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半天,彩根喝幹茶杯中的熱水站起身,從桌上拿起包著毛巾的照相機。他共帶了兩台相機,這台是他在雷場裝在三腳架上的,比較老的膠卷相機。
“這條毛巾,我借用一下應該沒問題吧?下山時再下雨就麻煩了。我想就這樣包著放在包裏……”
“您要走了嗎?”
我問道。這才注意到外麵的滂沱大雨聲已經變成了雨滴聲。
“嗯,這台相機剛剛蓋了防雨罩,倒沒怎麽淋濕,但不早處理一下,還是怕出問題。這台相機原來是我母親用的,已經很老了。”
“您的車呢?”
“我本來就是走過來的。這裏也沒多遠。那位撰稿人,大概還沒恢複好,我就先回旅館了。——對不住了啊!”
他去工作間和希惠打招呼,表達謝意,並說要借用一下毛巾。希惠簡短回答說沒關係。彩根到取暖爐旁邊拿起在那兒晾著的運動套裝和外套,檢查一下是否幹了。可能都還很濕吧,彩根隻好苦笑著,費力地穿上。
“那麽,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將用毛巾包裹的相機放進包裏,朝門口走。我目送他出去,夕見從和式房間出來,坐在我旁邊。
“亞沙實姑姑,是不是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啊?”
“……沒關係。”
我把右手放在夕見的左手上。我從來沒想象過,會如此這般觸摸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的手。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我們並肩走路時,夕見就不再拉著我的手了。因為沒有母親,她與父親牽手走路的時間,應該比其他女孩還要長些吧。
“已經沒事了。”
夕見像詢問一樣看著我的臉,我隻好看向牆壁。陳舊的牆板木紋粗糙,用它像眼睛一樣的紋路盯著我。
“雖然嚇人,但能拍到還是很好啊。”
仍然站在門口的彩根,毫不顧忌地自言自語。我回過頭,見他搖晃著雙肩,努力穿上潮濕的外套。
“……是流星嗎?”
“啊,拍到流星很好。不過,也可能拍到打雷的瞬間了呢。”
此話出乎意料。
“剛才的……?”
“嗯,打在雷場邊緣的那個雷。我當時將相機對著懸崖那一邊。碰碰運氣,祈禱著‘就打在那邊吧’。然後,我一邊相信奇跡會發生,一邊不斷按動快門,沒想到,其中有一次按快門的時間點,正好與那個雷聲完全一致。呀,我祈禱成功了。等會兒就可以看照片啦。好,再見。”
門嘩啦一聲開了,房間空氣晃動。彩根將包背在肩上,裏麵放著膠卷相機。他走向黑暗中,關上房門。刹那間,我正要站起來時,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推拉門外,彩根在和什麽人說話。
房門再次打開,看到出現在門口的那兩個人的一瞬間,我就像全身被緊緊抓住一樣,動彈不得。
兩個男人腳步很重,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們走進社務所,瞪眼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我和夕見。兩人應該都有七十歲左右了,但從動作和步伐,怎麽也看不出來有那麽大年齡。麵容確實已經老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三十年歲月,雖然改變了容顏,但臉型還是不會改變的。
二人正是油田富豪黑澤宗吾和長門綜合醫院的長門幸輔,那次毒蘑菇案的幸存者。不過,他們的態度看起來並不想認識我,也覺得沒那個必要。二人都隻是向我投來一瞥,之後便熟門熟路地往裏麵的和式房間走。
“那個——”
夕見起身叫住他們。
“我們的同伴正在那個房間休息。”
“你們是誰?”
黑澤宗吾這才問我們是誰,來幹什麽。夕見回答說,我們是來神社采訪的。聽後,兩人嘴角浮現出微笑,那笑容和三十年前完全一樣。那是一種毫不掩飾自己小瞧對方,甚至要強調這一點的笑法。曾經,他們就以這樣的嘴臉,與已經死去的荒垣猛、筱林一雄一起出現在我家的餐館“英”,對忙碌的母親說些下流話。
“承蒙宮司的好意,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剛才在山上淋雨了,其中一個身體有些——”
“雨已經停了。”
長門幸輔立刻說道。夕見的臉一下子繃緊了,好像要吵架似的看著我。
“宮司,你在嗎?”黑澤宗吾朝著工作間粗聲喊著。
高大健壯的黑澤宗吾,與之相反,瘦弱矮小的長門幸輔,這兩人的整體形象,就像僅僅是從記憶中的兩個人身上抽去水分一般。
“路這麽難走,二位怎麽來了?”
