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高二這年暑假,很有點多事之夏的意思。
其中一件,便是莧菓宅要拆遷了,拆了建商品房。所有住戶都要搬離,新分配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
莧菓宅都是些老房子,拆是早晚的,沈放隻是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樣突然。
從小玩耍的地方就要消失了,那些樹那些田,那些小河院牆,一件件都帶不走,最重要的是,那些人……
因為拆遷房太遠,馮女士不願老爹老娘一大把年紀還要搬到離自己那麽遠的地方,就決定以房換錢,拿了拆遷款再在自己家附近給父母買套養老房,照顧起來也方便。然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要徹底和莧菓宅那些老鄰居老街坊說再見了。
沈放心裏有些失落,於是他將這股離愁別緒告知了淩君則,沒想到對方卻比他淡定許多。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又不是見不到了,以後隔三岔五還是可以約出來聚一聚的。再說你和鍾憶他們不是還在一個學校的嗎,天天都能見到的。”少年半靠在床頭,屈起的膝蓋上攤著一本書,與沈放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注視著那本書,卻久久沒有翻動過一頁。
沈放從桌上拿起一隻蘋果就啃:“還有一年都要畢業了。”而且他不一定能待滿一年,估計明年春天就走了。
淩君則摩挲著紙頁的邊緣,道:“那也……還有一年呢。”
沈放咬蘋果的動作一頓,過了會兒才繼續:“也是。”他還沒想好怎麽跟淩君則說自己要出國這件事,或者說他一直避免去想這件事,能拖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那你呢?”
“我?”淩君則從書本上移開視線,看向沈放,“本來就是借房子住的,大不了再借一套。”
“還是在這附近借嗎?”
“嗯。我媽的花店在鎮上,我雖然現在在實訓,但平常還是要去傳習院學戲的,住附近比較方便。”
沈放將筆筒裏的鉛筆拿出來一支支倒立在桌上:“你們那個白柳天芳曲社還沒表演嗎?我一直等著去看呢。”
雖然和魏映楚分手了,但他就算一個人也還是要去看的。
淩君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但很快便鬆開了:“我這種學徒,很難得才會給上台的。而且就算上了,也是唱些無關緊要的角色,沒什麽好看的。”
其實淩君則說謊了。曲社有演出,大家都有上台的機會,唯獨他坐冷板凳而已。
他也是在進到白柳天芳才知道,白柳天芳的書記竟然就是上次“山梅杯”比賽遇到的何國明。
想也知道對方對他肯定沒有好臉色,諸多挑剔不說,一會兒嫌他長得太高,在舞台上唱旦角不美觀,一會兒又說他神情寡淡不合群。而最惡心的,卻還要數那不時投注在他身上的**邪目光。
淩君則原本對國營曲社還有些向往,現在這向往之情卻因為一個何國明而統統化為烏有。不僅如此,每次去白柳天芳也成了一種煎熬。
與他相反,楊茜茜卻混得如魚得水。她原本因為與淩君則同分在白柳天芳而懊惱不已,覺得再難出頭,不想遇到個處處挑淩君則刺的書記,真是做夢也要笑醒了。
因為她夠諂媚夠不要臉,很能討何國明的歡心,實訓以來已經上了好幾次台,反響都挺不錯,據說下次還要讓她唱主角。她之前在學校一直被淩君則壓一頭,沒想到出了傳習所反而揚眉吐氣了,這幾天連從淩君則麵前走過都是抬著下巴眼睛看天,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
淩君則性格本就偏冷,又是不愛多說的人,並不把她放在眼裏。坐冷板凳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隻是他不想讓沈放擔心,所以自然而然便將此事隱瞞了下來。
沈放大為吃驚:“你這樣好看的演員也不給上嗎?”
這句話其實有些歧義,但淩君則並沒有指正,反而慢吞吞道:“長得好看也不是說上就能上的。”
沈放咬蘋果的速度慢下來,顯然他也意識到了其中的歧義。
“你……”
“怎麽?”
沈放想說“你別隨便開黃腔,我接受不來”,但盯著淩君則那雙異常昳麗的眼眸,不知不覺就說不下去了。他的雙耳慢慢充血,感覺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
心跳有些亂,那種古怪的悸動又出現了,讓他簡直無所適從。
而正在此時,胡嘉樂的聲音煞風景地從樓下傳來,聽起來還有些著急。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道他有什麽事,就都從房間出去了。
走到陽台往下一看,胡嘉樂騎著一輛自行車停在院子裏,整個人喘得厲害,額頭上都是汗。
“淩君則你快去你媽花店看看,來了兩個女的找你媽吵架,把你家花店的東西全部砸壞了!”
