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熹跟著韓盛業的車回了家。
韓盛業很少到她家來。這會兒到了,也毫不客氣,到廚房好一陣翻,然後看著她空****的冰箱歎氣。
“我一般不在家裏吃……”她想解釋。
“你好好洗澡睡覺,不許亂跑,我出去一下。”韓盛業說,“對了把家裏鑰匙給我。”
鑰匙正攥在她手裏,他不由分說拿了,拍拍她的頭便離開。
韓盛業提著大包小包回來的時候,恰好見到江允哲從對麵出來,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按秦熹的門鈴。他朝江允哲點點頭:“要進來坐嗎?不過折騰了一夜,我估計她在睡。”
江允哲搖頭。韓盛業回身取出鑰匙來開門,門打開,他甚至再次提起手裏的東西邀請道:“我買了東西準備包餃子,一起吧。”
不出他的所料,那個男人拒絕了,或者說退卻了。看著江允哲消失在他自己的門扉後,韓盛業不由自主微笑了一下。
他先悄悄看了一眼,秦熹果然在睡覺,然後他來到廚房裏。他確實買了許多食材。但是這個廚房裏的物資實在是貧乏,他隻能搖搖頭開始忙碌。
秦熹醒來的時候,天都快暗了。她走出臥室,聽見廚房有響動,過去一看,韓盛業正挽著袖子大力揉著一個麵團。看她進來,他說:“我的大小姐,你這裏怎麽連個擀麵杖都沒有?”他敲敲一旁倒放著的醬油瓶子,“我隻好拿這個湊合用。”
他身上係著圍裙,但是深藍的襯衫袖口還是粘了不少麵粉,白蒙蒙的一片,看上去全然不像一個談判桌上叱吒風雲的企業家。秦熹有點呆住了:“韓哥,你……”
“出去出去。”他又揮手又推的,硬是把她趕出廚房。她在桌邊坐下來,聽見他在裏麵說:“等著啊,粥馬上就好。”
韓盛業做了雞絲粥,鮮得不行,秦熹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來。她知道他做飯的手藝好,他女兒什麽樣的大廚都不喜歡,每周一定要吃一次他親手做的菜。卻沒想到這麽好,讓人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
看她吃得開心,韓盛業滿臉笑容。吃完了,也不等她說什麽,他站起來吩咐道:“把碗洗了,我去把麵弄好,然後咱們包餃子。”
他今日買了大批的蔬菜和肉,做了好幾種口味的餃子餡。他們兩人包了半天,包出來滿滿一桌。秦熹看著它們發愁,韓盛業卻早有準備,拿出來許多保鮮盒,把餃子裝進去,抽成真空,密封好裝進冰箱。
“不是給你一頓吃的,”他一邊裝一邊說。“韓氏速凍水餃,懂嗎?味鮮量足,綠色營養。當夜宵當晚飯,都可以。比超市買的速凍水餃好多了。”
秦熹忽然說:“好久沒有包餃子了。我記得最後一次包餃子,是和我媽媽一起。”
媽媽最後一次做餃子,是她死的前兩天。那一天她看起來很高興,像是好久沒有決定的事情下了決心一般,對秦熹說:“秦熹,你要是真的一心喜歡姓江的那個男孩子,媽想明白了,媽不攔你。不管你爸怎麽樣,你是媽的乖女兒,你開心才最重要。”
當時媽媽強烈地反對她和江允哲的事,她沒想到媽媽突然會這麽說,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媽媽抹去她的眼淚,道:“不哭,乖寶,日子總要過下去,我們娘倆兒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韓盛業知道她又想起去世的母親。他無法安慰什麽,隻說:“隻要你想,總會有人陪你包餃子的。”
“有沒有人一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是誰。”秦熹笑得真誠,“韓哥,這話還是你對我說的。”
韓盛業一時無言。時間不早了,他這周其實是帶了他閨女來本市玩的,公主還在酒店裏,他得回去。於是秦熹送他下樓。他取了車,卻好像猶有不舍,說:“我們隨便兜兜風吧。”
她住的公寓離江很近,他載著她沿著江慢慢開,江風吹在臉上,清涼爽快。韓盛業開了一會兒停下來,取出一支煙,轉頭一看她,又收了起來,然後向她歉然一笑。
他抽煙很凶,她知道的,遇上心情不好,一天兩包還不止。但他從來不在她麵前抽煙。她這麽一想忽然覺得難過。
“秦熹,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樣子。你攔了我的車,披頭散發,倉皇失措,求我聽你說一句話。”韓盛業看著窗外輕聲說,“那時的你像一隻折了翅膀的鴿子,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了,一直都沒有忘。”
秦熹笑:“還鴿子呢,那是我最狼狽的時候吧,你倒記牢了,到底是什麽居心?”
