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帶靈芝走進屋後的臥室。

當他點上燈時,靈芝看出這裏是主臥室。

“這,是你……家人……”她本能地四處看了看,不安地問,卻又覺得難以繼續。

張良明白她要問的是什麽,平靜地說:“翠兒他們母子住西廂,這裏是我的臥室,今夜屬於你。”

“那你呢?”能睡在他的房間,她自然感到安心,可他,去找呂翠兒?那是自然的,可是她卻感到心窩抽緊。

“我去東廂房跟虛穀他們擠一宿。”

胸口鬆了,她的語氣卻不自然,“那樣不好……”

“沒什麽不好的,我常年在外,沒少跟他們分享食物和榻席,我們是主仆,更是家人,所以你不用擔心。”說著,他走到床邊抖開臥具,一件件地讓她過目,”你看,這裏很幹淨,什麽都沒有,你可以安心睡。”

靈芝看著他貼心的舉動,突如其來的傷感讓她鼻頭一酸,淚水湧了上來,她急忙背過身,悄悄拭去。

房門輕響,回頭看,是張虛穀進來,手裏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水。

張良接過水,取出一個藥丸遞給她,說:“嚼碎這粒藥,把它咽下去,明天你就不會頭暈腿軟了。”

靈芝知道這是治療蛇毒的藥,於是毫不遲疑地接過來放進嘴裏咀嚼。

她要用實際行動證明她信任他,以此來彌補早先的錯誤,但她沒想到,那藥苦得令她直想嘔吐。

“別吐,快飲水!”張良摟著她的肩,把碗遞到她嘴邊。

仿佛被浸泡在苦水裏,她所有的感覺隻是一個苦。但為了證明自己,她緊閉雙眼,強迫自己張開嘴用力飲水、用力吞咽。

當極苦的藥液入腹後,她仍在吞咽,仍在努力抑製嘔吐感,直到一塊熱熱的布巾覆蓋在她的臉上,一個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地重複:“……沒事了,沒事了……”

她張開眼。眼前一片模糊,用手一摸,滿眼淚水,而她已經躺在床榻上,張良站在旁邊,滿臉憂色地看著她,張虛穀不知所蹤。

連吃藥都哭,她真是丟人!想解釋卻無法開口,因為嘴裏的苦讓她不敢回味。

“不必羞愧,我知道那藥有多苦。”他用布巾擦著她的淚說。

眼眶陣陣發燙,她用力吸吸鼻子,不解今夜自己為何如此脆弱。

他直起腰,似乎想離開,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子房——”

他轉過身注視著她,溫柔的眼神似要將她融化。

她緊緊捏著他的手指,不顧嘴裏的苦,甕聲甕氣地說:“我要道歉,我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可是今夜……我很過分,請你別生我的氣。”

終於鼓足勇氣向他道歉了,盡管語言遠不足以表示她的歉意,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那時的心情。她鄙視歇斯底裏,一向能控製自己的情緒,並保持遇事冷靜的心態,可今夜,她徹底地,歇斯底裏了!

“你並不過分,我沒有生你的氣。”他說。“我氣我沒有保護好你。”

“你怕我死了,會受劉邦責罰?”明知不該這樣問,可她偏偏管不住嘴。

他瞪著她,眼裏閃過一絲痛苦,“不管你信不信,無論在你掉進河裏時,還是被毒蛇咬傷時,我都沒到想到陛下。”

他隻想到她嗎?她好想知道答案,可是她沒有問,怕聽到傷人的回答。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靈芝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想放開,極痛極苦之後,此刻的她全身放鬆,卻也感到神誌有點恍惚。

他深深地看著她,她也凝著他,真希望就這樣溺斃在他溫暖的目光裏。

“子房……”

良久,她輕喚,眼前這雙如海水般深沉濕潤的黑眸,仿佛藏了無數流年時光,穿越綿長歲月,直抵她心田。她忘記了呂翠兒,忘記了所有的禁忌,難以自已地勾住他的手指,將他的手拉到嘴邊大膽地親吻,呢

