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萬珂不想聽,也不忍心去聽,心頭泛起一陣難以言狀的酸澀。
“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隻有兩件事,一件事是逼走了你的母親,一件事是愧對視我如兄弟的司馬。”他神色恍惚,仿佛透過這空**的病房,回到了那些意氣風發的歲月,“如果當初我沒有被權勢蒙蔽住雙眼,或許我現在不會落到這個下場,如果當初,我沒有逼走你的母親,而是同意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或許她也不至於死在外麵,到死,我也沒能再多看她一眼。”
這是萬振林深藏在心底深處最大的遺憾,他的女兒流落在外,可到最後,他也不曾見過她,甚至連她下葬的地方,也不知道。
隻能在得到死訊時,將她留下來的衣物燒掉,買下最大的墓園,替她建了一座空墓。
“你母親她是個好的,隻是年輕氣盛,其實我真的找過她,最初那幾年,我用盡了所有的關係,隻想找她回來,可是,我翻遍了全世界,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你說,她到死是不是也在怪著我?怪著我當初強行拆散了她和那個男人,害得他們兩個天人永隔。”這是萬振林第一次主動提起萬珂的父親,他不願意直接稱呼對方的名字,對這個拐走他唯一女兒的男人,他是怨恨的,是埋怨的,至今,仍舊無法釋懷。
“外公,別再說了。”萬珂從來不想知道她父母的事,那些事距離她太遠,即使是有著至親血緣的親人,她仍舊做不到感同身受,在她的童年裏,沒有父母的存在,有的隻是孤兒院裏的爭奪與世人奚落的白眼。
回到萬家,她也僅僅隻能從旁人的嘴裏聽到隻言片語,然後將這些語言組織起來,憑著想象去猜想上一輩的故事。
“現在不說,我怕將來沒有機會了啊。”萬振林苦笑著,“如果我死了,記得把我的骨灰葬在你母親的陵墓旁,我不想一個人,帶著她的衣物,或許到了下麵,我還能見上她一麵。”
眼淚奪眶而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萬珂的心忍不住抽疼著,好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握緊。
“別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再多的埋怨,在這一刻終究也是煙消雲散,這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不願意再去責備他。
“你真的不像是萬家的人。”萬振林恍惚地笑著,瞳孔早已是一片渙散:“萬家的人,偏執、涼薄、寡情,隻有到死或許才會幡然醒悟,才會後悔,可你不像,像你的母親,重情重義,隻可惜,到底還是我害了你,沒能及早看清雷煜卿的真麵目,還以為他是你的良人。”
萬珂苦澀的閉上眼,嘴唇輕輕發抖著,哽咽著吐不出一句話來。
“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千不該萬不該將你平靜的生活打破,讓你賠上半輩子的幸福。”萬振林有些後悔,當初不該隻為了她體內的萬家血統,將她魯莽地找回來,“如果我沒有去打擾你,或許你現在已經是王聰的妻子了,對嗎?”
“外公,你認識思聰?”他的語氣太過熟絡,根本不像是連麵也不曾見過的人該有的口氣,萬珂抬起頭,擦拭掉臉上的淚珠,定眼看著他。
“認識,怎麽會不認識,外公這輩子最後一次的錯誤,就是打擾了你平靜的日子,為了打消你的後顧之憂,私自替你做主,將他撞死,抹殺掉你生存過的痕跡。”萬振林吃力地抬起手臂,想要碰碰萬珂,她卻立馬躲閃開去。
驚疑不定地凝視著眼前紅光滿麵的老人,“外公,你剛才說什麽?”
“嗬,罷了,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事是好隱瞞的了,他是我派人撞死的,那些綁匪的身份、來曆,我很清楚,也很了解。”
他親口承認的消息猶如一道驚雷炸得萬珂頭暈目眩,“不,不可能,那些人明明是萬寶兒和雷煜卿合謀……”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她就撞入萬振林那雙含笑的眸子裏,那是千帆過盡後的醒悟,幹淨且通透。
外公說的是真的?那麽,是不是說明,綁架案中,也有他的手筆?
“猜到了嗎?萬珂,你很聰明,如果從小生長在萬家,你的成就不會小過我。”萬振林欣慰地說道,“隻是可惜,太晚了,我原本以為自己還有許多的時間能夠培養你成為真正獨當一麵的繼承人,終究還是太晚了啊。”
“外公,萬寶兒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萬珂沉聲問道,淚眼婆娑的眼眸緊緊地盯著萬振林,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的表情。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外公是否有在這件事中插上一腳,那改變她命運的綁架,是否有他的推波助瀾。
萬振林或許是真的想開了,又或許是到死不願再帶著秘密閉上雙眼,在萬珂複雜的目光中,他緩緩點了點頭,“是,我知道,這是身為萬家人應該經曆的洗禮。”
身為豪門,一定的苦難與忐忑是必要的,更何況,當時正因為這樣,他才一手促成了這段本以為會是金童玉女般的良緣。
隻是沒想到,最後卻落到引狼入室的地步,萬振林是真的覺得自己後半輩子,自從司馬家的大錯鑄成後,竟是一錯錯到了底。
萬珂看著他追悔莫及的模樣,卻再也沒有了任何一絲的動容,心裏隻覺得涼,從骨髓裏騰升出來的涼氣,入侵她的五髒六腑,血液仿佛以一種極其迅捷的速度正在冰凍。
“這就是我的親人?”她一直以來找尋的幕後黑手,除了萬寶兒和雷煜卿,居然還有她最親最親的親人參與其中?
