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熱得很早,才四月,陽光掀起的熱浪便把教室烘成了蒸籠。狂躁的氣候與鮮紅的倒計時牌兩相呼應,組合成高三末期最鮮明的基調。
秦熹的壓力並不大。一來她的成績還不錯,二來,江允哲對她說:“你悠著考,總之你到了哪裏我陪你到哪裏就是了。”他這話說得狂妄,她撅起嘴,但心裏卻像吃了定心丸。
可是家裏卻出了事。一開始她也搞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隻是經常看見媽媽紅著眼圈。她追問了好多遍,媽媽都說沒事,讓她好好複習。
直到有一天她晚自習提前結束,早早回家,就聽見爸爸說:“我本來也是想小熹高考結束再告訴你的,無奈她懷了孩子,我不得不提前和你說。這個婚是一定要離的。可以等小熹考完再辦手續,但你心裏要有個數。”
秦熹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領會過來他說了什麽。一股氣湧了上來,她闖進去,尖聲叫道:“爸爸,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秦正權猝不及防,隻說了句:“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別管太多。”
他甩手就走。她抓住他的袖子,他卻毫不留情地抽手,離開了家。
李紹卿不住地哭著。秦熹受不了了,抓住她的雙手:“媽,你快告訴我怎麽回事,你再這樣我要瘋掉了。”
在李紹卿斷斷續續的講述裏她知道了前因後果。
其實就是最俗爛的故事。秦正權有一家紡織公司,這些年發展得很好,規模經過幾次擴大,如今是業內翹楚。兩年前,他調了一名女職員當自己的助理。一年前,他們在一次出差的途中上了床。半年前,他給她在新興的地段買了一間公寓。兩個月前,她懷孕,他則決定離婚娶她。
秦熹沒有想到家裏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印象裏父母一直相敬如賓。他們是患難夫妻。多年前秦正權離崗創業,最初的一段時間,全靠李紹卿在一家化工廠的微薄工資養家糊口。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家裏更需要照顧,本來李紹卿打算辭職。但她的單位是國企,十分穩定,她一直舍不得辭,隻是想辦法去了倉管崗位。
倉庫管理員是最輕鬆的職位之一。幾個人輪崗,隻要進出提取存放物資的時候有人看著就可以。李紹卿把績效全部讓給其他幾個人,幾乎就可以不用上班。因此她全心顧家,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當當。而秦正權一心撲在事業上,平時確實很少待在家裏。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說是令人意外,卻也不需意外。隻不過年僅十八歲的秦熹無法接受。
秦熹打起精神安慰了媽媽,回頭看見江允哲的時候,“哇”的一聲就哭了。她抽抽搭搭地把事情一說,江允哲也目瞪口呆了半天。最後他問:“你知道你爸爸到底是怎麽想的嗎?”
秦熹搖頭。“我知道這事情以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過。”她剛剛收住的淚又湧了出來,“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離婚。我媽是個軟性子,從來都是我爸說什麽她就怎麽做,指望她是不行的。我必須得把我爸拽回頭。”
那時候她多麽幼稚,以為自己能夠扭轉他人的感情和意願。
江允哲給她理清了思路。他說,首先要弄明白兩件事,一個是她父親到底有多大的決心,一個是對方是個怎樣的女人。
她覺得這個路線十分正確。一來,父親有可能是一時衝動,如果那樣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二來,摸清楚對麵有怎樣的道行,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她想去公司找父親,可是江允哲說,工作環境下男人會是另外一種心態,並不適合談這樣的事情。好在她從母親那裏弄到了父親給那個女人買的房子的地址,她決定去那裏等他們。江允哲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去。於是他們某天晚上自習溜了出來。
秦熹還記得那個夜晚。那個地方是一個新興的小區,雖然精致,但周邊配套沒有完全跟上,顯得幽靜而荒涼。天是將雨未雨的,極其濕熱。她和江允哲站在樓道外麵,她出了很多汗,可是手卻冰涼。江允哲握住她的手,皺起眉,把她緊緊捂在自己手心裏。
他們的運氣不錯,沒過太久,秦熹就看見父親的車子駛了進來。她一下子繃緊了身體。她看著那車子停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下車。男人不消說就是父親,女人背朝這邊看不真切,隻覺得身材窈窕,應該是年輕貌美。