喃道:“我那時痛得糊塗了,竟想逃開你。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心裏的話憋了太久,這時她想統統說出來。

可是,意識愈加飄忽,舌頭越來越大。是苦藥的作用?還是蛇毒的結果?她不知,隻是順著心願說:“我愛你,會找到你,永……遠不讓其她女人……搶走……”

她的嘴貼在他的手上,眼睛終於閉起,長而密的睫毛上噙著晶瑩的淚珠。

胸口一陣悸動,他扔掉布巾,緊挨著她坐下,用雙手將她沒受傷的手緊緊包住,視線依然緊鎖著她,而她沒再張開眼睛。

良久後,他溫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淚,俯身輕吻她的額頭,無聲地說:“睡吧!”

放開她的手,他起身,安靜地走出房間。

他希望她好好睡一覺,睡眠可安定她受驚嚇的身心,有助於排解她體內的蛇毒。但那個以如此卑劣而狠毒的方式害她的人,他決不再容忍!

堂屋裏,老金在等他。

“呂翠兒呢?”他冷靜地問,溫柔的眼神變的犀利而冷酷。

“後院廚房。”

張良不再多言,大步走出堂屋,往後院走去。

在這個小小的宅院裏,有著一群忠心耿耿的奴仆,要查出是誰把毒蛇放在靈芝**並不難,還在給靈芝解毒時,他就得到了報告。

現在,他想去看看,這個愚蠢又殘忍的女人究竟還有什麽話說!

“……膽大妄為的賤奴,你想燙死我啊?”

才走進後院,張良就看到張虛穀站在緊閉的灶房門口,裏麵傳來呂翠兒雖憤憤不平卻十分驚恐的罵聲。

“打開門。”張良走過去,對張虛穀說。

張虛穀將門上的鎖鏈取下,推開門陪著張良進去,老金則留在門外。

看到他,被綁在灶台下的呂翠兒立刻哀求:“夫君,我是鬧著玩的,快放開我!”

“拿毒蛇鬧著玩?你在哄誰?”

張良冷冷地看著她,暗驚一向待人寬厚的張虛穀,竟把驕縱霸道的呂翠兒用一根牛皮繩縛在了冒著熱氣的巨釜上,從充滿鼻息的香味可知,釜內正文火燉肉。

難怪她一動也不敢動,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實在是怕極了稍稍一動,繩索牽扯到巨釜,害自己被那傾覆而下的熱湯燙熟。

想到靈芝**的蛇,他明白這是張虛穀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盡管她的行為可恨,張良卻無意以暴製暴,對張虛穀說:“解開她。”

張虛穀雖不樂意,但仍沉默地執行主人的命令。

雙手一獲得自由,呂翠兒就報複般地朝張虛穀臉上狠狠打了一掌。

“夫人請自重!”張虛穀跳開,把巨釜上的牛皮套取下。

呂翠兒一擊不中,還想再試,被張良嚴厲的聲音喝住。

“傷害他人,你覺得是一種享受嗎?”

沒了束縛,呂翠兒膽壯了,扭過頭泄憤般地說:“是又怎麽樣?”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張良悲哀地看著她,“說吧,從哪裏弄來的毒蛇?”

“路上買的,難不成你以為是我親手捉的?”呂翠兒拍拍衣上的灰塵,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不必兜圈子,我承認蛇是我放的,你還要怎樣?”

“我要你醒悟,要你別再害人!”再好的脾氣也難忍受她的刁蠻,張良眼中厲芒一閃,“陛下跟你說的話難道你全沒放進心裏?難道你真想惹怒陛下?”

