歉,晚上好。”
不論怎麽專注,在如此寂靜之處有人說話,臉還被手電筒光照到,他居然沒注意到。我正納悶兒,他也沒抬頭,不知怎麽,感覺他的目光一直朝向夕見那邊。
“我正想拍照呢。”
他說出了顯而易見之事,漸漸抬起頭。雙眼仍然朝著夕見看。
“……是防雷的嗎?”
我指著一直發出雜音的收音機問,心想他是否要用AM中波感知雷電雲?可是,他搖搖頭,回了一句我沒馬上明白的話。
“流星突入大氣圈發光時,周邊的大氣會暫時形成高密度電離層,反射FM電波,叫作流星散射通信。”
他看看我們的表情,馬上交替使用手勢和身體姿勢重新進行說明,原來他是在等待流星。先將收音機的頻率調到某個遠處的FM廣播電台。可是,FM電波與AM不同,容易受到物體影響,因山體幹擾,很難接收到。不過,一旦流星接近,FM電波就會受其影響,發生反射,原本接收不到的電波就可以到達了。就是說,一旦聽到收音機裏的聲音,說明流星就在附近出現。大概就是這個原理。
“總之,我是用它來感知流星的。”
男人給我們看看他腰間的收音機,看起來似乎是便宜貨。
“那個……您為什麽在這裏拍流星呢?”
夕見不可思議地問。在自己想拍流星的地方,想不到竟然有人搶先一步來了,她當然要問了。
“以前,我母親曾經在這兒拍過。”
“您母親……?”
“就是這個人。”
令人吃驚的是,男人用手指的是夕見拿著的八津川京子的攝影集。夕見看看攝影集,看看男人,再看看攝影集,大聲說:
“您是……八津川京子的兒子?”
噗哈哈,男人怪笑著,扶了扶眼鏡。
“從年齡看,也不像八津川女士的兒子呀!”
興奮的夕見不停問來問去,男人一一作答。據他說他叫彩根,確實是已故的八津川女士的獨生子,一邊研究各地鄉土曆史,一邊在全國各地拍照,還發表了幾部著作。
“你們是?”
被這麽一問,夕見雖然還興奮著,卻也按照事先設定的角色,介紹我是編輯深川,姐姐是撰稿人古橋,她自己是攝影師,是八津川京子的忠實粉絲。
“實際上,剛剛在民宿,我看見彩根先生您進房間了,我們就住在您隔壁。”
“啊,是嗎?我也在想,好像來了一家人。哎呀,如果太吵,就對不住了啊。我呢,有自言自語的毛病。”
“完全沒聽到呀,您別在意。我也在這裏拍照,可以嗎?”
彩根微笑著說,請,請。將自己的三腳架往邊上挪了挪。這裏地方很大,不挪也沒關係。夕見把手電筒遞給姐姐,從雙肩包中取出三腳架放好。此時,彩根的收音機依然雜音不斷。
“幾天前,您曾經和雷電神社的宮司交談過嗎?”
因為他是研究鄉土曆史的,我想可能是他,就問了問。果然如我所料,他為調查神鳴講來到這個村子,也見過了雷電神社的宮司。希惠說曾經有人來過,說了一個非名非姓的稱呼,似乎就是這位彩根先生。
“我是順便來這裏拍流星。追尋母親拍照的地方,走遍整個日本,這本來就像是我的畢生事業。哦,對不起,我先做一下拍照準備。”
他將相機和三腳架改變一下方向,又繼續說起來。我們並沒問他,他卻把之前調查所得的知識告訴了我們。
“據說,羽田上村之所以自古以來就祭祀雷神,是因為遭遇雷擊的地方,蘑菇長得多……”
這的確是科學事實。雷擊之後,蘑菇真的長得多,有時甚至會有兩倍以上的收成。原因是,感受到電流的蘑菇會讓它的子實體,即傘蓋部分急速成長,努力要生出更多的子孫。
“一個強有力的說法是,對蘑菇而言,雷擊是可能導致自己滅絕的恐怖之物,因此,它們必須事先留下盡可能多的分身,於是就自動使傘蓋急速成長。其他作物,比如水稻之類的,遇到雷擊也會豐收。因此,日本自古就將雷視為神聖之物。詞源也是由神而來。‘神在咆哮’,就是‘雷’,這個詞源[13],太棒了。”
他調整好相機後,又幫夕見設置。
“不是有‘紙垂’這種東西嗎?就是裝飾在神社,或吊掛在圓形年糕上,將白紙一點點折疊起來的東西。據說這也是象征閃電的。相撲入場式,橫綱的刺繡護身帶,都要用紙垂裝飾,據說也是因為相撲本來就是祈禱五穀豐登的祭祀儀式。好,這個也準備完畢。”
彩根說完的同時,準備工作也完成了。他將兩手放在腰部,雖然穿著羽絨服,但也能看出他的腰身很細。黑暗中,兩隻三腳架如兄妹般並排著,置於其上的兩台單反相機鏡頭,對著遙遠的越後山脈的山脊線。
“好,接下來隻剩等待流星了。”
兩人單手拿著裝在相機上的遙控快門,準備拍照。彩根將頭燈轉到腦後,夕見也關掉手電筒,相機前方一片黑暗。
“彩根先生操作這個相機很熟練,您用了多長時間?”
