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蓉城去鎮裏的班車隻有早間一趟, 她隨便找旅館將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趕上班車。

她所住的鎮子是周邊最小也是最僻壤的山鎮,路途遙遠, 少說四小時, 去的人不多,大巴車都沒有坐滿。

夏明月特意挑了個不惹眼的位置。

等人齊了, 大巴車緩緩發動。

上這輛車的多是鄉婦農工, 沒城市裏那麽多規矩。

車才啟程,大姨大娘們就嘮了起來,嗓門震天, 夏明月被吵得睡不著, 無所事事看著窗外風景。

“我就說夏婆子那家的女兒不是正經工作, 看吧, 去城裏給人當姘頭了。”

“看也是。你看她每次穿的,嘖嘖嘖,我都沒眼看……”

“夏婆子這次要抬不起頭來嘍……”

“……”

兩人嘀咕了會兒又把話題轉移到別處。

夏明月不確定她們是不是在討論自己,畢竟鎮裏姓夏的多,能對上號的沒五個也有三個。

她把口罩遮掩, 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四小時路程很快過去,夏明月早就憋得煩悶,下車後拉下口罩深深吸了口微冷的空氣。

鎮上和她走的時候沒太多變化。

這座仿若被時光拋棄的古鎮保留了舊時代的淳樸,青瓦綠牆, 石板路蜿蜒到頭,人站在裏麵就像被置在潑墨重彩的油畫裏。

鎮上比城裏還要冷。

天空壓得低,空氣潮濕又冰冷。

奶奶並不住在鎮裏, 而是在幾裏地外的小村落。

她又攔了輛便宜的小三輪, 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趕。

這麽一路奔波過來, 夏明月早就累了。

可是身體喊累,大腦卻出奇的清醒。

奶奶不怎麽過問她的工作,但她回來得突然,怎麽也要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夏明月想不出借口。

她一向不擅長在老人家麵前撒謊。

“姑娘,前些日子下了場濕雪,前麵路不好走了,我看也不太遠,你要不自個兒走過去?”

夏明月咕噥地應了聲,給了十塊錢跳下車。

村口就在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一路風塵,早上為了趕車就匆匆洗了把臉,臉色一定不好看。

夏明月從賀以舟家裏跑出來的時候帶了包,包裏有她一直應急使用的氣墊和口紅。

她蹲在路邊,費力在包裹裏翻找著化妝品。

盡管凍得手指發麻,但她還是堅持補好妝,口紅再一打,氣色就顯出來了。

她又扒拉了兩下頭發,戴好口罩繼續趕路。

一到冬天,村裏的路格外難走,土路被凍得結實,高一頭,低一下,濕雪化了後形成一層冰碴凝在上麵,稍不留神就會滑倒。

她走得快,聽見旁邊有動靜。

夏明月斜過去一眼,發現老人的車滑進了路溝,他正一個勁艱難往出抬著。

這點高度對年輕人來說不成問題,但是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就難於登天了。

夏明月本不想理會,最後看著老人臉熟。想了想,認出這是小時候幫過她的大爺。

她步伐頓住,轉身過去把自行車撈了出來。

大爺還沒回過神,夏明月便停穩了自行車。

“這路這麽難走,您兒子也放心你一個人騎車出來。”

她全身遮得嚴嚴實實,老人根本認不出誰是誰。

但聽口音熟悉,像是他們這兒出來的人,於是放下懷疑,道:“這不是村東的夏婆子死了,我趕過去幫忙,不然也不會挑這時候出來。”

夏婆子……

夏明月眉頭一皺:“誰?”

“就村東那家的夏老太。也是造孽……她孫女城市裏出了事,鬧到村裏,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就沒了……”

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就沒了。

心髒病發……

他的嘴唇一扇一合,說出來的話全被自動消音,夏明月耳朵嗡嗡響,什麽也顧不上了。

她後退幾步,轉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大爺怔了下,在後麵叫她——

“姑娘,前麵路斷了,你記得繞一下!”

她聽不見。

狂風在耳邊呼嘯,四周一切都變得混濛不清。

“囡囡,在外麵注意身體。”

“工作什麽的都可以放放,可不能把身體搞垮了。”

“囡囡,奶奶在家等你回來過中秋。”

她的話猶在耳邊,溫暖慈祥,一遍一遍叫她囡囡。

[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沒了。]

不可能的。

奶奶在家等她。

她也如約回來了。

不可能的,奶奶不會離開的……她不會離開她的!

