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雲笙上氣不接下氣的將鹵味買回來,在茶館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覃斯厲。她又跑出去在街道上左看右看,此時天已漸漸暗下,最後一片淺淡霞光飛快的消逝在虛無縹緲的雲朵之後。
“這裏。”
覃斯厲喚了沈雲笙,沈雲笙回頭,一手捧著豬蹄,一手捧著雞腿,她循聲看去,人群中他長身玉立,十分凸顯,麵目看似俊朗溫潤,卻又有一絲絲不隨人間煙火的桀驁瀟灑。
沈雲笙不禁想,他怎麽能這樣呢?沾過那麽多人的血,見過那麽多的生死悲歡,殘忍的時候能將別人一刀割喉,毫無懼色。安靜的時候卻又是一副一塵不染的樣子,是他早已接受了那些東西,還是他騙過自己,那些都不曾發生?
沈雲笙衝遠處搖搖手,“大人!我來啦。”
此時遠處千羽樓閣外放起了煙花,‘砰砰’兩聲,五顏六色的煙花爆裂,將天邊炸的亮堂,一時間整個街道也跟著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往那邊湧去。
沈雲笙本來要跑過去也突然停下了腳步,覃斯厲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人群**,她被左撞右撞。覃斯厲卻絲毫沒有回頭看煙花的意思,眼中透露出一絲擔心來。
而沈雲笙此時興奮極了,她曾經多少次聽過千羽樓的煙花名震四海,每年都會在新年節前放,煙花飛上天炸裂,能將半個樊都城照亮。
“大人!煙花!千羽樓的煙花!”四周的人也沸騰起來,沈雲笙的聲音淹沒在其中。“哎!別擠我!啊!” 眼看沈雲笙要在人群中摔下去,她這才意識腳下跌跌撞撞難以站穩。
正當她要摔倒時,身後忽然有一人抓住她的右肩膀,把她在狹小的人群縫隙裏旋轉了一圈,將她旋進一個厚實的臂彎裏,也迫使她麵對著他的胸膛。沈雲笙本想掙紮,可奈何人群擁擠,她又根本掙脫不開。
“別動。”
頭頂上覃斯厲的聲音雖淹沒在人群的喧囂中,卻格外清晰,讓人全身酥軟。這還是沈雲笙第一次被人這樣緊緊的,認真的抱在懷裏。人群越來越擁擠,覃斯厲一隻手臂就環的越緊,他麵無表情的看著周圍,沈雲笙仰頭看著他。
“大人,我快呼吸不了了。那一袋雞腿好像被人偷走了,大人,你不會讓我賠吧,我賠不起。”
覃斯厲低頭看著沈雲笙,一句話把他逗的哭笑不得,“賠是一定要賠的,本官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他這一說沈雲笙頓時緊張起來,下意識將剩餘的一袋豬蹄緊緊的護在胸前,一副豬蹄在我在的架勢。
覃斯厲被這擁擠的人群搞的有些不耐煩了,要知道他平日裏何曾受過這種繁瑣,一時卻尋不到一塊空地。沈雲笙知道他在找,指了指對麵商鋪的屋頂,“大人,那!”
覃斯厲看了看,果然是個好地方,懷中夾著沈雲笙就飛上了屋頂。而這個屋頂視野極好,一眼能望到連綿輝煌的宮城,還有那絢麗紛繁五顏六色的煙花。
沈雲笙興奮又激動,還沒站穩就嚷嚷道,“看!大人,還有孔明燈,好多好多孔明燈。”
沈雲笙說著因為太冷咳嗽了兩聲,覃斯厲二話不說就將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小心著涼。”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看著滿城繁華。
沈雲笙也順勢坐在覃斯厲身邊,腳下是已經亂作一團卻煙火味十足的看熱鬧的人群,她掏出一個豬蹄遞給覃斯厲,卻被他擋開,“大人不吃嗎?那我吃。”沈雲笙看著手裏的豬蹄,尋思著從哪開始吃,平日裏要不是岑啟投喂,哪裏能吃得上這些,相當稀罕。
“再多吃一點,長胖一點,就徹底不用嫁人了。”覃斯厲冷不丁來這麽一句,聽起來像是在逗沈雲笙,可卻一副認真臉,深邃的眼眸裏是此時城裏的繁華。
沈雲笙思考了下,兩腿耷拉在空中前後搖晃著,“嗯…不嫁就不嫁了吧,反正已經這樣了,孤獨一生也沒什麽不好的。”
“你自然沒什麽,你家裏人未必願意可著你禍害。”
覃斯厲一說,沈雲笙十分不滿卻隻能在暗處白了對方一眼,手裏的豬蹄也瞬間沒有剛才香了,“大人您還不是一樣,您要比我大八歲呢,和您同齡的男子怕是早就兒子女兒一大堆了吧。”說完,沈雲笙又自顧自的歎了口氣,這回是徹底沒食欲了,“可是大人和我不同,我是沒人要,大人您呢,隻要招招手,滿城的姑娘都想擠破了頭給您當夫人。”
“所以?你也想嗎?”覃斯厲眉峰一挑,轉頭看向沈雲笙,他說話的語氣很輕,飄散在喧鬧的都城。