彩根正要回答夕見的問題,收音機的雜音突然消失,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收音機捕捉到了播放電波。
“不會吧。”彩根將拳頭伸向天空,夕見也迅速握緊右手。兩人都按下了遙控快門。彩根將空無一物的左手也舉起來,不知為何還彎下腰,姿勢就像初學滑雪的人。兩人的呼吸、同等間隔多次按下快門的聲音。收音機裏再次傳來雜音,但是,隻有一瞬間,極短且聽不清內容的男聲又在耳邊響起,同時,在視線的上半部分,夜空被切割成一條直線。
實際上,那真是如夢幻般的瞬間。
幾秒鍾之內,大家全都靜止不動。天空中再無動靜,掛在彩根腰部的收音機隻剩下雜音。
“大概……”
夕見的聲音有些顫抖。
“剛剛拍到了!”
彩根輕輕點頭,接著,兩人像約好一般互相看看對方。彩根將頭燈轉回到額頭上,在那光亮中,夕見雙目圓睜,像鼓起來一樣。
“確認一下吧。我的是膠卷,用那個……你的那個……相機看!”
彩根結結巴巴地說著,夕見趕緊從三腳架上拿下相機,我們將臉湊在一起,盯著屏幕。夕見顯示出第一張照片,拍攝角度與八津川京子攝影集當中的一模一樣。整體畫麵中,天空的大小,山影的樣子,山脊線的形狀。並且,從天空的左上到右下,一條如劃痕般的白色直線,清晰延伸,將黑暗斜分開來。
“這個……連流星劃過的地方都一樣啊。”
姐姐說,雙手握住夕見的手臂。確實,屏幕顯示的照片上,就連流星的軌跡,也和八津川京子的照片完全一致。
“哎呀,竟然有這樣的事情啊……”
彩根也感歎不已,彎曲著瘦長的身體,盯著照片不斷感歎著。夕見呢,靜靜地,一聲不吭。她來到雷場,就是想和自己崇拜的攝影家在同樣的地方,拍出同樣的構圖,但是,她怎麽也不會想到,竟然拍出了如此相近的照片。
這時,有個低沉的聲音震動著鼓膜。
我知道這個聲音——在這個村子生活時,我無數次聽過的聲音。我仰望天空。曾經璀璨閃耀的群星,蹤跡全無。短短一瞬間,烏雲就遮蔽天空了嗎?不,不對。大概隻是在黑暗中曾經看著燈光的緣故,眼前就模糊不清了。持續仰望天空,漸漸地,雙眼再次看見了群星。剛才的響聲,是心理作用嗎?我扭頭往後看,瞬間,冰冷的手捂住胸口。
沒有星。
雷場深處,地麵中斷成崖壁的方向。此處看不見的日本海橫亙之處。這次,眼睛看得很清晰,的確是雲層在逐漸擴展。可能是上空吹著強風,烏雲迅速吞噬追趕著群星。我沒和彩根打招呼,將手伸向他腰間發出雜音的收音機。
“啊,很吵嗎?”
“不——”
我將接收電波調到AM。胡亂旋轉調頻按鈕,在聽到人聲時停止。一個年輕的男性在說著什麽,盡管聲音清晰,很顯然,也夾雜著“嘎嘎”的不自然雜音。
“回去吧!”
