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時候,韓盛業打來電話,約秦熹吃飯。
“想吃什麽?火鍋?烤肉?還是石鍋飯?”他問。
“火鍋唄。餘記那家好久沒去了。”
韓盛業是東北人,喜歡粗疏的飯食。最初幾次他帶秦熹出去,也曾去過咖啡館西餐廳。在那樣的地方他總是拘謹,吃的也特別少。後來秦熹發現了,就說,我們去吃火鍋吧。韓盛業很高興,覺得她懂得為人著想。但實際上,吃飯的時候,誰也不會喜歡看著對麵的人對著食物文質彬彬。看著韓盛業放開手腳涮肉片兒,秦熹才覺得他是他,才會覺得自己也食欲大振。
但是無論如何,韓盛業算是形成了習慣。隔個兩周,或者三周,開著自己那台路虎來到這個城市,隻為和秦熹吃一頓飯。
他會講些他生意上的事,兩人也會討論點時事新聞。熱騰騰的飯館裏麵,聊一些熱熱鬧鬧的世俗事,那幾年她長時間待在設計室裏的冷意就會消散掉。
周佳璐曾經拷問她與韓盛業的關係,秦熹糾結了片刻,說:“我覺得他是我的哥哥吧。”看到周佳璐的表情變化,她又趕緊補充:“我知道這聽著虛偽,矯情,但是……”
周佳璐白了她一眼。“行了我可不管你們哥哥妹妹的,其實是我娘指使我來敲打你,她說離婚的男人不能碰,年紀那麽大,何況還有娃。你條件這麽好不能糟踐了自己,一定得找個家世清白,年輕英俊,才華橫溢……的好人。”
周師母特別熱衷於關心年輕一輩的婚戀大事,這是周佳璐最大的煩惱之一。但是秦熹連連點頭說:“放心吧,我和韓盛業沒有什麽的。”
“我隻是把我媽的話帶到,你緊張什麽。”周佳璐不以為然,“要我說,隻要兩個人感情好,離婚又算什麽?我媽就是老觀念,不要理她。”
周佳璐就是這樣敢愛敢恨。秦熹剛認識她那會兒,她剛上大學,還對愛情抱有美好向往。她對喜歡的男生,從來一往無前。可惜大學換了四個男朋友之後,幻想漸漸破滅,興許是有點灰心,興許是有所成長,總之工作之後對感情的事她謹慎多了。但也因此,加上她眼光又高,這幾年一直單身。她倒不急,可是她媽媽卻快要沉不住氣。
秦熹下班時,韓盛業已在樓下等她了。周末的餘記人滿為患,熙熙攘攘仿若菜市。但總有一個留給他們的空座。
韓盛業不愛包間,隻喜歡人聲鼎沸的大堂。他也有本事在他們常去的各個小店都訂下來這麽個位置。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旁邊人多,我心裏才踏實。”有一天他帶上七八成的醉意這樣對她說,“嗬,秦熹,我願意看見你,可要是和你單獨在一起,我又心虛。說出來你是不是要笑話我了?”
