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上班從不遲到的人來說,不小心缺席一場重要會議遠遠不是最倒黴的事情。秦熹到了公司,懷抱大堆資料心急火燎衝向電梯,更倒黴的事情發生了。她的腳一崴,人摔在地上,鞋底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一隻高跟鞋的鞋跟斷了。

她覺得腳踝一陣疼痛,呆了一瞬,反倒笑了。滿心的焦急消散了點,反正這個時間估計會都快開完了,這麽著急忙慌,也沒什麽意義。

她先不管四下散亂的文件,提起斷跟的鞋,鞋跟已經完全掉了,殊無挽救的可能。她想了想,索性把另一隻鞋子也脫下來,打算把它敲斷。兩隻鞋子一般高才好走路。

可是另一隻的鞋跟卻尤為牢固。她把它放在垃圾桶邊上砸了好幾下,它還巋然不動。這時候電梯門開了。

門裏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她有點尷尬,下意識地把地上的文件攏了一下抱進懷裏,提著鞋子站了起來。

男人走出了電梯,挺拔的身軀擋住了斜角過來的陽光。秦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世界怎麽會有這麽相似的兩個人?她心裏暗想,這個人和江允哲那麽像。

她微微垂下頭,畏懼似的轉開目光。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江允哲了,隻不過看到這張臉,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反應出這個名字,於是她驚覺自己還沒有忘了他。

可是她發現不對。這個陌生人沒有離開,而是站定了,直直地注視著她。他的身影像個巨大的陰影將她籠罩,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猛然仰頭回望他。

他的發型變了,斜飛的劉海上跳躍著陽光。但線條分明的輪廓,劍似的眉峰,和清冽的眼神都沒有變。她的手指慢慢涼了。是啊,世界上哪裏有人那麽相像。麵前這張臉與記憶中的麵容重合,仿佛具有某種力量,推得她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江允哲?”

他笑:“小熹……好久不見。”

心頭有一團痛楚的感覺炸裂開。真的是他。她想起前一段時間在同學群裏瞥見過他要回來的隻言片語,但沒當真——畢竟他一走十年,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而這一刻,他就這樣出現在她麵前,如同從天而降。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這一刻他沉靜而鮮活的模樣使她鼻子微微發酸。但她克製住了自己,漠然道:“抱歉,請讓一下。”

“需要幫忙嗎?”

“不,謝謝。”

他眼光微微閃動:“你要光著腳去開會嗎?”

她這時才醒悟過來,自己光腳踩在地上,手裏提著壞掉的高跟鞋。她心裏一陣羞惱,忍不住抬高聲音:“那也不關你的事!”

“可是你要參加的會議已經結束了。”

他乍然現身,就出現在她的單位,一副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樣子,令她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知道?你……又開始打聽我的事?”

他有點無辜地搖搖頭:“我們等了你半個小時,你都沒有來。”

她愕然看著他。這時另一個電梯的門開了,一群人走了出來。為首的那個是王樹成,他們思立方的總裁,旁邊還有兩個高層的人。她一下有些心虛,果然,王樹成黑著臉:“秦熹!你今天還曉得來上班?”

她訕笑著:“王總,對不起,我實在是有點事情……”

她不是不知道缺席今天這場會後果有多嚴重。他們思立方最近接了一個大項目,要對千嵐山進行旅遊景觀開發。那裏自然條件優越,市政府立誌將其改造成休閑度假勝地,政策上優惠良多。因此也被國際業界知名的MOR公司看中進行合作。最近一段時間,策劃部幾乎推掉了所有其他事務,全力籌備此事。美國方麵派過來一名代表,作為首席設計師,也負責兩地的溝通。

今天就是那位CDO到任的日子。而秦熹是前期調研的牽頭人,今天本來是要在會上向MOR方麵介紹情況的。可是不巧今天是媽媽的祭日。她一大早趕去看了媽媽,又急匆匆趕回來,遇上堵車終於還是沒趕上。

王樹成一向覺得她是得力幹將,今天不但掉了鏈子,還這副模樣,禁不住覺得萬分丟臉。隻是當著這麽多人又不好大發雷霆,隻好壓住了怒氣說:“這位就是MOR過來的江允哲總監!你接下去要好好配合江總工作!”又轉向江允哲,微笑道:“江總,這是我和你說過的小秦,前麵的工作都是她負責的。”

江允哲的笑容和煦得像春風一樣:“我知道。王總放心。”

等等,之前MOR發過資料,說要來的人不是一個胖乎乎的美國人嗎,為什麽轉瞬之間變成了她的初戀?秦熹咬著牙不做聲。

“之前會上確實還有些情況沒有了解清楚。所以,”江允哲轉過身來,探詢似的看著她,“秦小姐能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嗎?”