她不要了。

她什麽都不要了,她隻想回家去。

夏明月跑得快,心肺不堪其重,如塞了磁鐵般脹痛。

她眼前發黑,喉嚨裏泌出一股子腥氣。

終於——

腳下踉蹌,身子折斷般重重摔在了斷路的塌陷裏。

雪塵嗆鼻,夏明月猛地咳嗽起來。她陷在裏麵站不起來,猛烈的刺痛從尾椎骨貫穿到大腿根部。棉衣裏感受到一片溫熱,應該是不小心被石頭割傷的。

她試著站起,又很快摔進去。

夏明月不死心地繼續往出爬,可這路分明和她作對,她又跌了回去。

疼。

真的是好疼。

她咬著牙尖,擰著股氣從裏麵掙紮出來。

她看到天邊霧蒙蒙的,霧氣所籠之處是家的方向。

夏明月一時半會站不起來,便朝著東方喊了一聲——

“奶奶——”

我回來看你了。

你等等囡囡,你要等囡囡啊。

她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家裏走。

兩邊房屋升起炊煙,她過於狼狽,路上村民都側目看她。夏明月不予理會,心裏隻有一個目的——她要回家。

被風雪摧打的老院子近在眼前。

發灰的牆壁,破敗的木門,交纏於耳的吵鬧,還有——門口的花圈。

挽聯上寫著——

[悼念顧小玉。]

顧小玉,那是她奶奶的名字。

夏明月就那樣失魂般怔怔盯著挽聯,名字搖晃在眼前,驀然之間她失去辨識度,分不清顏色,看不見周遭,如同死去那樣,雙腿拖著軀體木然地朝著前麵。

奶奶活著的時候院子裏很冷清。

可是現在人很多,空**的院裏擺了幾張桌子,吃席得有村民也有兩年見不到一麵的親戚。

嬸嬸最先發現她,驚訝地叫出來:“明月?”

滿院的人,齊刷刷看了過來。

接著,喧鬧歸於寂靜。

無數雙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變了味道,那是“不恥”,是“鄙夷”。

她根本聽不見她在說話,木木地繼續向前。

嬸嬸拉住她:“怎麽弄成這樣,是不是路上摔了?”

她渾身泥濘,棉衣破了個大口,甚至都能看見裏麵的棉絮。手脖子也有傷,血淋淋一片,觸目驚心,讓嬸嬸麵露心疼。

夏明月如同一個失明的盲人,眼神空洞地看向她:“我奶奶呢……”

嬸嬸一哽,沒出聲。

“我去找我奶奶。”

她固執地想進屋,卻被拉住。

嬸嬸略帶哭聲地說:“你奶奶前些天沒了。”

“假的。你騙我。我要去找我奶奶。”

她執拗地抿著雙唇,非要進去。

嬸嬸死死拉住她,不得已才說出真相:“有兩個小孩在你奶奶麵前說你壞話,她去爭論,然後就犯了病……”嬸嬸抹了把眼淚,“你也知道你奶奶身體一直不好,一激動就……”

小孩年紀不大,也就十二三歲。

兩個男生在夏奶奶出門時攔住她,嘴裏唱著髒歌,隻不過把名字變成了夏明月,一邊唱一邊說她是爛貨。

老太太委屈,想讓他們別繼續唱下去,可是少年頑劣,她越阻攔,少年唱得越起勁。

老太太本來就有心髒病,急火攻心,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兩個男生當場就嚇壞了,出事後直接跑回家,家長都沒敢告訴。

村子裏人本來就少,加上天冷,半個小時後才有人發現夏奶奶,然而那個時候她已經死去多時。

夏家也沒有辦法。

男生年紀小,事發沒多久就被父母帶回了城。他們報警也隻是簡單的批評教育,說賠錢,可到現在連個喪葬費也沒出。

“我讓曉曼聯係你,可是一直聯係不上……”

“明月啊,你到底惹什麽事兒了?從前幾天開始,每天都有人往店裏送花圈,小賣鋪最後也隻能關了。現在村子裏都說你在當小三。”

嬸嬸說了半天,夏明月是一句話也不應。

她作罷,悠悠歎了口氣:“算了,你先進屋收拾收拾。”

夏明月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那些話整理完全。

腦子一點點變得清醒,身體如同被人擲進沸水,滾燙又揪痛,拉扯之下讓她幾欲**。

她眼中猩紅,似是一眨眼就能流出一行血。

夏明月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口齒間充斥著血腥氣。

“誰、誰害死得我奶奶……”擠壓在胸口的憤怒讓她抖得不成樣子,夏明月恨極了,渾渾噩噩,滿腦子竟隻剩下一個念頭作祟,那就是——

殺人償命。

“他們在哪兒?”

