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張良似乎已經恢複了元氣。盡管臉色仍不太好,但英俊的五官冷峻得令人心寒膽顫,平靜無波的眼眸此刻恍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既有閃電,也有隱隱雷聲,此刻,那霹靂閃電直奔他的夫人。
“什麽‘小小警告’?”
他問,低嘎的嗓音顯示出他正努力克製的怒氣。
“沒什麽。”
呂翠兒厭厭地回答,眼裏的狠勁消失,靈芝也再次見識到她變臉的功力。
“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張良的聲音陡然提高。
呂翠兒被他的氣勢鎮住,一時無語。
靈芝很想說出實情,借此讓他認清他夫人的真麵目。可是她不能,這一世注定錯過,又何必再讓他們夫妻反目,讓張良徒添煩惱?
“那隻是女人間無聊的交談。”她插嘴,想終止他的詢問和眼前的僵局。
“無聊?差點出人命是無聊嗎?”張良銳利的目光轉向她。
她沉默了。他擔心的“人命”,恐怕說的是他的夫人,她又何必去接話?
他再轉回他的夫人,後者先是心虛地撇開臉,可發現四周的人都往這裏看時,強烈的自尊心讓她不顧一切地對她丈夫吼起來:“你別想找我的茬!是她自己笨,害得我也掉進河裏,差點兒被淹死,你不管不問,反而一心護著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
見她不顧事實,口出惡言,張良的俊麵繃得如同結冰的河,“你到底是怎樣墜的河,你自己心裏清楚,還要趕路,我沒時間聽你胡扯,回車上去!”
隨即又轉向靈芝,“你跟我來。”
害人不成反遭當眾斥責的呂翠兒,見她的夫君當著她的麵帶那個女人走,一時之間瘋了似地舉起手裏的木杖。
靈芝跟著張良往回走,暗歎呂翠兒雖然是張良的妻子,卻絲毫不顧他的麵子。而張良和其他人大概因為她是皇後侄女的原因,竟沒有一個人對她無禮的言行表示不滿。如此看,子房也保護不了她,今後她一定要小心,招惹這條好妒的瘋狗,隻會讓自己和子房被咬得遍體鱗傷。
忽然,眼角掃到一道黑影,她抬頭,看到高舉的木杖,心頭一震:這瘋女人到底有完沒完?難道非置她於死地不可嗎?
可是不對,那木杖不是朝著自己來,而是朝走在前麵的張子房!
“住手!”急怒之間,她再也顧不上矜持和克製,大吼一聲把呂翠兒推開。
正想給她夫君一點顏色瞧瞧的呂翠兒,忽然遭到阻攔,當即木杖一轉,用力往靈芝打去,而靈芝的反應也不慢,伸手抓住木杖用力一扭。
木杖脫手,呂翠兒瘋了,抱住纖細的靈芝就往地上摔。
靈芝也抓住她的腰不放手,兩人揪扯著摔倒在地上,展開了一場撕、抓、掐、擰,外帶尖叫的女人大戰。
然而,她很快就被一雙有力的手給拉開了。
“都給我停下!”
張良冰冷的聲音讓靈芝冷靜了,她掙脫緊緊拉著她的張虛穀,看到張良正把呂翠兒扶起,後者推開他,憤憤地拍著衣服上的草屑泥沙。
“剛墜河不死還不夠嗎?你們還要打成這樣?”張良看著兩個披頭散發,衣裳淩亂的女人,氣不打一處來。
“她想打你!”想起不久前那一幕,靈芝依然憤怒得渾身戰栗。
“你胡說,他是我的男人,我能打他嗎?你別想讓我們夫妻反目,渾水摸魚!”
這女人竟敢倒打一耙,靈芝氣得發抖,“我沒有,你在說謊!”
“她沒說謊!”張良看著芝嚴厲地說,“我的安危我自個兒能看護,你照顧好自己就行!”
血液自靈芝的臉上褪去,她踉蹌後退,深深地看著張良,眼中帶著失望和悲傷。“你自然是相信你的夫人,怪我多事好了!”