那一刻秦熹覺得他滿懷落寞。這樣確實不好,她那段時間就常想。於是趁此機會她輕聲說:“韓哥,要不我們以後別見麵了吧。”
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隻見他俯在桌上睡了過去。
後來韓盛業每每找來,秦熹想再提這話,但總是在喉間滾了幾滾,最終卻說不出來。漸漸地她認命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也很寂寞。舍不得放開一點點的溫暖。
和韓盛業在一起,鮮辣的菜肴,滾燙的湯汁吞下肚去,自然而然就覺得身心飽足,人生喜樂。那麽就這樣,也許也不算什麽壞事。
她起初擔心自己會耽誤了他,不過漸漸釋懷。韓盛業一直在熱切誠懇地物色結婚對象,想給自己的女兒找個好媽媽。他這些年生意欣欣向榮,資產滾雪球般提升,就算帶著孩子,也有不少條件優越的女孩子趨之若鶩。可惜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這主要是因為,韓盛業的終身大事,並不完全是他自己說了算。
“本來上周我就想來的,可是正好約了一個姑娘見麵。”韓盛業說,“我姨媽介紹的,我覺得人挺好,可是我家小姑奶奶不同意。她說人家是桃花眼,一定生性風流,將來要給我戴綠帽子——你說說她小小年紀,什麽時候連相麵都會了,啊?她說是網上學的。氣死我了,就不該給她買什麽手機電腦。”
秦熹笑得連筷子都拿不住了。“她還是個孩子嘛,你較什麽真?”想了想又同情地說,“我看你已經夠挑剔的了,可是後麵還有一關,要嫁你實在太不容易,隻能盼著將來有一位女騎士,過五關斬六將,搞定你們韓氏父女。”
“都怪我把她寵壞了。”韓盛業隻會連聲說,“現在完全不知道拿這孩子怎麽辦才好。”
韓盛業很愛他女兒。早年剛做文教器材生意的時候,他栽過跟頭,一度把所有本錢賠光,無法周轉,幾乎傾家**產。他前妻就是那時候跑掉的。
他們並沒離婚,隻不過她卷了家裏僅有的幾千塊錢,從此杳無音信,隻給他留下繈褓裏嗷嗷待哺的女兒。最初他連買奶粉的錢都沒有,隻靠從早點攤子上討來的米湯糊糊養活孩子。他覺得虧欠女兒良多,這幾年日子好過了,便越發寵溺,直至把她養成尖牙利齒的小公主。
今天韓盛業很高興。據說剛剛談成了一個重要合同。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會兒。餘記火鍋的大堂裏掛著一台電視,其實根本沒有人看,但它仍然兢兢業業,上麵新聞娛樂,輪番播映。吃掉最後一盤羊肉,臨近結束時,秦熹瞥了一眼電視。
上麵在放一個省台的節目。周佳璐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鏡頭一轉,江允哲便成了主角。他穿了一身米色的休閑西裝,很隨意地靠在沙發上,有種率性的時尚,又透著學者似的風雅。店裏頭人聲嘈雜,他們在講什麽,秦熹聽不太清。她隻是低下頭,想喝口果汁,但卻拿了一旁的一罐啤酒。
韓盛業說:“你從來不喝啤酒。”
她發現自己拿錯了,把易拉罐放在桌子上,掩飾地笑笑。
韓盛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抬頭看電視。過了兩三分鍾,他反應過來了:“這不是……這不是那個誰嗎?”
秦熹故意歪頭問:“誰?”
“就是,就是當年打了我一拳的那小子。”韓盛業想了半天終於說,“他居然回來了啊。”
“嗯。”
韓盛業有點出神地回想了一會兒,笑道:“我這人就是記仇,他當年到底為什麽那麽氣急敗壞我都忘了,隻記得他拳頭挺狠,我這隻眼睛差點廢了。”
秦熹有點愧疚:“是我不好。”
“和你有什麽關係,我隻記在他頭上。”韓盛業大笑,“回頭有機會再找他算賬。”
秦熹也笑了,但不說話。韓盛業頓了一下,反而認真道,“他回來就好,不然這些年,因為我沽名釣譽害了個年輕人,心裏還真過不去。”
聽他這麽說秦熹有點難過。她說:“那並不是你的錯。是學校的問題。實在要說,也是我造成的。”
“說什麽呢?”韓盛業摸摸她的頭發,“他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看上去還挺春風得意的——幸虧他回來了,不然隻怕你真忘不了他。”
韓盛業這話說得一針見血。和他分別後,秦熹一直在想,江允哲沒有回來,自己也許真的無法釋懷。他現在回來了,算是給她一個放下他的機會。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嗎?