韓盛業也笑:“真的。我是個粗人,你別笑我不會說話,我當時就是那麽覺得的。我怎麽趕你,你也不走。我心裏想,這個女孩子有意思,看著可憐,可脾氣看起來硬著呢。”
秦熹泛起酸楚,一時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韓盛業。
“這些年我每次見你,你都開開心心的,可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有時候我想一直守著你,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有個別的什麽人,能給你撐起一片天,那也很好。但你一天還留在這原地,我也就一直會在這兒看著你。”
“對不起。”
“傻瓜。”他爽朗大笑,拍拍她的手背,“我是你哥,妹妹有什麽對不起哥哥的?我隻想你好好待自己。”
她說:“我會的。”
她下車,說自己想散會兒步,慢慢走回去。他揮揮手,驅車離開。
江允哲的手機鈴聲大作。
姐姐的專有鈴聲,為了防止漏接,音量特別的大。果然他一接,江允珍焦急的聲音就撲過來:“允哲,允哲你在哪裏?我剛剛聽你們公司的人說你開車進山然後人不見了。你別嚇我啊。”
不知道她哪裏聽來的過期消息,江允哲說:“我沒事,現在在家呢,你不要擔心了。”
“不行,我現在要見你一麵,不然我今晚睡不著。”江允珍卻一點都沒有放鬆,“我到你的住處附近了,你住哪幢樓?”
姐姐永遠是這樣,操心他,怕他走丟,哪怕他獨自在外十年,也沒有改變她這一點。他心裏知道他們之間有補不上的裂痕,可她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她隻知道他住公司公寓,並不知道具體地址,卻這樣心急火燎地趕來。
“我去接你。”江允哲趕緊起來穿衣服,“你就在那兒別動。”
江允珍給他的手機發了位置共享,江允哲洗了把臉就要出門。可他打開門的一瞬間,卻像被燙著了一樣把門重新掩上。
秦熹和韓盛業一起出來了。他們說笑著走向電梯間。而他,透過虛掩的門縫窺視著他們。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他為什麽要回避,為什麽要畏畏縮縮?他想要的東西都會坦**地去爭取,不是嗎?
但是這一刻,他隻是在門後歎了口氣,看著他們走遠。
他在江邊接到江允珍。她穿一條暗紅的裙子,在路燈下麵猶像個少女。可是走近了,他能看出,她的臉上還是爬上了歲月的痕跡。哪怕她化了精致的妝容,還是掩不住一臉的憔悴。
“你來做什麽?如果實在要見我,打個電話我可以過去。”江允哲忍不住責怪。然後又想起來:“秦正權呢?他竟然不陪你出來。”
江允珍做了個“噓”的手勢:“他哪肯我獨自出來呀。我是自己偷偷溜出來的。”
“那你還來。”
江允珍看著他:“允哲,我一定要親眼看到你,不然我怕你又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江允哲有點受不了姐姐這樣。可是,那時候他偷了戶口本辦簽證,最後一天留了字條給她,讓她一點回轉的餘地也沒有。當時覺得一走了之對大家都好,隻是對她的煎熬卻是年複一年。
“不會的。”於是他柔聲說,“姐,現在你也看到我好好的了。我送你回去吧。”
江允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握了他的手,就在街邊慢慢走著。江允哲感覺到她的手微微地發抖,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是陪著她漫步。姐姐有一點神經質,他回來後,越來越察覺這一點了。她心裏承受的東西太多了。
如果他肯放棄一切,也許可以替她分擔,可是,他無法放棄。
“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這兒,這一片房子都沒有開發,擺滿了小攤子,我們逛了好久,卻什麽都沒有買……”江允珍絮絮地說著。
江允哲都忘了這回事了。江允珍這麽一說才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時候他還很小,他們還不住這城市,來這兒是一次令他興奮的出行。後來他走不動了,允珍就背著他去車站……
好久好久了,想起來竟然那麽難過。他緊緊抓住允珍的手,不敢放開。
終於秦正權打了電話給江允珍,極焦慮地問:“允珍,你出去了?你在哪裏?”