女人挽著秦正權的胳膊,不知說了什麽,秦正權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臉。他們向樓內走去。秦熹忍不住了,她衝出去,擋在他們麵前。兩人愕然地看著她。她也不看女人,隻故作鎮靜地向父親道:“爸爸,我們談談吧。”
天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冷冷地說出這句話。其實她的整個人都在發抖,想要嘔吐。最糟糕的是,一直在她身邊的江允哲不知為什麽不見了,她突然就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
女人比秦正權反應快一點,幾乎馬上就說:“啊,你是秦熹吧?常聽你爸爸提起你。”
秦熹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隻好把冷冷的目光移過去。對方五官精致,神情純真,沒化什麽妝,卻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也難怪秦正權這樣的男人無法自拔。這是秦熹的第一反應。然後,她腦中的一根弦被撥動,她發現了麵前這個女人似曾相識。她一定見過她,是在哪裏呢……
此時江允哲的聲音飄來,像是就在身後,又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虛無縹緲得近乎無法捕捉。
“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聲音發出劇烈的共振,令她腦中的防線轟然倒塌。她看著麵前女人的麵容,全想起來了。她是見過她啊,她趴在教室的窗台上,近乎仰視地窺視她。江允珍如工筆描畫的五官在燈光下無比清晰,刀刻般的筆觸一點一點將她眼前的世界分割得支離破碎。
“允哲?你怎麽來了?”江允珍自然也十分震驚。但她快速地看了一眼秦熹,似乎心下了然,“你和小熹……是朋友嗎?”
秦熹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她隻聽見江允哲說:“姐,你跟我回去。”
他的話是一個一個字從齒縫中擠出來的。秦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表情。她惶然不知所措,然而沒有能力去對抗這一切。她的父親,她的戀人都在遠離她,而她無法向他們伸出手去。
“允哲,你聽我說。”江允珍低聲道,“我其實不是有意要瞞著你的……”
“要說什麽回家去說!”江允哲抓住他姐姐的手腕,語氣不容置喙。
江允珍求助似的看了秦正權一眼,秦正權開口道:“秦熹,還有……允哲,我們上樓坐下來說吧。”
“閉嘴!”江允哲低喝。空氣中有片刻的沉默,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秦先生,請你自重。她是我姐姐,我現在一定要帶她回去。”
他說的毫無回轉。秦正權還想說什麽,江允珍卻朝他搖了搖頭。她順從地跟著江允哲離開了。
秦熹看著江允哲拉著他姐姐的手從麵前走過。她死死地盯著他,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希望他至少能用眼神告訴她,不要害怕。但是沒有,他一眼也沒有再看向她。
江氏姐弟飛快地從視野中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父女倆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秦正權歎了口氣說:“秦熹,爸爸送你回家。”
秦熹默默地上車。她想,他說的是“送”而不是“帶”,說明他並不把那當成自己的家了吧。那麽哪裏才是他的家呢?有江允珍的地方嗎?可是江允珍的家裏,不是還有個江允哲嗎?他和江允哲倒成了一家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好笑的事情?
她在黑暗的車子裏無聲地笑起來。還有,今天本來是她要出麵掀起一陣驚濤駭浪,可是為什麽後來她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龍套,而江允哲反倒成了掌控劇情的主角?他對什麽事情真的較真起來誰也擋不住。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笑得越來越厲害,湧出來的眼淚也越來越多。一開始是沒有聲音的,後來她低聲嗚咽起來。前麵開車的秦正權始終不發一言。她越來越肆無忌憚,最後終於放聲大哭。
父母留下的房子隻有30平方米,江允珍和江允哲住了十八年。
江允哲在黑暗中摸索著燈的拉繩,不知怎麽好久都沒有摸到。等到終於攥到那根繩子,他難掩心中的狂躁,死命一拉,繩子斷了。
還好燈亮了。
江允珍看著他脫下耐克的運動鞋,放在屋子中間,然後從櫃子裏取出李維斯的牛仔褲往上麵一丟,接著把書包裏的東西全部倒出來,把登喜路的背包也扔在屋子中央。他在書包裏倒出來的那堆東西裏翻找了好一會兒,找出她前幾天剛剛送他的派克筆……江允珍忍不住了,問:“允哲,你到底想幹嗎?”
