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被劉邦匆匆帶走的戚夫人,事後想起並未看清新募的小宮女長啥摸樣,因此次日,她特意帶著侍女仆從再次來到永璋殿。

仔細端詳著靈芝,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威脅,明白劉邦為之著迷的原因。

這的確是個顏如玉,氣如蘭,素齒朱唇,霽月光風的大美人。分明冷若冰霜,卻明眸笑靨,讓人一見便心存親近之心;分明拒人於千裏之外,可輕顰淡笑,又讓人難抑喜愛之意。

如此這般的可人兒,陛下當然會喜歡,可她卻千萬個不樂意!

“你真的是宮女嗎?”在找不出對方的缺點後,她頤指氣使地問。

靈芝早在她登門時就知道來者不善,因此見她突然改變了臉色,並不驚訝,反而佩服她隱忍的功力,於是淡淡地說:“是的,靈芝是宮女。”

“昨天,陛下對你做了什麽?”

“昨天嗎?”靈芝故作思考地想了想,麵帶愧意地說,“呃,都怪靈芝嘴笨,不會說話,氣得陛下要打靈芝,幸好夫人來得及時,不然今天靈芝恐怕就不能陪夫人說話了。

戚夫人猜忌地看著她純真無暇的臉蛋,一時不知是真是假。昨天推門進來時,因屋裏光線暗,她隻看到劉邦寬大的身子俯向靈芝,並未看真切,因此也拿不準她說的是否屬實。半信半疑間,她忽然瞪起眼睛,厲聲說:“你不許欺騙我!”

“靈芝哪敢?夫人聰明美麗,能歌善舞,是陛下唯一獨愛的美人,靈芝敬重還來不及呢。”哪怕聽到了自己的唾棄聲,摸到胳膊上立起的小疙瘩,靈芝仍盡情地吹捧她,反正吹捧不需付代價。

這番吹捧取悅了戚夫人,但她畢竟在妒海醋波裏打滾多年,戒心難消。嬌容一沉,她凶巴巴地問:“那你說,陛下為何不讓你像其它宮女一樣幹活?”

靈芝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一定是陛下認為我太笨,做不了宮女的活。”

戚夫人忽然笑了,“你的確很笨。”

她滿意地離去,因為她相信自己發現了美人兒的缺點——笨,真的很笨,竟對自己登門警告和聲色俱厲的詢問毫無反應。

看著她妙曼的背影遠去,靈芝也很滿意,因為她讓那位恃寵而驕的女人冷著臉來,笑著離去,消除了劉邦身邊最可能構成她的威脅的隱患。

第二天,靈芝就被派的活,與懷袖等宮女一起輪班清理宮殿,奉召侍駕,成了真正的宮女。她知道一定是戚夫人跟劉邦要求的,那個美人絕不能容忍一個比她還美的女人地位不明地閑居宮中。

戚夫人則每日豔妝華服,舞袖折腰,朝夕陪伴在劉邦身邊,極盡所能魅惑劉邦,不讓他有機會去想靈芝。

沒有了劉邦的騷擾,也逃不出禁衛森嚴的宮苑,靈芝索性放下心來,每天除了學做宮女的雜務,就是到宮殿各處玩耍,倒也開心自在。

這期間,她見過呂翠兒幾次,每次都及時退避。既然人家不喜歡她,她何必討不自在?況且兩人發生衝突,難過的是張子房。為此,她能避則避,不能避時則低眉順目、行禮問安,然後快閃。

她也見過子房的兒子,那個六歲男孩兒眉眼長得像翠兒,寡言少語的安靜樣則很像子房,隻不知長大後,能否如他爹那般聰明。

不過自那天交談後,她就沒見過子房,聽人說,他在宮外忙著安置難民。

炎炎午後,帝王無事,宮女偷閑,侍衛雜役們都躲在陰涼處歇晌,靈芝獨自在園裏閑逛。

洛陽南

宮是周朝修建的皇宮,經秦相呂不韋擴建,更加規模宏大,建築華美。楚漢戰爭結束後,贏得勝利的劉邦曾想建都此地,長居南宮,但被張良等說服,改建都城於扼守西北要道的長安,南宮自此成為漢皇的行宮。

但她此刻一般心思在欣賞風景,一半心思卻在尋找逃跑的路線上。

“姑娘還想著翻牆越壁,遁走江湖嗎?”

忽然,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被人揭破心思,靈芝倉惶回頭,見一個三十多歲,濃眉淡須,英武俊美的男子站在身後,臉上帶著沒有惡意的嘲弄笑容望著她,不由大吃一驚。

“你是誰?”她直言相問,”你怎會知曉我那……那啥事?”

“‘那啥事’你不知道嗎?”美男子學著她的語調反問她,隨後歪斜著身體靠在樹上,用大膽的眼神仔細地審視她。

他的目光如炬,神情輕佻,看得靈芝心裏直發毛,可她才不願落荒而逃呢。

擺出最無懈可擊的端莊表情,她以二十一世紀對付想搭訕的貴公子、浪**子、二流子、花架子、街痞子的冷酷眼神狠狠地瞪著他。

兩人都不說話,對峙片刻後,那人雙手支在腰上大笑起來。

他笑得很放肆,仿佛這裏並不是皇家行宮,倒是他自家的園子一般。靈芝幾乎被他的笑聲感染也跟著笑起來,可她不敢放鬆警覺,用力繃緊臉皮看著他。

笑了一陣,他揮揮手,“得了吧,姑娘,你雖然美麗有勇氣,卻不對我的味兒,所以別再像小刺頭似地瞪著我。相逢是緣,咱們好好聊幾句吧。”

他直截了當的言辭和灑脫的神態令靈芝深感好奇,不由卸去了精神上的武裝,納悶地問:“你究竟是誰?怎會知道我逃走的事?”

