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婭以前學戲的時候,最喜歡的便是《牡丹亭》一出。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為了愛情對抗封建禮教,那麽地偉大,又是那麽地勇敢。
但輪到她自己勇敢地追求幸福的婚姻時,上天卻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她愛的人不是癡情的柳夢梅,更像是薄情寡義的陳世美。
她視疁劇為生命,為了那個男人,她毅然放棄了熱愛的事業,到頭來跌了個粉身碎骨,像個笑話。
“春香,我病境沉沉,多應不濟事了。不知今夕何夕?”
看護淩婭的護工四十多歲,文化程度不高,並不知道春香是何人,隻當淩婭又犯了病。
“今天年初五。”護工將一勺粥遞到淩婭嘴邊,“這大過年的,療養院的護工回家的回家,辭職的辭職,要不是為了那點補貼,我也不願意大過年的還來伺候你。求你乖一點,不要惹事,也好讓我安安心心過個年。”
淩婭不去吃粥,愣了會兒道:“錯了,不是這句。”
下句該接:八月半了。
護工不睬她:“不吃是吧,不吃我收了啊。”過年人手不夠,她還要去照顧別的病人,沒閑工夫在這兒耗。
淩婭坐在**呆滯地目送她端著餐盤離開,過了會兒,她慢慢下了床走到門邊,擰了下把手,發現門可以開,臉上一下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可能是一時疏忽,護工沒有將淩婭的房間鎖好便走了。
療養院的走廊空****的,監視器後值班的保安去上了個廁所,就這麽會兒工夫,便錯過了淩婭的身影。
她宛如幽靈般順著安全通道一步步爬上了頂樓的天台,那裏有個露天花園,平時天氣好的時候護工會帶她上來曬曬太陽。而此時寒風呼嘯,滿天飄雪,是半個人也沒有的。
花園的四周用兩米高的鐵網圍了起來,隻是當一個人執意要翻過去的時候,多高的障礙也阻止不了她。
淩婭將鞋脫了,艱難地五指緊緊摳著鐵絲,就這麽被她一點點爬到了最頂上,隻要輕輕一躍,十幾層樓必死無疑。
她一隻腳輕輕鬆鬆翻了出去,整個人騎在鐵網之上,遙望夜空,見有一輪圓月從雲後露了出來,眼睛都為之一亮。
“今晚是中秋,是我的死期,我要去閻王那裏報到了……”她儼然已是分不清虛幻與現實,將自己當成了那戲中為愛起死回生的杜麗娘,要去完成自己的宿命。她悠然唱道,“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湧?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淩婭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她卻一點不害怕,因為杜麗娘就是要死的。死後她會被葬在梅樹下,三年後,她的意中人就會開棺掘墓,讓她重回世間。他們會結為夫婦,得到世人的祝福與認可,她會擁有夢寐以求的愛情和婚姻。
“柳郎啊,奴家可等著你……”說罷,淩婭縱身一躍,瘦弱的身軀仿佛一隻折翼的蝴蝶,驟然跌落。
那一刻,她的臉上帶笑,是真正地感到了解脫。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自然回天乏術,等淩君則和沈放趕到醫院時,淩婭已經搶救無效宣布死亡。
沈放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淩君則,事實上他一直表現得過於平靜了。繳費,辦理手續,聯係殯葬服務,除了看上去臉色非常差,他甚至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而這正是沈放最為擔心的。
他怕淩君則會突然撐不住,淩婭畢竟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淩婭跳樓的時候還穿著療養院的病號服,沈放陪淩君則回家拿衣服,一進門,淩君則就直直衝向房間。
等沈放脫了鞋跟進去,見他站在衣櫃前,櫃子裏翻得亂七八糟,他手裏抓著件桃粉色的繡花帔,雙眸緊閉,眼皮不住跳動著。
沈放放輕步子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君則,你還好嗎?”他緩緩將對方拉進自己的懷裏,輕拍著他的背,“還有我在,難過你就哭出來。”
兩人在寂靜的深夜,就這樣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很長時間。
“沈放……”忽然,淩君則啞著嗓子開口道,“我現在隻有你了。”
他哀痛地敘述著這個事實,讓沈放心疼不已。
“嗯,我會一直陪著你,一輩子陪著你。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淩君則逐漸收緊雙臂,用力抱住他:“別拋下我!”
