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笙第二日去碩言堂,她一個人默默走在拱辰大道上,過了鍾樓走到東城,再過了水灣巷和烏衣巷,就到了碩言堂所在的匪石街。

她此時走在街上,眼看快到碩言堂,隻是心境大不如從前。曾經的這裏有許許多多誌同道合的同窗好友,一起談天說地,議論朝政,還有那槿豔館裏傳出來的風流韻事,無話不談,大家都是一副意氣風發,如圭如璋的樣子,這裏是實現人生理想的地方,他們曾狂妄的以為,隻要自己想,這天下就沒有他們辦不成的事!

可是現在,經曆這些事,沈雲笙看著大門口高懸的金字黑匾,心裏卻變的異常複雜,這種複雜並不同於往日裏梳理那紛繁複雜的政事,這種複雜卻是內心信念的破裂,這裏再不是自己心中最無尚的淨土,此時卻多了利用和陰謀。

覃斯厲說的話,她不願信,可這次城外災民暴動的事他又不得不信。她這樣想著,腳步停在外麵,內心五味雜陳,卻遲遲不想走進去。

“沈相公,你杵在這兒做什麽,餓了?來我給你拿兩個包子,不要你錢。”說話的是一旁周家包子鋪的大嬸兒,周大嬸兒在這碩言堂外賣包子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她丈夫死得早,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個孩子長大,對沈雲笙他們幾個也是親切。

“嘿,周大嬸兒你可偏心,往日裏我白拿你一個包子,你都差點拿刀砍人!”一旁的修鞋匠蹲在地上,一邊做活一邊玩笑。

“去去去,有你什麽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憑什麽白給你包子,包子皮都別想!”周大嬸兒說著眼睛狠狠瞥了旁邊人。

“這厲害娘們兒!”

周大嬸兒之所以對沈雲笙尤其好,是因為前幾年她包子鋪遭人鬧事,被人誣陷包子裏有髒東西,眼看著那人要報官,嚇的周家母子哭天喊地的求人。後來才知道這人是要訛錢,周大嬸兒本想拿錢了事,可正巧沈雲笙路過,將那人編的慌直接戳破,不僅如此,反倒要拉著對方見官。那人自然不敢,這才嚇的跑了。自那以後,周大嬸兒對沈雲笙比親兒子還親。

沈雲笙擺擺手,走上前笑道:“多謝周大嬸兒,我出來前剛吃過,這會兒不餓。”

周大嬸兒撇嘴,二人之間那包子籠裏的熱氣香噴噴的散開,“不對,你臉色不大好。怎麽沒見張相公同你一起,往日裏你們總一起來。”

沈雲笙心裏無奈,撓撓頭卻故作輕鬆道:“他啊,他這幾天有事兒,總抽不開身,過兩日就好了。”

周大嬸兒眨巴眨巴她那一雙活靈靈的丹鳳眼,“呦,你可別蒙嬸兒。這匪石街上,要說賣東西我不是第一,可要說什麽消息,就沒有能逃過你周嬸我的法眼。往日裏你,張相公,岑相公,周相公,進進出出的。現如今我看除了岑相公,你們幾個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吧?嘿,不是嬸兒說,你們這幾個,別看你話少,岑相公平日裏嘻嘻哈哈,最聰明的就數你倆。”

的確,周嬸對於八卦的熱愛和周元昌有一拚,有時候沈雲笙實在忍不住想問,這倆確定不是失散多年的母子?

這話說的沈雲笙倒有些不好意思,“真沒什麽,許是眼下要過年,再加上天又冷了,年底事多,大家累的。

“累的?哼,我可不信,剛剛我去那邊國子監送包子,看到張相公一個人站在貢院朱漆牌坊門口,那樣子,嘖嘖,就是一個慘,叫他還不答應。你說,他沒事兒站貢院門口做什麽?”

沈雲笙心下疑惑,貢院?難道張連知道了什麽?“周嬸,後來呢,你看見他去哪了?”

“呦,這我可不知道。我當時急著送包子,晚了可要挨罵的。不過我出來的時候他就走了。”

沈雲笙心裏發急,猜測著或許是知道了什麽。張連這一輩子就指望著科考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他為人正派,心中那股勁兒不比誰少,他若知道自己不能參加科考,恐怕是受不了的。

“多謝周嬸兒,我有事兒先走了。”說完沈雲笙就急匆匆地走了。

“哎~哎~我還沒說完呢,這兔崽子。包子拿上!”

——

一進碩言堂,沈雲笙先去了周元昌的屋子,她因昨晚的事心裏忐忑,不過當時她頭發一落下來覃斯厲就把自己擄走了,他們又喝了酒,應該不記得。

此時張連屋裏沒人,反倒是所有人都急匆匆的往後院跑,沈雲笙疑惑,轉身拉住其中一個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隻聽說好像是周元昌為張連和穀老吵起了。這會兒吵的正厲害著!聽說穀老要將周兄從宣社除名呢!”

“什麽?!”沈雲笙大驚,趕緊撒腿就往後院跑。堂廳外麵此時已是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沈雲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擠進去,正碰到岑啟在外頭聽著,他滿頭大汗,臉上也顯出少有的擔憂。

“浮曦,這是怎麽了?”沈雲笙瘦弱的身子被擠來擠去,岑啟便一把將她拉近身旁。

“黎燭你回來了!”岑啟驚喜又不敢相信,“那晚你被擄走,讓我們好一頓著急,都報官了!你怎麽…”說著岑啟就一周圍轉著圈看沈雲笙,“你還好嗎?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沒傷著哪裏吧。”

沈雲笙被她小雞似的轉來轉去,心裏本就著急,也沒什麽耐心,一把推開岑啟,“沒事兒,你看我這不好好的。那天…那天是有個朋友跟我開玩笑,後來我就回家了。對了,這是怎麽了?”