江允哲說:“這些東西我知道很貴,我很奇怪你這一段時間為什麽給我買這些名牌,本以為你是升職加薪了。原來不是。”
“你想說什麽?”
江允哲說:“你知道,我一直很為你驕傲。可我今天才知道你是把自己出賣給了有錢人。所以這些東西我不要。”
江允珍滿臉通紅,唇齒間打戰了半天,才道:“允哲,你什麽意思?難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那樣的人?”
“姐,我真的不相信你是那樣的人。”江允哲終於維持不住表麵的冷靜,“可是你做了什麽?秦正權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啊,你和他到底算什麽?”
“是,我知道他是結婚了,我也猶豫了很久,想要離開他。”江允珍的眼睛紅了,“可是我做不到。他愛我,我也愛他,他答應了離婚娶我,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江允哲看了他姐姐很久,似乎是想象不出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最後他隻能說:“這樣你不覺得羞恥嗎?”
江允珍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可是除了眼淚落在地板上的滴答聲,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話音很平靜:“是,我知道,我從做了那個決定後就知道,會有人恨我罵我瞧不起我,他們會說我是賤人,我認了。但我以為,允哲你永遠不會輕賤我。”
“我不想。是你在輕賤你自己。”
江允珍走過去,站在江允哲麵前,用淚盈於睫的眼睛看著他,“我沒有。我不覺得我愛一個人有什麽錯。允哲,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我愛秦正權,我們是真心的。”
江允珍俯下身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她把江允哲的書、卷子、文具依次收進書包裏。然後把牛仔褲折好。當她拿起運動鞋,江允哲跪了下來,扳住她的肩膀,低聲道:“姐,別這樣了,放棄吧,算我求你。”
江允珍看著他,忽然嘴角露出一點笑意,“你一定也很喜歡那個小姑娘吧?她叫秦熹,對不對?”她近乎自語地,“我早知道你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沒想到竟然是她。”
“和她沒有關係,”江允哲說,“我隻是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允哲,你就不能將心比心地替我想想嗎?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如果你發現她早就嫁人了,可她還是喜歡你,願意離婚和你在一起,你真的能放棄她嗎?”
“姐你不要這樣胡攪蠻纏好不好?”江允哲受不了了,“這完全是兩回事!秦熹是個幹幹淨淨的女孩子,你不要這樣說她。從小你是怎麽教我的,啊?你說我們人窮不能誌短,我小時候拿了別人一顆糖你罰我不準吃晚飯,你不記得了嗎?可是現在呢,今天去的那個房子是他給你買的對不對?你到底拿了秦正權多少東西才對他這樣死心塌地?”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甩上他的臉,打斷了他的話。江允珍的手還在發抖。
“那個房子,我不知道你聽誰說了些什麽,我隻是向秦正權借了十萬塊首付,他幫忙出麵打點,僅此而已。我真的沒有拿他什麽。”江允珍吸了口氣,冷靜下來,隻是一字一句地解釋,“這些年我的工資穩定,還有項目提成,攢下來一點錢,你是知道的。買房的事,隻是不想打擾你複習才暫時沒有說。我本來想你高考完我們就搬家,那房子裏有你的臥室,還有你的書房,我都安排好了的。允哲,不管是房子,還是給你的這些東西,都是姐姐買的,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是勾引了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但我沒有給你丟人。”
江允哲頹然坐在地上。姐姐從來沒有打過他,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哭過。她的眼睛紅腫,淚水把地板弄濕了一大片。他的心裂開了一樣痛。他在她的庇護之下長大,他以為自己就快要能保護她,可是到頭來,讓她最傷心的,還是他。
秦熹求助的臉在他眼前浮現,令他胸口的疼痛加劇了。但是他忍不住想,如果沒有秦熹,他是不是會更容易接受姐姐的所作所為?他確實對此感到屈辱,可是如果姐姐真的那麽愛那個人,又有什麽是不能接受的呢?
