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回神,劉邦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建成侯何不仔細說來?”
“臣屬尊旨。”建成侯讓那人將盤子放在閑置的案幾上,細說端詳。
月前,淮陰侯的一個奴仆向皇後告發其意圖謀反,皇後采用蕭何計,假稱陛下殺了陳豨,要大臣入宮慶祝。但韓信一直拒絕入宮,後經蕭何勸說才同意,但他疑心很重,堅持帶兵器入宮,為避免他逃逸或得人協助,皇後利用宮女靈芝,將他騙至僻靜狹窄的鍾室,然後令事先埋伏的武士用鐵鏈將他捆縛,亂刀斬首。
韓信死後,皇後得知他的同黨彭越也蠢蠢欲動,便著廷尉王恬率軍火速攻入梁王府,彭越伏誅,滿族被殺。
聽他說完,殿堂內一陣靜默,在座眾將領多與韓信、彭越交好,難免有些感傷。
“宮女靈芝如今怎樣?”張良冷冷地問。
建成侯敷衍道:“她沒事。”
他的態度讓張良眸中寒芒乍現。
劉邦也不相信,不滿地追問:“怎會沒事?她是平民,未曾經離殺戮,皇後把她卷進這樣的殺戮,還不把她嚇死?你快仔細說來!”
建成侯忙說:“的確如此,靈芝姑娘看到韓信腦袋落地,當場暈倒,之後三天不吃不喝不言語,蕭丞相說,她靈魂出了竅。”
三天不吃不喝不言語!靈魂出竅!
這些冰冷的字眼一個一個地滲入耳中,如同鋒利的刀刃切割著張良的心,他幽暗的眸中火光閃爍,“她現在如何?”
建成侯看著他,心中冷笑: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了!
“現在嘛,”他端起酒碗輕啜一口,“聽說最近能吃點稀軟食物,不過……”
劉邦耐心極差,早已對他吊人胃口的做法大爲不滿,當即嚴厲地催促道:“不過什麽?你倒是爽快點,一次把話說完好不好?”
建成侯看著劉邦,訕訕地說:“不過是個宮女嘛,即然陛下問,那臣屬實話相告,那宮女病了,臣離開長安時,皇後正讓太醫替她治病。”
“有太醫看顧,她不會有事。”劉邦說,又似有所指地看了張良一眼,“要是她在未央宮,可不會看到那些血腥事。”
劉邦和眾大臣繼續向建成侯詢問宮中的事,張良人雖在,心卻流失了。
皇後,一個多年不出宮門的女人,僅僅因為“有人告發”,就殺掉了為她流血流汗的功臣,滅其無辜族人!而靈芝——善良單純的靈芝,竟被她利用去誘騙韓信!
四肢發涼,心痛難忍。
靈芝,何其無辜的靈芝,竟被迫目睹那場血腥屠殺、承受那慘烈的噩夢?
三日不吃不喝不睡,她是如何度過那三日的?他該在她身邊保護她,可他卻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在這裏幫助君王攻城略地,鞏固江山!
他看向門外的天空,眼前是靈芝美麗的笑臉,清揚婉約、纖塵不染。
手握成拳,指甲深陷肉中,極痛鑽心,他靜坐著,任氣血翻湧,五髒俱焚。
他錯了,他不該將她送入宮中,他該帶她遠遁!
他錯了,這十數年的辛苦奔波,他早已功成名就,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如果說他留下,是為他少年時的理想——滅秦複韓,那麽隨著楚漢戰爭的結束,他早已放棄了那不切實際的理想,可他為什麽還要繼續碌
碌於權勢之間?
他看了看與建成侯交談的劉邦,再看了看竊竊私語、神情各異的眾將領,有句話油然響起在耳際——“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當年的範蠡為越王貢獻了一切,卻發出此深刻感歎,如今自己助劉邦成就霸業,漢天下已定,陛下對他,或者他對陛下,還有什麽用?
他已經親身經曆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參與過氣吞山河的英雄較量,設計過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搏殺。作為帝者師,他登上了人生的巔峰,如今,他隻想走下山巔,退出帝師之位,與心愛的人一道追尋恩師足跡,做一個靜居淡泊的世外人。
可是,這個他追尋多年的理想,能實現嗎?
想起被一次次駁回的請求,想到病中孤獨無助的靈芝,他心弦顫動,情緒激動,隻能默默地飲酒,一碗又一碗,沉默而堅持,直到劉邦拉住他。
“子房,你最近身體不好,又不擅飲酒,還是少飲些吧。”
他放下酒,對劉邦笑道:“叛將亡,天下定,臣為陛下高興啊!”
“是的,大家都高興。”劉邦表情複雜地看著他,見他眸光澹澹,神情索然,便轉身指著那坨肉對眾將領說:“韓信、彭越等企圖謀反,幸得皇後及時鏟平內亂。對陳、韓、彭等叛將,我們食之而後快。樊將軍,把彭越肉拿去與眾將士分享吧,今晚的慶功宴加開三席,將士同歡!”
