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燈亮著。
江允哲靠著牆,雙手插在兜裏,將唇抿成一條線。
秦熹站在他身邊。她將手伸進他的口袋裏,摸索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冰冷,像沒有生氣的枯木。她用力扳著他的手指,想把它們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但他無動於衷。她心中焦急,眼淚流了出來,但不敢作聲,也不敢擦,隻是鍥而不舍地摩挲著他的手。
終於他長長歎了口氣,說:“小熹,你別這樣。”他聲音沙啞,“她畢竟是……我的姐姐。”
秦熹喉頭哽住,一句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她想向他說“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不對,她就是故意的。她自己心裏清楚,而他也看到了。這一點是無可辯白的。
幫忙送江允珍來醫院的老師和同學都散了。她和江允哲站在一起,秦正權在另一頭來回踱步。他並沒斥責她,隻是難掩眼底的焦慮。
李紹卿也趕來了,看見秦熹拉著江允哲的手,睜大了眼睛。急救室的燈滅了,江允哲鬆開秦熹的手迎了上去,叫道:“姐姐!”於是她終於知道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江允珍本人的傷勢不太嚴重,但是孩子掉了。從急救室裏出來,她已經醒了,隻是麵如死灰。江允哲和秦正權守著她。李紹卿拉拉秦熹的手,帶她回了家。
“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個男孩子?”回到家李紹卿問她,“你告訴過我他有個姐姐,可是怎麽會是這樣?”
李紹卿早就知道女兒談戀愛了,不過她這方麵很開明,又知道男孩子是全校成績最好的驕子,因此並沒幹涉。秦熹平日偶爾提起那個“他”的時候,她一向寵溺地看著女兒,露出了然的微笑。可是事情怎麽會這樣?
“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李紹卿仿佛被魘住了,喃喃著,“我到底上輩子欠了那個江家什麽啊,為什麽你們父女倆的魂兒都被他們家的人勾走了?”
秦熹急了,說:“媽,允哲並不知道他姐姐的事,他和他姐姐也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了?”李紹卿瞪視著她,“你說過他是他姐姐養大的。今天那個女人要是摔成癱瘓了,他就要伺候她一輩子,你信不信?”
“可是事情沒有這麽糟糕啊。”
李紹卿攥住她的手,聲聲泣血:“小熹,你醒醒啊。你怎麽也像你爸那麽糊塗?他拋下我們娘倆也就夠了,難道你也要為一個姓江的人離開媽媽嗎?”
她陷入一種無法說理的情緒化狀態之中,秦熹隻能由著她亂思亂想,毫無辦法。
第二天江允哲沒有去上課,她實在不放心,下課後猶豫了半天還是去了醫院。她到江允珍的病房外麵去等,果然後來江允哲出來了。他看見她,停下來,黃昏的醫院走廊裏,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允哲,”她怯生生地喊了一聲,“你還生我的氣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隻是向前走去。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過了一會兒,他仍不作聲,隻好又問:“你姐姐好點了嗎?”
他轉過臉來看著她,“我姐姐……再也不能生育了。”他笑了一下,“小熹,你開心了嗎?”
她呆立在那裏。一時間好像湧上來許多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江允哲不再理會她,自顧自地前行。她站在那裏,滿嘴苦澀的味道卻咽不下去。
對於“不能生育”這件事情,她並沒有直觀的“感受”。生兒育女對她來說還太過遙遠。然而她理性上清楚地知道,“成為母親”是一個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然後她又第一次想到,那個江允珍腹中被毀去的胎兒,其實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她親手殺了它。
她回去做了一夜的噩夢。上學路上路過一家煲湯店,忽然心念一動,進去打聽流產的女人喝什麽湯比較好。店裏給她推薦了好幾種,最後她訂了一份乳鴿湯。本來想讓他們送去醫院的,但是想了想,還是等到下午,自己下課後偷偷溜出來,去店裏取了湯送去了醫院。她托一名護工送去江允珍的病房,然後悄悄離開。
她連續送了幾天,覺得心裏安寧了些。再看見重返課堂的江允哲,也覺得好過一點。她聽說江允珍也快出院了,周末下午,便打算去送最後一次。
這一次讓江允珍發現了。當時她正從病房裏出來,手上還打著吊針,江允哲在一旁替她提著吊瓶,他們迎麵就撞上了。
江允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護工手裏的保溫桶,臉上神色莫測。她把保溫桶從護工手裏接過來,嘴角咧開,好像笑了一下:“允哲,你一直告訴我,這個湯是你訂的。這是你讓她幫你訂的,還是她替你訂的?”她饒舌似的說了一句,聲音淒厲,“你就不怕我被毒死嗎!”
