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岑啟張連,沈雲笙一路小跑回家。從西跑到北城,天這會兒才終於放亮。

“阿橋,姑娘什麽時候才回來,眼瞅著給老夫人請安的時辰要到了,可急死我了。”依桃此時心裏忐忑不安,死死盯著牆角那被雜草掩映的狗洞,來回在院裏踱步。

“別擔心,姑娘哪次不是踩著點兒回來的。再說咱們擔心也沒用啊,蓮姑都沒急。噓,你聽,還在屋裏打鼾呢。”

依桃更生氣了,順手擰了一圈阿橋胳膊,嗔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鬧。一會兒若是遲了,你看焉叔不罰你,到時候有你哭的。”

“哎呦…疼…”冬日裏本就穿的厚,阿橋故意矯情,順勢就握住依桃的小手。“冷不冷,我給你暖暖。”

這兩個人你情我儂的不是一兩年,隻是沈家規矩嚴,不許下人們之間過從親密,兩個人就隻得偷偷摸摸的。

依桃轉而垂眸嬌羞,二人對視,連牆角的動靜也沒聽見。

“喂,光天化日‘**’不合適吧,快來,拉我一把。”二人同時一驚,轉而看向牆角,沈雲笙已爬進來半個身子,頭上還掛著幾根雜草,多少有點狼狽。

依桃是個重友輕色的人,一見沈雲笙立馬就推開阿橋。“姑娘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可要出去逮了。阿橋還愣著幹嘛,快去叫蓮姑起來。”

“逮什麽,我又不是耗子。快給我拿碗熱粥,又渴又餓再加上這凍死人的天兒,能活著回來就替你主子我燒高香吧。”沈雲笙有些艱難的爬進來,沾了一身土。

依桃一邊給沈雲笙拍身上,一邊暗地裏翻了個白眼兒,自己主子自己了解,比阿橋還貧。

“活該,誰讓您二半夜的出去。下次再這樣,帶上我得了。留在家裏總有一天被嚇死。早晚都是死,還不如出去逛一圈。還吃什麽粥,趕緊換身兒衣裳去請安吧。晚了又得挨罵了。”說著依桃不等沈雲笙反駁就往屋子裏推。

沈家的繼母葛繼萍本來對沈雲笙就是七個不順,八個嫌棄,每每她有一點做的不好就沒好臉色,頂多就是教訓她身邊的下人們。她也不說,也不讓人教,自己兩個女兒養的如花似玉,品貌端莊,對沈雲笙就是散養,扔到這偏僻的掩竹齋裏自生自滅。

阿橋敲門去叫蓮姑,蓮姑這才非常不情願的起來,衝著外麵喊道,“別敲了,小兔崽子,大早上的鬧騰人。”

“蓮姑快起來,姑娘回來了,趕著去給老爺夫人請安呢。”

“請什麽安,去的再殷勤還不是被別人搶了親,又遭人明裏暗裏的白眼。要我看也就別去了,沒得讓人覺得咱們軟弱可欺!”

自打沈家決定要讓繼母葛繼萍的女兒雲雅代替雲笙嫁入平昌侯府,蓮姑對那邊就沒再有好臉。侯府和沈家的娃娃親是祖輩上就定下來的,因為沈老太爺救過老侯爺的命。當初馮氏有了嫡女沈雲笙,這大好的姻緣自然是落在沈雲笙頭上。結果沒幾年馮氏死了,沈老爺續弦,葛氏就成日裏攛掇著要讓她女兒雲雅嫁入侯府。最可笑的是老夫人和老爺礙著葛家勢力竟還答應了。