“我就回去了。”江允珍說,“不用,你不用來接我。”
這兒離公司公寓還不遠,江允哲本想去取個車送姐姐回家,誰知江允珍突然又叫起來:“啊,允哲,我差點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江允哲想了想,確實是。可是多少年沒有過過生日,他已經忘了。
“其實我來就是因為這個呀。”江允珍好像一下子開心起來,“我都去了你公司,因為你公司的人說你失蹤了,我嚇壞了,差點把這個忘了。”她東張西望,“走,姐姐帶你買蛋糕去。”
“不用了,姐……”
“不行,生日怎麽能不過?本來我還要給你親手做麵條的,可是這會兒太晚了,回頭給你補上。”
江允哲知道自己拗不過她,不如隨她早點把這個生日過完,便說:“我記得附近有一家甜品店,可以買到蛋糕。”
他們穿過一條街,果然找到那家甜品店。玻璃門上麵大大的花式字體寫著,果殼的宇宙。
“果殼的宇宙”是秦熹喜歡的甜品店。他們每件甜品裏麵,都會添加上好的堅果,因著這樣的噱頭,價格不菲。秦熹很喜歡他們的蛋糕,有時候哪怕一個人也會進去坐坐。
她猛然發現自己無意識地竟走到了這裏。可是,她又發現,說無意識未免有些自欺欺人。她記得他的生日,如此而已。
她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心裏回響的聲音卻是,何必呢?有什麽意義嗎?
然而哪怕這樣糾結著,腳步還是往那邊去了。走到店邊上的時候,忽然店裏一個小女孩在裏麵敲著玻璃,衝她喊著:“媽媽,媽媽!”
那孩子大概十一二歲,秦熹看向她,遲疑一下停下來。她疑心孩子認錯人,可是左右並沒有旁人。
小女孩見她沒反應,跑出來拉開玻璃門,站在門口向她招手:“媽媽,我要吃甜筒,快來給我買。”
女孩子手裏拿著一個甜筒,穿一身洋娃娃般的蕾絲裙子,雙馬尾上紮著大蝴蝶結,嘴角帶著微笑,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秦熹愣了幾秒,終於反應過來了。她走到女孩子跟前,女孩拉起她的手,把她拖到櫃台前麵,興致勃勃地指著玻璃櫃裏麵的蛋糕:“我要這個,還有那個。”
她瞬間就點了一大堆甜點和飲料。服務生滿臉笑容,極其真誠,對女孩說:“你媽媽真年輕。”
坐在一大桌甜香馥鬱的蛋糕布丁冰淇淋前麵,女孩子滿足地歎了口氣。秦熹無可奈何,隻能問:“韓梅,你怎麽在這裏,你爸爸知道麽?”
“他帶我出來玩,兩天一夜自己不見人影,誰還要管他啊。”韓梅挖著冰淇淋,“你的反應挺不錯嘛,你都沒見過我,我叫了你兩句你就認出我來了。”
“我見過你的照片呀。你爸爸的手機桌麵一直是你。”
“那還不是因為他不認識比我更漂亮的女生。”韓梅不以為然,“等他找著漂亮姑娘,哪還管我呀。”
秦熹哭笑不得。她對韓梅說:“梅梅,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吧,不然見你不在酒店他會擔心的。”
“不要叫我梅梅啊,不然哪個人叫李雷的,又要占我便宜。”
“你還知道韓梅梅和李雷的梗?我記得你們英語課本不是早改了嗎?”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啊?”韓梅白了她一眼,“網上這兩人的段子那麽多,你們80後的經典記憶,我能不知道嗎?”
“好,韓梅小姐,你給韓盛業先生打個電話好麽,免得他到處找你。”
“幹嗎要把我推給我爸,我是有獨立行動力的人。”韓梅不高興地撅起嘴,“而且,秦熹,我就是來找你的。”
“來找我?”