我的聲音中交織著焦躁不安,彩根應該聽出來了,但他卻高興地看著天空說:“要打雷了吧。”
“我還想可能不會打雷呢。也許能拍到閃電,若能在雷神掌控的羽田上村拍到雷,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用頭燈照著手邊,開始給相機蓋上防雨罩。夕見一看,也將自己的相機放回到三腳架上。
“危險,回去吧。”我小聲告訴夕見。
彩根笑著說:“沒關係的。據說人被雷擊的概率是千萬分之一。比中彩票的概率低多了。”
“和概率沒關係。”
天空在轟鳴。聲音巨大,使腹部劇烈震動。我迅速看向姐姐的同時,周圍被一片白光照射。姐姐凍結般的臉,後麵林立的樹木。一切如白晝般閃現又消失,之後是撕裂天空般的巨大雷鳴。我正要抓住夕見和姐姐的手臂離開這裏,姐姐卻搶先一步迅速跑開了,喉嚨裏像呻吟一般發出“唉”的叫聲。夕見趕緊用手電筒照向那邊,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如今想來,那是正確的判斷。比起樹木稀疏之處,密林叢生的地方遭遇雷擊的可能性要小得多。但是,姐姐是不是瞬間做出這個判斷才開始跑的?我並不清楚。為了追上姐姐,我從夕見手中奪過手電筒。
“回到雷場入口處!不要接近單棵樹木!”
等不及夕見回答,我就朝姐姐躲進的樹林跑去。第一滴冰冷的雨點打在額頭上。幾秒後,如拋灑小石子的聲音響徹四周,瞬間增多的雨點開始擊打全身。頭上還沒有烏雲,似乎是空中的風將雨點吹向這裏。我跑進樹林,不見姐姐的身影。聳立的樹幹遮擋了視線,什麽都看不見。我大聲喊著姐姐,在樹木間穿梭。此刻,天空像壓抑著憤怒般開始轟鳴,那轟鳴聲正在一秒秒靠近,我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肌膚感覺到的。黑暗中,有什麽東西絆住了我的右腳。我整個身子翻轉起來,肩膀重重地撞向潮濕的地麵。我扒拉著泥土站起身,右手中的手電筒不見了。我慌忙轉過頭,稍遠處有一束橫向的光。雖然並沒多遠,但前麵一片黑暗,感覺就像與世隔絕一般。我像爬行動物一樣往前爬。雨水落到後脖頸,肺部滿是潮濕泥土的氣息,我向前伸出手。可是,就在我馬上碰到手電筒之前,光亮中出現了一個人的鞋子,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明白嗎?”
我隻能看到沾滿汙泥的鞋子和工裝褲,還有在腰間晃動的挎包。來人的上半身淹沒在黑暗中,無法看清。
然而,那聲音,我絕不會聽錯。
“……你明白嗎?”
他為什麽在這裏?
“你以為自己能逃掉吧?”
我以為自己能逃掉?我從來沒有認為,我能逃掉。而且,這次也不是深思熟慮之後采取的行動。我隻是一心想離開,才來到這個村子。我隻是一心想帶夕見逃離這個男人的視線。哪裏會想到,我們竟然暴露了行蹤。
“抱歉,我急需錢用啊!”
雨點本應激烈敲打著頭上的枝葉——空中的雷電雲應該在持續轟鳴,可是,我全都聽不到。我聽見的,隻有這個男人冷漠的聲音。
“今晚之內,你就找個地方取現金。開車就能找到便利店吧![14]”
接到這個男人電話的第一天,我就深感恐怖。但此時的恐怖增大了數倍,充滿整個肺髒。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無聲的喊叫響徹腦海。五十萬日元也好,一百萬日元也罷,隻要能守護夕見的一生,我都可以給你。但是,這永遠不會結束。這個男人是何許人,我不知道。可是,他知曉事故的真相,這個事實永遠無法改變。
“你非要拒絕的話,我現在可以馬上告訴她本人。”
渾身是血、倒在地麵的悅子的身體。如跳舞般四散的手腳。小轎車粉碎的前擋風玻璃。白色陶瓷碎片上用萬能筆寫的“薊花”字樣。
——爸爸的花,會長大的哦。
——花,要朝著太陽才會長大哦。
天空炸裂了。轟鳴聲貫穿兩耳,湧入大腦,我根本聽不到男人在說什麽。滾落的手電筒的光往側麵照著,映出我的身影。孩提時代的我。雙手拿著蘑菇。站在麵前的男人。
——在哪裏……