蓮姑是馮氏的陪嫁,感情極深,對雲笙如親女兒。這事兒一出,雲笙當時還小,不知道這是別人搶了她飛上枝頭的機會,隻有蓮姑氣的一口老血差點兒沒噴出來。

蓮姑剛端出來熱粥,看著二人前後腳進屋的背影,“阿橋,眼瞅著咱們姑娘應該是吃不上了。”說完自顧自的吃了。

沈雲笙換了衣裳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她的院子在整個沈宅的最北邊,偏僻到再隔兩堵牆就可以出門了。沈雲笙還記得那時候是葛氏進門的第二年,也是這樣冷的冬天,尋了個由頭就把自己從連月院趕到這掩竹齋了。

父親和繼母葛氏此時正帶著雲雅雲喬準備去給老太太請安,後麵還跟了幾個女使婆子,浩浩****一堆人。

看到沈雲笙領個小丫頭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沈佐言多少有些不高興,“又急又急,總是這樣,不成體統。”說著將手裏的暖爐塞到沈雲笙懷裏,轉身就走了。

“女兒知錯,下次不會了。”沈雲笙乖乖認錯。其實她最好的計劃就是趕不上便不去了,至少不和他們同去,之前也不是沒幹過。剛才之所以跑著過來,是因為太冷了。

一旁的葛氏輕蔑的一笑,一副看野猴兒的表情,傲嬌的似一隻花孔雀。她轉身替兩個女兒又緊了緊貂鼠披風下的夾襖領子,生怕透進一絲風去。這還是昨日錦繡坊新作出來的,今兒兩個女兒第一次穿。

“今兒去你們祖母那,言行舉止皆要當心著,別失了規矩讓人笑話。”

“是,女兒記住了。” 雲雅雲喬十分乖巧的柔聲的回道,相比之下,沈雲笙此時或許應該找個縫子鑽進去。

葛繼萍意有所指,說著還用眼角餘光瞟了沈雲笙一眼,一臉的瞧不上。

趁葛氏轉身,沈雲笙朝雲喬翻白眼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小丫頭笑的更歡了。嚇得依桃趕緊在後麵捅了沈雲笙的腰眼兒。

到了蒼梧院,眾人給老太太行禮問安後,沈爹和葛氏分坐下首,三個女兒站在身後。

“今年這雪下的早,也下的久,難為你們還日日來請安了。”沈老太太身穿了件烏金色圓領對襟衫,頭上戴著一個黛綠色的鑲珠抹額,她從來坐的端直,於是沈爹和葛氏也不得不坐的端正。沈爹有時候覺得在這裏呆久了,比上朝還累。

“母親說的這哪裏的話,給您日日請安是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本分。”沈家從祖父輩開始便是讀書人,到沈佐言這一代已經官至大理寺丞,對於這種長幼禮法自然是十分看重。

“嗯。”老夫人點點頭,嚐了一口早上剛溫的雪梨赤豆湯,“雲雅這邊準備的怎麽樣了?我聽說那侯府覃夫人過幾日要辦一場宴會,城裏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都邀了。”

“可不是母親。”一提這個,葛氏瞬間一臉的笑靨如花,“要說這侯府就是不一樣,一場宴會辦的真是氣派。自家後院還不夠,聽說還讓下人這幾日把那義康莊園收拾下來。就連前兩日來下帖子的仆人都是畢恭畢敬,穿的比一般人家都好。”

原本這事兒怎麽說也輪不到沈家頭上,就算是沈爹如今是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可沈家在樊都的根基也確實淺薄,尤其沈老太爺有大半輩子還在永州做官。和平昌侯府簡直沒法比。

若不是有這一門親事,都城裏哪有人識得他們。也正因為有這麽一檔子事兒,雖然兩家門第懸殊,對於雲雅那就是高嫁豪門。從被人無視普通門戶的小姐一躍成為各高門貴戶豔羨的焦點。葛繼萍一想到自己十幾年的心血就要有成果了,虛榮心爆棚,恨不得下一刻就已經坐在平昌侯府裏享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豔羨。

先前還不知道,都城裏的閨閣小姐對沈雲雅不過是可有可無,有時還受些明裏暗裏的譏諷,現如今誰還敢對她沈雲雅視而不見?今後平昌侯府的夫人,恨不得貼臉巴結。

沈雲笙曾經想,當初自己生母馮氏死了,以葛家在京城的地位,怎麽可能會同意女兒嫁給沈佐言?隻因當初葛繼萍對自己父親一往情深?

