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之上,三艘大船呈三角形朝這邊極速而來。

當先的船上站著慕容燕回,依舊的身形挺拔,依舊溫醇親和,依舊的唇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隻臉色略有些青灰,也瘦了些,仿佛這一次離別不是兩日,而是幾年。

不過,因了這一點兒清瘦,倒多了幾分清逸的味道,和唐毅的骨秀神清氣質微涼比起來,又多了幾分自然。

兩個同樣優秀的男人立在船頭,四目相交,似有星火隔空綻放。

慕容燕回看著鬱輕璃,眼神深深,隱隱藏著幾分難以自抑的疼痛,她受傷了?她被欺負了?她被唐毅虐待了?

一瞬間,無數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特別是在他看到鬱輕璃頸間被水泡開的傷口,看到她被唐毅反剪的雙手,頓時覺得心口窒悶,他吸氣,牽動得內腑都似在隱隱疼痛。

“太子殿下,別來無恙。”慕容燕回強壓著心底的隱痛,抱拳行禮,“不知太子駕到,本王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唐毅聞言也是一笑,卻下意識的將鬱輕璃望自己身側摟了摟,“燕王殿下千裏送行,本宮著實惶恐,還請留步。”

“哪裏哪裏。”

“客氣客氣。”

兩個男人皮笑肉不笑,隻聽得旁邊的人雞皮疙瘩起了一地。

鬱輕璃看著慕容燕回那隱忍的模樣,心底滿是歡喜,她抬頭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太子殿下一言九鼎,如今燕王就在眼前,你還不打算實踐諾言嗎?”

唐毅心知肚明,蒼和國的水門提督戰鬥力極強,又配有神武大炮,自己這艘船絕對不會是三艘水門艦的對手。

“我自然要實踐諾言。”唐毅笑道:“輕璃,我不可能對你食言而肥。但是,你也要記住,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

鬱輕璃挑眉,“殿下這是大白天的再說夢話嗎?”

唐毅伸手再度撫上鬱輕璃的臉頰,目光繾綣,依依不舍,那模樣看起來像極了即將和所愛分別的男子,像極了新婚燕爾就要分別的戀人。那種不舍,像是膠漆,隻纏裹得人無法抽身。

鬱輕璃覺得唐毅的眼神就像一汪水,可以將自己溺死在水裏。

她急忙別開眼,掙脫了唐毅的束縛。

水手們立刻迎了上來,唐毅卻揮手阻止了他們,揚聲道:“放下小艇。”

鬱輕璃沒有想到唐毅竟然真的踐諾,有些意外的轉頭看向他。

唐毅唇角掛起一抹苦笑,問道:“輕璃,是否在你的眼底,天下間隻有慕容燕回一個良人?”

鬱輕璃聞言搖頭,“不,在我心裏,天下間沒有一個算得上良人。”

男人,特別是皇族之中的男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可以為了權利出賣一切的?上一輩子所經曆的痛楚還曆曆在目,她怎麽會忘記?那是刻入骨髓深處的記憶,每次想起都會牽痛她每一根神經,提醒著她不要做傻事,不要被男人的甜言蜜語迷惑。

唐毅聽鬱輕璃這麽說,卻忽然吐了一口氣,“輕璃,聽你這麽說,我很安慰。”

鬱輕璃挑眉,唐毅卻不語,他隻是笑,可是他看著鬱輕璃的目光裏卻又多了幾分自信,天底下沒有一個男子算得上是輕璃心中的良人,那麽也就是說,慕容燕回也是一廂情願的,他其實與自己一般,也都未曾在鬱輕璃的心底留下痕跡。

唐毅忽然就開心了,這樣也好,這樣,大家就公平競爭吧!

唐毅目送鬱輕璃回到了船上,看著慕容燕回視若珍寶的將鬱輕璃抱起,他的心,有一點點的痛,然而,他還是理智的吩咐道:“起錨,掛帆。”

碩大的帆布嘩啦啦的舒展開,被風吹得鼓**而起。

慕容燕回抬頭看向這邊,正要下令開炮,鬱輕璃卻攔住了他的手,她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唐毅,輕輕道:“他並沒有傷害我。”

慕容燕回心底一驚,看著唐毅雙眸一眯,揚聲道:“太子殿下,慢走不送,下一次若是來我國,還請通報一二。”

唐毅點頭道:“貴國邊防實在客氣,讓本宮如此來去,也著實不好意思。”

慕容燕回又道:“下一次,就沒這麽容易了。”

“是嗎?本宮拭目以待。”

“本王必定不會讓殿下失望。”

“那本宮就期待見識一下燕王殿下的手段。”

“慢走慢走。”

“留步留步。”

兩個男人打著機鋒,船漸行漸遠,很快駛入了東唐的地界,其實,鬱輕璃之所以會急躁的跳水,也是因為船隻眼看著就要進入東唐地界的緣故,而慕容燕回無法追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若是水門的戰艦追著唐毅進入東唐地界,那麽,事態的發展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或許還會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戰爭。

戰場是可怖的,慕容燕回曾經親身經曆過無數次大小戰役,他深切的知道,戰爭的弊端,戰爭的殘酷,不到萬不得已,他怎麽會主動挑起戰爭?更何況還有鬱輕璃在船上,他怎麽能讓她涉險?