她不能說行,因為她老是被他牽著鼻子走。她也不能說不行,王樹成威嚴的眼光看著她。她還在猶豫,江允哲走近她,伸過手來。她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然後就發現他拿走了她手裏的高跟鞋。她腦子有點發蒙,竟然沒來得及反對。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把她尚且完好的那隻鞋跟一扭,它竟然就順利地斷了。他把斷掉的鞋跟扔進垃圾桶,一雙平底鞋丟在她腳下,旁若無人地說:“現在沒問題了。”

他向王樹成幾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而她難以麵對這幾人驚訝而充滿怪異的眼神,不得不迅速穿上鞋,小跑著跟上了他。

於是幾分鍾後,他在辦公桌前翻著成疊的文件,對她說:“濕度相關的資料缺兩年,你那裏有嗎?”

“有的。”

“千嵐山南麓去年發生過一次山體滑坡,我需要調查報告。”

“昨天晚上我已經整理完了,一會兒就可以發你。”

他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像個機器。好在這些東西已經熟爛於心。她想不明白,為什麽就突然和江允哲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說話了。她疑心是夢。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扔下手中的筆,安靜地看著她。

這間全新的辦公室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曾經屬於他們的寂靜的教室。她喜歡看他好看的臉。此刻這張臉褪去年少的青澀,多了一分持重,卻仍舊能在一瞬間占據她的全部心神。然而這一次的凝望僅僅隻有兩秒鍾。她站了起來。

“對不起,今天的會議我缺席了。需要的東西我會發給你。”

她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讓她不堪負荷。

“我知道,你去看了你媽媽。”他忽然說,“要趕上下午兩點的會,最晚十點半就要離開那個墓園。其實你十點鍾就到了,隻是舍不得走。”

她咬牙:“你今天去看了我媽媽?”她又想起來,“那束百合也是你放的?”

“我見到你了。隻是……”他微微低頭。隻是什麽呢?隻是太遠的時光,已經不敢伸出手去觸碰嗎?

她笑了,帶著嘲諷:“隻可惜被我扔了,我以為是你姐姐放的。”

他眼裏有一抹被刺痛的光,不過一閃而逝,立即恢複不在意的淡然:“小熹,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這樣,沒有變。”

她當然沒有變,否則不會一見到他,就失去了一貫的自持。她不清楚,看見眼前這個人的時候,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沒有辦法去想這些,隻能帶著冷漠的神情,轉身離開。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在討論江允哲。

“新來的CDO好帥哦,我的心都要化啦。他好像玉澤演……”小陸在發花癡。

“是啊是啊,MOR派他來真的好良心。”小藍這樣附和。大家都笑了。

秦熹不知道玉澤演是誰,她隻是想起來,高一的時候,他在班上做完自我介紹,也是這樣惹起花癡聲一片。事隔多年,她從對他花癡的眾多少女之一,變成了在一旁冷冷旁觀的人。

辦公室裏的空調很涼,她覺得之前扭傷的腳在隱隱作痛。

和江允哲有關的日子,似乎就是特別容易扭傷腳。她和他第一次約會,偷偷穿了媽媽暗紅色的高跟鞋去,結果踩到下水道井蓋,鞋跟斷掉不說,整個腳踝都腫了起來。

她坐在花壇邊上大哭,他要帶她去醫院,她死都不肯。比起腳踝火辣辣的疼痛來說,她對於初次約會被這種方式毀掉的憤恨和羞惱占了更大的上風。

他哄了她許久,最後去買了一杯奶昔,她才破涕為笑。然後他背她回家,一直背到她家樓下。

很久以後,秦熹才知道,那杯28塊的奶昔是江允哲兩周的生活費。為此他那十來天每天都隻吃一個饅頭。那時候江允珍還是紡織廠的一個女工,他們生活拮據。江允哲從小就很體諒他姐姐,從來沒有多要過一分錢。

