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恩九年正月,幽州城,亥時人定。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府司衙門外被許多營兵層層把守,日夜看護。
這幾天幽州城開始落雪,在外奔波的人們很早便回家了,平日裏喧嚷的大街早早安靜下來,隻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大路上蜷縮的流民不知是死了,還是睡著了。
衙門二堂是藩台大人退思小憩的地方,院子兩邊對稱的種著幾棵古鬆銀杏,還有一角薔薇叢籬。一層落雪輕輕覆下,夜寒逼人,北風呼嘯。
曾鴻背靠太師椅,此刻他須發飛亂,一雙眼睛黑如沉潭。脖頸突兀的喉結上是一把極其鋒利且淬了劇毒的刀片,就在身後人的兩指之間。這一夥人飛簷走壁進了府邸,愣是沒讓一個人察覺。
“你們是誰?想要幹什麽?你們可知這裏是府司衙門!你們挾持的可是朝廷二品大員!”說話的是同樣被挾持的府內管家。
他渾身抖如篩糠,兩眼驚恐無比,話未說完,就被為首的人扭斷了脖子。當下身子一軟便斷了氣。
“覃大人,許久不見。”管家嘴角的血淌在腳邊,曾鴻卻不為所動。“素聞玄天衛有四十八侍衛,明著是護衛聖上,暗裏是替皇上清君側。”
“老師,別來無恙。”覃斯厲搬了把竹椅坐在他對麵,麵無表情,目光淡淡。
“一別數年,你愈發沉穩了,也愈發…像個劊子手了。我早知會有今日,隻是卻不想是你來。殺了自己的老師好回去複命,從此你便是這天下頭等忠君之人,會更得皇上器重。”曾鴻說著,眼中透著鄙夷,看著眼前自己從小教大的孩子,現如今卻早已麵目全非,讓人徹骨的寒。
“老師言重了。聖意不可違,這話也是老師曾教我的,學以致用而已。現如今幽州城的流民都湧到了樊都城外,路上餓殍盈野,白骨滿途,全是拜老師所賜。隱瞞災情,知而不報,皇上震怒,老師也怪不得誰。”覃斯厲手裏把玩著一把小刀,刀鋒在夜光下閃著瘮人的寒光。
他的一切都很平靜, 恍若眼前人是陌生人,曾經的師生恩情全然不存。
“放屁!本官是被逼迫的!被逼迫的”曾鴻忽然激動起來,他還是有股子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
“噓…”覃斯厲抬眼看著他,“是與不是又有什麽重要的,隻要皇上認定是便是了。這世間本就無需分清黑白。老師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還不明白麽?”
曾鴻終於露出絕望的表情,那種絕望溢在心裏,撕心裂肺。“人這一輩子,本就是大夢一場,大夢一場啊。好,今日你殺了我,我隻求你一事,看在曾經的師生情份上,放我夫人孩子一條生路。”
覃斯厲想也沒想點點頭,“皇上隻要老師的命,未說株連九族,那是自然。”
“多謝了。我曾鴻此生有懼怕時,有懦弱時,十三歲中舉子,十五歲榮膺供選,師從楊以德先生門下,沒給他丟臉。天下這罵名我曾鴻擔了!乾坤摧折,可歎至此,我無所畏懼,亦無所戀。”
說完,曾鴻就閉上了眼,高昂著頭,坦然的接受一切。覃斯厲退後兩步, “曾大人,一路走好。”
覃斯厲說完,抬手示意,身後的玄天衛右手從其脖頸劃過,熱血飛濺到平頭書案的奏折上。
覃斯厲這一刻心如刀絞,想的卻是師恩深重,他半天沒再說話。
司空上前拱手道,“大人,曾鴻死了。”
眼前人已毫無氣息,頭歪在一側,隻是眼睛卻瞪的極大,死不瞑目。
覃斯厲知道,曾鴻死在幽州,這筆帳必然算在有幽王頭上。嫁禍幽王就等於嫁禍太後。宣社聚集大批江南名士,在朝在野的不計其數,太後皇上奪權,那裏便是必爭之處。他死了,宣社必會引起軒然大波,好戲才剛剛開始。
“曾鴻不蠢,這麽大的幽州災情瞞而不報於他沒有半分好處,這其中必有隱情,去查。”
“是。”
·樊都城·
此時整個樊都城還籠罩在一片半昏不暗的晨曦中,昏暗的街道上除了一些早起準備擺攤的小商小販,再沒幾個人。
沈雲笙蹲在清油巷口的大槐樹下,粗細相間的槐樹枝幹覆蓋了小半個巷子,活像是無數條神經,被覆上一層薄薄的雪衣。
風吹的厲害,刮在臉上刀子似的。要說沈雲笙從沒有這麽早出門,還是大冬天,冒著風雪。
一想到她加入宣社已經半年多了,社裏藏龍活虎,三朝元老科考狀元人才濟濟,因自己是女兒身沒法考取功名,縱然有千萬個主意也從不被人正視。前幾日自己廢寢忘食寫了一篇《詠朝賦》,本在聚會時獻給最德高望重穀老,結果第三日就看見灑掃的仆役拿去墊桌子腿兒。
沈雲笙不甘心就這樣被輕視,自從聽說穀老有個相好的住在這裏,沈雲笙心一橫,今天的堵門計劃就在她心裏萌生了。
就是現在,她拉著岑啟張連兩人,帶著一副從父親書房裏偷的名畫和自己寫這幾年廢寢忘食寫的一本集冊,準備毛遂自薦。
“浮曦兄,真的在這兒啊?我怎麽瞧著這巷子裏暗糟糟的。連個人也沒有。”沈雲笙身上的披風已經沾了一層落雪。她一邊小心翼翼的探頭看,一邊搓手哈氣。