希惠從工作間走過來。黑澤宗吾走近她,距離近得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呼吸,大聲嚷嚷著說。
“好大的雷啊,我怕會擊中神社,就來看看。在山腳下正好碰見長門的車,我們就一起開上來了。”
長門幸輔從黑澤身邊離開,坐到我們對麵的沙發上,點著了香煙。吸一口,臉頰凹進去,再吐出來。大概香煙力道很足,他消瘦的臉籠罩在煙霧中,幾乎看不見。
“這邊沒事,因為下了雨,也不用擔心引發山火。”
“那倒是,難得來一趟,坐會兒再走吧。”
長門幸輔旁邊的位置明明空著,他卻看向我和夕見這邊。我也不能視而不見,隻好讓夕見騰出了位置。
“咱們去看看你姑姑怎樣了。”
我小聲對夕見說。我倆拿起晾在取暖爐邊上的衣服和外套,進入裏麵的和式房間,關上推拉門。
姐姐躺在被子裏,微睜的雙眼看向天花板。
“亞沙實姑姑……沒事吧?”
夕見在姐姐邊上屈膝跪坐,為了不讓外麵的人聽到,壓低聲音說。姐姐虛弱地動一動下巴,嘴唇還在顫抖。
“嚇壞了吧,亞沙實姑姑……”
姐姐麵色蒼白,毫無血色,和去世前的母親非常像。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一言不發地聽著身後希惠的腳步聲,她在工作間和辦公室之間走動著。還有自來水的流水聲,往桌上放什麽東西的聲音。
“祭祀的準備,你都弄好了吧?”
隔著推拉門,傳來黑澤宗吾的聲音。隻是剛剛過去喝一口酒的時間,他的聲音已經帶了酒意,我深感厭惡,遠遠超過小時候對他的厭惡感。
“嗯,我已經把蘑菇擦拭幹淨了。”
“一定要鎖好門啊!”
“嗯,會的。”
“還有,當天分發給村民前,你要負責檢查好哦!”
“我知道。”
不知要檢查什麽,我沒馬上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這時,長門幸輔先笑了笑,插嘴道:“誰知道腦子不正常的人何時會出現呢?”
我把蓋在姐姐身上的被子稍微拽了拽。
之後,男人們繼續說著話,偶爾夾雜著輕輕的笑聲。
“那個男人還活著吧?”
“我都忘記了,你又提起來……”
“我也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他倆的聲音應該是有差別的,但不知為何,從中間開始竟然無法分辨是誰的說話聲和笑聲了。接著,內容也變得無法理解,變成了一種可惡的連續響聲,隔著推拉門侵入我的身體,也侵入姐姐和夕見的身體。
“……好了,走吧!”我故作平靜地說,緊握的雙拳卻在顫抖。
“我們回去吧。”
十二
第二天早晨,我們沒吃旅館準備好的早餐,就走出旅館。
我扶著姐姐坐進汽車的後排座位,這時,彩根忽然出現在樹籬笆對麵。
“喂,你們去哪兒啊?”他微笑著,臉上的笑紋就像狐狸的胡子,吐著白色哈氣走過來。掛在脖子上的相機,不是他母親曾經用過的舊膠卷相機,是數碼的。
“我們要回去了。”我回答道。我們已經沒有留在這個村子的理由了。
“那真遺憾啊。”
坐在後座的姐姐,似乎一點兒也沒注意到我們的對話,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個地方,毫無反應。昨晚,從雷電神社回旅館的路上開始,她就一直是這種狀態。像人偶一樣,始終凝望著虛空,眼神空洞。
那晚,我給姐姐鋪好被褥,從她的呼吸就能知道,自從蓋上被子,一直到早上,她一點兒也沒睡著。聽著姐姐的呼吸,我也一夜未眠,微睜雙眼盯著昏暗的天花板。夕見一定也和我們一樣。
“幸人,”那晚,姐姐第一次開口,“發卡的事,對不起啊。”她喘息著低聲說。
聽了那句話我才知道,直至今日,悔恨不已的不隻是我自己。
“因為我,害得幸人也被雷擊了,對不起啊!”