她回家,在樓下,看見他的窗口暗著。她想了想,掉頭回了公司。
整棟樓的燈都關得差不多了,她摸黑上去,果然,他還在辦公室裏。
他們打算做的項目已是箭在弦上,三個月內定方案,各方通過後就要開始動工。這三個月是他們策劃部最緊張的時候。他剛上任不久,需要熟悉的東西也很多,因此每日獨自加班到深夜。
她站在黑暗裏,隻有外邊的一點光線透進來,清冷的,寡淡的,照見她自己的影子。她和他一牆之隔,其實又相隔千山萬水。除卻咫尺天涯,再想不出其他形容。
秦熹站在江允哲的辦公室外麵,放縱了自己,想象他專心致誌的樣子。她一直覺得他認真的時候最好看,以前每次一起自習,總是他認真做題,她偷偷看著他犯花癡。
有時他發現了她沒有好好複習,總在偷懶,也會吼她。不過她根本不怕,用手抓住他的兩隻耳朵:“就不做題就不做,數學還有兩本卷子,你的給我抄呀。”
江允哲對此非常無奈。不過她任性歸任性,為了趕上他的步伐,她其實也是非常努力的。當年她化學最糟糕,為此她高二的時候特意去上補習班,成績突飛猛進,她也對化學產生濃厚興趣。
但有些事情其實不用多好的功課就能明白。比如氰化物是最致命的劇毒物之一。隻要一丁點的分量就可以毒死一匹馬。
曾經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失去了整個世界,那個時間點上,又恰恰能夠接觸到這個化學製劑,於是偷了一點出來,一心想要玉石俱焚。
她把毒藥倒進紅酒裏,舉起瓶來又放下,內心糾結萬分,總是下不了狠心去喝,隻好看著它一直哭。
大概有一個時刻她是真心想死的。可到最後也沒有死成。
隻因為江允哲打了個電話,她就滿懷希望顛顛地找他去了。她相信他會給她一個未來,其實他當時也確實許諾了她一個未來。她曾經懷抱著那樣美好的期許,覺得不管發生什麽,隻要兩個人的心在一處,就不會被分開。
可惜終於還是粉身碎骨。
秦熹又趁黑悄悄摸下樓去。
這十年來,她確實也有很長時間不曾想起他。畢竟日子總要向前流轉,很多時候她也真以為自己忘了。然而當他再次出現,記憶裏零碎的細節又像雨後的雜草般瘋狂滋長,無處不在,仿佛每一次呼吸裏都會冒出他的影子。她壓製不了,因此在這黑夜裏的一個時刻,也縱容了自己去回憶,去用思念撫摸過他的輪廓。但是僅此而已。她用盡對他的殘留的愛,能夠做到的隻有這些。
周一一到辦公室,小陸就撲上來,告訴秦熹她榮升總監助理。“這是全公司女職員夢寐以求的職位啊,秦熹姐,你一定得好好把握機會!”
小陸又是兩眼冒心又是摩拳擦掌,搞的好像自己就要上陣去攻略男神。
對這個決定,秦熹其實早有準備。中午她悄悄地去總裁辦公室堵老總,還真讓她堵著了。
她要求不做江允哲的助理,老總一開始沒當一回事,直說:“別鬧別鬧,對千嵐山這個項目方方麵麵都了解的,除了你還有誰?”
“小陸一直跟我一起跑這個項目的,她也可以勝任。”
“不行的,她沒有你穩重,我不放心。”王樹成行將謝頂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又說了幾個回合,王樹成不肯鬆口,已經露出嫌隙之色。秦熹隻好從包裏取出準備好的辭呈遞了過去。
王樹成認真了點,但語氣裏更多的是惱怒。“辭職?秦熹,你這是要威脅誰?你到底要幹嗎?我印象裏你不是這種人。”
王樹成是周鍾景的老同學,這幾年對她多有照顧,她這時候撂挑子,沒個有力理由是萬萬交代不過去的。她早知道會這樣。她笑著說:“王總,我直說吧。江允哲是我的前男友,見了麵總是尷尬,這個助理的位置,我真的做不來。”
王樹成終於目瞪口呆。他想起第一天在電梯口的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簡直是……”他連連搖頭,末了他說:“你回去想想,我這邊物色下別人。你知道,離了你還真不太好辦。”
秦熹鬆了口氣。正要離開,王樹成又叫住她:“秦熹,你知不知道最近市政府在換屆?”
秦熹一愣,搖搖頭又點了點頭。要說換屆的事,電視上天天在播,隻是她沒在意而已。老總揮揮手,算是放她走了。
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她其實明白,王樹成也是聰明人,點到為止,再也沒多說別的。
但她突然就糾結了。
她回辦公室沒糾結多久,周鍾景打了電話來,問她有關千嵐山項目的一些事情。他一直關心這項目,零碎的東西懶得去找下麵的人,都隻來問她。秦熹一一答了,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周老師,最近換屆,您那邊都順利嗎?”
