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昏黃的明鏡湖,流水潺潺,原本就少有人至的湖畔,在夜裏更為寂靜。

這是歡慶的一夜,帝都的臣民都沉浸在為他們的盛世帝王歡歌的喜悅之中,在蕭國帝都人的眼中,這一夜,帝都不可能會有什麽地方是靜謐的,是悲涼的。

不過再皎潔的明月也有暗麵,明鏡湖的一角,一道孤寒的身影迎風而立。

他靜靜的站在湖畔,一襲白衣被夜風隨意地吹起,宮燈襯映的身影,比入夜的寒風還更加清寂孤峭。

“燕相……”從暗影裏走出來的靈樞,聲音裏隱隱藏著一絲小意和不安,“我看到您孤身在此,忍不住就出聲招呼了,對不起,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哦?原來是靈樞。當然沒有打擾到我,你看……這明鏡湖的夜景果然讓人心醉,我正愁著手邊沒有筆墨,在想這可如何是好呢,你就來了,看來是緣之所至,心想事成啊,哈哈哈。”燕驚塵爽聲笑著回過頭來。

靈樞見燕驚塵說得俏皮,笑得爽朗,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來,不過她卻隱約的覺得這位總是那麽灑脫,隨性的天下第一才子,今日的笑聲卻如同這明鏡湖一般,在表麵的寧靜下,藏著一絲落寞的寂寥。

“燕相說笑了,筆墨容易。若是燕相您不嫌棄,靈樞這就為您去取來……”靈樞當然知道此情此景,絕不能算是一個情景皆宜,適合詩情畫意的夜晚,但此時此刻,除了詩詞歌賦之外,似乎提及其他,會更加不合適。

“那就麻煩了靈樞姑娘了。”燕驚塵一撩白衣,風度翩翩的朝靈樞微微一欠身行了個禮。

靈樞側身避開了這一禮,笑道:“不敢。燕相這是折殺靈樞了。”說完她回了一禮,蓮步輕移,轉身而去,嬌媚的身影漸漸沒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南國人的美貌都是天生的,是山水之神賜予的,靈樞的容貌身材,比起雲珞依而言並沒有太多遜色之處,尤其是背影,看上去跟雲珞依幾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燕驚塵怔怔的望著那道已經完全消失在了夜色中的身影出神,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堂堂燕國才子,以一種近乎失禮的方式,盯著那個背影盯了多久……

這一夜的明鏡湖的水很急,在湖麵上清晰可見被夜風吹起的淺淺波瀾,宮燈在湖麵上的倒影被吹成了一條亮亮的水帶,仿佛是有人把燈放在湖底,任由光芒隨波逐流一般。

也許是常年在雷厲風行的雲洛依身邊隨侍,靈樞也養成了做事麻利果斷的性子,沒過了一會,很快就折返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個裝著上好的筆墨紙硯的托盤。

“素問已經睡了,今夜我也有些沒得睡意,如果燕相不介意的話,不如在這裏陪您一會,好見識一下燕相的新作吧,稍後再回步蓮台伺候。”

燕驚塵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點點頭:“既有佳人相伴,驚塵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沒有人知道,這位縱情山水,對酒當歌的大才子,居然也會有一天,卻是希望能有人在旁陪伴,才能除卻心中那份悲苦的孤寂之意。

若是傳出去,這可真是要丟人了……

不過有美人磨墨,紅袖添香,也是一種福分。

燕驚塵看著湖水暗暗想道,不由得自嘲的露出了一個苦笑,然後突然一撩衣襟,半俯下身,熟練地提筆沾墨,運腕如飛。

一條條線條被勾勒出來,但奇怪的是,他始終隻在一小塊紙上運墨,層層疊疊,濃淡有致。

靈樞在旁看得呆了,她見過各種書畫大家的手筆,卻都是大開大合的景象,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在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繪出這步蓮台世世代代的水墨氣質,而且,這畫讓人從心底裏覺得,住在這蓮台裏的女子,天生就該是精致玲瓏,步步金蓮的……

靈樞的眼神隨著燕驚塵的筆鋒上下流轉,在燕驚塵全神貫注的繪畫之下,她卻是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他的畫作。

片刻之後,一幅精致得讓人見之生憐的水墨工筆畫出爐了——

一大片空白的宣紙上,唯有中心那一小片栩栩如生的蓮台,顧盼生輝的倩影。

靈樞看著這幅奇特的畫作,心裏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聽別的丹青高手說過的一句話。

無論是何種畫作,最能代表丹青人的心的,卻是那宣紙上的留白之處……

可是看著眼前的這幅畫上的空白,不由覺得心如絞痛。

除了那畫心之中的小小的倩影,燕相的心已經空白如斯了麽?