保溫桶重重地對著秦熹的腳下砸來,發出一聲巨響,四分五裂。滾燙的湯水混雜著玻璃內膽的碎屑飛濺開來,落上她的腳背和小腿。她隻穿了一雙涼鞋,一瞬間痛得蹲下了身子。
江允珍似乎還不幹休,隻是被江允哲拉住了。
江允哲說:“姐,你別亂動!要不針頭要斷在血管裏了。”
江允珍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那個護工也嚇壞了,一起上去拽住她。兩個人拚命拉扯著才把江允珍弄回病房裏。秦熹聽見他們的聲音小了下去,漸漸模糊成一個背景音。
她的腳很痛。不但有燙傷,還有不少玻璃碴子嵌進肉裏。江允珍的病房在特別幽靜的樓層,此刻整條走廊上竟然空無一人。她嚐試著站起來,試了幾次,腳下的皮肉都火辣辣地燒,最後她終於站起來了,看見秦正權從前麵走過來。
他走近了,第一眼隻看到滿地的狼藉,忍不住勃然大怒:“秦熹,你犯了那樣的大錯,我一個字都沒有說你,你還敢來鬧事?你別太過分了!”
秦熹站直了,任憑腳上皮膚燒灼,平靜地凝視著父親。麵前的男人是如此陌生,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
“你應該問問是誰鬧事。”她回答。
秦正權歎了口氣,移開目光不去看她,隻是說:“小熹,我知道你恨爸爸,是爸爸對不起你。可是,這一切和允珍沒有關係。現在她一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更不能離開她。小熹,你怎麽恨爸爸都行,一切都是爸爸的錯。隻是你回去勸勸你媽吧,早放手對大家都有好處。”
秦熹沒有回答,她隻是想走。可是一動腿,腳上鑽心的疼便讓她抽了口冷氣。這時秦正權終於注意到她的異樣,道:“小熹,你怎麽了?你的腳怎麽了,讓爸爸看看。”
他要過來查看她的傷勢。她突然尖叫:“走開!”
他嚇了一跳愣在那裏。她用防禦的姿態慢慢地退後:“離我遠點,別跟過來。”他無奈地停住,眼神悲傷。
就算腳下像踩著鋸齒一樣疼,她還是一步一步挪著離開了。
本來在醫院處理一下傷口是最好的,可是她滿心淒惶,什麽都忘了,直接回了家。
她隻想抱住媽媽大哭一場。可回到家裏,媽媽竟然也不在。她一陣害怕,覺得如果連母親都失去,這個世界就會毀滅。她給李紹卿打了個電話,原來她隻是去了單位。
“今天有一批重要的材料和試劑要交接,倉管這邊需要兩個人在,其他同事都沒時間,我隻好過來搭把手。”李紹卿告訴她,“小熹,你先等等,我很快就回去做飯。”
她畢竟還是工廠的員工,時不時總是要去處理點事的。秦熹說:“不用急,媽,我去找你。”
李紹卿意識到了什麽,問:“怎麽了小熹,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秦熹不願意在電話裏多說。
她迫切地想要見到媽媽,因為她是她的世界裏最後的倚靠。也許也不需要安慰和擁抱,隻要看見她就好。秦熹想了想,取出家裏的醫療箱,自己把腳上的異物清理掉。她弄得滿身是血滿臉是淚,可是冷靜下來後她想,還是別讓媽媽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因此咬著牙把一切做完,把自己的腳包紮好,又把染血的衣物處理好,這才出了門。
廠子很大,她差點找不著他們所在的倉庫,又不敢再打電話給媽媽,怕她擔心反而影響工作。好在問了一個大叔,人家聽說她是李紹卿的女兒便帶她過去了。
李紹卿在忙碌,她和幾個人在核清一堆貨物。見女兒來了,她實在脫不開身,隻說:“小熹,你等媽媽一會兒,這邊就快好了。”
“嗯。”秦熹低聲應了,就坐在一旁等著。
對於她來說,看到李紹卿的那一刻,其實就覺得自己不應該來。她確實一度想撲在她懷裏號啕大哭,可是這份傷痛是她們兩個人的。相互疊加,隻會更加劇烈。她不應該再讓媽媽承受更多。
隻是坐在一旁不知所謂地看著旁人忙碌,下午的事情就重新回到放空的腦海裏,控製不住似的一遍遍回放。
她滿腦子都是江允哲。他冷漠的臉。他拽著江允珍,就怕她的針頭斷掉,他叫著姐姐別動。可是她就蜷在一旁。她的腳明明傷了,他視而不見,沒有一點憐惜。他眼中隻有江允珍一個人,隻有在不存在江允珍的時候,他愛的人才是秦熹。事情也許就是這樣。
她被這樣的念頭折磨得一時發狂,一時胸中又冷下來,心如死灰,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覺得這樣不行,就站起身來,在場地邊上走動。她強迫自己仔細去看那一堆已經清點完畢的貨物,好轉移一下注意力。除了一個個不知道裝了什麽的編織袋以外,還有一些紙盒子和瓶瓶罐罐。她的視線被幾個字吸引:工業氰化鉀。
氰化鉀的化學式是KCN,一種劇毒物,據說服下之後會致人死命,快速無痛,是無數文學小說裏麵自殺用的良方。她站在那裏,像被什麽可怕的念頭魘住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廣口瓶上有密封標簽,但小心一撕竟然就揭了下來。她本來並沒有什麽具體的想法,可這一步如此容易,不繼續進行下去,仿佛反而很不合理。於是她拿出隨身帶的鋼筆,打開瓶子,用筆尖勾了一點細小的白色晶體到筆帽裏麵。
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把瓶子塞好,重新貼上密封標。要是仔細去查看,八成是能看出來的。但並不會有人特意關注。而她取的量又特別的少,很難被人發現。
她心裏怦怦跳著,這樣安慰著自己。
她第一次想到死,好像是被這個完美道具啟發了一樣。她確實覺得了無生趣,可是,死亡在她腦中也隻是一個遙遠的劇本,讓她想象起來微微有點興奮。
李紹卿很快忙完了,她們一起回去。走路的時候她一直盡量裝作沒事,但到下了車往家裏走時,李紹卿終於發現她一瘸一拐。問她怎麽回事,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小心踩到玻璃碴子了。”
李紹卿洞悉一切的眼光看過來,她心虛地轉開頭去。李紹卿想了想,不可思議地問:“你是不是去醫院了……又見到那個女人了?”