“咦,怎麽連你也關心起這個來了?”周鍾景爽朗地笑著,“一切都好,隻要你們千嵐山這個項目別給我出什麽亂子,我這個副市長還是能坐安穩的嘛。”
這隻是一句玩笑話,她也懂的。但就是心裏翻來覆去地過不去。她聽周佳璐說過,千嵐山這項目是周鍾景一力支持的,領導班子裏不以為然的人並不少。周老師頭些年一直在高校,真正從政也就這幾年的事,他需要拿得出手的政績,現下就指望著千嵐山這邊的成果。
這當然和她秦熹沒有什麽關係。但是周家有恩於她。剛上大學的那會兒,由於不肯花秦正權的錢,她生活窘迫。為了賺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她兼了好幾份工。其中包括打掃學校的一間實驗室。有一回,她提了一大桶水上樓,腳底下又濕又滑,走了幾級台階便滾了下去。
還好不高,沒出大事。隻是水灑了,膝蓋磕到了,她狼狽不堪。隻聽有人在一旁連聲說:“同學你怎麽樣?你受傷了,快去校醫院吧。”
她認出來那是教他們城規原理的周鍾景老師。她趕緊道謝,麵帶微笑,仿佛摔壞的腿不是自己的。
後來她還是重新打水,咬牙把該拖的都拖完了,回到寢室才覺得膝蓋痛得發抖,卷起褲腿一看青腫了一大塊。
她還在想著接下去幾天的課怎麽辦,周佳璐出現在她麵前,有如從天而降的女神,給她送來跌打藥水,攙著她去上課吃飯。
其實那時她和周佳璐完全素昧平生,頂多知道她是隔壁新聞係的係花,如此而已。後來漸漸才知道她就是周老師的女兒,秦熹受寵若驚。周佳璐說:“你摔傷了腿還堅持打掃完實驗室,我爸都看在眼裏。你以為我為什麽能給你送藥?還不是我爸吩咐的。我以為哪個貌比天仙的女生連我爸那樣硬心腸的人都能心疼呢,沒想到是你這樣的傻妞。”
她說這話時還不忘往秦熹臉上捏一把,秦熹打她她就舉起枕頭擋,兩人笑成一團。
周佳璐是她大學收獲的第一個朋友。那時候,她和高中的同學都斷了聯係,因為江允珍,身側流傳著可憎的風言風語。隻有周佳璐陽光般照亮一切。
當然歸根結底要感謝周鍾景老師。後來他們知道了她家裏的情況,周佳璐就常常帶她回家去。師母也特別疼她,各種家常吃食,換季添置的衣物,哪件都準備得和周佳璐一色一樣,逢年過節喊她到家裏,真把她當自家女兒養。周鍾景雖然平時不說什麽,但大二就讓她進了設計院,學業上更是傾心相授,她工作了,也還是用自己的羽翼護著……偶爾她在周家也會有種幻覺,好像那就是她的幸福家庭,從來不曾破碎。
這樣子想了半天,有人來問她搬辦公室要不要幫忙,終究沒有拒絕。她稀裏糊塗地拿著自己的東西,就搬去了江允哲那間大辦公室外麵的小套間裏。
江允哲在裏麵埋頭工作,並不在意外麵發生什麽。等她把一切暫且安頓好,他對她說:“給我泡杯咖啡,謝謝。”
她去給他泡了杯速溶咖啡。她想起來他不喜歡加糖,倒不是因為他愛喝苦的,而是咖啡於他,提神是首要功能,他說越苦的越容易刺激得人清醒。尤其到了高三,不是熬到深夜,哪裏還能獨占鼇頭。
他喝了一口,微微皺了下眉,說:“以後還是加糖吧。”
“過去你不愛加糖,我以為……”說到這裏她飛快打住,改口道:“我知道了,下次加糖。”
“秦熹,”江允哲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她,“我想,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他的目光幽深,仿佛有許多話未能出口。他明明什麽動作也沒有,她卻受驚似的退後兩步。待她站定,心頭亂跳的那點悸動已經熄了,打定了主意,她便笑了起來。
“江總,我把話說在前麵,”她口齒清晰地說,“我現在是你的助理,工作上的事,我自然會盡心盡責。但我希望我們保持純粹的工作關係。不要把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中來。”