“想什麽?當夫人?”沈雲笙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不是麽?本來就應該是你。若你母親還在世。”
“話是這麽說,可大人也說了嘛,若我母親還在世。再說,我現在的身份,和大人您天壤之別,自然不敢高攀。”
“高攀?”覃斯厲清淺一笑,有些自嘲的模樣。
他抓起腰間的牛皮酒袋仰頭悶了一口,酒袋的下方用墨色的絲線繡著懷年兩個字。“他們願意入侯府,是不知道覃斯厲是什麽人,知道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什麽人?大人您說什麽?”沈雲笙又覺得那兩個字新奇,默默念叨著,“懷年…是大人的字嗎?”覃斯厲突兀的喉結一動,有酒水從嘴角邊流下脖頸,“嗯。劊子手,皇上的劊子手。殺人奪命,你我初次相見,不就見識過。”
沈雲笙聽到這還是心顫了一下,不過她又非常認真的想了想,而後語氣堅決道,“不,大人不是。大人您隻是奉皇上之命殺人,是身不由己,是職責所在,可您卻並沒有濫殺無辜。如果真如大人所說,那學生恐怕早已活不到今日。再說,學生知道,這次我們幾個能全身而退,全憑大人從中斡旋。若非大人,我們鬧成這樣,恐怕官府不會如此輕易放了我們。”
覃斯厲看他一副凜然正氣的樣子,倒十分慵懶的半躺在傾斜的瓦房屋頂上。沈雲笙看的有些入迷,心道這家夥真是隨隨便便一個姿勢就如人間尤物,能讓人浮想聯翩。
他有些意外的打量沈雲笙,似乎是雲淡風輕,卻又有幾許亮光,“你倒不算太傻。隻是如果我告訴你,我殺了自己的老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師弟死在麵前,能救卻沒有救呢?”
沈雲笙就算再怎麽堅持自己的信念,聽到這事兒,也還是瞪大了眼睛,不解,難以置信,恐懼,兩撮禾眉深深的擰在一起。
她看向覃斯厲,他依舊一副滿不在乎雲淡風輕的樣子,這次她不敢說話了,別看現在和覃斯厲在這麽悠閑自在的聊天,但每次都覺得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話惹到了對方,他就能悄無聲息的讓自己消失在這世上。所以在這種拿不準的情況,沈雲笙隻會沉默。
覃斯厲輕輕踢了一腳呆愣住的沈雲笙,“怎麽?怕了?殺自己老師如同弑父,你這下還說我是身不由己?”
沈雲笙規規矩矩的坐在一邊,兩手也規規矩矩的放在腿上,此時的坐姿恐怕比課堂上還規整,半天她才又非常堅定的點點頭,“恩,是,總之,大人在我心中,是真正在憑一己之力為百姓謀利。隻是大人是無名英雄,旁人看不見,可您比我們這些士子要強多了。”
“馬屁精。”覃斯厲喝完最後一口酒,對沈雲笙的一連串違心的討好並不感冒。“你知不知道你不會撒謊,說了假話,眼珠子就上下左右的顫,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丟下去。”
沈雲笙往前探了腦袋看下麵,撫著胸脯多少有點恐高,而且這會兒人擠人,摔下去首先得骨折,然後被踩成肉泥。根據沈雲笙對他的了解,這全憑對方的心情。
她撅嘴表示有點委屈,說壞話不行,說好話也不行,眼前這人要求真多,非得說道他心坎兒裏,可自己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大人你說吧,你想聽什麽,學生就說什麽。隻要你不把我推下去。”
覃斯厲勾唇笑了,“算了,讓你說假話又何必,你是個直腸子的,倒也難得。”
此時不知過了多久,煙花放完,人群也慢慢散去,沈雲笙卻還覺得是在夢中一樣。覃斯厲說完就丟給她一本書冊,打開看是《天寶開元》得下冊,扔在她懷裏,“沈家和平昌侯府的婚事會延後,這本書花了不少錢,買你足夠了。”
沈雲笙不知道覃斯厲最後兩句話是什麽意思,再想開口問的時候隻換來覃斯厲非常簡單粗暴的‘閉嘴’兩個字。
他送自己回家,路上沒有再說一句話,這才是他慣常的狀態,他好像在想什麽,可又好像在放空。沈雲笙卻不敢打擾。待自己進了沈府,他才消失在濃墨似的夜色中。
他的背影高大而孤獨,就好像一直在暗夜潛行,他說他殺了自己的老師?這是真的嗎?沈雲笙不敢相信,因為她所見到的覃斯厲,雖然殺伐果決,冷酷殘忍,不過是非曲直他分得清,並且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來守護著這座都城,這裏的人。即便被人誤會,即便無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