沈放還沒回過神,身後的淩君則就一陣風般衝了下去。等沈放急匆匆轉身關門再追下樓的時候,他已經騎著胡嘉樂的自行車絕塵而去了。
“到底怎麽回事?”他問胡嘉樂。
對方也很納悶:“我也不知道啊,我就路過看到的。不過那兩個女的可凶了,我聽到她們還問淩君則他媽媽要人,說不交出來就要她好看。”
沈放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回去騎了他外公的自行車就往淩婭的花店而去。
淩婭在鎮上開花店開了幾年,沈放外公經常光顧,沈放也是知道位置的。淩婭的花店雖然小,但花很新鮮,布置得也美觀,透著一股文藝範兒,沈放一直覺得這和她早年學戲的經曆有關,讓她不像個商人,反而像個藝術家。
可是等沈放到達花店的時候,那個精美的小花店已經麵目全非了,周圍擠了一圈人,都是看熱鬧的。他好不容易擠進去,發現裏麵還在吵,吵得還很凶。
淩婭雙眼通紅,不停地流淚,淩君則將她護在身後,眉心緊蹙。站在他們對麵的是兩個中年婦女,一個稍微胖點,一個稍微矮點。
胖女人盤著頭發,臉上化著妝,看起來不像是疁城人。
“你說,他人在哪裏?!”她一開口就咄咄逼人。
淩婭抹著眼淚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我跟他已經沒聯係了!”
矮女人滿臉輕蔑:“你哭什麽哭啊,我姐還沒哭呢你一個當小三的有什麽資格哭啊?”
淩君則冷冷瞪著她:“我媽不是小三,你說話注意點!”
矮女人雖然覺得他眼神挺嚇人,但說到底淩君則一個少年,長得又是那樣一張既不醜陋又不凶惡的臉,並沒有什麽威懾力,不過遲疑三秒,更難聽的話就說出口了。
“你媽就是小三,破壞人家庭的小三,你就是個小三生的私生子!我注意什麽?不能說啊?不能說你別做啊!真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
不知道是不是矮女人的話刺激到了淩婭,她一下子衝出淩君則的保護圈,朝兩個女人激動地喊叫:“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結婚了,知道後也馬上跟他斷幹淨了,你們為什麽還要苦苦相逼?這是我的兒子,姓我的姓,和他沒有關係,我沒拿過他一分錢!你現在男人失蹤了就來找我要人,我十幾年沒見過他了我上哪兒找人給你?”
三個女人越吵越凶,越罵越難聽,最後甚至動起手來。淩君則擋在他媽前麵,不一會兒便被指甲抓得手臂上脖子上一條條紅印子。
沈放一見立馬衝了上去擋開兩個母夜叉的鐵爪:“哎哎哎!怎麽還打人啊?”
矮女人指著他:“你又是什麽東西?”
沈放也是氣樂了,張嘴就來:“關你屁事!”他不客氣道,“你們兩個老大媽欺負人孤兒寡母,什麽玩意兒!砸店不夠還打人啊?信不信我報警把你們都抓起來?”
他話音剛落,不知道誰報的警,還真就來了一個警察。
一看警察來了,那兩個女人也有些慌神,胖女人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喊起來,說她老公不知道去哪兒了。
警察也很是無語,讓她有話好好說,先起來。
最後在警察的問話下,兩人才說清楚,胖女人的老公,也就是淩君則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好像是和別的女人跑了。胖女人沒辦法,就一個個找他以前的舊情人,想把老公找出來,於是一路找到了淩婭這兒,鬧了今天這出。
警察看花店被砸得挺厲害,就問淩婭要不要賠,淩婭哪裏還敢要這兩個母夜叉的錢,就說不用賠,隻希望她們永遠不要再來了。
“你也看到了,你老公不在人家這裏,走吧走吧!鬧也鬧了,打也打了,適可而止知道吧?”
胖女人出了心中堵了十幾年的一口惡氣,也懂見好就收的道理,當即衝淩婭冷哼一聲,帶著妹妹昂首挺胸地離開了。仿佛打了一場勝仗。
警察對著她們背影搖搖頭,轉身對淩婭道:“你就當今天犯太歲吧。”
警察也走了後,見沒熱鬧看了,人群很快散了開去。徒留一地的花瓣和花盆殘骸,昭示著剛才發生過的一切。
淩婭默默蹲下身撿地上的殘花,淩君則心下歎了口氣,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將倒下的花架扶了起來。
沈放忙過去幫他一起扶花架,然後加入了整理花店的隊伍。
三個人沒什麽交流,顯得特別安靜也特別沉悶。
好不容易整理完畢,時間也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花店這樣是肯定開不了了,淩婭就說提前打烊回家吧。
三個人騎三輛車回去,到兩家門口的時候淩婭神情疲憊地先推著車進了自家院子,沈放和淩君則落在後麵。
兩個少年說了再見,沈放推著車剛要往家裏走,淩君則又叫住了他。
“沈放,今天謝謝你。”
沈放一聽是為了這個,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以為什麽事呢,小事一樁。”說完衝對方擺擺手,推車進了院門。
淩君則的視線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到為止。
或許在沈放心中很多事都是小事一樁,並不值得在意,所以他也不會知道,那對淩君則來說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