江允哲目光灼灼:“不用你提醒。我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他們在工作上很快就找到默契。各種會議,各方溝通,落到圖紙上可能就是小小彩色的一塊。但這圖景在他手下飛速生長起來。不過他們確實沒有再談論過任何工作以外的事了。
千嵐山的項目定下了,她就離開。她打定了主意,辭職也在所不惜。
也許時過境遷,一切可以輕輕揭過,她也曾這樣奢望著。可是她做不到,她自己心裏清楚。她深恨自己的不堪一擊,隻有逃離。而造就這個局麵隻有一個原因。
她還愛他。
愛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經過這十年,她好像都忘了。她用盡全力去拔除心裏的這一根毒刺,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可是在他出現的那一瞬間,她才發現自以為是的平靜是一種癡心妄想。曾經經曆過的愛和痛統統卷土重來,排山倒海,毫不容情。
也許不應該,也許是她太卑微。可她沒有力氣去掙紮了。努力了十年去忘記,既然做不到,不如承認,不如接受。不要費力去消除,也不要去觸碰,躲開是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
因此她一麵盡力輔佐他的工作,一麵盡量把需要留意的事教小陸了解清楚。她若走了,她這個位置總得有人接手。是不是小陸不知道,但那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
過了兩周,江允哲提出要去千嵐山看看。
其實在他來之前,對千嵐山的考察就已經完成了。前期資料裏麵,有對地形、地貌、植被、水源的詳細記錄,甚至是三維模擬圖。但是他既然開口,大家就得行動起來。聯係了千嵐鎮政府,周末一行人便浩浩****過去了。
大多數人把這當成一次輕鬆的郊遊。事實也是這樣。鎮子上的人帶他們在山腳下轉了幾圈,便回鎮子上最好的酒店請他們吃飯。中間江允哲問了一句下午能不能進山去,負責接待的人麵露難色,他便沒有堅持。一時間算是賓主盡歡。
吃完飯鎮上還要安排他們泡溫泉,他推說有事要先離開,便出來了。
待他上了自己的車,發動車子開了差不多有一兩百米,才突然發現秦熹在後座冒了出來。
他驚得踩下刹車,差點撞到樹上。“你為什麽在這裏?”
秦熹睡眼蒙矓,還沒全醒,隻含混地說:“那個鄭主任非要叫我喝酒,我隻喝了一小口,誰知就這樣了。”
“那你怎麽不去酒店客房裏睡?”
後視鏡裏,他看見她臉色微紅,眼裏像含著一汪水,和她十八歲時候沒有一丁點區別。她慢慢坐直身體,漸漸清醒了,眼中便冷了下來,瞳仁深黑,換上一副職業化表情。
“我怕你自己一個人就跑了,在車上等你最安全。”她已經端莊坐正,“沒和你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我們走吧。”
他遲疑了一下:“你不要去了。”
“江總,”她這麽叫他,“你是要去工作的,我是你的助理,當然應該陪同。”
他不再堅持,重新發動了車子。
所以不久之後,他們就進了山。一進千嵐山,遮天蔽日的樹木讓初夏的空氣陰涼下來。先是沿著山腳小道開了一陣子,然後路沒了,他們就下車。江允哲從後備箱裏卸下來一個大背包,他背上之後像是一名合格的旅人。而秦熹兩手空空,穿著及膝的百褶裙,看上去十分寒磣。
“你什麽也沒有帶吧?”他問。
她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我哪裏知道你要偷偷進山?”
“那你怎麽知道到車上貓著?”