她有無數次祈禱他還活著,可是當他真的出現,她就在樓道裏麵出了糗,在這樣人聲喧雜的辦公室裏茫然不知所措。

她這些年奮力地想要忘了他。忘了她的父親秦正權,和他的姐姐江允珍。可她還是忘不了,他站在他姐姐身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不管她如何地想要伸出手去,卻永遠也夠不到。

電話鈴響,讓她回過神來,是周佳璐。

她突然清楚地知道,十年已經過去,她有了自己的全新的生活和圈子,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

她接了電話,周佳璐約她吃晚飯,用歡快的聲音說:“日本料理,我請客。”

秦熹收拾心情,晚上去了那個日式餐廳,在榻榻米上剛坐下來,周佳璐就問:“哎呀你今天是不是見過MOR的江允哲了?快給我講講這個人。”

秦熹喝著茶差點嗆到,咳了兩聲,才笑道:“怎麽回事,你也和我們公司那些小姑娘一樣中了邪了?”

“什麽啊,還不是有采訪任務。”周佳璐撇撇嘴,“你知道,你們這次的合作是市裏的重點項目,上麵那些老頭子盯得可緊了。”

秦熹說:“那也沒必要那麽急嘛,他才第一天上任,你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

“還真不是我急。”周佳璐歎氣,“不是有傳聞說MOR要開拓亞洲市場嗎?江允哲既然是最早來到國內的,到時候很有可能也就是MOR的亞太地區負責人。所以我們台非要第一時間做一期他的專題,一方麵給你們的項目增點聲勢,一方麵他過陣子就沒那麽容易約采訪了。”

“你怎麽不問周老師?他是分管這一塊兒的,對那個人的了解應該比我清楚吧。”

“我爸忙成那樣,哪有空理我呀。”這時菜上來了,周佳璐開始對付刺身,“再說了,幹巴巴的資料我又不是沒有。做人物節目嘛,主要就是要打聽點八卦……對了你剛才說你們公司小姑娘都被他迷上了?”

“也沒有那麽誇張。”秦熹慢慢撥著生魚片,“她們看個韓劇還要花癡半天呢。”

後來兩人就說了些別的事,有關江允哲的話題混說幾句便扯開了。作為一名敬業的電視主持人,周佳璐可以講的奇聞軼事很多,和她吃飯一向愉快。隻怪她實在太敬業了,因此快要吃完時,她又把包裏江允哲的資料抽出來看了一眼,然後一拍腦袋:“對啦!小熹我為什麽要找你呢,因為你和江允哲是高中校友啊。你們還是同屆的對不對?聽說他高中就很優秀,你就沒聽說點他的什麽事嗎?隨便是啥,我存點素材就好。”

“那時候,我倒真是認識他。”不知道是不是生食吃多了的緣故,秦熹覺得胃裏頭一股寒氣往上躥,她不由自主地說:“你知道江允哲是怎麽出國的嗎?”她頓了頓,“那時候,我們高中隻有一個出國的名額,本來是給了他的女朋友的,但是他去找了校長,說學校應該公平選拔,擇優錄取。於是學校沒有辦法,隻好給他們兩個人安排了一場考試。”

“哇,這麽說,江允哲出國的機會是從他女朋友那裏搶來的咯?”周佳璐兩眼放光。

秦熹沒答,隻是說,“當時他是很有希望上清華的,但卻放棄了高考來爭這個留學名額。”

“真的嗎?這麽搞風險很大吧,他到底有多想出國啊。”周佳璐感歎。

秦熹發現自己原來還沒忘。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天氣已經很熱了。教室裏麵沒有空調,隻有老式吊扇在吱呀呀地轉著,悶熱得像個蒸籠。整個教室空****的像一間已散場的劇院。那場考試隻有他們兩個人,名義上的監考老師早就躲出去透氣去了。題目很難,她的整個高中生涯沒有見過這麽難的題目,看都看不懂。她急得哭了,眼淚和汗水一起滾落在試卷上,襦濕了紙張。她淚眼朦朧地看去,江允哲在奮筆疾書。他的身影在晃動的淚水背後,輪廓扭曲,模糊而遙遠。

考試結束後,兩個人在操場上,她說:“江允哲,我恨你。”

她的聲音並不大,也沒有半分聲嘶力竭的氣勢,仿佛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他說:“秦熹,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沒辦法讓你不恨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秦熹說:“你們已經奪走了我的全部,你連最後一點希望都不肯給我。”

江允哲好看的鼻子皺了起來,他喃喃道:“是,我知道你再也不想看到我。所以你才要走。那就讓我走吧,再也不在你麵前出現。好不好?”