“誰開這種玩笑,你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得,一會兒還得去衙門銷案。還不是陳阿水那王八羔子,不知從哪聽的消息,說是因城外賑災的事,張連以後都無法科考了。周兄一聽這事兒急了,去找張連,找了一早上也沒找到。這不一氣之下便來找穀老,求穀老上書陳情。周兄那急性子,這事說大了恐怕皇上都知道了,不讓張連科考恐怕也是皇上下的旨,這是穀老能改變的?這不說著說著兩人就吵起來。”此時沈雲笙聽著卻沒怎麽驚訝,岑啟看著不對勁,“這事兒你早就知道了?”

沈雲笙歎了口氣,被後麵人又是一擠,差點撞到岑啟懷裏,岑啟怒了,貴公子脾氣一下就上來了,直接一把把後麵人推開,聲色俱厲卻極力壓製著嗓門兒威脅道,“再推一下試試!”那人被岑啟的氣場瞬間嚇退,連話都沒敢頂一句。

而後岑啟又安慰沈雲笙道,“沒事兒,有我呢,我保護你。”沈雲笙忽然覺得岑啟這話有點不對味,再一抬頭看他的眼神,多是心疼和憐惜。難道他知道了?不過這會兒還不是想這事兒的時候。

“你放肆!如此目無尊長,簡直天理難容!”屋內穀老的聲音傳出來,能聽出來十分生氣,同時傳出來的還有砸碎茶碗的聲音。

周元昌直直的跪在地上,掏心掏肺的說道,“穀老,張連他是有錯,可錯不至此啊!他若真的不能科考,那比讓他死還難受!這輩子他過的苦,年幼時逃荒來此,家破人亡,他父母臨終前就一個願望,就是讓他科考中第,光耀門楣,張連他為此起早貪黑,比誰都用功啊。”

穀老麵色冷峻,他負手立在逆光出,手攥緊了拳頭,他昨天知道這個消息,連夜便去找了和他交情頗深的禮部尚書蘇秉懷,可是這話是皇上說的,金口玉言,誰又能改變的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自己擅自作主去城外賑災施粥的時候怎麽不好好想想自己的功名!管的了別人的閑事,自己的事就不多想想?”

周元昌瞪大了眼睛,額頭上青筋暴露,“老師,他也是為了救那些災民,老師您是沒有看到城外,那些災民有多慘,北邊小樹林裏全是被啃禿的樹皮,樹皮沒得啃了,就易子而食,若狠不下心,就自己吊死,張連他不比我們,他是經曆過這些的,看到這些定是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況且,老師,您也不總教導我們,不可隻獨善其身,大丈夫誌在四方,遇到這種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們看不見,不等於沒有啊。”

門外大家聽著,都多多少少被觸動了。隻是大家都沒有說話,選擇了沉默。

穀老並非心中不知這些,隻是說的再多也沒有用,可這些事他又沒法對這些年青人說,說多了,隻會讓他們覺得這世道並不如他們所想的朗朗乾坤,隻會讓他們黯然。

“夠了!你勿要再多言,張連的事到此為止,你既與他同窗情誼頗深,有這功夫,便回去好好勸他!此時已成定局,任憑誰也無力回天!”說完穀老一甩袖子就要走。

“老師!”周元昌大喊一聲,聲音似要震破蒼穹,穀老駐足,回頭看其,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周元昌緊緊抿著嘴唇,似是在下莫大的決心,他雙手緊緊握拳,麵色紅脹,“老師,如果我說張連也是被人利用的呢?被抓去應天府的不止有我們,還有…”

“賀繁兄!”不等他再說一個字,沈雲笙直接破門而入,這一幕驚到了穀老。她顧不得給穀老行禮道歉,而是定定的看著周元昌,眼神裏十分的恐怖,是周元昌從沒見過的瘮人的恐怖,沈雲笙衝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她知道,宣社早已布滿了各方勢力的眼線,他此時若再多說一個字,必會引來殺身之禍。

岑啟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忙進門深深的朝穀老拱身作揖,“老師,周元昌也是一時急火攻心,說話做事過於急躁衝動,衝撞了您,老師您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今日之事,等他想清楚了,學生定會陪他一起去給老師賠罪。”

穀老被這幾個人的一連串行為整的不明白,心中忽然騰起一種疑惑,可這種疑惑卻讓他不寒而栗。隻是此時還不是多說的時候,他看了看這三個人,“周元昌,今日之事老夫諒你朋友之義,若有下次,立即逐出宣社!永不再用!”說完穀老狠狠的一甩袖子走出去了。

“此時外麵圍滿了人,都在津津有味的看這一場戲,有幸災樂禍,有深表遺憾,大多數人也想替張連求一求。可一看穀老火冒三丈準備隨時吃人模樣,眉頭深鎖,紛紛嚇退。

“都看什麽!你們都閑的沒事幹了?八月份的科考都準備好了?散了散了!此事到此為止,誰若再敢求情,統統逐出去,一個不留!”

穀老提步準備要走,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大喊了一聲,“不好了不好了!張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