“你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你帶了這麽多東西,穿的又是運動服,這才想到的。”
她看見他盯著自己高跟皮涼鞋,瞪了他一眼,呼啦一下扯開自己大大的斜挎包,提出來一雙登山鞋。
他一下子顯得輕鬆好多,高興地說:“鞋子你倒帶了,這就好了。”
“當時回去換衣服是來不及了,隻能到門口隨便拿雙鞋子。”她換好鞋,把高跟鞋丟進他的後備箱裏。換上這鞋整個人都覺得爽利不少,“好啦,走吧。”
他想了想,從他那百寶袋裏抽出一根登山用的手杖給她。“用這個走起來會輕鬆些。”
他們就這樣出發了。到了山裏,才知道“千嵐”之名的含義。這山間終年霧氣繚繞,而腳下小路崎嶇。有時候有奮力可以通行的道路,有時候根本沒有,隻能撥開灌木叢勉強向前。這也是它多年來一直未經開發的原因之一。她絲質的裙子算是毀了。要是走在那前麵的換個人,她非要叫他賠一條裙子不可。可偏偏是他。
不好走的路段,他時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他的手心溫熱,手指有力。他們說的話不多,一直在聆聽細風拂葉,鳥語蟲鳴。
江允哲拿相機拍了許多照片,有些地方還錄了視頻。就連青草叢生雜亂無章的山麓,在他們看來都別有意趣。因為在他們的初步規劃裏,這裏會建成一個植物園。常見和罕見的植物品種會組成一個新天地。
他們討論了一會兒植物園的前景,秦熹忽然張開雙手,愉快地歎了口氣,說:“種什麽就不歸我們管了。要是我呀,就全部種上玫瑰,種滿所有的顏色和品種。”
這話是未經思索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她忽然後悔了。
她暗暗抬眼看了一眼江允哲,他神色如常,似乎並沒有多想,她想他大概是忘了。
她最喜歡的花是玫瑰,倒不是因為它的象征,而純粹是因為它外觀上的華美馥麗。俗是俗了點,但並不影響她看見它的喜悅。高二那年的情人節,他們走在街上,被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拉住了。
這個時間的花價格都十分嚇人,小小一支都要十幾塊。她那時已經知道他家境拮據,所以拉著他不讓買。他最後終於沒買,隻是低頭走著,有點悶悶的。
她安慰他說:“那個玫瑰一點都不好,要不了多久就謝了。”
“可是你喜歡。”
“我是喜歡,但我又不在乎這一天的這一支。”她走在街邊蹦蹦跳跳的,“以後呀,我可是要建一個花園,裏麵種滿玫瑰的。每到情人節,我就提一大籃子到街上去。”
江允哲說:“那你要變成賣花姑娘了。”
“不,我才不賣呢。”她轉身笑嘻嘻地看他,“我會送給每一個人,每一對情侶。玫瑰這麽美好的東西,每個人都應該擁有。”
他看著她說:“好,那我們將來就建一個大大的玫瑰花園。”
言猶在耳,人事已非。她略有失落,但亦坦然。這本來就是一句天馬行空般的玩笑話,轉頭就忘了。如果沒有因為離別而帶來的千百次回憶,興許她自己都不會記得,更不該提。
“這兒的植物園不能全種玫瑰,”他對於這樣一句傻話竟然認認真真地回應,“玫瑰應該生長在更遼闊的地方。”
她愣了愣,但他已經接著往前走了。她不再多想,趕緊跟上。
日暮時候,他們穿過一片林子,眼前豁然開朗。一條溪流在腳下潺潺而過,水裏一片片碎金般的流光,仿佛是夕陽揉碎了灑得滿天滿地。
“呀,清漣溪!”秦熹叫了出來。其實千嵐山的一草一木都在心裏記熟了,可是見到實景,那感覺還是不一樣。
江允哲眺望著溪流的那一頭,竟然說:“秦熹,我後悔接這個項目了。”
秦熹側過頭看他。他說:“這兒這麽完美,不應該人為破壞這種原始自然的美麗。”
他又犯癡了。她笑道:“江總,你不接,也會有別人接。市政府要讓這兒變成一塊財政收入,你們MOR又何嚐不是?在自己手裏反倒放心。”
“是啊,所以我要來看看。衛星圖上的東西畢竟是死的,親眼看見才能有感覺。”
這話他這段時間念叨過好多遍了。雖然他做的隻是總體的規劃設計,下麵細分方案並不需要插手,但總要親自來看看,才能對這案子有個真正的感性認識。但山裏行走不便,要是真的作為一項工作內容來做,未免又要拉一個大陣仗。所以午間他一提,鎮上的人沒答應,他也就作罷。他其實早就準備好了,自己來看一看。秦熹很清楚他的想法,她也是這樣想的。因此今日出門一看他的裝束就明白了。
隻是本來他想獨自來的,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敬業的女助理,偏偏還是他的初戀情人。