但他馬上驅走了這個想法,這一切真的是錯的,需要糾正。他硬起心腸,對江允珍說:“那好,姐,等我高考後就可以打工賺錢了。我們趕快把那十萬還上。不管之前發生過什麽,你辭職吧,這樣就不會再糾纏下去了。”
江允珍震驚地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的用力剖白後他還能這樣毫不動容。她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淒然一笑,輕聲道:“允哲,姐姐疼了你十八年,原來你就是這樣……”
江允哲注意到她的這個小動作,腦子像炸開了一樣。他想起來秦熹說:“那個女人已經懷孕了……”他吞了口唾沫,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他喃喃地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江允珍一愣,隨即點頭,神情裏竟然帶上一點驕傲:“所以,我不能放棄。”
江允哲心裏掠過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張了張嘴,最想說的那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把孩子打掉吧。
他不敢說。他了解允珍,這句話說出來,他和姐姐就全完了。
江允珍的手機響了。她起來到門外去接。電話應該是秦正權打來的。他聽見她說“沒事,我應付得了”。透過虛掩的門縫,他看見她微微低頭,清瘦的麵容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下,有種朦朧的秀美。她臉上的淚痕還在,嘴角卻洋溢著笑容,對著電話溫言軟語,表情寧靜而安然。
他想起來,最近這段日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姐姐這個樣子講電話,可是他沒多想,是他後知後覺,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應該看出來的,好多年前,姐姐也談過戀愛。那時候他才七歲或者八歲,他管那個男人叫“阿堅哥”,姐姐和阿堅哥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帶著這樣幸福的表情。阿堅對姐姐很好,對他也不錯,常常買零食和玩具給他。他以為姐姐一定會嫁給阿堅哥的。
他們確實也談婚論嫁了。有一段時間姐姐特別高興,可是慢慢的,她越來越沉默。阿堅哥來家裏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來了兩人也總是吵架。他弄不清他們在吵什麽,隻隱約覺得和自己有關。
最後一次見到阿堅,是某天下午他放學回家。剛到門口就聽見姐姐歇斯底裏地大喊:“我再說一次,別的什麽都可以商量,就這個不行!分手就分手!你滾啊!”
阿堅衝了出來,噔噔噔下樓,後來允哲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天姐姐抱著他哭了好久。姐姐把為結婚準備的紅旗袍都剪成了碎片。但是一切也僅止於此。第二天起來,他看見姐姐雖然眼睛紅腫,但已經做好了早飯。白米粥,加上一個給他的雷打不動的雞蛋。她叮囑他上學路上小心,他更不敢多問什麽。阿堅就這樣在他們生活中消失了。
過了很多年,江允哲才知道當時的緣由。阿堅家裏嫌棄允珍的家境。阿堅向父母爭取了一番,最後父母也妥協了,隻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必須把允珍的弟弟送人。不管是過繼給別人也好送福利院也好,總之他們不能接受這個負累。但江允珍一口回絕,沒有留下任何回旋的餘地。
前兩年,江允珍講起這檔子事的時候,語氣已經是徹底雲淡風輕了。但是江允哲仍然很難過。他沒辦法不難過。若是沒有他,姐姐應該早已經結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庭吧。這些年她一直緊閉心扉,再也沒有戀愛,也就是出於這方麵的原因。
她三十出頭了還是單身,他不是不心痛的。當時他想,自己上了大學就能夠獨立了,很快就不會再是她的累贅了。他祈禱上天能再給姐姐一個情投意合的愛人,他想,不管自己付出什麽,都要讓姐姐後半生能幸福快樂……
江允珍講完電話,推門回來,見江允哲仍呆呆地坐在地上,歎了口氣,拉了拉他:“洗個臉,睡覺去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江允哲站起來,突然抱住江允珍,發出低聲的嗚咽。
他在秦熹麵前不會哭,可是在允珍麵前終究是忍不住。他外表一向剛強,從來遇到了什麽困難,受了什麽委屈,她都是他唯一可以放肆去哭的人。
江允珍感覺到男孩子溫熱的淚水,她用手輕撫他的背,就像對待一個小孩子。他是長大了,可在她眼裏永遠都是個孩子。
“允哲……別怪姐姐。”她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說,“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允哲……就讓姐姐任性一回,行嗎?”