後來不得不歎服這葛家老爺的深謀遠慮,沈爹人品才學自不必話下,女兒低嫁自然受不了委屈,而其後代還能和平昌侯府結成姻親,這算盤打的比誰都精。

沈佐言敲了沈雲笙一眼,她臉上麵無表情,隻低著頭,於是不耐煩的打斷葛氏, “得了,瞧你說的,能有多好。最重要的是咱們雅兒好,現如今這事還未成你就得意成這樣,傳出去難免將咱們看輕。”

葛氏說的高興,沒理沈爹,拉了拉身後雲雅的手,“我在自己家高興,旁人哪裏知道。母親放心,旁的不敢說,我們雅兒那丟在樊都的小姐堆兒裏,絕對是數一數二的。樣貌才學品行,絕對不差。”

沈雲笙聽的直打哈欠,說一句略有些裝逼的話,從頭至尾,沈雲笙從沒有因為雲雅搶了本該屬於自己的姻緣而記恨一絲一毫,這事兒到她這就是沒興趣,無所謂,愛誰誰。她現在最關心的是那幅畫和自己辛辛苦苦熬了幾年寫出來的籍冊到沒到穀老手中。

老夫人點點頭,看不出喜怒,葛氏雖然淺薄鄙陋,可葛家勢大,這麽些年也多虧他們在後麵多少扶持著沈老爺,所以沈家人在葛繼萍麵前總是遷就著。就連當初葛氏厚著臉皮從雲笙那裏搶過這天賜姻緣,沈家人也隻得答應。

“也難為你了,自小將雅兒教養的好。難得這丫頭也乖。隻是如今咱們自然比不得侯府,聽說那世子爺打小就十分聰明,一表人材,文韜武略,又是個極謙遜低調的好孩子,如今年紀輕輕的又被皇上看中,當了指揮使。以後更是滔天的富貴榮耀,城裏王侯公主,誰不眼熱。”

老夫人說到這,葛氏瞧了一眼身後的雲雅,母女兩高興又激動,臉上能開出牡丹來。“如今雖然有祖上定下的姻親,侯府的人難免心裏不痛快,以後雲雅進了門,難免會遭人白眼,無論怎樣,都要學會隱忍,小不忍亂大謀。”

“是,孫女記下了。”雲雅微微屈膝,乖乖應聲道。

此時沈雲笙是又困又餓,每次忍不住打哈欠都要用手擋一下。隻怪這屋子太暖和了,這是唯一讓自己想多呆的理由。

惹得老太太瞧了她好幾眼,她本就看不上這沈雲笙,一直覺得她克親,當初還念在沈家和平昌侯府的親事才給她幾分好臉,先如今連這層關係也沒有,就自然對她明麵上橫豎看不順眼,於是板著個冷聲道:“大丫頭這是怎麽了?難得來我這裏一趟,若覺得無趣,以後便不必請安了。”

老太太說話毫不客氣,倒惹得眾人都向沈雲笙,葛繼萍更是一副嘴角睇笑的嘲諷模樣。沈雲笙略顯尷尬,卻也乖巧的回道,“笙兒並不覺得無趣,給祖母請安是笙兒的本分,隻是昨夜睡的晚了,現在裏有些犯困。”

“哼”老太太冷哼一聲,“十次來八次都犯困,你也困的真是時候。旁的不說,你就看看你這兩個妹妹,哪一個從頭到腳不比你好,你也不知道學學?現如今你妹妹雲雅眼看著要高嫁侯府了,我和你父母雖也著急你,但看你這幅不成器樣子,哪家敢要,說句不好聽了,左不過要是雲雅雲喬先嫁出去,若你先嫁,恐是要汙了沈家的名聲!壞了你這兩個妹妹的前途”