她穿的白裙子已經麵目全非,幸好她好歹帶了鞋。
秦熹在溪邊洗臉,江允哲便在林中空地打開背包,準備露營的事宜。秦熹回來看見攤開來的東西,簡直不相信之前它們都裝在同一個包包裏。他帶了帳篷、毯子、照明燈、驅蟲藥水、食物,水……還有些東西她都認不出來。
“這是要搬家麽?”她歎氣,語氣裏卻有一種愉悅。在野外乍然見到這麽多物資,令人頓覺人生富足之極。
“準備得很簡單了。”江允哲說,“在雪山上的時候,裝備比這個多多了。”
他去登過雪山。具體是哪裏,她不知道。
她張了張嘴想問,但是忍住了。他那十年的生活和她無關。他的今後也和她無關。
他們吃了他帶的幹糧。他帶了無明火的爐子,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普普通通的罐頭肉片就散發出誘人的美味,她不顧形象地吃了許多。
他拿著手機地圖給她看,手機本身的信號非常微弱。不過他還有專業定位的GPS,戴在手上像個腕表。她看見他手腕上的傷痕,淺淡的褐色,蜿蜒著和他的肌膚已融為一體。
那是她留下的,在那個雨天,他們在陰暗的路口廝打。她帶了刀,隻想拚命。他用自己的身軀抵擋,除了手臂,他的肋上應該也有傷痕,但她不太記得了。
隻要想到那一天,她的胃裏就隱隱**,條件反射似的。
“明天再逛一天就回去。”他顯然沒想那麽多,隻說,“順著清漣溪走應該能到雲景瀑布吧,到了那裏再往回走,時間應該剛剛好。”
“既然到了那裏,不如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見……”她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他本來計劃的路線應該就是那樣。那需要兩天時間。而因為她的加入,食物隻有兩個人一天份的了,因此必須明天就返回。
她跟著他進山,到底想幹些什麽?他其實並不需要她幫什麽忙。早上太倉促了,想到他要進山,自己一定得跟著進來,再沒多想別的。
這樣有欠考慮的決定,不像她的一貫風格。她有點委屈,就好像辛辛苦苦做了一張考卷,結果卻得了20分,而且是因為塗錯了答題卡。但她隻能忍著,低聲道:“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我很開心。”他說,“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上一次這麽高興,還是拿到瑞士簽證的時候,那樣就可以申請他們的學校了。”
秦熹說:“瑞士?我記得最初的目的地是法國。”
“我們的第一站是斯洛文尼亞,當時它的簽證比較容易拿。然後在周邊輾轉了好一陣子。”
“你對我說過的,你勸過我。”
秦熹不知道要怎麽說。當時她一意孤行,否則他並不會留這個莫名其妙的學。
他並沒接著往下說,她也就沒有繼續問。他們之間隔著悶熱潮濕的空氣,像一層又一層密不透氣的隔膜,撕不開也扯不破,所有的話音都停浮在表麵。
但無論如何這是個愉快的夜晚。辦公室裏壓抑感在林野中得到釋放。當然,如果沒有暴雨就更好了。
雨是從九點多開始下的。幾乎是瞬間,滿天星辰隱沒,烏雲壓頂,然後豆粒大的雨就潑了下來。他們隻好鑽進他的防水帳篷裏。沒一會兒隻聽雨勢越來越大,如同一把一把的石子兒摔在帳篷外麵,聽起來令人膽戰心驚。
但是還好他的帳篷質量著實不錯。任憑外麵風雨大作,愣是一點都沒有讓雨水滲透進來,把帳篷裏麵圈成一個安穩的小世界。令人相信漫天席地的雨就算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這兒也會是幹燥而安全的。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帳篷太小了。它隻是個單人帳篷,容納兩個人之後,就徹底沒有多餘的空間了。
一開始兩個人相對而坐,她的小腿與他交錯,膝蓋抵著他的膝蓋。他把照明燈開了最暗一檔,放在腳邊。光芒從下而上映照出他的臉,像博物館裏精美的瓷器。他目光低垂,每一根眼睫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起小陸說他長得像玉澤演。那天之後,她特意去找了那個韓國男星的照片來看。她覺得不像。也許在她眼中,他不會與任何人相像。
那張曾經在梔子樹下占據她整個世界的麵龐,注定會是永遠的唯一。