秦熹再次見到江允哲是在公司裏。他眼窩深陷,臉色憔悴,把她驚到了。她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更加形容枯槁,禁不住駭然而笑。
課堂上她心亂如麻。下了晚自習,來到校門外的那棵梔子樹下,他也不在。她鼻子一酸差點又要哭了。不過一隻手從身後伸來,握住她的手,她回頭,江允哲的臉在搖晃的樹影下令人安心。
他們每日都會牽手走過校門口的這條小道,到了大街上才分頭回家。他牽著她的手慢慢走,隻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秦熹想問他江允珍的事,又不敢問,可是若不問,他們之間又已經和昨日截然不同了。
到了街市上,江允哲停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道:“路上小心。”
秦熹應了一句“嗯”,心裏也不是沒有氣的,轉身就走。
但他終於還是又拉住了她,“秦熹,我替我姐姐向你道歉……”
秦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隻這樣一句,她心裏的結就好像全然化為烏有。
也許初戀就是這樣,堅冰也會在瞬間融成一汪春水。但她還帶著一點驕傲,明明已經不生氣了,還是撅著嘴看著他。
江允哲聲音很小,欲言又止,但他花了很大的力氣,還是把話繼續說完:“我會盡力爭取,讓她和你爸爸分開。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沒能做到,你還會不會和我在一起?”
他停下來等她回答。她沒有說話,隻是踮起腳尖,吻上他的臉。
街燈下麵,他幾乎能看見她的眼睫忽閃。這一瞬間,江允哲一生也不會忘記。
“我知道,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她的臉紅紅的,看著他認真地說,“允哲,你是你,你姐姐是你姐姐,她的糾葛,和你無關。”
江允哲抱住她,什麽都沒有說。
他們的關係幾乎沒有因為這個巨變而發生變化。照常一起上課,一起自習,晚上一起走一段路。隻是兩個人都沉默了許多。也說笑,也打鬧,但是終究有什麽和以前不一樣了。
秦熹害怕失去江允哲,很怕很怕。她常常因此從夢中驚醒。對於失去父親這件事,她會有不甘和憤恨,可是她知道那永遠是自己的父親。可是想到也許要失去江允哲,她就感到深深的絕望。
因為他們之間什麽也沒有。除了她愛他,他也愛她,什麽聯係也沒有。
那一天之後,秦正權就沒有再回過家。但江允珍反而每天準時回家,盡力照顧弟弟。但江允哲往往回到家一句話也不說,和江允珍陷入冷戰。
這樣的相安無事沒有過多久,秦熹在教師辦公樓前麵見到了江允珍。
她當時是在樓下等江允哲的。最近一次摸底考試他掉出了理科前三名,班主任老張如臨大敵,把他喊去談話。但她沒想到老張還叫來了他的家長。
她看見江允哲和江允珍並肩走過來,江允珍在向他說話,他微微點著頭。然後他們看到了她,停下腳步。瞬間氣壓降低,空氣凝滯。
“天氣好熱啊,允哲,我想喝點水。”江允珍微笑著說。
“我去打水。”江允哲看了秦熹一眼,悶悶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秦熹並不想和江允珍有什麽交集,想要避開,江允珍卻急急上前幾步,攔在她麵前。
江允珍說:“秦熹,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有什麽好談的?”秦熹冷聲道。她的手心沁出冷汗。見到江允珍她就緊張憤慨,無法自持。
“談談你爸爸,或者允哲都行。”江允珍卻舉止若定,眼角飛揚,“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
“什麽緣分?”
江允珍說:“秦正權和江允哲,他們兩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想對你來說也一樣。”
“我爸爸秦正權,如果我沒弄錯,他現在是你的老板。”秦熹一字一字咬得很準,“你每月拿他的薪水,替他做事,我不覺得這算什麽緣分。”
“你這孩子,倒是尖牙利齒的。”江允珍卻不以為意,隻是湊得更近一點,“那允哲呢?你不要告訴我,他隻是你的同學。”
秦熹的手指收緊,不發一言。不用她提醒她也知道,她們之間爭奪的已經不僅僅是秦正權,還有江允哲。隻是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別怪你爸爸,其實他很疼你的。”江允珍歎了口氣,“這些天我一直讓他回家,可是他不敢回去。他說看見你傷心,他可能就硬不起心腸出來了。其實他心中的掙紮,你又知道多少?”