“我早就想見見你了,可是我爸一直不讓。”女孩子靈動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審視似的,秦熹沒想到自己在一個孩子麵前會有這麽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韓梅收回目光,突然笑了:“我看到你是什麽樣的了,就可以了。”
她不再說什麽,低頭開始吃碟子裏的榛子布朗尼。秦熹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慢慢哄她。東拉西扯了幾句之後,她問:“那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爸和你在一起,我有他的iCloud定位,要找你們還不簡單。不過我到了這邊,發現他已經走了。我本來想打電話給你的,但是我餓了,就進了這個店。結果你也來了,真是太好了。”她笑眯眯地說。
古靈精怪的女孩子,難怪韓盛業每天嚷嚷不知道該怎麽辦。秦熹想起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逛個公園都得攥著大人的手,簡直自慚形穢極了。她嘴上讚美著:“這是高科技追蹤啊,韓盛業走到哪兒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你喜歡韓盛業嗎?”
韓梅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聲音清脆得像銀鈴一般。她放下叉子,身體微微前傾,等著秦熹的回答。
秦熹真是猝不及防。她隻好說:“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好啦好啦。”韓梅打斷她的話,“好人卡你對他發去就行了,在我這就不用說了。”
秦熹覺得自己被打敗了,隻好端起奶茶來喝。韓梅又說:“哎呀你不要緊張嘛,我就是隨便問問。”
“雖然聽著很虛,可是在我心裏,他真的是最好的一個人,不管是誰都會喜歡他的。”秦熹想了想,還是認認真真地這樣對她說。
韓梅的眼神也認真了些,她手托住腮,轉頭看著窗外,目光散開像蒙了一層霧。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說:“我小時候,老是找我爸要媽媽。我爸就說,他會給我找個媽媽。後來他也一直認真在找。他時不時就會出去和看著還算合適的姑娘約會。裏麵有和他差不多大的,也有比我就大個七八歲的。有些阿姨吧,我看著還挺喜歡,一開始會想,如果她能當我媽媽就好啦。可是我爸不爭氣,總是沒約個幾次就斷了。我為這個生過氣,不過後來就不生氣了。我知道他看不上她們,老是這樣,我看著都累。所以後來不管是誰,我都推說不喜歡,我說不喜歡,他就鬆了一口氣。”
小姑娘輕描淡寫地說著,語氣波瀾不驚,可是秦熹聽在耳中,像一點一點的觸目驚心的墨點洇在眼前。韓盛業是怎麽想的,她知道。她如何能不知道?隻是她不願意去深想,任由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他一定會遇上他喜歡的人的。”她最後這麽說。
韓梅看著秦熹,眼珠轉了兩轉,還想說什麽,她的手機響了。她拿出被水晶貼裝飾得閃閃發光的iPhone 6s,一接就撒嬌:“爸,是,你急什麽嘛,我有手有腳又不會跑丟。嗯,我就在那家果殼的宇宙。”
她看了秦熹一眼,笑嘻嘻地說:“秦熹阿姨請我吃東西呢。”那端韓盛業似乎急迫地問了一句什麽,她說:“秦熹阿姨人可好啦,你擔心什麽。行,你快來接我吧。”
沒多久韓盛業便一陣風一樣卷了進來,一看見女兒就抱怨:“我的小姑奶奶,你就不能消停點?我到了酒店以為你就是出去隨便走走,結果怎麽跑這兒來了?”
韓梅則一點也不畏懼她爸:“我和秦熹阿姨一起坐坐怎麽了?本來就說好了你是要帶我來看她的,結果你又臨時變卦……”
“閉嘴。”韓盛業好像真的生氣了。韓梅躲到秦熹身後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叫道:“媽媽,爸爸他吼我。”
韓盛業愣住了,仿佛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秦熹總算之前有過心理建設,也不去較真,隻摟住她說:“別凶梅梅呀。看把她嚇的。”
這個時間,這店裏的人還很多。因為想早點送韓梅離開,秦熹下意識地瞥向門口。一對手牽手的情侶離開了,門口一個位置就空了出來。陸續還有其他客人進來,帶進外麵的冷風,讓甜得發膩的氣息都清涼了些。忽然晃動的人影分開,像是有一道光衝開了視野,兩個人向她走過來。於是周圍的其他全部淪為背景。
秦熹整個人僵住。江允珍和江允哲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到她麵前。
江允哲走進蛋糕屋,絕想不到一眼撞見的竟然是秦熹,這還不算,還有韓盛業和他的女兒。
那小姑娘管她叫“媽媽”,她笑著把她摟在懷裏。他腦海中忽然一片空白,隻覺得指尖發涼,別的什麽也沒有想。江允珍發現他不對勁,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秦正權的女兒站在那裏,身邊還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半大的小姑娘。
江允珍心下了然。
她輕輕咳了一聲,理了一理自己的鬢發,向那邊走去。江允哲抓住她的胳膊,近乎哀求地輕聲叫道:“姐!”