“就是這兒,沒錯。對麵那一排小院落都被槿豔館買下來了,專給那些貴客住。柳眉就在那院兒,巷子盡西頭第四個。你快去,別讓人看見了。”柳眉是穀老的相好,已經好幾年了,打算這一兩年贖身從良,樊都城的人都知道。岑啟半彎腰貓在沈雲笙身後,攛掇的話語裏顯出幾分不耐煩來。
“要我說你們何苦這樣,沈兄才高八鬥,每年科考前她寫的範文被書市裏各大書商爭相刻印,這還不足以讓她美名遠揚?這事兒若讓穀老知道,還怕不被器重?再說想要找穀老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至於在這兒跟做賊似的,有辱斯文。”站在身後的張連負手而立,故意挺直了腰板兒,非常的不屑。
“嘿,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又不是不知道,穀老是最在乎科考門第的,在他心裏若不及第登科,他理都不會理。沈兄有才卻無功名,求了幾次連話都搭不上。旁的我不敢說,這柳眉姑娘在穀老心中可是舉足輕重的,再加上錢轂的《溪山煙雨圖》,那可是穀老的心中至寶,這次肯定沒問題。你若覺得這樣丟臉,倒是能想出更好的法子?總不能讓沈兄去‘獻產’吧。”岑啟清秀的眉眼一挑,符合他貴公子氣質的那股傲嬌勁兒就出來了。隻是他渾身冷的發抖,嘴上卻不饒人。
“你…”論吵架張連永遠隻能落下風。於是一拂袖,懶的再管,“上個月咱們社裏福州來的王相公瘋了,前幾日又有個士子死了,也都在這時候。聽說那王相公就是這大清早發瘋似的跑出來,在路邊喝馬尿呢。總之咱們如此,一是危險,再就是不成體統。若是旁人看到了,我等豈非成了投機取巧之輩。”
“你說這個我倒想起來了,沈兄,你說這是碰巧還是有人故意的,死的瘋的可都是咱們宣社裏的人,搞得我現在都不敢去了。”岑啟說著環抱住手肘,抖落了幾下肩膀,打了個寒戰。而後又不懷好意的頂了頂張連的腰窩子,笑嘻嘻說道,“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咱們嘍。趕緊該吃吃,該喝喝,可別虧了自己。”
“你…!”張連氣的一把甩開他,看著岑啟一副得逞的模樣,恨不得這會兒將他丟到湘河裏去。
“好了好了兩位兄長,既來之則安之,你們別吵了。都是我不好,為了我的事讓你們…”
沈雲笙捏著快要凍僵的耳垂回頭正說著,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開那院子。此時小門吱呀一聲兒,走出個丫頭來,丫頭身上披了件大襖,冷颼颼的將一盆水潑在外麵。
“出來了出來了,快去。”岑居稍有些興奮,畢竟他堂堂岑相公還是第一次幹在這種妓館外爬牆頭。
沈雲笙沒有猶豫,抱著手裏的東西就衝過去。巷子狹窄,地上青磚也是凹凸不平,沈雲笙腳下一崴,差點沒摔到。
“姐姐請留步!”顧不上腳踝處傳來的痛,沈雲笙齜牙咧嘴的趕緊呼喊了一聲。
那丫頭轉頭,哈氣搓手的打量了一眼,細長的柳眉一擰嗔道,“叫誰姐姐呢,大清早的真晦氣。”
沈雲笙愣了下,又趕緊上前陪笑,做出一副無辜狀,“是我看錯了,小娘子勿怪,勿怪。”
那丫頭冷哼一聲兒,將盆子往門後一擱就要關門,沈雲笙趕緊上前抵住。
“怎麽著?大早上的要搶劫啊。劫財還是劫色?吳老爹~”
這丫頭不愧是見的多,根本不帶怕的。轉頭就要喊人。她這一喊,倒嚇得槐樹後的張連和岑啟立馬蹲下,兩人互相嫌棄的看看彼此,又做賊似的四處觀望。
“小娘子先別喊!”沈雲笙直接捂住她的嘴,繼續說道:“我是來找柳眉姑娘的,托柳眉姑娘給穀老送個東西。”
那丫頭一叉腰,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雲笙,倒不像個騙子。於是半帶調戲的說道,“噢,原來是個讀書人呐,看著就細皮嫩肉的。隻是我家姑娘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說著就要關門。
沈雲笙向前一步繼續抵住門扇,從袖子掏出碎銀子來直接塞給她,好脾氣的說道,“小娘子哪裏的話,學生人微言輕,找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這才叨擾柳眉姑娘。也不敢勞煩姑娘替我說什麽,隻將我這幅畫和這一本集冊送到穀老手裏就行。”
那丫頭在看到銀子的一瞬間,終於換了副眉開眼笑的麵孔。左右打量四下無人, 扭捏著腰肢毫不客氣的左手一抓沈雲笙手中的銀子,然後伸出右手,“給我吧,早說嘛。這有何難。”
沈雲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沒來得及在說什麽,小木門砰的一聲兒關上了。
岑啟在身後壓著嗓門兒笑嘻嘻道:“哈哈,成了品鶴。”而身後的張連依舊把半張臉依舊埋在臂彎裏四處張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