“明月……”

“你說啊!誰殺得我奶奶!!”

她聲嘶力竭,全身的氣力都發泄在這淒厲的一聲裏。

顫抖之際,眼淚跟著墜落,瘦弱的身段在冷風中飄搖,似乎隨時會倒下去。

嬸嬸被她嚇住了,半天都做不出反應。

夏明月四處尋找一圈,拿起倚在牆角的鐵鏟就要出去。

嬸嬸嚇壞了,從後抱住她不讓她走:“明月啊!別鬧了明月!”

“你奶奶走了啊!你找誰也沒用了!”

嬸子一聲接一聲哭喊,明月掙紮著想要出去。

院中亂作一團,直到後麵響起中氣十足的一嗓子——

“別鬧了!你鬧什麽鬧!”

堂叔大步走來奪走她手上的鐵鏟,指著她鼻子罵:“你想找誰尋仇?!要不是你不檢點在外麵亂搞,誰能害死你奶奶?我告訴你,害死你奶奶的是你,怨不得別人!!”

夏明月倒在地上,微微喘著氣。

“現在十裏八村都傳開了!你在外麵亂搞的照片貼的哪裏都是!夏明月,你也有臉回來!你不嫌丟人我們老夏家還嫌丟人呢!!”

堂叔的一頓斥責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隻是想回家找奶奶,想如昔日那般靠在她身上,和她說說話,或者什麽也不做,就那樣挨在一起就好。

可是所有人都恨她。

他們看著她的眼神讓她渾身冰冷。

夏明月唇上最後一抹血色也褪盡了。

她張了張嘴,“我清清白白,你憑什麽這樣說我……”

堂叔拉起她往裏麵走。

夏明月就如同一隻破風箏,搖搖晃晃,被他強拉著進到屋裏。

堂屋還有人,夏曉曼看見她,有幾分愕然,還沒來得及叫人就被父親一把推開。

“來來來,這些……這些都是別人寄到寄家裏的,你看,你自己看……”

他把照片甩到了夏明月臉上,照片洋洋灑灑散的一地都是。

有一張掉在她手上,其內容可以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夏明月知道那不是她。

幾張十秒拚接成的黃.圖,輕而易舉毀了她的一生。

“別人之前說你在城裏幹髒活兒,我們還不相信,還四處說你的好。現在可好,別人每天往店裏寄這些,小賣鋪的電話都要被打爆了,夏明月,你讓我們顏麵無光啊!”

夏明月手指縮緊,照片在指尖變得褶皺不堪。

嬸嬸去拉他:“行了,你別說了……”

“你奶奶被你害死了!你現在開心了!!”

“……我要見奶奶。”

“見奶奶?”堂叔冷笑聲,唾罵一句,“你不配見她,你過去就是髒了她老人家!”

夏明月抬起頭,一字一句:“我要、見我奶奶!”

“滾!從我們家滾出去,以後你和夏家沒什麽關係。”

堂叔氣急了,衝上來不住推攆著她。

她不願意走,可是抵不過力氣,最後被強行推倒在院落中。

周圍人散開,沒人敢過來攙扶。

她的手中還捏著那張照片,露出的一角讓旁人麵露不屑,跟著冷嘲熱諷起來——

“你一個大姑娘,在城市裏做點什麽不好,偏偏做人小三。牽連你堂叔不說,還讓你奶奶也去了。”

“你快走吧,別再給我們老夏家丟人了。這要是讓祖宗看見了,也要唾棄你。”

說話的是遠房親戚。

一張一張臉,她都記得清楚。

眾目睽睽下,夏明月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下顎線緊繃,窄小的麵龐上隻有一雙眼睛漆黑。

她掃向眾人,麵若冷霜:“丟人?唾棄?”像是聽到此生最好笑的笑話,夏明月哂笑出聲,“當初,你們一個個覥著臉來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怎麽,現在倒是嫌棄我丟人了?”

“夏明月你……”

“我光明磊落,沒有愧對任何人!”她赤紅著眼眸,“倒是你們,一個個口蜜腹劍說得好聽。幾年前我奶奶病重,你們身為血脈親緣,有哪一個是站出來幫過我的?我奶奶能活,是我背著她一家一家去求,才求來的醫藥費。

現在你們站在這裏斥責我,你們配嗎!”

她高聲責問,滿院竟無一人敢站出來反駁。

“還有!”夏明月轉身看向堂叔,目光逼人,“若我沒記錯,這房子是我花錢蓋得,就連你那小賣部都是我花錢給你開的。你讓我走?我憑什麽走!要走也是你們走!”