他咧咧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讓他看起來更加健美瀟灑。”你的事,這裏人人知曉,我淮陰侯能不知曉嗎?”

淮陰侯?!“韓信?”靈芝震驚地問,“‘蕭何月下追韓信’,說的就是你嗎?”

韓信大笑,“姑娘身在民間,也知大管家連夜追我的舊事,可見本侯英武蓋世,聲名遠播啊。”

靈芝終於被他張狂的言辭惹笑。史書沒說錯,他的確是令蕭丞相狂追三百裏,差點跑斷氣的韓信;是劉邦擇吉日沐浴更衣,隆重推上拜將台的大將軍。

可想起他的結局,笑容僵在了她的臉上。

後世有人將韓信的死列為中國古代十大悲劇之一,過去讀史,自己也曾為那段曆史歎息過、感傷過,沒想到如今會真的麵對本尊,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嘿,姑娘,我還沒死呢,可別這樣看著我。”

一隻大手在眼前晃動,她眨眨眼,拍開他的手,叱道:“死也可以亂說嗎?”

他朗聲道:“怕什麽?你以為說死我就會死嗎?”

現在當然不會,可不久的將來,某人的一聲“死”,這位帥哥立馬得死,俊美灑脫的大將軍,也將化為一縷冤魂,死而不甘,飄**數千年!

這個想法頓時在她心底植下了同情的種子,她問:“將軍為何在這兒?”

“陛下召見。”他走到樹蔭下的石凳前坐下,招她:“過來陪我說說話。”

靈芝也不矯情,爽快地走過去,與他並排坐在石凳上。

“是個女中豪傑!”他讚許的目光在她臉上巡視了一周,又糾正道,“你該稱我侯爺,本來是王爺,不過如今……咳,侯爺就侯爺吧!

靈芝搖搖頭,“我寧願喊你將軍。”

他本是千古難求的將才,做將軍正合適。而他正是因為居功求封,才被劉邦封了王又謫貶為侯,最終還給自己惹了禍,落個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盡管憑她的幾聲“將軍”,也不可能改寫曆史,可她心裏會感到好過一些。

也許是她臉上的表情打動了韓信,他大方地說:“好吧,看在你大熱天陪我聊天的份上,我準你愛喊什麽喊什麽。”

他的寬容並沒給靈芝增添半點喜色,她依舊鬱鬱不樂地想著他的結局,想著曆史對這個“領兵有奇才,打仗有方略”的俊美將軍實在不公平。如果她能夠利用這個機會,改變他的命運,那該多好?

“將軍為何鍾情王侯?”她情不自禁地想說服他,幻想著能救他一命。“如今天下太平,戰事已少,做個和平將軍,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好嗎?”

“當然不好!”他連連擺手,“姑娘這是婦人之見。我韓信征戰沙場,豈隻為求安穩度日?建功立業、拜王封侯,領八方疆土,統百萬雄軍,那才是大丈夫之所求。”

好個野心勃勃又毫無忌憚的狂將軍!八方疆土由他領去,皇帝老兒還剩什麽?在這行宮中,他竟如此大膽,渾然不知死期將至!

既同情,又惋惜,她說:“你是淮陰侯,完全可以在淮陰施展才能。”

韓信給了她一個“你這白癡”的眼神,悶悶地說:“我雖是淮陰侯,但陛下不許我去封地,令我居長安。呆在他眼皮下,受人轄製,我能有啥作為?”

原來如此。靈芝明白了,劉邦顯然是怕韓信擁兵自重,與他分庭抗禮。

還是權力之爭!暗自歎口氣,她說:“好在你還是侯爵,也算功德圓滿了。”

他眉宇間出現一道深深的溝壑,目光望向天邊,”功德圓滿?言之尚早。”

看出他的不甘,靈芝再勸:“將軍英武悍勇,俊傑超人,如果能做個自足人,定能長命百歲。”

韓信側過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陰沉著威風凜凜的臉:”你我素昧平生,早先聽你為守貞潔,敢反抗聖恩,令我深以為敬,故想認識你這女中豪傑,不料相談幾句,你竟一再絮叨要我安於現狀,這是何道理?”

見他突然翻臉,靈芝並不害怕,以她27歲的智力,足以看出他雖然驕傲自負,卻是一個磊落坦**的男人。因此直言道:“將軍可知,強弩雖強敵不過弓。人若滿足旦夕之暖、枕席之安,便能忘卻心頭積怨,快樂平安。”

她的話似言中心事,韓信皺眉看著她清澈的眸子,臉上的表情撲朔難懂。

就在靈芝想開口時,他眼裏閃過一絲警戒,厭厭地說:“真掃興,原以為跟你說話會很輕鬆,可我反而更累,姑娘尋你的出路吧,恕不奉陪!”

說音未斷,他已經站起身,搖晃著寬肩,走了。

的確是個魯莽又剛硬的將軍,難怪玩不轉帝王權謀。

看著他挺拔的背脊,靈芝張口想喊,可終究沒喊。

由他去吧,死生早由天注定,自己如今是泥菩薩過河,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可是,想到自己硬是將一個誌得意滿、開懷大笑的美將軍氣得鬱悶而去,她也沒了逛園子的興致。

之後,她沒再見到韓信,想必是見過劉邦後離開了。

走了也好,他那樣的個性守著帝王反而危險,就算不能改變曆史,她也不希望看著他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