她卻無視他的阻止,就那樣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了。
“小熹,沒想到能在這裏看見你。”她帶著笑容,悠然自若地打著招呼,甚至還向韓盛業微微點了點頭。
秦熹沒有回答她,甚至一眼都沒有看她,隻是低下頭對韓梅說:“我們走吧。”
江允珍看著韓梅,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剛才我都聽見了。小熹,沒想到你已經結婚了。恭喜你啊。你爸爸還不知道吧?回頭我告訴他,不知他有多高興。”
秦熹站住:“我的事情和你們無關。我希望你我隻當對方是陌生人。”
江允珍笑笑:“陌生人?你是秦正權的女兒,怎麽能是陌生人。這些年你傷透了他的心,可他畢竟是你爸爸。你是好是壞,哪一件事不牽著他的心?”
秦熹覺得很累:“他的心不是屬於你的嗎?和別人有什麽關係呢。”
“正因為這樣,所以他關心的人和事我更應該關心呀。”江允珍笑眼彎彎,任何一個旁觀者看到都會覺得她的表情真誠無比,“我希望你能幸福,小熹。”她又轉向韓盛業道,“這位就是我聽說過的韓先生吧?”
“夠了!”秦熹忍受不了,“江小姐,我不需要你的祝福,我隻需要你離我遠一點。”
“你這樣說,實在是叫人傷心。”江允珍說著,臉上並沒有半分不快的意思,“我是你爸爸的妻子,就算不肯叫我媽媽,至少也該叫我一聲阿姨吧?”
“阿姨?”秦熹難以置信地重複。
江允珍卻絲毫不在意,若無其事地接著道:“小熹,你想想你已經多久沒回家了,你爸爸那麽念著你,回去一趟看看他吧。如果你真的那麽討厭我,我可以不在家裏出現。”
已經有圍觀黨嗅到八卦的味道看過來。江允珍的聲音不小,語氣是真心懇求的,於是眾人投向秦熹的目光便帶上一點鄙夷的意味。江允哲看不下去姐姐這樣,低聲喝道:“姐,你別說了!”
還沒等江允珍回應,另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這位奶奶是請我們去家裏玩麽?”韓梅笑得天真爛漫,“奶奶我們年輕人愛鬧騰,實在怕打擾您了呢!”
旁邊有人笑了一聲。江允珍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她四十出頭,人顯年輕,又會打扮,乍一看就隻有二十多歲。在公共場合,還時不時有韓梅這個年紀的孩子管她叫姐姐。她平時為此很是自得。可是韓梅之前叫秦熹“媽媽”,她又是秦熹的繼母,這個輩分關係好像怎麽也沒辦法反駁。
秦熹卻不願意再糾纏下去。和江允珍有關的一切對她都是折磨。她隻是再次說:“我們走吧。”
韓盛業這時候也像他女兒一樣不厚道起來:“走吧。和奶奶說再見。”
“奶奶再見!”
韓梅嬌嫩的聲音回響在大堂裏,江允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韓梅開心地拉著秦熹的手,一隻手卻拉著韓盛業,從江允哲身前走過。江允哲木然地盯著某處,仿佛已經沒有了知覺。
直到他們走遠了,江允珍才哼了一聲,吐出一口氣。她看到弟弟垂著頭無精打采的樣子,忽然就心頭火起:“你還是這樣,一見到她整顆心都亂了,讓我說你什麽好?”
“不然我還能怎麽樣呢?”江允哲平靜地說,“我的事情,你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嗎?”