他們沒有說話——劈裏啪啦的雨聲占據了耳膜,說了也聽不見。於是隻好各自沉默。瓢潑的大雨持續了有一兩個鍾頭,才收斂了些,不過還是不能出去。縮著一個姿勢久了,各處骨頭就開始酸痛。
“躺一會兒吧。”他說,“能睡會兒最好,會輕鬆一點。”
她沒反對。躺下的時候還費了點勁,他那一端堆了背包和沒來得及收拾起來的雜物,沒有空間,因此他轉了過來。兩人調整了一陣子才能勉強擠擠挨挨地躺下。
於是她幾乎躺在了他的懷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靠在她的腰上。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她心一軟,慢慢放鬆自己的身體,終於他也放鬆下來。
側躺著,一滴眼淚從眼角流到耳後,潤濕了頭發。然而她心頭空空一片,沒有悲傷,甚至沒有酸楚。
死也不會想到還有這樣和江允哲躺在一起的一天。她恨過他,後來其實也不怎麽恨了,隻是想忘記。遺忘首先要學會麻木,漸漸地就沒有知覺了。
夜雨沙沙打在防水布上,像是許多貓爪在撓。他的呼吸落在脖頸上,平穩而溫熱,微微的癢。她睜大眼睛瞪著微光下的弧頂,隻想這一夜快點過去。
沒過多久還是撐不住了,合著眼迷糊過去,隱約間忽然聽見他似乎在耳邊喃喃。
“那麽久了,還是沒辦法……如果不能……這樣也好。”
她一下子驚醒,然而他聲音極低,掩在雨聲中,怎麽也聽不真切。恍若自語的句子隻分辨出來這些碎片,可她無法追問。閉著眼睛假裝睡著,最後就真的睡著了。
她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也不在帳篷裏。她出去一看,天還沒有大亮,空氣中彌漫著陰雨天特有的灰蒙蒙的水汽。他特意把帳篷搭在高處,因此邊上還好,但附近的低窪裏積滿了水,放眼望去,到處都似乎難以落腳。
他竟然給了她一片熱麵包,聞著還有剛烤過的香味。“你在這裏待著不要動,”他吩咐說,“我去前麵看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往前走。”
他隱沒在林間,她呆呆地啃了一口麵包,想起來頭未梳臉未洗。但她的包包扔在了他的車上,手邊什麽都沒有。她歎了口氣,決定去溪邊洗臉。
等她回來,忽然聽見空氣裏細細的聲音傳來。“小熹——秦熹……”
“哎……”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下一秒,幾個人便從林子裏穿出來,向她衝過來。
最先衝到她麵前的是小陸,她一把抱住她,然後一連串地發問:“小熹姐你沒事吧?你怎麽一聲不吭到這兒來了?我們好找。”
後麵出現的有公司的同事,鎮子上的人,全體穿著厚重的雨衣,裏麵居然還有韓盛業。
秦熹一時有點茫然。大家則都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韓盛業看著她笑:“沒事了,沒事就好,先回去吧。”
原來韓盛業這周末找她,卻打不通電話。到了她公司,才知道他們去了千嵐鎮。他驅車來到千嵐鎮,還是沒有尋見她。他這麽一找,大家終於都發現江允哲和秦熹一起不見了。沒多久又有村民在路口發現了江允哲的車子,上麵有秦熹的包,基本可以確定他們是徒步進山了。
山裏本就不太安全,等到半夜他們還沒回來。不巧下起暴雨之後某某山頭又發生了山體滑坡,大家這才緊張起來,全部進了山一通好找。
這時有人想起來:“對了,江總,江總呢?”
秦熹下意識轉回頭,看見江允哲站在不遠處。他看著這邊的人群,並不過來,身影在晨霧中顯得遺世獨立。
有幾個人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他,朝他跑過去。江允哲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什麽,應該是表達了歉然之情。然後他就和他們轉身去收拾帳篷等等。
秦熹則和剩下一群人一起向前走,韓盛業在前麵牽著她的手。他的動作自然而然,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小孩子,過馬路的時候也是這樣抓著她的手。何況麵前有這麽多的水窪。而在步行的一路上,江允哲走在幾米之外的地方。她隻能看見他筆直的脊背,隔著人群,像是永遠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