回過神兒來,我正手握電筒,踩著潮濕的地麵奔跑。我想同時逃脫現實和記憶,於是拚命動著雙腳。雨點如子彈一樣從正麵擊打全身,土變成了泥,沒跑幾步就跌倒在地。我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跑,隻是用手電筒胡亂照射著。樹叢那邊有人影晃動,馬上又消失不見。逃不掉了。逃不掉了。滿腦子都在大聲叫喊,雙眼馬上要被擠出來似的。不知何時,手電筒再次掉落,我呻吟著雙手抓住泥土。雷聲轟鳴。巨大的閃光將周圍景色照成一片白色。樹叢前方再次出現男人的身影。雷場深處。形成崖壁之地。閃電消失後,我一直一動不動,緊緊盯著那個地方。
——沒錯。
父親離開村莊時說的話。
我不知道當時這句話的含義,但是,父親的聲音中飽含著某種強烈的情感。那聲音雖然很小,幾乎像自言自語,但我確實感覺到了。
沒錯。
我用雙手按下泥土,站起身。手電筒仍然滾落在地,我緊緊盯著男人所在的地方,像在雨中遊泳一般,朝那個方向走去。沒錯。沒錯。這個聲音交替拽著我的雙腳,帶我穿過左右的樹影。樹影的動作進一步加快,打在臉上的雨點越來越密,像穿越黑暗般,我奔跑起來。巨大的閃電將視線縱向切割,這時,我清晰地看到了站在雷場邊緣的男人。我聽到了自己的叫喊。那叫喊與撕裂空氣的炸裂聲重合,明明很近,卻感覺很遠,就像三十年前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如今才聽到一般。在重合扭曲的時間中,轉換的世界將男人的存在從我眼前抹去了。之後,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我渾身濕透,呆立在那裏。
十一
我要和朋友在家裏辦生日晚會。姐姐突然說。
那是十月中旬,我們從羽田上村搬到埼玉的半年後。
姐姐生日當天,我離開學校後,沒有回家。無所事事地在外消磨時光。在街上走來走去,眺望附近的荒川河,在遊戲中心看別人玩兒俄羅斯方塊。公寓狹小,我不想和姐姐的新朋友碰麵。
我知道姐姐還在用那個龍貓筆袋,就半路順便去了雜貨店,買了一個更成熟些的、像拚圖一樣貼著假花的筆袋。它幾乎花光了我攢的零花錢,那是父親偶爾給我的。
那是個秋天,太陽落山,天黑了,為保險起見,我還是沒回家。一個人走夜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很害怕。所以,最後就站在車站旁邊光線比較亮的地方。大人們路過時可能會提醒我不要夜裏外出,我就看著周圍,假裝在等人。但是,沒有一個人和我打招呼,人們毫不在意的腳步聲加劇了我的不安。父親通常是晚上八點半下班回來,為了不被父親發現,一直撐到那之前,我才往家走。
打開房門,一看門口沒有多餘的鞋子,我就放心了。可是,刹那間,姐姐一臉怒氣地從走廊過來了。她穿著隻有重要場合才穿的淡藍色襯衫,戴著母親之前戴過的細鎖鏈式項鏈。她問我在什麽地方幹什麽了。我站在門口如實回答。然後,姐姐嗬斥道:“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看到她臉上有淚痕,我心中湧起強烈的悔恨。但是,我沒能道歉,而是手臂擦著她的襯衫,從姐姐身邊走了過去。進入房間後,發現正中央的餐桌上,擺放著姐姐事先買好的袋裝紅茶、紙杯、薯條和百奇小餅幹,都是沒開封的。我問,生日晚會怎樣啊。隨後走進房間的姐姐一邊收拾餐桌上的東西,一邊說“不知道”。剛才一直瞪著我的雙眼,沒朝我看。
——別告訴爸爸啊。
她馬上就注意到,晚會沒辦成的事被我看穿了。
——幸人今天晚回家的事,我也不會告訴爸爸的。
從來不和父親說話的姐姐,居然提出了這樣的交換條件。我故意隨便點點頭,想起了放在書包裏的生日禮物。但最終,我還是沒能把它送給姐姐。之後,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我因為害怕讓姐姐想起那個泡了湯的生日晚會,直到現在,那個貼著假花的筆袋,還在我自己手裏。