姐姐也一樣,一直在後悔。之前我對發卡一事道歉時,她小聲說“我全都忘記了”,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當時,姐姐也在與無法抹去的悔恨做鬥爭吧。可是,這麽溫柔體貼的姐姐,比起自己,更為弟弟著想。可我這苦苦掙紮的姐姐,竟然再次遭遇了無情的雷電。
“我們離開村莊時,有人說,是因為爸爸,我們才遭到了懲罰……神靈,真的存在嗎?”
姐姐的聲音就像小孩子提問時一樣單純。我體會著姐姐的心情,默默祈禱在姐姐今後的人生中,絕不會再遭遇雷電,絕不會有任何不幸。
“已經沒事了……”
我不知說什麽好,除了這句話,什麽也說不出口,語罷緊閉嘴唇,再次傾聽姐姐緩慢的呼吸。
回過神兒來,我聽到彩根說:“我說遺憾,當然也是因為大家要分別了,實際上,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呢。我早上散步時,見到警車往神社那邊開,我就過去看了看……”
夕見將行李放進後備廂,站在我旁邊,接過話茬兒,問:“在房間就聽見警車的警笛聲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你猜是什麽?”彩根反問。
夕見不明所以,思量著。
我用拉上外套衣領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繁雜的心事,眼睛往下看。通往神社的道路因昨晚的雨水泥濘不堪,彩根的運動鞋上沾滿了新弄上的泥。
“有人,竟然發現了屍體。”
夕見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
“雷場深處。對了,那裏不是懸崖嗎?就在那下麵,屍體躺在那兒,一半被埋在泥裏。據說是宮司發現的。因為昨晚打在雷場的雷太大,今天早晨她有點兒擔心——”
他說,希惠是為了確認一下狀況,登上了山。
“宮司走到雷電落下的雷場深處,若無其事地往下一看,發現有人倒在那裏。不,她不是直接和我說的,我是悄悄聽到了宮司和警察的對話。然後,死的那個人,好像身份不明呢。因為宮司不認識,大概不是這個村子的人吧!警察給遺體蓋上單子的時候,我也看到了,確實從沒在村裏碰到過那張臉。我記人很準的,肯定沒錯。死者看起來大約六十歲吧……到底是誰呢?”
他說著,看向我的臉,問道:“大約這個年齡的,不住在這個村子的,您有什麽線索嗎?”
我差點兒當場搖頭,還好忍住了。
“性別呢?”我問。
“啊?”
“男性,還是女性?”
“啊,男性,抱歉。”
“那我確實沒什麽印象。”如此回答之後,慎重起見,我問道,“昨晚,我們在雷場的事情……”
“我大致和警察說了一下。就說我和旅館隔壁房間雜誌社的人,當時在雷場。我以為宮司會說的,她沒說,所以我就說了。死了的那個男人,大概是在潮濕的地麵滑倒了,或是受到打雷的驚嚇,從懸崖上掉下去了吧。畢竟同一時間段,我們也在那個地方,我想還是說一下為好。不過,我說,除了你們三位,我沒見到任何人。警察說‘是嗎?’就結束了。”
如果之後要進行正式搜查,會怎樣呢?警察會不會聯係當時在場的我們呢?預約這個旅館時,我用的是假名字,當時旅館沒問我的住址,我也就沒說。不過,我是用智能手機預約的。若是調查旅館固話的通話記錄,一定很快就知道我的名字和住址。
即使被查到,除了那個男人,其他情況,我隻要實話實說即可。我們使用假名字的原因,來這個村莊的原因,都可以如實相告。即便他們知道我們是藤原南人的家人,這個男人的死也和我們毫無關聯,因此,無須擔心。
我正左思右想時,彩根得意地笑了,嘴角上翹。
“剛剛我說看到了警察蓋單子時,我看到了遺體的臉,其實沒有。實際上我是用變焦鏡頭偷偷拍到的。你們要看嗎?”
