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剛誰在外頭?”鴇母打著哈欠走過來,胸前的盤口耷拉著,露出一截子雪白脖頸兒。身後跟著兩個梳著油角髻的瘦小丫頭。

翠喜十分機靈的將手裏的東西藏在身後,“沒,沒誰,一個討飯的。非得要點東西,不給還不走。您說可笑不可笑。”

鴇母眼尖,看到她身後藏東西當即黑了臉,“手裏什麽東西,拿過來。”

這會兒天還暗著,院兒裏廊廡下掛著紗燈籠搖搖晃晃,翠喜下意識後退了下,抬頭撞上鴇母一雙淩厲的眸子,立馬乖乖把手裏的東西交出來。

鴇母一把奪過東西,冷哼一聲,“我可告訴你小蹄子,少在這跟我耍花樣,你那主子我奈何不了,還治不了你了?再私藏東西,小心我明日就叫吳老爹揭你的皮!得,放我這了。”鴇母說著媚眼一瞥,風塵味十足,嘴裏的主子正是柳眉,這陣子穀老想要為她贖身脫籍,正在談價錢呢。

“是。本就想著要給媽媽呢。”翠喜軟軟的一應。等鴇母走後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下賤胚子,就知道撈錢。”將身上的並不擋風且滿是補丁的大襖緊了緊。

此時剛走到牆根底下,就聽見隔壁院子‘鐺鐺鐺’敲個不停。這會兒雪又開始下了,翠喜心情莫名煩躁,“敲敲敲,敲什麽敲,敲尿盆兒啊。”

誰知隔壁院兒的也不示弱,一邊回嘴,一邊繼續敲著,“我敲我的,關你什麽事。”

“哼,有些人就算敲破了天祖師爺也不見得搭理你。讓你去出條子陪官老爺你說沒錢非不去,還騙我們姑娘去,惶我們姑娘還當你是她的手帕姐妹。現在沒人養要去前頭接客了想起這檔事來了。得虧我們姑娘心善替你去了,得了楊老爺的眼,風水輪流轉,這世間的事兒真有意思。”翠喜一向嘴上不饒人,一拂劉海兒叉腰叫罵著,想起隔壁院兒裏那黑心腸的嫩娘就來氣。

此時敲盆兒的聲音停了,頓了一頓,然後明顯聽到那木棍砸到牆根上的聲兒,“你是個什麽東西,敢來編排我。我要找就找個官家老爺,找了個辭了官的老頭子算什麽本事。呸,惡心。”

翠喜一時氣急,本還要在罵回去,被屋裏的柳眉隔著窗戶叫住,這才忍住不發,雖然心裏恨不得立馬爬牆過去撕爛她的嘴——

覃斯厲一行人星夜兼程從幽州趕回來,等到樊都時天已蒙蒙亮。臨近都城的路上盡是從幽州來的災民,慘不忍睹。

進了城覃斯厲便吩咐其餘人回去休息,他則直奔皇宮複命。

待眾人走後,覃斯厲行至拱辰大道,便調轉了方向去往顏明街槿豔館。

到了槿豔館直奔三樓最裏頭的屋子,這裏麵住的是館中的頭牌雪燕姑娘,莫說是槿豔館,就是湘河十裏秦樓楚館的姑娘加起來,也抵不過雪燕姑娘的姿容才色。

可誰都知道這雪燕姑娘早已是玄天衛覃指揮使的人,隻是說來也奇怪,這些年裏,覃大人雖也來找她,銀子更是如流水把她養在這裏,卻從不替她贖身,更未將她包養起來,而卻讓雪燕姑娘照常接客,不過隻一點,隻陪那些客人吟詩弄月,卻不賣身。

要說這事兒整的奇怪,也饞壞了那些文人騷客,可那又怎樣,覃指揮使點名的女人,誰又敢碰?

此時覃斯厲大步進屋,雪燕就倚窗而靠,秋水迷離的眸子顯得落寞。聽到動靜,看是覃斯厲,立馬上前福身行禮迎接。

“大人怎麽這麽早來,昨夜又沒休息麽?”雪燕心知肚明覃斯厲總是這樣不分晝夜,有些詫異,倒也尋常。說著,便上前替其解下已經被風雪打的半濕的大氅。

“恩。”覃斯厲應了聲,略有疲憊。許是外麵太冷,進到屋子也沒感覺到多暖和。他走到床邊,一頭栽進鬆軟熏香的衾被裏,這才舒服了些,閉目養神。

看他這樣,雪燕自然不敢再多話打擾,隻雙手捧著大氅在炭盆上的鏤空金絲罩子上來回烤著。

“你怎知我要來,一夜未睡?”覃斯厲沒睜眼,輕聲問道。他這會兒困極,可卻還沒到能休息的時候,隻是貪個懶。等天亮了,他就得去宮中複命。

雪燕愣了下,似是有些詫異,除了有事,他甚少關心自己。“不,沒有,隻是知道大人總是會這時候來,所以每日這個時候奴婢都會等著。”

**的覃斯厲沒動,也沒接話,似是睡著了。

過了會兒,雪燕看**沒動靜,將烘烤好的大氅掛在衣架上,過去給覃斯厲脫鞋。覃斯厲感覺到動靜,一下子猛然驚醒,坐了起來。

“是奴婢不好,驚擾大人了。”雪燕跪地自責,她酥胸半露,膚如凝脂,如瀑的長發柔順自然的從一邊肩頭垂下,溫婉嬌羞。

覃斯厲甩甩頭清醒幾分,“沒事,去倒杯茶來。”

雪燕十分乖巧,在她眼裏,覃斯厲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一輩子仰慕的男人。

覃斯厲喝了茶潤潤嗓,淡淡的說道,“曾鴻死了。”

“曾鴻?”雪燕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又想了想,“幽州布政使?大人曾經的老師?怎麽死的?”