“就是你多事!”呂翠兒這下可得意了,在
一旁扯著嗓門叫道,“想漁翁得利,沒門!”
靈芝無法看她那副囂張的樣子,更無法麵對張良的冷酷,她轉身往小馬車跑去。
馬車附近沒人,她伏在車板上,怒氣全消,隻剩下無以言說的懼意和悲傷。
張良不相信她!他寧願相信呂翠兒也不相信她!
而她,來自未來的氣質美女,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被人尊敬羨慕的建築師,竟然為了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跟一個邪惡粗魯的古代女人在曠野打架?
她是怎麽了?為何要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招惹她?她早該清楚,張良就是張良,不是她的梓樊,也不是未來的梓凡,她為什麽總記不住這一點?
至於那個女人——
想到呂翠兒,她猛地吞咽著口水,感到虛弱和恐懼。
不能恐懼!她用力壓抑著心裏的冰涼感,知道恐懼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情緒,它會吞噬人的勇氣,因此她從不允許自己恐懼,可現在,她真實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她是如此孤獨而弱小,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勇氣,她絕不能失去它,絕不能讓恐懼主宰她已經夠悲慘的命運。
她鼓勵自己,可是一想到那雙陰毒的眼睛,想到那些鋒利的言辭和無所不在的謀害之心,她就手心出汗,心律不齊……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啊”了一聲,倏然轉身,驚恐地瞪大雙眼。
她異樣的神情嚇到了碰觸她的張虛穀。
“靈芝姑娘?!”他笑容盡失,惶恐地看看自己的手,“隸臣隻是想請姑娘上車,不是有意嚇姑娘……”
“張大哥!”
警戒一除,全身虛脫,靈芝仿佛受了委屈,急於尋求理解和支持的孩子般撲進他寬闊的懷裏,緊緊抓著他說:“我不是有意跟她打架,……看到她打子房,我……其實我很怕她……她太凶……”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絲毫沒察覺自己在流淚。
麵對她忽然失控,爽朗憨厚的張虛穀慌了神。
“不怕不怕,靈芝姑娘不害怕,有大人在,不會有事的。”他笨拙而小心地拍著她的背,哄勸道,“隸臣去找大人來……”
“不……”靈芝倉惶退開,喃喃地說:“不要找他,我……沒事了……”
看到張虛穀手足無措的樣子,想到自己竟然抱著他哭得像個孩子似的,靈芝感到羞愧,紅著臉說:“我太失禮了,請張大哥別見怪。”
張虛穀明白令她哭泣和害怕的人是誰,但礙於身份無法幫她出頭,隻能豪爽地說:“姑娘剛剛死裏逃生,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都怪隸臣沒照顧好姑娘。”
他的寬厚體貼,讓靈芝的淚水再次盈滿眼眶,她急忙轉身,想爬上車去躲起來,不料淚水遮眼,她踩空了腳。
一雙手臂托住她癱軟的身子,將她舉上了車。
“謝謝張大哥。”她感激地回頭,卻看到張良嚴肅的雙眸,“——是、你!”
“你哭了?”看著她的淚水,張良瞳眸一黯。
“沒……沒有,風吹的。”她用手背抹去淚水,縮進車裏。
張良看看車前的張虛穀,什麽也沒問,沉默地登上軾板。
這天剩餘的行程,靈芝喪失了活力,連張虛穀的笑話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張良也無心交談,他的心完全被今天發生的事深深困擾著。
天知道,當看到靈芝和翠兒墜河時,他從頭到尾眼裏心裏就隻有靈芝,根本沒想到另一個同樣深陷險境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當看到纖弱美麗的靈芝毫不淑女地跟脾氣火爆、粗魯刁蠻的翠兒打架時,他所有的擔憂和心痛都是為了靈芝,絲毫沒在意他的妻子!
也因為如此,當翠兒撲向他時,罪惡感讓他放棄了對靈芝關注;當靈芝憤怒地直斥翠兒說謊時,他必須斥責她,以消除翠兒的怨恨和妒意,來保護她。
可靈芝顯然誤解了,她的眼淚——並非風造成的眼淚,是他帶來的。
他沒去證實兩個女人落水的原因,因為不需要,他已經聽到了兩個女人在車後麵的對話,也目睹了靈芝在河裏拚命救翠兒的經過。
可是,證實這一切又能怎樣?