不知為何她突然崩潰,蹲下身再次放聲大哭起來。

那段日子她哭了許多許多次,每次他總會用力地抱住她。雖然那種擁抱讓她更加的痛。但這次沒有。他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她的頭發,但最終隻是悄然無聲地從她身邊走過。

秦熹回到家,發現樓道裏麵燈光大亮。她住的是公司的公寓,條件很好,但符合標準能住進來的人並不多。她對麵那一戶門大開著,兩名搬運工正試圖把一個大箱子搬進去。總裁辦公室的小李正在一旁指揮:“慢點慢點,小心磕著。”

秦熹走過去:“咦,李助理,這是……你要搬來?”

“怎麽可能?”小李笑道,朝秦熹擠擠眼,“秦小姐,你有福氣咯,小陸她們要羨慕死你。”

江允哲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他穿了件藍色T恤,袖子挽到一半,臉上有一層薄汗。他的眉眼和高中時其實沒什麽變化,此時裝束不似上午那般正式,整個人像又變成了一個少年。

江允哲坐在沙發上看姐姐泡茶。

紫砂的茶具,不辭煩瑣地衝了好幾道,終於茶水徐徐倒入茶杯中,飄起隱約香氣。姐姐的手很漂亮,十指修長,膚色潤白,和他印象中有很大的區別。看來她這十年過得很不錯,連一雙本來粗糙的手都保養得這麽水潤。

“都是你姐夫愛喝茶,逼得我去學,現在我也算是半個茶藝師了。”姐姐的語氣裏有一絲嬌憨的得意。

江允哲笑了笑,順著她說:“姐那麽聰明,學什麽不快?”

“就是。”江允珍拿起一盞茶,遞給秦正權,“不過我這胃哪敢喝呀,伺候他罷了。”

秦正權笑嗬嗬地品了一口,很是享受的模樣,投向江允珍的目光滿是溫柔。看來他們確實是很恩愛的。

江允哲將一盞茶一口飲盡,不像品茶,倒像喝酒。可是明明不是酒,為什麽卻有一種辛辣?他想說點什麽,可是多年不見姐姐了,真的是生疏了。哪怕不想承認,那條鴻溝也是真切地存在著。

“哎呀差點忘了我燉的雞!”江允珍叫起來,急急忙忙站起來去了廚房。

客廳裏麵隻剩下兩個男人,靜得隻有風吹動窗簾的聲音。江允哲一眼都不看秦正權,擺弄著茶盞一言不發,秦正權躊躇了一下,終於說:“允哲,我沒想到你去了思立方。”

“公司的安排而已。”

“我知道,可是小熹……”

秦正權提到女兒的名字便中斷了,不再說下去。江允哲反倒笑了:“你想說什麽?”

“允哲,我想求你件事。”秦正權開口之前十分猶豫,話說出來卻露出一種急切,“你別招惹小熹了吧。她這些年過得很安穩,我不想她再……”

江允哲冷冷打斷他的話:“你有什麽資格?”

秦正權張開嘴,好像吐出一兩個音節,又都吞了回去。這時江允珍在廚房裏叫:“好了好了,雞湯好了。正權來搭把手。”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也是其樂融融。江允珍做菜手藝很好,而且今天她高興,手腳分外麻利,不一會兒就整出一大桌子菜。她真的好久沒有這麽高興了,十年了,弟弟終於回來,而且年輕有為,人人豔羨。這桌子上坐著她深愛的丈夫,疼愛的弟弟,哪裏還有不滿足?