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

清冽冽的一雙眸子裏,隻剩下尖銳的冰冷:“我要留下,哪也不去,你們要是不樂意,就都滾。”

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我再說一遍,我要見我奶奶。”

這回沒人拒絕,但也沒有人領著她過去。

“曉曼。”沉寂之時,嬸嬸招呼來夏曉曼,“帶你姐去看你奶奶。”

夏曉曼木訥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

**

老家這邊講究七日下棺。

棺材暫且安置在柴房。

不大點的柴房,一口褐色棺材就都全占滿了。

她站在門口盯著那副棺木,始終有種虛幻的,不切實際的感覺。

就好像、就好像奶奶根本沒死,但是他們都告訴她已經死了。

“要打開看一眼嗎?”夏曉曼很小聲地問了她一句。

明月點頭,兩人合力把棺材打開小小一個口。

奶奶躺在裏麵,穿著新做的紅襖子。老太太生前愛幹淨也愛打扮,一頭短短的頭發梳得利整,白發並不多,隻分布在兩鬢,其餘都是黑黑亮亮的,一點都看不出年紀。

她就像睡著般眉眼安寧。

夏明月一瞬不瞬盯著看,忍不住伸手進去碰了一下她的臉。

“明月……”夏曉曼有點想要阻攔。

她摸得是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屍體冰冷,到頭來也沒睜開眼叫她一聲“囡囡。”

在未見到奶奶前,她歇斯底裏,痛不欲生,可真的見到了,內心竟平靜到不像自己。

哪怕奶奶的屍體躺在麵前,她也還是覺得她沒有離開。

他們都在騙她。

“關上吧,被大人看見要罵了。”

夏曉曼重新合攏棺。

“你是不是都沒吃飯?你先回裏屋,我給你熱點吃的。”

夏曉曼拉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順從跟著她回屋。

晚上,吃完飯的親戚客人們都各自散離。

夏明月和夏曉曼擠在一張**,她背對著夏曉曼,這讓夏曉曼也不知道她是睡還是沒睡。

有點尿急,她一個人不太敢出去,更不敢打擾夏明月,實在憋不出,拿著手電筒硬著頭皮出門。

村裏的夜又陰又沉。

院裏黑黝黝地看不到半縷光,她努力忽略柴房的存在,迅速上完廁所往家裏跑。

倏爾,她看到大門外飄來一縷火星。

像是有人在門口抽煙。

夏曉曼停下腳步,猶豫叫了聲:“爸?”

門外無人響應。

片刻,後麵才傳來一個清冽的男音:“我,賀以舟。”

夏曉曼愣住。

猶豫許久才過去開門。

賀以舟手裏夾著一根沒有抽完的煙,星火在他的指尖忽明忽滅,映出一張疲倦的清俊眉目。

他掐了煙,“明月在這兒嗎?”

夏曉曼點頭,“今天回來的。”

賀以舟抿唇,眼神閃爍兩下:“她還好嗎?”

夏曉曼如實說:“睡著了。” 見他風塵仆仆,便問,“用不用我把她叫出來。”

“不用。”賀以舟眉頭舒展開,“她平安就好。”

夏曉曼敏感覺得兩個人是出問題了。

別人的私事她不好貿然過問,可是這樣幹站著也有些尷尬,夏曉曼正想找點話題,就聽賀以舟說——

“我先走了,你不用把我過來的消息告訴你姐。”

夏曉曼怔了一瞬:“你要回去?”

“不。”賀以舟說,“我在村裏借住一宿,你回去吧,省得她擔心。”

夏曉曼關門回屋。

一縷月光破開烏雲,清冷冷地打在他麵前的木門上。他深深朝裏麵看了一眼,最後扭頭,背影逐漸消失在黑夜當中。

**

村裏的喪事沒那麽多說節。

頭七過後,死者安葬,再辦個大席就算走完了整個流程。

夏明月拿出所剩無幾的存款來安置奶奶。

整個過程她理智又冷靜,直到棺木入土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堂叔和堂嬸在葬禮上哭作一團,其他親戚不管真心假意都跟著哭喊。隻有她,平靜地看著遺像當中老人的麵龐。

這張照片,還是夏明月當初給照的。

村裏人長舌。

他們說她沒有孝心,背地裏罵她狼心狗肺,奶奶養她這麽大連眼淚都擠不出來。那些話就在背後尖銳紮她,大聲喧鬧,生怕她聽不見似的。

夏明月不在乎。

送走親戚,她開始整理奶奶留下來的遺物。

老人家生前簡約,東西用的都不多。

她先整理衣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基本都是夏明月買的,其中是一件紅色的襖子,收整時,她發現襖子上麵的吊牌都沒有摘。