沒來參加生日晚會的那些人,可能就是曾經取笑姐姐的那些人,當時,我真想把她們殺了。我當時真這樣想,被警察抓住也沒關係。但是,就像姐姐被嘲笑是小流氓時一樣,我還是什麽也沒做,隻是偷偷哭了幾次。鑽進被窩,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卻沒有我自己。在夢中,姐姐開心地準備著生日晚會,準備好後,滿足地看著擺著點心和紙杯的餐桌。就這樣,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天色已暗,姐姐打開電燈。熒光燈下,姐姐麵無表情地看著被照成白色的餐桌。終於,她的膝蓋像被抽去骨頭般彎曲下來,姐姐坐在地板上開始哭泣。雖然家裏沒有別人,姐姐卻捂住臉,壓低聲音。——這個情景,實際上是否存在,我並不知道。從生日的第二天開始,姐姐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活潑開朗如前。至少在我麵前,她沒流過眼淚。想來,直到現在,我隻見過姐姐哭過一次,就在母親去世時。
而現在,姐姐在我麵前哭泣。
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在雷電社務所。相向擺放的一對沙發上,我和彩根坐一個,姐姐和夕見坐一個。姐姐瘦弱的肩膀靠著夕見,不停抽泣著。
開著煤油取暖爐,房間的溫度很高,但是,渾身濕透的我們,都幾乎沒了體溫。脫下濕透的外衣,我們變成了這副模樣。不能脫掉長袖襯衫的姐姐,穿著短袖T恤的夕見,隻穿著一件汗衫的我和彩根。室內籠罩著煤油和濕衣服的氣味。
雷擊就發生在眼前,之後,我抓著坐在泥濘中的姐姐的手臂,回到了雷場入口處。彩根戴著頭燈在那邊等候,我馬上就知道了入口的方向。從那裏沿著山路下山時,姐姐一直放聲大哭。電閃雷鳴仍在持續,她好像已經根本不在乎一樣,不停地哭泣。
終於到達了雷電神社,敲敲社務所的門,不等我們說明,希惠就請我們進了屋內。之後,她往煤油取暖爐中加些煤油,讓幾乎走不動路的姐姐脫下外套,從工作間拿來很多毛巾。
“我鋪了被子,那位女士……”
希惠從裏麵的稍微高出一段的和式房間中探出頭來說。
“還是把衣服脫了,好好擦擦身,稍微躺一下比較好吧。我還準備了替換的衣服,是我的衣服,抱歉啊。”
夕見慢慢將姐姐從沙發上拉起來,讓她靠著自己,朝裏麵走去。三十一年前母親失蹤時,四位大佬就是在這個和式房間飲酒,慶祝前夜祭。從半開的推拉門,可以看見白色被子。被子鋪在房間靠裏的地方,清掃窗旁邊。被子跟前是用木板蓋住的地爐,上麵放著一張舊矮桌。夕見和姐姐進去後,夕見關上房門,朝工作間走去,傳來金屬器皿碰撞的響聲。
“這位撰稿人……好像很怕打雷嘛。”
彩根將臉湊過來,小聲說。
“不光是雷,好像她看到了什麽特別可怕的東西一樣。”
“沒有比雷更可怕的東西了。”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說出了這句話。彩根點點頭,似乎在說“確實”,將手臂交叉於消瘦的胸前。因為寒冷,他毛發豎起,顯得更加年輕,即使在明亮之處,仍然看不出他大概的年齡。
“請喝點兒水吧。”
希惠端來了放著熱水的茶杯,將兩隻放在桌上,另兩隻放在托盤上,端著走向和式房間。她在門口打聲招呼,夕見稍微開開門,表達謝意後端過茶杯,再輕輕關上門。
“冬天的雷,規模非常大啊!”
彩根用汗衫前襟擦了擦眼鏡,將鏡片對著天花板的燈光。
“說是有夏天雷聲的數十倍,甚至數百倍的能量。對照看冬夏的閃電照片,各具特征,很有趣呢。冬天的雷,是將許多閃電聚集成一體。整體的形狀,怎麽說呢?就像抬起頭的八岐大蛇[15]。”
不管是剛剛在雷場落下的雷,還是三十年前擊中我和姐姐的雷,從遠處看,是不是都是這種形狀呢?
“夏天打雷,一個閃電不是會分散著落下來嗎?就像咱們畫雷電的畫麵時,都是那種感覺。那是因為,首先,被叫作領隊的雷的先頭部隊,從雲層中一邊分支一邊延伸開來,觸到地麵時發出電流。而冬天的情況與之相反,因為雷電雲很低,領隊就從建築和樹上往上延伸,分散之後進入雲層,每個尖端都一下子發出電流。因此,能量集中於一處,形成了超級巨大之物。”
他一邊說一邊喝著熱水,好像很好喝的樣子。
“哎呀,不過,對善良的我們而言,太過分了吧。畢竟,不是說,雷是神的懲罰嗎?希臘神話中的宙斯、羅馬神話中的朱庇特,這些神,都對犯罪者施以雷擊。而且,在非洲,據說遭雷擊而死也是被神懲罰所致,家人們還要拚命隱瞞呢。唉,所以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