“姐做的湯還是那麽好喝。”江允哲微微地笑,“我在外麵這麽多年,最想念的就是這一口湯了。”

江允珍越加心花怒放。三個人吃完了晚飯,江允哲說:“一會兒公司的人會來接我,他們把我的住處安排好了。”

“和你說過在家裏住了!”江允珍叫了起來,“這麽大的房子,我們肯定不在你工作時打擾你的,你……”

“不用了。姐姐,我會經常過來看你的。”

江允哲笑容沒有變,語氣卻是篤定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也沒有解釋什麽,語氣裏是一種客氣的疏離。江允珍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他不是那個攥著她的衣角,凡事都聽她意見的小孩子了。

他長大了,而且固執。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主見,十年前就是。她竟然忘了。

江允珍鼻子一酸,趕緊背過臉去。江允哲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站起來輕輕擁抱了她一下,然後穿好大衣,出門。

李助理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他上了車。沒多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他看到一個瑞士的號碼。接通,對麵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江,怎麽樣,中國還好玩嗎?”

“你又是剛醒?”江允哲笑,“中國很好玩,滿大街都是你喜歡的漂亮女孩子,你要不要來玩?”

“別耍我,你以為我不是中國人?”那頭叫道,“算了,我才沒興趣回去。就是問問你的情況如何了。”

“一切都好。”

“那瑪莎的事呢?有眉目了嗎?”

“我已經托人開始打聽了。”江允哲道,“不過還沒有消息。我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甚至連她自己的名字都無法確定。雷,你能不能從瑪莎那裏多問些東西出來?”

雷苦笑:“怎麽問她都不肯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大衛會再留心的。她的情況不太好,你也抓緊。”

“我明白。”

收了線,不久便到了公司公寓的樓下。李助理辦事十分周全,完全不用他動手,便指揮著人把幾件行李搬放妥當。江允哲在屋子裏麵,就聽見李助理和秦熹說話。

她就住在對門,這他是知道的。他默默地聽她的聲音,嘴角牽出一絲笑意。

然後他拉開了門。

秦熹看見他的時候,簡直像一隻受驚的鹿。李助理問他:“江總,還有什麽要我們幫忙的嗎?”

“沒有。今天真是辛苦你們了。”

一句話的時間,他看著她落荒而逃。

終於李助理他們走了。江允哲自己又收拾了一番,覺得對新家基本滿意,才打開門,走到秦熹的門前。

他將手掌覆上門,仿佛可以穿透門扉,穿透時光,真切地觸摸到她。多久了呢?他有點忘了。可是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才又回到這裏。他想著她的樣子,微微出神。沒防備那扇門竟然猛地打開。

秦熹站在門內,瞪圓了眼睛盯著他。她穿了一身寬大的碎花睡衣,波浪般的頭發束成兩個蓬鬆的辮子,幾乎像個洋娃娃。他還沒有機會仔細看她。白天的她看上去是精明幹練的職業女性,可是此刻,她咬著唇,手足無措的模樣,令人懷疑是不是時間從來沒有流逝。

她在盡力維持自己的淡定。可是隻有深受困擾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緊咬嘴唇,比如數學題做不出來,或者麵對江允珍……

最後還是她先開口。她啞著聲音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江允哲說:“我想借個水杯。李助理什麽都安排了,就是忘了這個。”

秦熹深吸一口氣,冷冷道:“請你不要進來。”說著便飛快地轉身而去。

沒過一分鍾,她把一個水杯遞到他手裏,低聲道:“好了,你回去吧。”

她的聲音裏有一絲懇求的意味。他還想說什麽,終究是不忍心。可是,他的心底還是燃起一團小小的喜悅的火苗。不為別的,隻為他又回到了這裏。

第二天公司酒會,要給江允哲接風洗塵。

雖然是思立方舉辦的酒會,但周邊相關企業,甚至市政府都會有人來。幾乎也是非正式地宣布千嵐山項目的啟動。

要不要去?