對呂翠兒,他從來沒有很深的感情,幾年前兩人爭吵分開後,夫妻情分更淡了。但由於婚姻關係和孩子,就算厭惡她的貪婪和刻薄,他也沒想過要拋棄她,對他來說,婚姻就是一種承諾,而他是遵守承諾的人。
對靈芝,他則越來越難分辨到底是同情多一點,還是喜愛多一點。
但不管是什麽,在相信了她關於他們的前世來生的說法後,他已經把她看作是自己的責任,隻不過這個責任仍排在他對君王的忠誠之後,因此他會遵守陛下的旨意,將她送進宮去,把對她的負疚感深深埋進心底。
他清楚一旦把她送進未央宮,她將再難逃離,而他也很難再見到她。
一個翠兒都讓她感到恐懼,那麽陛下的後宮呢?他無法想下去。
“伴君如伴虎。”想起她說過的話,他皺緊了眉頭,暗自寬慰自己:陛下雖魯莽,但不是殘暴之人,也許最終靈芝會像其它宮女一樣認命,屆時,陛下會寵愛她,呂翠兒的妒意也會消失,他的生活會回到從前的樣子。
明知這是最好的結局,他不該憂慮;明知他目前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不要再想她的未來,不要再想她驚懼的雙眸,可他的心中卻充滿了對她的憂慮和擔心,眼前盡是她蒼白的麵容和泫然含淚的眼睛。
他仰頭視而不見地望著空中飄**的白雲,努力將所有的擔心和焦慮驅散。現在他最該考慮的,是在今後幾天的行程中,如何保護靈芝。
沉思中,他的嘴角露出了譏諷的冷笑。
陛下自以為聰明地將呂翠兒這枚“釘子”嵌在他和靈芝之間,以為能防止他放走靈芝,可陛下錯了,呂翠兒才是阻礙靈芝安全進宮的人。愚蠢的嫉妒心已經將她變成一個凶狠可怕的女人,他必須確定她不能靠近靈芝,否則,靈芝恐怕真的難以平安抵達未央宮。
“大人,靈芝姑娘好像睡著了。”張虛穀的聲音輕輕地傳來。
沉思中斷,張良轉頭看車內。見靈芝垂頭抱膝,蜷縮在車角,似是睡著了。
想到山穀濃蔭蔽日,氣溫較低,她又身穿半濕的衣服,他起身移進車內。
這輛車是他多年出征使用的私車,加上張虛穀高超的駕車手段,就算在快速行進中,他也能平穩進退,隨意站臥。
他靠近她,見她雙手抱腿,臉埋在膝蓋上,那姿勢絕對不舒服,醒來時必定全身酸痛。他扶著她的肩,輕輕一拉,她立刻隨著他的拉力,軟軟地倒在他身上。
當她的臉貼著他的頸部時,他仿佛忽遭電擊,身體劇顫。低頭,看到她雙眼閉闔睡得正熟,他勉力撇開那異樣的感覺,將臥具拉開,把她放上去。
剛想抽身,她緊閉的雙眼突然張開,直直地望著他。他的心立刻墜入了這含情脈脈的翦水秋瞳中,聽她吐氣如蘭地輕歎:“我——總算找到了你!”
他僵住。她醒了嗎?
不,那迷夢般的眼神告訴他,她沒有醒。
可想不到的是,歎息未了,她忽然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挺起上身將她微分的嘴唇緊壓在他的嘴上。
來自她美麗雙唇的吻,是那麽甜蜜長久、令人心醉。他情不自禁地摟住她,渴望更多,可她卻像抱住他時那樣突然地鬆開他,倒回去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注視著她含笑的睡容,他在急促的心跳中試圖弄清那美妙的感覺是否真實。
他一向排斥太親昵的行為,沒想到靈芝的擁抱和吻,卻激起了他強烈的欲望,他想緊緊抱著她,沉醉在她柔美芳香的唇齒間。
可是,她竟然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