老太太這話說的極重,葛氏母女都不說話,心裏卻十分受用,倒是沈爹尬笑了兩下,笑著說道,“母親言重了,倒也不至於。”

沈雲笙被說的一口氣堵在胸口,任憑是再好的脾氣,再尊的長輩,也壓不住。更何況她更知道,現在葛繼萍的女兒要高嫁,她的娘家現如今在朝中又勢頭頗大,老太太這番話不免有討好葛氏的意思。“祖母這話笙兒就不懂了,孫女在家裏一不惹事生非,二來說話做事無不規規矩矩,祖母的屋子暖和,孫女便有些犯困,卻不知要惹祖母生這麽大的氣。若如此,孫女為了祖母,情願少出現。”

“你!你竟敢頂嘴!”老太太被沈雲笙頂的一口氣上來,顫抖著皮肉鬆弛的手指向沈雲笙,“好好好,你母親去的早,真是沒好好管教你,現今沒想到你竟這般混賬!”

老太太這一氣全家人都緊張起來,葛繼萍和沈爹第一個便衝上去安撫老太太,“母親別生氣,大冷天的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也怪我,平日裏太忙,這丫頭如今大了,脾氣見長了,終究也是媳婦疏於管教了。”

“是啊娘,別生氣。笙兒!還不趕緊給你祖母道歉。你這不孝子,混帳東西!”沈爹雖不至於厭棄沈雲笙,但對她這種不敬長輩的行為也十分震驚和生氣。

此時雲喬也趕緊上前安撫,嬌滴滴的說道,“祖母別氣,姐姐不是有意的。”

“祖母,您別生氣,小心身子。”雲雅在一旁附和,而後又轉身對沈雲笙說道,“姐姐怎能如此!姐姐不顧自己,也不顧祖母了嗎?如此鬧的家宅不和,究竟是何居心。若是因為我嫁入侯府惹的姐姐不快,為了家裏和氣,我不去也罷了。”

“二丫頭,你胡說什麽?得虧是你去了,若換做你這不成器的姐姐,我們沈家幾代人的清譽都要被她敗壞了!”祖母氣喘的厲害,可卻不忘句句挖苦沈雲笙。

一場賢媳孝孫被葛氏母女演的淋漓盡致,沈雲笙看著這一家人隻覺得無比陌生,但又無可奈何。老太太又提到自己母親,這更是沈雲笙心中不能觸碰的軟肋,“我本就是被沈家拋棄的人,管教不管教又有誰在乎,祖母,並非孫兒天生性子野,隻是若我母親在世,或許還不至於讓您這麽傷心。”

“閉嘴!放肆!你這丫頭,我看是真野了,少說兩句能死啊!”沈爹忍不住叫罵道。

此時葛繼萍暗中給沈雲雅使了個眼色,沈雲雅會意,走上前去拉著沈雲笙的衣袖,一副可憐無辜的樣子,“姐姐,你何必這麽大的氣性,祖母不過是說你兩句,你服個軟也就罷了,何必要鬧到如此地步。”

沈雲笙實在見不得這些人狗拿耗子裝純孝,她更是心寒,壓的她透不過一絲氣來,覺得對麵這些人個個麵目可憎,這哪是什麽親人。她實在不願再理會這幫人,沉默片刻才十分艱難的擠出最後的話,“好,我走。”

老太太罵道,“逆子啊逆子,人都說女子恭順謙和,她怎麽變成了今天這幅樣子!”沒有一個人挽留沈雲笙,她走後一屋子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祖母還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再說話。正當大家都沉默的時候,雲喬突然奶裏奶氣的喊了句,“祖母,我什麽時候嫁啊。姐姐嫁了,以後沒人陪我玩了!”

雲喬童言無忌,一時間逗的大家都忍不住笑了。隻有葛氏臉一紅,趕緊把雲喬拉到身邊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