秦熹想逃,可是逃了一次又怎麽樣?他在公司裏,終究是繞不過去。

中午的時候,周師母打來電話。

“小秦啊,我給你織了一條圍巾,我讓周老師給你帶過去。我怕他忘了,今晚你見著他自己記得找他拿。”

周老師和師母一直感情特別好,人也特別好。現在周老師已經是一名副市長了,師母還是隨意使喚他幹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周佳璐總是恨鐵不成鋼地說:“哎我媽那個人,不管我爸是大學教授還是市長,她都以為他還是鄉下中學的數學老師呢。”

秦熹十分羨慕。她總覺得周師母和母親是同一種女人,可惜際遇天差地別。周師母也確實像親媽一樣疼她,如果那幾年沒有周家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挺過來。

晚上,五星酒店的會廳,富麗堂皇,是場西式酒會,一看就不是能吃飽的地兒。江允哲是世界中心,秦熹就找了個角落貓著,專心吃甜點。

結果周老師還是把她叫過去了,指著幾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總”。秦熹禮貌問好,保持微笑。周鍾景一直希望她能幹出一番事業,因為她是他最後帶的那幾屆學生裏最好的,因此每逢這種場合,對她總是不遺餘力地提攜,可惜她自己不思進取,並不擅長應酬。

周鍾景轉頭去和別人說話,撂下她在這裏和這幾個“總”待著,脫不開身。那她也隻好打起精神應付,說點業界八卦倒也把他們哄得開心。後來一位李總舉起杯子說:“來,秦小姐,咱們喝一杯。”

其餘幾個人也說:“對,秦小姐年輕有為,連周副市長都這麽看重,今天我們一定要喝一杯。”

秦熹手裏拿著的是半杯葡萄酒,度數不高。心裏卻還是在叫苦。

她的酒量十分之淺。每逢非喝不可的場合,都是潰不成軍。這也是她為什麽特別怯於應酬的原因之一。隻是這幾位“總”是周老師特意抽出時間來給她介紹的,怎麽也不能駁了麵子,“不會喝酒”這句話,無論如何是說不出來的。

她正遲疑,旁邊傳來一聲招呼:“嗬,李總,您在這兒,這幾位是……”

江允哲從旁邊冒出來,麵帶微笑。他今天是光環下的人物,自然沒有人不認識他。他一出現,那幾人仿佛受寵若驚,他們拋下秦熹轉向江允哲,李總道:“對對,江總我替你介紹一下……”

秦熹的笑容仍然掛在臉上。她想起來,高二的時候,有一回和江允哲一起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宴會。那個壽星叫什麽她有點忘了……隻記得大家都叫她小麗。當時她是班上家境最好的,那年她生日請了全班人吃飯。

那一天男生坐一桌女生坐一桌,到了後半程,小麗讓把果汁飲料都撤了,叫上來兩大瓶紅酒,要同秦熹拚酒。

小麗是個爽利潑辣的姑娘,成績不好,卻是班上的大姐大。她把紅酒倒在盛湯的碗裏,一條腿踩在椅子上,拉開架勢,十分豪邁。

秦熹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成為目標的,又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小麗她們的陰謀。因為後來她聽說,由於她搞定了江允哲,因此小麗很長時間都看她不順眼。隻是當時她懵懂無知,對這些暗地裏曲裏拐彎的心思全然沒有察覺。她隻是看著碗裏那兩汪暗紅的酒液就覺得頭暈。她笑著推脫,以為大家也是開玩笑,但是旁邊女生的哄笑和譏笑變得半真半假,小麗挑釁的眼神裏透出的鄙夷也越來越多。她心一橫,想,喝就喝,反正大不了讓江允哲背回去……

“我替她喝。”江允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秦熹瞬間被全體女生嫉妒的目光殺死。

小麗兩眼放光。江允哲當時是全校傳奇,每次考試成績秒殺所有人,長得又有如偶像劇裏的男主角,是女生們津津樂道的對象。隻是他待人一向彬彬有禮,卻和誰都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次能來參加生日宴,小麗已覺得有了莫大的麵子。再和江允哲對酒?說出去至少可以吹噓一個學期。

於是他們就開始喝了起來。男生們也都圍過來,感覺像上演一場高二三班的年度大戲。他們喝了一碗又一碗,後來秦熹害怕起來,小麗的眼睛都紅了,江允哲倒一直麵不改色。不知道他們最後到底喝了多少,散掉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她和江允哲一起出來,月懸中天,零零落落的星星在頭上眨著眼睛。