夏明月拿著那件衣服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再往裏翻,又找出一條手織圍巾。圍巾很舊了,線頭都開了好幾個。

夏明月把圍巾掛在脖子上,想起這是奶奶在她初中時給織的。當時窮,她就拆了自己的毛衣,這才織出一條圍巾。

這麽多年來,她以為這些舊物早就扔了,沒想到還好生生在這裏。

圍巾上有陳舊的氣息,還有一股奶奶身上特有的香油的味道。

她眼眶澀澀的,繼續翻找,發現衣櫃下麵壓著有一個老舊的鐵盒。

盒子裏都是舊物。有她小學到高中的獎狀,有她得獎的照片,也有她小時候送給她的小玩意。

這些在別人看來是廢物的東西,卻被她當成寶物一樣收納著。

夏明月抱著盒子,心髒酸脹發疼。

她把東西收好,又去整理其他。

老人的手機被嬸嬸放在了抽屜裏,還有電量。

她按開手機,發現未讀短信八十七條,劃開屏幕的瞬間,又過來兩條。

[未知信件:夏明月死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真不是人。]

“……”

夏明月的手有點抖,她點開消息一條一條看過去,然後發現——

一百條短信,奶奶共回複了八十九條。

就連在她死去當日,都接連回複了六七條。

[未知信件:讓你孫女殺人償命好嗎。]

[回複:囡囡不會做那種事,你們肯定誤會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當小三,間接害人,她真不是個東西。]

[回複:孩子,這裏麵一定有誤會。囡囡是個好孩子,她不會做那種事。]

[未知信件:賤人去死。]

[回複:這裏麵有誤會,不可以詛咒他人,不好的。]

[未知信件:你身為奶奶,是怎麽教育自己孩子的?]

[回複:囡囡是個乖孩子,你們罵我可以,不要罵囡囡。]

“……”

一百條謾罵信息,八十九條回複,全部都是老人對她的維護。

夏明月握著手機的指尖不住顫抖,她難以克製地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巨大的悲痛讓她心口絞疼。

近乎站立不住的,她重重滑落在地上。

她的奶奶身在舊社會,科技對她來說是難以學習的新事物。老人不怎麽用手機,連微信電話都是夏明月教了一天才學會的。

在旁人肆意汙蔑她時,她是如何在一個個日夜裏,一條一條,笨拙而又艱難地為她澄清?

她死的時候……又該是多麽的難過?

人們在未知真相時,總習慣讓子.彈飛,可是飛出去的子.彈早晚會打在別人身上,如今這顆子.彈落在了最無辜的奶奶的胸膛裏。

她恨,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信息翻到最後一條,時間停留在三個月前——

[囡囡:奶奶,等我回去過中秋。]

[奶奶:囡囡注意身體,奶奶給你醃了菜,還有餃子,等你回來吃。]

她站起身四處尋找一圈,在櫃子裏找出一罐醃黃瓜。

奶奶果然是給她留的,怕其他人發現,把醃黃瓜藏在櫃子很深的地方。

夏明月揭開蓋子,酸鹹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用手拿出一條,囫圇塞到嘴裏。

黃瓜醃製了好幾個月,早就入味,

味道又鹹又酸,直往腦門子衝。

她當即被嗆出眼淚,喉嚨不堪刺激,讓她接連咳嗽出聲。

夏明月繼續大口吃著。

她想到兒時,那會兒窮啊,別人家吃醃鹹菜她都饞得不行。後來家裏有了點錢,奶奶學習的第一個菜就是醃黃瓜。

她的腮幫子被醃黃瓜頂的滿滿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

胃裏酸疼,夏明月彎腰幹嘔出來,然後繼續接著吃。

“夠了。”

手裏的罐子突然被人奪走。

她抬眸,對上男人清冷的眉眼。

賀以舟拽起她:“出去吐。”

夏明月掙開,“還我。”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一說話,像是有刀子從口腔壁劃過,又疼又澀。

賀以舟看著她這副樣子,眼眶跟著泛紅。

他強忍心疼,咬牙說出那個殘忍的事實:“明月,你奶奶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仿若靈魂抽離一般,她整個人都因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她的眼神空洞迷茫,最後撲通聲跌回到椅子上。

房屋裏的擺設一成不變。

懸在牆壁上的遺照卻是嶄新的。

她意識過來,痛苦地悶哼一聲,彎腰弓背,把自己深深埋在了臂彎之中。

她回來了。

可是她的奶奶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孤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