秦熹說:“隻要他回來,就可以不用這樣掙紮。”
“要怎麽選,隻有憑他自己的心。”江允珍道,“這些天我忙著照顧允哲,沒時間照料他,他隻能住在公司。如果你還愛他,就去看看他吧。”
“他是我爸爸,我自然不會放棄他。但這和你沒有關係。也不需要你在這裏挑撥我們父女間的感情。”
江允珍笑笑:“你們是父女連心,我又怎麽挑撥得了?你想太多了。就像……允哲和我之間,也絕不會因為外人產生什麽嫌隙。血緣的力量是很強大的,秦熹,我從來沒有想破壞你們父女間的感情,你永遠是正權心疼的女兒。隻不過,我知道他也是愛我的,會守護我一生的男人。這不矛盾。”
秦熹隻覺得一股火往腦門上衝。可是教師樓下麵有人走過,不斷地有過往的師生好奇地看著他們。於是她隻能說:“無恥!”
“隨你怎麽想了。”江允珍並不看她,眼睛望著遠方,並不在意她有沒有聽,隻是自顧自地說,“有時候我很羨慕你的。因為正權和允哲都那麽愛你。他們給你的愛是那麽純粹,不用負擔什麽。雖然他們一樣愛我,可是為了這些愛,我付出太多太多了。”她又自嘲地笑了起來,“不過我也知道這麽想太可笑了,你是天生的公主,我的一切隻能靠自己爭取,我沒有資格和你比——你也沒有權利指責我。”
“如果你退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允珍姐姐。”秦熹第一次喊她,把“姐姐”兩個字咬得很重,“隻要你離開我爸爸,所有人的生活都能回到正軌。”
“不可能的!”江允珍霍然看向她,目光灼灼,“我們不會分開,你就別抱著這種念頭了。”
“你真的覺得我爸爸說了要娶你就能做到?”秦熹發現自己竟然笑了,“你也說過我們父女連心,他要離婚沒有那麽容易。男人的話不能全信,你都這麽一把年紀了,這個道理不會不知道吧?”
江允珍麵上浮現一絲怒色,但馬上又煙消雲散,她莞爾一笑,“前一陣子,我問過允哲,我婚禮的時候,他能不能來當伴郞。他當時開心壞了,問我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他說這個伴郎非他莫屬。等我和你爸爸結婚的時候,允哲能夠站在我們身邊,也就可以了。對我來說別的都不重要。”
這樣的場麵由江允珍描述出來,盡管知道對方隻是想激怒自己,秦熹還是難受得要發狂。這時候江允哲拿著水杯遠遠地出現了。江允珍不再多說,回身向他走去。
然而她想到什麽,又轉回頭來,伸手搭住秦熹的肩膀,形態親昵。她俯在秦熹耳旁輕聲道:“男人的話當然不能全信,你既然說到這個了,我也得提醒你。小秦熹,感情這種東西,隻能靠自己去抓住。你看允哲現在膩著你,那也是一時的,你要是不好好經營,到了大學可別怪他分分鍾跟別的女生跑了。”她嬌聲笑了起來,“你爸爸也一樣,他要離婚娶我,不是我有什麽厲害手段,是你媽媽和他脫節太遠了。你爸爸那樣的男人,怎麽會喜歡一個隻會家務,臉皮鬆弛,一身贅肉的女人呢?”
她說完這句,露出飛揚的笑容,仿佛心滿意足,放開秦熹,朝漸漸接近的江允哲走去。
教師樓地勢很高,下麵是四五十級的台階。江允珍不慎,似乎高跟鞋崴了一下。但她調整姿態,重新踩穩,應該馬上就能恢複重心。
秦熹像被什麽提醒了,電光石火間有一股力量催促著她,讓她去那麽做。她滿心狂躁,仿佛不做就愧對自己,愧對被羞辱的母親。
於是她伸出手,推了重心未穩的江允珍一把。
秦熹的手發抖。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指尖好像隻是輕拂過她的衣裳,然而江允珍尖叫起來,整個人朝台階下滾落下去。
江允哲拋掉手裏的水杯,發瘋般地衝過來。“姐姐!”
場麵混亂起來,秦熹驚慌地看著人群向江允珍聚攏,隻覺得心跳如鼓點般敲打著耳鼓,腦中什麽都沒有了。
江允哲抱著江允珍焦急欲狂,江允珍人事不省,她的身下漸漸洇開一攤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