“她已經嫁人了,你能不能醒醒!”江允珍攥著他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她自己都感到疼痛。人來客往的店裏,她是壓低了聲音的。可是,卻掩蓋不了語氣中的焦慮和恨意。
江允哲說:“她沒有。”
“你從來隻信她。”
“不,如果我不信你,事情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江允哲沒法忍受她的不依不饒,“你這又是何苦呢?”
江允珍忽然累了。她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難道要在大庭廣眾下和弟弟爭吵嗎?她可以打起精神去鬥,去爭,她為了弟弟什麽都願意做,隻要他能快樂。可是,她沒辦法改變他的心意,從來都是。她有時候覺得她的對手並不是那個平平無奇的繼女,而是眼前這個男人心中某些莫名強大的東西。
胃部隱隱的絞痛讓她失去了再爭執的力氣。她閉了下眼睛,撐住了,笑了一下說:“我們買蛋糕吧,你喜歡什麽樣的?”
江允哲看到她臉上掛著笑容,卻說不盡地淒涼。
秦熹進到韓盛業的車裏時,還是滿腔的悲憤。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了,整個人像被點燃了一樣,卻沒有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麵地碰見江允珍了。
每一次碰見江允珍,她都狼狽不堪。上一次這樣,還是她大一下學期的時候,那一天她回到寢室,看見她優雅地坐在自己的**,手邊還有室友給她倒的水。那時候她已經和秦正權結婚了,自稱是秦熹的媽媽,惹得室友們無比羨慕她有這麽一個年輕漂亮的媽媽。
秦熹沒有見過這麽恬不知恥的人,她指著門說:“請你出去。”
“你能聯係上允哲嗎?”江允珍問。
然後秦熹才知道,她失去江允哲的消息已經半年多了。他出了國,秦熹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過了這麽久,當然更沒有音信。江允珍認為他出事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找過來。但秦熹隻回答她兩個字:“不能。”
江允珍突然就瘋了一樣朝她撲過來,撕扯她的衣服,抓撓她的臉。江允珍歇斯底裏地哭喊著:“他死了!他一定出事了,是你害死他的!”
所有人都沒想到她會這樣,寢室的女生們尖聲喊叫。秦熹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掐住了,喘不過氣來。她用盡全力把對方的手指掰開,但是下一秒,頭發就被拉住了。江允珍的手勁很大,像要把她整個頭皮掀開。她痛得眼淚嘩嘩地流出來,逃不出對方的手指,隻好用力向前撞,於是兩個人一起滾到地上。
滾到地上江允珍還在揪著她打。寢室的女生們驚慌失措,嘴裏直叫著別打別打了,可是沒有人懂得怎麽阻止江允珍。她好像真的想把秦熹生吞活剝了一般。最後還是叫了保安,才把江允珍弄走。
秦熹的臉和脖子都被抓花了,養了大半年才沒有了痕跡。她在周圍幾個寢室間算是出了名,人人都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潑婦一般剽悍的繼母,對她投之以同情的目光。
和那時候比起來,今天簡直不算什麽。車上的空調一吹,她覺得好過了些。韓盛業則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緩過神來,歉然一笑:“真是的,連梅梅都看了笑話。”
伶牙俐齒的韓梅罕見地沒有說話。韓盛業說:“這算什麽。你別放在心上。”
“我該走了。”秦熹深吸一口氣,“你們也該早點回去了。”
韓梅這時候從後座擠到她耳邊,甜甜道:“秦阿姨,下次再找你玩,你要出來陪我哦。”
“好。”她見韓盛業也要下車,忙轉頭說:“都在樓下了。我自己上去就行。”
秦熹下了車,韓盛業一直目送她走遠。過了好一會兒,韓梅才推他:“喂,愣著幹什麽,快追上去呀。”
“什麽?”
“哎呀老爸,你的情敵剛剛傷了你喜歡的姑娘的心,你還不追上去?”
過了好幾秒,韓盛業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怎麽知道剛剛那個是我的情敵?”
“這還用想麽?”他女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快點呀,機不可失!”
韓盛業開始發動車子,韓梅還想說什麽,他板著臉喝了一聲:“坐好了!想那麽多,明天還要上學呢!”