慕容燕回吩咐了幾句,轉身進了艙內,那是指揮室臨時改建的,故而寬大得令人咋舌。

鬱輕璃早已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披了一張攤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瘦得仿佛一隻羸弱的小獸。

慕容燕回心底一痛,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走到了鬱輕璃身邊。

鬱輕璃沒有轉頭,隻是凝視著窗外,一天澄碧,帶著京畿裏未曾有過的寧靜。

“璃璃,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鬱輕璃反問,“此番是我大意了。”

“你可知唐毅為何要綁架你?”慕容燕回問道,他的心裏始終有一根刺,兩天兩夜,鬱輕璃究竟和唐毅之間發生了什麽?

“他不是綁架我,他是救了我。”鬱輕璃轉頭看向慕容燕回,“當日夕落來碼頭救我,我卻被夏婉婉打下了河,被船上的唐毅救了下來。”

“夏婉婉?難道她不是奉唐毅的命令才來殺你的嗎?”

鬱輕璃搖頭,“我在船上隱約聽了些事,夏婉婉雖然是唐毅的手下,也是唐毅授意想要來動搖我蒼和根本,然而,這一次對我的行動,似乎是她自己的主意。”

鬱輕璃想著,歎了口氣,“她恨我,隻因為她愛唐毅。”

慕容燕回聞言一怔,隻覺得這一刻的鬱輕璃像是靈魂早已飄出了三界之外,帶著通透和悲憫,看著人世間的一切。

她蒼白而年輕的臉上,帶著這樣的洞徹,卻隻讓人覺得痛心,因為隻有經曆過這些,才會深切的懂得其中的滋味。

慕容燕回想要伸手摟住鬱輕璃,她卻輕輕往後退了退。

慕容燕回的手,便那麽尷尬的懸在了半空,他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荷包和一塊玉佩遞了過去,“璃璃,對不起,若非唐毅弄了一個李代桃僵之計,我早應該追出來了。”

鬱輕璃約摸一想便知道是怎麽回事,笑道:“小皇叔,謝謝你,你能夠追到這裏,我已經十分感激了。”

鬱輕璃沒有告訴慕容燕回她和唐毅的賭約,她想起自己和唐毅的話,這個世間,沒有她要的良人。

既然沒有,又何必為此煩惱,心動?

哪怕是慕容燕回,她不也一樣看不懂嗎?自己不是下了無數次的決心不再和慕容燕回多有瓜葛?為什麽到現在卻越陷越深?

鬱輕璃收束心神,淡淡打斷了慕容燕回的話,“小皇叔,我很累了。”

“璃璃……”慕容燕回心底痛楚,隻覺得鬱輕璃忽然又與自己生分了起來,然而,他又哪裏忍心再讓鬱輕璃為難?他寧可為難自己,也不想讓鬱輕璃感覺到半分不適,慕容燕回強扯出一個笑容,淡淡道:“那你休息吧。”

他轉身出了船艙,背靠著門卻沒有走,他耳邊聽得見鬱輕璃的呼吸,仿佛隻有聽著這樣的聲音才能令他心安。

兩日兩夜,他未曾合過眼,然而此時此刻,他倦意來襲,他卻又不肯睡。

他幹脆合衣坐在了門口,背靠著門看著一天雲彩,四野除了水聲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熏風欲醉人。

慕容燕回聽著船艙內漸漸平緩的呼吸,輕輕站起身推開了門。

床榻上,鬱輕璃蜷縮成一團睡得酣然,他輕輕拿起桌邊的藥箱,坐在了鬱輕璃身邊,她脖子上的傷口雖然不深,卻因為被河水浸泡過,所以必須要處理一下。

慕容燕回手法熟練卻輕盈的替鬱輕璃處理起傷口,他滿臉嚴肅,哪裏還有半分之前的玩世不恭,他按照替鬱輕璃洗浴的丫鬟所述,將鬱輕璃身上的傷口一一處理,當他準備處理胸口的傷口時,他的手卻微微一頓。

慕容燕回想了想,從襟前撕下一條布帛蒙住雙眼,這才動起手來。慕容燕回很放心,因為他在屋內點了最好的安息香,然而,他卻忘記了,鬱輕璃就是藥毒的行家裏手,她怎麽會不知道那是安息香,又怎麽會沒有辦法對付?

慕容燕回歎息一聲,不管過程如何,此番她總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哪怕他們隻能遙遙相望,哪怕璃璃的心對自己再一次塵封,他都會感激上蒼,至少,璃璃還活著。

隻要活著,一切就都有希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