為了考驗她,為了讓她回歸家族,不惜撞死她的未婚夫,眼睜睜看著養女綁架她,折磨她,這就是所謂的親人?
好冷啊……
萬珂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肩膀,用力地搓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夠抵擋住血液裏的寒氣。
萬振林微微抬起頭,嘴唇蠕兒動著想要說些什麽,但當他對上萬珂空洞的眸子時,隻剩下滿滿的懊悔,身體裏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被徹底抽空,他或許是真的錯了,如今的潦倒、窘迫,家毀,都是他親手造成的。
“我有一份文件放在李律師手裏……那是留給你的最後的一份禮物……”他斷斷續續地說道,紅潤的臉龐刹那間失去了所有血色,隻剩下滿滿的白,那是透著死氣的病態,視線開始逐漸恍惚、渙散,幾乎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絲絲疼痛在肝髒中升起,如同無數隻螞蟻在瘋狂地啃食著他的內髒,萬振林不住抽搐著,吐血不止。
萬珂機械地看著他痛苦不已的樣子,那些殷虹的水珠,讓她不自覺想起了許久前的那一場改變她一生的車禍。
手臂麻木的抬起,重重按下了榻頭的警鈴,醫療人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推開坐在一旁的萬珂,將病榻圍得水泄不通。
“快,病人心跳開始減緩,馬上進行電擊。”主治醫生急切地吩咐道,隨後,護士推著萬珂將她推出了病房,房門重重合上,阻絕了外界的一切目光。
昏厥的管家和八名保鏢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身體疼得好似被卡車碾過,衣衫更是灰塵仆仆。
“二小姐,老爺呢?”管家不顧身上的痛楚,想到方才不請自來的雷煜卿,擔心起了萬振林的情況。
萬珂指了指身前緊閉的房門,神色木然,仿佛失去了靈魂的一具木偶。
管家焦急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主治醫生進去了快二十分鍾,卻沒一個人出來告訴他們萬振林的情況究竟怎麽樣了。
林嫚和李瑋傑久等萬珂不到,一路尋找到重症病房外,凝重的氣氛讓兩人有些不安,他們陪在萬珂身側,擔憂地看著她空洞的神色,心頭微微一緊。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忽然間覺得,也許我真的是萬家人也說不定。”她眸光怔忡,一字一字緩慢地說道:“不然,為什麽我現在什麽也感覺不到?痛苦、傷心、難過,通通沒有。”
甚至於,她居然在怨恨著,怨恨著這個本該是她唯一親人的長輩。
因為是他,一手毀了她的平靜生活,親手將她推入了痛苦的深淵裏。
明明他現在危在旦夕,可她卻無法忘懷他所做過的一切。
說到底,她骨子裏流著的是同樣自私、涼薄的血液,所以才做不到寬容、大度的去說出原諒這兩個字吧。
李瑋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隻是為她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暗暗焦慮,到底是怎麽了?一向堅強的小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讓人身體悶到窒息的半個小時,如秒如年,當緊閉的大門再度開啟時,所有人的目光紛紛轉移過去,主治醫生摘掉臉上的口罩,朝他們遺憾的搖了搖頭:“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什麽?”管家不可置信地驚呼著,難以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老爺他怎麽可能就這麽死掉?“醫生,別開玩笑了,他可是萬連的董事長,怎麽會被病魔打倒?”
“三分鍾前,病人徹底停止心跳,抱歉,我們也很遺憾。”醫生惆悵地歎息一聲,管家在驚詫後,忽然失聲痛哭,他無法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萬振林向來是家裏的頂梁柱,身體一向穩健,怎麽會說去就去了?
八名保鏢同樣也是一副哀切悲傷的神情,與之相比,麵無表情的萬珂,卻顯得極其冷漠,也極其引人矚目。
管家一把擠開醫生,衝入病房,撲倒在病榻旁,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老爺啊……老爺啊……”
讓人聞之傷懷的哀嚎,在空氣裏彌漫著,萬珂無力地閉上眼,心平靜得近乎麻木,四肢冰冷如雕塑一般。
“小乖,難受的話,就哭吧。”李瑋傑轉動著輪椅,悄悄捂住她冰涼刺骨的手掌,輕聲說道。
林嫚也在一旁用力點頭:“我們不會笑話你的。”
“哭?”萬珂艱難地扯開嘴角,一抹分不清是難過還是喜悅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開來,“哭不出來該怎麽辦?我的眼淚好像流幹了,這裏,”手指指了指身體,“一點也不難受。”
最大的痛苦不是聲嘶力竭的嚎啕,而是連哭也成為一種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