沒走多久,江允哲俯在路邊吐了起來。

秦熹嚇壞了,隻會連聲說:“允哲,允哲你怎麽樣?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他雖然吐得厲害,但神智十分清醒,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別擔心,酒都吐光了。”

他的側臉在月光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兩頰因為喝酒透著微紅,目光帶著一點幹淨的羞澀,完全不是醉酒的模樣。秦熹看得呆住了,她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笑著跑遠。路燈下麵的笑聲都是幸福的。

江允哲和那幾位老總熱絡地聊著天,秦熹在一旁發怔。往事像個影子纏繞著,如影隨形,令人心灰。忽然有人記起她來,向她舉杯道:“思立方有江總和秦小姐這樣的青年才俊,實在是叫人羨慕啊。”

本來隻是一句客氣話,可不知怎麽,一股勁兒湧了上來,秦熹點頭含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在這種場合,一個女人願意喝酒,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她和之前認識那批人挨個喝了一遍。一開始還舌燦蓮花,說得他們眉開眼笑,後來不知喝了多少,都辨不清他們的身份。她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強壓著十分辛苦。可從頭到腳都在飄來**去,好像整個人是片漂在水裏的浮萍。

江允哲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再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整個會場吵吵嚷嚷使人生厭。她強撐住了,不讓自己倒下去。

散場了,她哆哆嗦嗦地去停車場取車。一把鑰匙放在手裏倒騰了半天,就是打不開車門。這時候江允哲在身後說:“秦熹,你喝了酒,不能開車。我送你回去。”

秦熹定了定神,微笑說:“對哦,謝謝江總,我出去打車就好。”

她從地下停車場走出去,外麵燈景璀璨。被風一吹,她覺得冷。沒有回頭也知道江允哲開了車慢慢跟在後麵。她看著前麵的樹木啊燈箱啊全都歪歪扭扭,路人也如同鬼影。她隻盼江允哲能趕緊走掉,好讓她能停下來喘口氣。可他就是不走,不遠不近地跟著,讓她很想回頭大罵。

最後她還是沒有堅持住,扶住一棵大樹就嘔吐起來,連整個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本來她還有力氣走路,吐了之後連站都站不起來,想到身後還有一個江允哲,她就越來越難過。她總是在他麵前丟人,都過了十年了,還是這樣。

紙巾遞過來,還有檸檬汁,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變出來的。她不接,他也不理會,拿著紙給她擦拭,檸檬汁也灌下去幾口。靜了一會兒,她覺得好些了,終於啞著嗓子說:“江允哲,你能不能別理我?”

江允哲果然沒搭理她,一言不發就把她拖上車。她實在沒有力氣掙紮了,蜷在後座,隻想昏過去。

到了家裏,江允哲把她丟在圓沙發上,去衛生間擰毛巾。秦熹拚死爬起來攔住他,她喃喃說:“請你出去,算我求你了,成嗎?”

他看著她說:“小熹,對不起。”

秦熹笑了起來:“怎麽了?江先生,你剛剛回國,是我的頂頭上司,又有什麽能對不起我的?”

江允哲皺眉:“小熹,你別這樣。”他頓了頓,“有些事情畢竟過去了。”

“是啊,過去了。好多事我都忘了。”她笑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可是我沒有媽媽了。這是個事實,誰也沒有辦法忘記,你說是不是?我媽媽死了,她死的時候,你是親眼看見的。她整個人碎在水泥地上,血濺了滿地,身體像一攤泥。這你也忘記了麽?”

他說:“我每天都在祈禱,你有一天可以不再用這個折磨自己。雖然這天還沒有來,但我會等。”

“等?等我有一天,能和我的繼母和平共處嗎?”她說著,抑製不住地冷笑起來,“你們江家的人怎麽都那麽無恥呢?你們奪走別人的東西,不但自己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還指望別人也能趕緊忘了。你覺得這可能嗎?”