“我不想惹怒陛下。”呂翠兒有恃無恐地說,“但如果能讓那個賤女人死掉,我不介意被陛下打罵一頓,甚至關上一陣,反正沒人敢取我的命。”

原來她真有害死靈芝的念頭!看著她的悍婦嘴臉,張良無語,張虛穀震驚。

一種可怕的沉默壓迫著窄小的空間。

呂翠兒不喜歡沉默,她色厲內荏地對張良說:“少用那種

眼神看我!我姓呂,雖然隻是皇後的遠親,但仍是皇親國戚。那個女人算什麽?一個低賤的逃難女,值得你那麽費心照顧陪伴嗎?我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你對我沒情沒欲,我還是你的夫人,要死你也得跟我死在一塊兒,你休想跟那個賤女人眉來眼去!”

“你真是無恥、無禮、無知得令人無話可說!”

張良發出一聲冷笑,“回去再睡兩個時辰吧,你沒多少時間了。”

呂翠兒迷惑地看著他,“什麽意思?”

“黎明時,離開這裏。”

“你要我去哪裏?”呂翠兒戒備地問。

“去哪裏都行,隻要離我遠點。”張良真的對她絕望了。

“你想趕我走?休想!”呂翠兒叫道,“我是有責任在身的!”

“不必擔心,我可以解除你的責任。走吧,你還有兩個時辰!”張良漠然地轉向張虛穀,“叫醒她的車夫,現在就給她備車!”

見他動了真格的,呂翠兒又氣又怕。“我不走,你別想擺脫我!”

張良沒說話,清亮的雙眸看著她,似兩孔無波深井。

“好,算你狠!有本事你就狠到底!”呂翠兒憤憤地說,盡管深知張良在皇帝皇後心目中地位崇高,跟他鬧討不到什麽好,但她不能敗給那個女人,絕不!

但她也不屑哀求,反正到長安後,她的後台比他硬,到時候要他好看!

身子一扭,她走出了悶熱的廚房。

兩個時辰後,繁星漸隱,罵罵咧咧的留侯夫人被推上等待多時的輜車,由幾個護衛騎馬相隨,離開了華陰縣。

那天上午,靈芝醒來得很晚。當得知張良已令呂翠兒拂曉離去時,她並不感到意外,心中也很感激。她再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可是,想到那毒婦畢竟是張良的妻子,她的心中仍有隱隱的不安。

“子房,你把她趕走,不怕她惡人先告狀嗎?”

當他們啟程上路,車上隻有她和張良主仆二人時,靈芝問張良。

“怕什麽?陛下不是沒腦子的人。”張良淡淡地回答。

“可是……”靈芝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能把自己心裏的疑慮說出來,因為那不僅有激化人家夫妻關係之嫌,也有挑撥他君臣關係之疑,因此她開不了口。

看出了她的遲疑,張良淺笑,“有什麽話,你直說吧。”

他的笑容很暖,於是她大膽地說:“我覺得,她是皇帝有意派來看管我的,他怕你心軟看不住我。”

他臉上的笑容變深了,瞳眸愈加黝黑。”你何必說得那麽婉轉,直接說她是陛下派來監視我的不就行了?”

靈芝也笑了,“我的確是那樣想的,難道我錯了?”

“沒有錯。”他平靜的說,“她本來就是陛下和皇後放在我身邊的人。”

靈芝心裏一驚,“劉邦不是很信任你嗎?”

“又口不擇言!”他看她一眼,其中的嚴厲讓靈芝心慌。

“我一時性急,失言了。”她忙認錯。

張良沒再責備,她又追問道:“難道皇帝不信任你?”

“陛下信任我。”他臉上的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可是,帝王對臣子的信任,能有多深呢?”

看著他輕柔透亮的眼中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容,靈芝的心沉甸甸的。看了那麽多的曆史小說和影視劇作,她該知道,皇宮中充滿了權謀爭鬥,一切人事物都在算計和猜忌中,何況他身處帝王的權力中心,怎可能安枕無憂地做他的忠臣?劉邦雖是一介莽夫,可終歸是帝王,帝王的心思又有誰能真的看透?

“信任是有限度的。”

細細回味著張良的這句話,她知道他並沒有被劉邦表現出來的尊敬和言聽計從迷惑,曆史傳說沒說錯,他的確是個頭腦清醒,聰明理智的人。

正茫無邊際地想著,忽聽前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車轍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