眾將領聞言,紛紛起身離座,出身狗屠夫的樊噲抓起那坨肉走了出去。
張良也站起身,跟隨眾人離開。
此刻,天色已黃昏,暮靄掩住了邯鄲城牆的樓閣,幾隻大雁在迷茫的天野哀鳴、盤旋,晚風吹過樹梢,帶來絲絲涼意。
攏攏身上的長袍,他驀然驚覺,炎熱的夏日已經結束。
金風起,天蕭地瑟,草枯木謝,不知病中的她,是否經得起這肅殺之氣?
望著天邊的浮雲,鬱憤之氣似凝雲鎖霧聚結於胸,相思之情如滔滔江水迭浪翻湧。他明白,自己之所以盤桓,隻因心頭尚有對陛下的一點感恩,及對被羈宮中的兒子深深的掛懷,因而孜孜不悔於漫漫征途,殫精竭慮為陛下效力。
今日他方醒悟,世間一切皆可舍,唯願與靈芝執手相隨,永不遠離。
然而,千重山,萬重水,他要何時才能回到她身邊?
一隻大雁貼地掠起,惶惶然飛旋在低空。望著暮色中哀鳴的孤雁,他仿佛看到她孤獨地站在遠處,含淚說:“我是失落在時空中的孤魂……”
眼睛蒙上濃濃水霧,胸口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地走向不遠處等候他的張虛穀,腳下如踏棉雲。
張虛穀見狀立刻衝了過來,可還沒站穩,就見他身子一傾,嘔出大口鮮血。
“大人!”張虛穀大驚失色,一把將他扶靠在背上,背起往屋裏跑,“大人這些日子身體就不安好,如今吐血,怎麽得了?隸臣去找陛下……”
“不!”張良虛弱地阻止他,“別……驚動人,一點血……不打緊……”
眼前黑霧襲來,他的頭垂落在張虛穀寬厚的背上。
張虛穀遵從他的指示,可是不驚動人已經不可能。有人看到他吐血,有人看到他被仆人背回房間,因此,張留侯病重的消息迅速傳遍軍營。
劉邦很快趕來
了,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急忙傳喚隨行太醫。
太醫來了,但因深知張良本身的醫術就很高,不敢開藥,因此劉邦準許張良的兩個家仆連夜離開去找他自己開出的藥。
夜幕降臨,盛大的慶功宴雖因張留侯的病而略微失色,但早已來到的歌舞班子仍絲竹聲響,熱衷豐美食物的饑渴將士們仍盡興地大吃大喝。
安靜的房內燈光明亮,躺在床榻上的張良麵色憔悴,風骨清峻。
“今晚慶功宴,陛下該與將士同慶。”他對坐在身旁的劉邦說,聲音極弱。
“我陪你坐一會兒再去。”
“臣隻是累了,歇歇就沒事了。”
劉邦麵色黯淡,心情非常沉重,說:“子房如此,我哪有心情慶賀?”
“壯軍威,揚士氣,陛下怎可不去?”張良緩緩地說,“臣如今身體羸弱,時感力有不逮,還望陛下容臣從恩師赤鬆子,結緣山水,了此殘生。”
聽他再次萌生退意,劉邦心頭一急,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子房,多年來你為我嘔心瀝血,運籌帷幄,事畢竟成,如今天下初定,我不能沒有你啊!”
張良麵色平靜,無所反應。
劉邦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忠肝義膽,謙厚持柔,對人講信義,對友重情義,這次皇後擅殺韓信、彭越,的確出人意外,但你也知道,他們武功太盛,的確是我的心頭之患哪!”
張良神情黯然。他跟隨劉邦多年,深知劉邦的為人個性,當然清楚他早就想除掉手握重兵的異姓王,隻是礙於與他們多年同甘共苦的情分難以下手,因此這次呂後殺韓信、彭越,雖然草率,其實正合了他的心意。
“皇後的確有魄力。”他直言道,“陛下別怪臣多愁善感,想當年,臣與韓信萍水相逢,因認定他是難得的將才,故而指引他投奔陛下,此後臣與他同為陛下效力,臣明燒棧道,他暗渡陳倉,光複關中……多次合作,屢有建功,如果他早聽勸導,放棄私欲,也不至身首異處,三族被滅!彭越也是臣薦於陛下……”
喘了喘氣,他繼續說:“垓下會師,陛下得天下,彭越功不可沒,然……”
他激烈咳喘,喉間湧上一股腥熱,屋角的張虛穀眼疾手快,急忙趕來扶住他,用布巾接住了那口血。
攥著染上殷紅的布巾,張虛穀扶他躺下,哽咽地哀求:“大人……身體要緊,別再想不相幹的事了!”
“你……退下。”張良氣息不穩地說,眼中淚光閃爍。
“子房莫再多想。”見他憂傷,劉邦心中難過,忙寬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乍聞他們被殺,我也不好受,他們是我大漢開朝功臣,與我有兄弟情分,隻怪他們圖謀反叛。皇後殺其人、滅其族,斬草除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不得已而為之!
張良默誦著這句話,表情一片空白,喃喃地說:“做大事者不能懷婦人之仁,皇後雖為巾幗,有超須眉男兒之膽識,臣明白。”
劉邦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張良緩緩閉上眼,“請陛下赴酒宴,與將士們慶賀吧,臣失禮了。”
“子房不必拘禮。”見他疲乏之極,劉邦說,“你安心養病,我已經決定,讓周勃繼續追擊陳豨,我們返回長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