這個擁抱大力到讓沈放感覺到了疼痛,但他卻一點不想推開對方。
他也失去了父親,知道那種錐心之痛,但他還有馮女士,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外婆,而淩君則卻瞬息之間失去了僅剩的唯一的親人,他簡直不敢想象對方此刻有多悲慟。
之後的幾天,沈放一直陪在淩君則身邊,初八本是開工的日子,卻因為是淩婭的落葬日,兩人都沒有去上班。
淩婭連個追悼會都沒開,一切從簡,淩君則沒有通知任何人,隻有他們兩個送她最後一程。
淩婭被換上了生前最愛的戲服,淩君則為她化了素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仿佛回到了她年輕時最風光的那段日子。
兩人目送淩婭被推進火化間,之後便在一旁等待。大約過了大半個小時,工作人員叫了淩婭的名字,讓家屬去領骨灰。
淩君則將裝有淩婭骨灰的袋子放進骨灰盒中,苦笑道:“原來骨灰不是灰,我今天才知道。”
沈放幫他把蓋子闔上,再用紅布遮好,歎息道:“我也是前年剛知道的。”
淩婭生前便買好了墓地,似乎想要葉落歸根,地點選在她的故鄉,距離疁城兩個小時車程的地方。
到墓園門口的時候,沈放才想起來沒帶香燭,就讓淩君則先進去,自己去附近找找。
好在墓園周圍香燭店挺多,沈放沒花多少工夫就買好了。他順著之前淩君則告訴他的號碼一路找過去,很快遠遠見到了淩君則,但淩婭的墓前卻還站著一個男人。
那人應該也有六十多了,眉宇間一道深深的刻痕,是十分威嚴的長相。沒來由地,沈放覺得他與淩君則一老一少站在一起的畫麵,竟有種莫名的相似感。
心中一動,他突然意識到對方的身份。
沈放沒有貿然上前,而是在原地等了會兒。他看到男人與淩君則說了幾句話,隨後對著淩婭的墓碑鞠了三個躬,接著又和淩君則說了什麽,這才戴上墨鏡往墓園出口走去。
沈放見他離開便走上前去,淩君則剛才其實已經看到他了,沒等他問就自己說了出來。
“剛剛那個就是騙了我媽的男人。”他甚至連“父親”這個詞都不願意用。
沈放將蠟燭點燃插好,說:“我猜到了。”
“我讓他以後都不要來了,他不配。”淩君則對著墓碑上淩婭的照片又說了遍,“他怎麽配。”
沈放知道他有多恨自己的父親,並沒有勸他。
淩君則抽出三支香用燭火點燃,之後朝淩婭的墓碑拜了三拜。
輪到沈放,他先是舉著香拜了三拜,卻沒有馬上將香插進香爐,而是對著淩婭的墓碑正色說道:“阿姨,您今天給我做個見證。我沈放發誓,這輩子永遠要陪在淩君則身邊,絕不拋下他一個人,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彎腰插香,“阿姨您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照顧君則的。”
直起身的時候,就見淩君則一臉複雜地看著他:“沈放,你其實不用……”
“我就想這麽做。”沈放一把摟住他的肩,“走吧,咱們找個地兒吃飯去。”
沈放作為一個留過洋喝過洋墨水的新時代年輕人,其實並不信鬼神,但隻有這件事上,他希望能夠應驗。
要是將來的哪一天,他中了邪做出什麽對不起淩君則的事,老天千萬別手軟,一道雷劈死他得了。
淩婭的死打擊了淩君則,也刺激了沈放。
他決定,向馮女士出櫃。
人不能孬一輩子、慫一輩子,有些事終究是要麵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