韓梅不情不願地係好安全帶。路虎消失在夜色裏。
秦熹乘電梯上了樓,卻像走了很長的樓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累。就是一天之前,在泥濘的山路上,也沒有這樣的疲倦感。是因為韓梅,還是因為江允珍,她不知道。她隻想趕緊洗個澡睡一覺。
她出門的時候沒帶手提包,隻拿了一個小小的手袋。她摸索了半天,沒有鑰匙。她急了,把零零碎碎的東西都倒在手心裏。手袋裏空空如也,就是沒有鑰匙。她蹙著眉想了一會兒,福靈心至,手伸到衣袋裏,總算抓到了鑰匙。
她鬆了口氣,開始開門。門裏麵一片昏暗,隻有樓道裏瑩白感應燈的微光散落進來。她一邊脫鞋,一邊摸索著牆上的燈開關。
忽然一股力量從背後襲來。她驀地回身,想要叫,叫聲卻又生生地壓了下去。江允哲攥住她的手腕,眼神中有一種莫名熾烈的東西,整個人甚至帶上一絲凶狠。她從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她的記憶中他總是沉靜溫柔,從來沒有過這樣失態的表情。
她禁不住後退,背抵上玄關處冰冷的牆,他的臉逼上來,無處可退。她的手腕很痛,但她閉上嘴,不願意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執著地與他對視。他的眼睛在陰影下,仿佛有火焰肆虐,又仿佛滾滾河水奔流而過。她感覺自己沉淪其間,可是心底卻無比清楚地明白,自己到不了那個彼岸。
然後他的吻落了下來。
他的氣息帶著一種凜冽的甘甜,讓她想起夜雨將盡時千嵐山上的冷風。然而他的唇舌發燙,張狂得像是要掠走她的一切。她動彈不得,隻能緊緊抓住他的襯衣,好像一鬆手世界就會崩潰。
她和他的初吻在林間的一地碎葉上。那是高二的時候,他們班去秋遊,野營的時候,他拉著她跑到了遠離人群的地方。滿地落葉金燦燦的,就像他們的心情一樣。就坐在這樣軟綿綿的碎葉子上,他吻了她。他很小心,羞澀,甚至帶著一點慌亂的笨拙……
她的臉紅了好久,之後的很長時間,唇角都帶著斂不住的笑意。老師同學沒有在意,回到家,媽媽卻發現了。媽媽問她:“今天什麽事特別開心?”她仿佛被撞破了小秘密,臉更紅了,說:“沒什麽啦。”媽媽沒有追問,隻是笑而不語地看著她,最後說:“我們小熹長大了。”
……
不……她猛地推開了他。
“夠了!”她說。
江允哲凝視著她。他眼裏的火焰跳了兩跳,終於漸漸地熄了。他垂下眼睛,臉色慘白,如果不是大口喘息著,讓人幾乎以為他將要死了。
“對不起。”
又是這三個字。隻有這三個字。十年過去了,他能給她的仍然隻有這個。秦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笑了笑。“江總,請你自重。”
“你對韓盛業也這麽說嗎?”
血液湧上頭頂,她一下子克製不住自己,不管不顧地說:“怎麽會呢,你不是聽見了,我和他已經結婚,難道你不……”
“不,你沒有。”
“你調查我?”
“需要嗎?”江允哲再次逼近過來,“你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別說了,你不愛韓盛業。”
她痛恨他這樣一副胸有成竹無所不知的樣子,她隻能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不愛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愛你。”
“小熹,你真是,真是太絕情了。”
“如果你覺得,沒有容許你們予取予求,就叫絕情的話。”秦熹說,“那麽,絕情就絕情吧。”
他終於退開一步,似乎想看清楚,她說這話時的表情。隔著稀薄的燈光,他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模糊到了不真實。最後就連聲音也仿佛從遠處傳來,帶著一種淒涼到極處的冷冽:“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可是不要緊,我不會退讓。”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命運嗎?他竟然提到了命運。可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真的僅僅隻是那個叫命運的東西嗎?她想不明白。
她所明白的隻是,那年她對他說了“此生不見”,一切就已經決定好了。他們注定做不成朋友,做不了戀人,最後甚至沒有了仇恨,隻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