雪燕問完,覃斯厲看了她一眼,她便知自己多話了,忙噤聲。

“自他將我師弟陷害入獄,害的師弟家破人亡,我與他再沒有什麽師生情誼。”

“是,奴婢省得。”雪燕站在一邊,她想問什麽,輕咬下唇有些猶豫,“隻是這事兒,本不用您親自動手,要是別人知道了,恐覺得大人太過…”

“太過什麽?”

“旁人不知情,隻覺得大人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會覺得大人太過冷血無情,罔顧師生恩情,連自己的老師也…”雪燕說不下去,也不敢再說下去,兩根水蔥般的食指間相互纏繞,打著結。

覃斯厲冷嗤一聲,眼睛裏閃過一絲狠戾,稍縱即逝,卻讓人害怕。他停頓了下,雙手在身後撐著身子,有些懶懶的樣子,語氣輕飄飄的,“也是,在外人眼裏你家大人我可不就是個冷血無情得劊子手,皇上說殺誰就殺誰。或許哪天要殺了我爹娘,恐怕我都會想呢。我還在乎這一條命嗎?手裏過了多少人的血,我自己都數不清了。”

這話若放在旁人,早已被嚇的哆嗦。可雪燕跟了覃斯厲許多年,雖然也怕,也小心翼翼,但卻早習以為常。她繼續柔聲說道:“可是大人,您千不該萬不該,放過了曾鴻的妻兒,留下他們,後患無窮。您不怕那孩子長大了找您尋仇?”

“那也得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冤命多,陰氣重,我本就是閻王殿裏釘死的,隻是看什麽時候去。如果他真能殺了我,也算是一種解脫。曾鴻雖可惡,家人卻無辜。婦孺孩子我再不放過,那就真不配活在這人世間了。留點人氣兒多少有好處。”

雪燕沒有再說話,這話說的她心裏難受,有多難受,就像是夜裏站在懸崖上,前後都是黑漆漆的,她拉不住誰,隻能眼睜睜的看他掉下去,粉身碎骨,從此這世間就隻有她這麽個孤魂野鬼。

“我昨晚已將曾鴻的妻兒安排在幽州城外的一家客棧,一會兒我把客棧名字給你,你派人去接應,將他們送走。”說著覃斯厲此時全無困意,眼神也恢複以往的冷靜入常。“再倒杯水。”

“那送到哪裏?”

“送到哪裏都行,隻要遠離幽州。曾鴻死了,皇上和幽王的爭奪才剛開始,這事兒不會輕易了了。你將他們安頓好,隱姓埋名。”

“是。” 雪燕屈膝應道,舉手投足都是被訓練的極好。隻是外人看著她是覃斯厲豢養的一隻金絲雀,其實是他接收傳遞一切消息的其中一環。

“好了,時辰不早了,我走了。”覃斯厲起身,寫下客棧名,抓起大氅準備離開。他心中千頭萬緒,還無暇顧及別的。

每次都是這樣,來去匆匆,這次走,不知下次什麽時候再見麵。雪燕心中一急,“大人…大人…懷年…”

雪燕心急,隻有對覃斯厲的時候才會不知所措,她依附他多年,終究還是一副含混不清的樣子,而他明知自己的心意,卻總是按下不表。

懷年是覃斯厲的字,非親近之人不知道。覃斯厲打開門,並未回頭,他知道回頭意味著什麽,隻是他早已心如冰霜,又做的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叫大人,外頭最近不安穩,你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讓喬二找我。”覃斯厲扔下這句便下樓去了,背影決絕。雪燕倚門而望,眼淚也終於不爭氣的掉落下來。

剛走到樓下,鴇母就和覃斯厲差點撞上。一見是覃斯厲,本想破口大罵是哪個不長眼的,一下子閉了嘴,臉上變戲法兒般變成諂媚的笑。

“呦!覃大人呐,您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也不給奴家說一聲!奴家好迎接,這大清早的。”說著鴇母便轉身朝外頭小廝罵去,“不長眼的王八羔子!覃大人來了也不說一聲,都是死人呐!”

覃斯厲倒是不想多與其廢話,隻說了句,“雪燕姑娘的屋子不怎麽暖和。”

他這一句話可把鴇母嚇得不輕,“什麽!怎麽會!一定是下人們做事不仔細,奴家馬上就讓人再搬一個炭盆上去,不行,得兩個!都是奴家的錯,沒管好下麵人呐。”

這鴇母說話如唱戲,一副鴨嗓子震天動地,手舞足蹈的倒把胳肢窩下的一本集冊落在了地上,剛好翻開幾頁。

覃斯厲眼疾看見一行字,字跡行雲流水,力透紙背,‘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更是豪氣衝天,不過寫這詞的人不光是有傲骨,在覃斯厲更是一身的反骨。

他撿起集冊,又翻了幾頁問道:“這是從哪得的?”

這可嚇壞了鴇母,她自然不知道裏麵寫了什麽,更不知道是誰的,隻是察言觀色就知道這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不定還要帶來禍端!於是僵著臉趕緊坦白從寬道:“這…這…小丫頭今早兒在門外撿的,不知是誰,扔下這個,哦還有這幅畫。”

覃斯厲又看向她懷裏的畫。“大人呐,這裏麵寫了什麽,這真與奴家無關呐,奴家可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敢拿,膽子不小。畫和集冊我都拿走了,莫聲張,小心腦袋不保。”覃斯厲恐嚇,嚇得鴇母七魂已丟了三魄,待覃斯厲走後跌坐在樓梯間,這殺人的劊子手,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