“燕相……不要傷心了……”靈樞怔怔的看著那畫作出神,突然出聲說道,她的心中憋了千百句柔腸寸斷的安慰,可是待到出口,卻隻有這瑟瑟幾語。

燕驚塵畫完畫後,早已經是擲筆默然,轉身望著湖麵出神。突然聽到靈樞這輕如蚊呐的安慰,卻是突然覺得鼻竇一酸。

“世人皆道我風流,卻不知……嗬嗬,罷了,靈樞姑娘,謝謝。”燕驚塵先是仰頭一長笑了一番,朝著皎潔的月色輕輕閉上了眼。

靈樞心裏一疼,整個南國,或許隻有她一個人無意中看到過,在雲珞依前往西川的時候,燕驚塵收起的詩箋。

什麽叫青梅竹馬?什麽叫金童玉女?什麽叫兩情相悅?

如果沒有代國戰事,幾乎所有南國人都不會意外,第一公主下嫁燕家的事實。

可,無論什麽樣的天作之合,都鬥不過一個“緣”字。

緣也……命也……

“那一年瑤山的花,開得非常好,”燕驚塵微笑地撫平了自己的畫,碎玉般的聲音,灑落在明鏡湖清澈的水波之中,“真的開得非常好……她站在花海裏,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蓮裙,我走上去跟她行禮,結果……”

靈樞眼神微微動了一下:“結果?”

燕驚塵溫柔的聲音裏帶了半分笑意:“結果啊,你家公主牽了一匹跟她穿的裙子一樣雪白雪白的小馬,遞到了我手上。”

“啊?為什麽……”靈樞跟素問不同,不是從小就跟隨雲珞依的,很多事她並不知情。

“嗬嗬。為什麽?”燕驚塵笑著搖頭,“她說,燕家的人,世代對王室效忠,那麽,燕驚塵你就幫我養這匹馬吧,等我長大以後,我就跟你一起,騎著這匹白馬去鎮守邊疆。”

“……”靈樞捂住嘴,才堪堪忍下了已經到喉嚨口的一聲驚呼。

這算不算是童年的承諾?

可是,有人一直相信著,有人卻沒有兌現……

燕驚塵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臉上掛著一如以往的風流笑容:“靈樞。我想,我那天就已經知道了,我這輩子,恐怕是深深愛上白色了。”

靈樞幾次試圖開口問,那匹馬現在在哪裏,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問出來。

燕驚塵搖了搖頭,微微笑著把那張很大的,可隻有中間一點地方有畫的紙折了起來,他隨手摘了幾片荷葉和枝條,把畫紙包起來,長身而起,將那副空白多過內容的畫作奮力一擲,遠遠的扔進了波光粼粼的明鏡湖中……

“呃……燕相,你沒有題詩……”

燕驚塵盯著越沉越深的荷葉包:“我已經題了。”

靈樞的目光轉向沉浮不定的明鏡湖心,半天才道:“燕相,事已至此,你為什麽不選擇離開?”

“嗬嗬,在這裏,她總有需要我的時候。”

“但是……這樣不會很痛苦嗎?而且,如果燕相表露出了分毫,恐怕紫帝陛下……”

燕驚塵輕輕點了一下靈樞的鼻子,在湖邊坐了下來,笑道:“你啊,想得太多了。”

“事關公主的名譽和安全,我當然會想多!”靈樞一時急了,沒注意自己臉色緋紅。

“靈樞,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燕驚塵好笑地盯著她的臉頰,眼底波光流閃。

“我……”

“好了,回步蓮台吧,我親愛的公主表妹需要你。”

“我……”靈樞被燕驚塵一雙秀目盯得滿臉通紅,稍稍猶豫了片刻,轉頭就跑了,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收拾留下的筆墨紙硯。

燕驚塵的視線轉回宮燈照應的湖麵,低聲呢喃了一聲:“是了,流水……本無情……”

……

雲珞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舒適的沐湯之中,還好醉酒的後遺症沒有落下,身體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這很奇怪,她不是初嚐雨露的雛子了,前世每次侍寢之後,都會感覺到非常的疲憊無力,連體內真氣都流轉緩慢,絕不會如今次這般毫無感覺。

或許是人心冷了,就不會太在意了吧?

正在雲珞依準備從沐湯裏爬起來,叫靈樞或者素問進來的時候,隻見脖子上靈影珠一道光芒閃過,短暫的一縷渾濁慢慢變成了清晰的人影。

少年俊秀的容貌慢慢出現在她的眼前,一雙清澈的眼睛燦若星辰。

在他的背上,背著一個很大,很重的包袱,雖然血跡都已經凝固了,但散發的難聞腥氣還是掩蓋不住,所以,沒有等他動手,雲珞依自己就一道真氣出手反閂住了浴室的門。

然後,她徹底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哪怕再理解葉步羽的單線思維,也決計無法忍受,他在她沐浴的時候,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背著一袋子人頭飛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