他失神地把剛剛擰熱的毛巾交到她手上:“好好睡一覺吧,你今天喝太多了。”

秦熹指著門:“江允哲,你走,走啊!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們有任何關係,一點都不想。”

他終於離開了。

她胃裏一陣絞痛,撲到衛生間裏再次大吐起來。這回吐的都是些又酸又苦的水,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止也止不住。

他們完了,十年前就一刀兩斷了。為什麽還要繼續羈絆?這樣顛來倒去重複了無數遍的戲碼,到底演給誰看,她也不知道。明明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他們有過一段好時光。算起來兩年多,短又不短,長也不長。有可能一倏忽就過了,又仿佛能夠容納一生。

那時候他是每次考試都傲視群雄的驕子,她的成績也很不錯,更重要的是兩個人外表看著都十分令人賞心悅目,因此私下裏被稱為九中的金童玉女。為著這麽一個俗不可耐的頭銜,她洋洋得意了許久,沒人的時候,時不時地管他叫“金童”。

頭幾次他還強忍著,後來忍不住說:“別逼我叫你‘欲女’行麽?”

她沒想到這茬,氣得不理他。

那年頭,老師們的觀念剛剛開放一些,雖然不至於把早戀看作洪水猛獸,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但畢竟高中不許談戀愛是個全國性的原則問題,總的來說大家都是偷偷摸摸進行。他們是唯一在操場上牽著手走路也不會惹來老教師怒目而視的情侶。為什麽?隻因為他們在一起時日已久,而江允哲的成績永遠孤零零地高懸在空中。本著團結就是穩定,穩定大於一切的原則,隻要談戀愛不影響革命戰果,學校樂得不管,畢竟每個人都年輕過。

江允哲是學校的一塊寶,學生們對他欽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總的來說,重點中學這麽個小圈子,人們的觀念還是十分單純樸實的。像小麗那樣拿LV當書包的人雖然也風光鮮亮,擁躉者眾,但也仍然仰視著江允哲,唯恨求之不得。他是那幾年九中的發光中心,哪怕他父母雙亡,經濟拮據,穿著打補丁的毛衣。

秦熹見過那件毛衣不止一次,深藍的毛線上有著一塊同色的縫補上去的痕跡。說老實話不仔細看不太看得出來。但這毛衣他穿著顯小是真的,打一會兒籃球,跑兩圈,袖子就縮到肘部,顯得十分局促。但他從未掩飾,不管是短小的毛衣,還是上麵的補丁,他都當它們是平常物,顯露出來也十分坦然。

“是我姐姐補的。”有一次他看到秦熹注意到了,主動對她解釋說。

秦熹真心實意地說:“都看不出來。你姐姐手真巧……就像晴雯!”

她這個比喻其實不太禮貌,他也更加不是寶玉,但他還是高興起來。

“我姐姐什麽都會做,”他提起允珍總是充滿溫情,“我從小到大的毛衣都是她親手織的。”

秦熹發自內心地感激這位“什麽都會”的姐姐。江允哲出生不久便父母雙亡,是江允珍一個人把他帶大的。父母並沒有留下多少財產,江允珍早早輟學,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弟弟,把他養大,供他讀書,一年年捱過來,個中艱辛江允哲沒有細說過,秦熹也能想象得出來——同時她又知道自己可能永遠想象不出來。隻有他們姐弟兩人才能夠體會到這種相依為命的感情。她愛江允哲,她會在將來用很多很多的愛去彌補他失去的東西。她還會和江允哲一起愛江允珍。不管這包含幾分天真,那時她是誠心誠意這麽想的。

有一段時間她對素不相識的江允珍充滿感情,有感恩,也有好奇。她覺得,如果沒有允珍,那麽允哲沒辦法到她麵前來。或者她愛的這個帥氣的男孩子,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很想知道江允珍是什麽樣子。有一回家長會,她偷偷溜去了學校。隔著窗戶玻璃,她看見江允哲的座位上,有個穿白裙子的女生。她知道那是江允珍。她和允哲長得一樣標致,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皮膚嫩白,長發及腰,穿棉布裙子,眼睛裏還帶著一種純真,和他們的同學沒什麽兩樣。

但當她站起來同老師說話的時候,舉手投足間又透出一種這個年紀的女生絕沒有的韻致,令人由衷讚歎。

看到江允珍這麽美,秦熹心裏很高興。她沒有特別關注坐在後排的,自己的母親。李紹卿和其他中年人一樣,帶著歲月留下的世故,七嘴八舌地談論各自的子女。

秦熹的家長會一向是李紹卿參加,秦正權幾乎沒有來過,他實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