“不,又不是特意想看的東西。”我連忙拒絕。
“我倒是想看看,因為總覺得有點兒奇怪。”夕見說。
“是嗎?那稍等啊。”彩根開始操作掛在脖子上的數碼相機。
我迅速用手蓋住顯示屏,說:“死人的臉,還是別看的好。”
屏幕上是夕見在“一炊”見過的那個男人。
“……也是啊。”所幸夕見聽話地作罷,彩根也老實地關閉了數碼相機的電源。
“告辭了。”
我匆忙告別,讓夕見坐在姐姐旁邊,自己坐上駕駛席。就像三十年前的父親一樣,載著她們兩個,啟動了汽車。
——沒錯。
這個村莊,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車身晃動著,透過車窗,能看到外麵是朦朧的白色空氣。回頭看看,彩根向我們敬禮告別,身體看上去像一個P字形狀,我開車駛出旅館停車場。開過一段凹凸不平的道路,進入主幹道朝西開,選擇最近的一條路,駛出村莊。穿過隧道,沿著蜿蜒曲折的道路行駛,終於進入沿海的國道。這時,坐在後座的夕見在雙肩包裏摸索著,拿出清澤照美給我們的橘子。夕見用很輕的聲音讓姐姐吃,姐姐回應的聲音更輕,而且,並不是回答夕見。
“我想看看海。”姐姐說。
對姐姐這句突兀的話,夕見麵露困惑之色,而我了然於心,在前麵的三岔路口右轉。
我駕車開向海邊,道路空曠,幾乎沒有相向而行的車子。不久,我將汽車停在海岸邊,姐姐自己打開車門下車,向泛著白色波浪的大海走去,步伐比離開旅館時平穩些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姐姐曾經和希惠相約一起旅行,在外麵住一晚。那是很久以前——姐姐高一時的夏末。她倆約定,第二年一起去海邊,如果雙方父母同意,就找一個便宜的旅館住一晚,白天可以盡情遊泳。她倆這樣約定,一直滿懷期待。可是,那一年的秋天,我母親去世了。第二年,發生了毒蘑菇案,希惠的母親自殺。她倆的約定落空,當然,也許今後也不會實現了吧。
姐姐坐在沙灘上,夕見坐在她旁邊,兩人的影子在沙灘重疊延伸。與昨天完全不同,今天晴空萬裏,大海在朝陽下閃耀著白光。看著並肩而坐的兩人的背影,我默默地下車,手插衣袋,向海邊走去,一直走到腳下的地麵變成沙灘。
“冷嗎?”
過了一會兒,我從後麵問她們。夕見回過頭,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圈,意思是不冷。
[1] 與下文“阿媽特係金”均指α-amanitin,即α-鵝膏蕈堿,對動物有致死作用。
[2] 日文假名“オオイチョウ”對應的漢字為“大銀杏”,在中國,這種蘑菇常被叫作大白樁菇或雷蘑,可食用,也可入藥。
[3] 日本神社的建築之一,多設在神社入口處,以兩根支柱與一至二根橫梁構成,部分鳥居的橫梁中央有牌匾。
[4] 2001年起,日本的女護士和男護士,都改稱“看護師”(護師)。
[5] 田中角榮(1918—1993),日本政治家、建築師,曾任日本首相;巨人馬場(1938—1999),本名馬場正平,日本職業摔角手。
[6] 紫杉,紅豆杉,日語漢字是“一位”。古代貴族、高官手持的笏即用紫杉木所製,故將該樹名寫作“一位”。
[7] 出自唐代李泌的《枕中記》。意為飯尚未蒸熟,一場好夢已醒,原比喻人生虛幻,後比喻不能實現的夢想。
[8] 此處是小孩子因為對語言懵懂,說出的可愛話。日語中有“中途半端”(意為半途而廢)的說法,“中途”的發音“tyuuto”與“中肚”(tyuutoro)的發音接近。所以,小孩子就以為是一個詞。
[9] 日本容積單位。日本的一升相當於1.803公升。
[10] 此處完整人名為高濱虛子(1874—1959)。日本俳句詩人、小說家。正岡子規之後的俳壇領袖人物。文中因旅館老板想不起“虛”字的寫法,此處出現空白部分。“虛”的日語讀音為“kyo”。
[11] 也叫掃除窗,是在日式房間內緊接地板開設的窗子,便於清除室內垃圾。
[12] 神社的神職人員在神事或禮典等場合中穿著的服裝,主要分為正裝、禮裝、常裝等。
[13] 此處詞源,日語原文不隻在意思上,在發音上的關聯也很密切。“神在咆哮”發音為“kami ga naru”,日語中“雷”發音為“kaminari”。
[14] 日本的便利店大多設有自動取款機,能提供取款服務。
[15] 出現在日本《古事記》神話中的出雲國八頭八尾大蛇。傳說素盞鳴尊降伏此蛇,並從蛇尾處得到天叢雲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