秦熹低著頭不回答。李紹卿攥住她的胳膊,她實在沒有辦法,開了口,不知不覺就把事情全說了。李紹卿罵她:“你中了什麽邪,居然給那個女人送東西?現在自取其辱了,有意思嗎?我曉得,你就是為了那個男孩子。你這樣沒出息,和你爸有什麽兩樣?”
秦熹沒法回答。她覺得媽媽是她唯一的同盟,但實際上並不完全是。她和所有親密的人之間都有了長長的溝壑,她鼻子發酸,但忍著不在母親麵前流淚。
家門口有一個紙袋子靠在門上。李紹卿拿起來看了一眼,愣了愣,歎口氣就丟進她懷裏,自己進了屋。秦熹打開一看,裏麵是一袋子治療燙傷的藥膏和防止感染的口服藥。除此之外,還有一支玫瑰。
她最喜歡的玫瑰,他之前從未送過。因為他們之間不需要這樣昂貴的修飾。可是此刻,它是那麽嬌豔奪目,令她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把這枝花捧在手裏,仿佛心裏的隔閡都消失了,化作了一泉暖流。
她生出一種衝動,想要見到江允哲。她控製不住自己,轉身奔下樓。李紹卿探出頭來叫道:“小熹!你去哪兒?”
她隻說:“我很快就回來!”
她的腳還痛得很厲害,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她覺得他沒有走遠,不是什麽判斷,也不需要什麽理由,隻是一種直覺。她知道她一定可以找到他。
在小區門外,她真的看見了他。
江允哲在路燈底下,顯得那麽落寞。他在那兒等了她很久,最後終於看見她和她母親回來了。他終於放心,打算悄悄離開。他聽到她的聲音喊他:“允哲!”
他驀然回頭。他喜歡的女孩子,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她一直在奔跑著尋找他,可是真看見他時,卻停了下來,眼神那麽膽怯。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走過去,張開雙手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她摟緊他的脖子,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允哲,別放開我。”
他說:“不會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誰都沒辦法把我們分開。”
也許是她太軟弱了,也許是她太愛他,也許初戀的少女就是這麽好騙。在他身邊,她又一次感到溫暖而安全,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她回到家裏,媽媽擺好了飯菜,冷眼看著她。
她心虛地坐下來。李紹卿沒和她說話,吃了兩口,就扔下筷子,坐到沙發上去抹眼淚。
秦熹來到媽媽麵前,給她擦眼淚。李紹卿卻別過頭不理她。她覺得深深的倦怠,隻能說:“媽,別哭了,先吃飯吧。”
李紹卿歎了口氣:“出去見某些人,受的傷就忘了?腳就不疼了?你是在醫院包紮的還是自己包紮的?讓媽媽看看。”
她俯下身去看女兒的腳。秦熹隻覺得又一陣悲傷,仿佛自己真的對不起母親似的。
江允哲放學匆匆趕到醫院時,江允珍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連出院手續都已經自己辦好了。
江允哲要接她回家,看她臉色還好,但畢竟擔心她還沒複原,便說:“我去叫個車。”
“不用。一會兒秦大哥會來接我們的。”
江允哲一愣,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停了一會兒轉身想走:“那你等著他吧,我走了。”
“允哲!”
江允哲說:“我不想見他。”
江允珍呼吸起伏著:“你是不是真的想逼死我?”
江允哲咬住唇,放下書包,在病房的一角坐了下來。
沒過一會兒,秦正權來了。這期間他來過多次,江允哲總是刻意避開。但這會兒避無可避,隻好幫姐姐提了包跟在後麵。但秦正權十分殷勤,竟要替他拿,他不放手,兩個人僵持住了。還是江允珍說:“正權,讓允哲拿就好。”
到了車上,江允珍坐了前排,江允哲坐在後排。某個時刻,他微一抬眼,正好能從後視鏡裏看到秦正權的一雙眼睛。平時看不覺得,此刻單獨瞧著,是那麽的像秦熹。尤其是微笑起來的時候,他們父女倆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江允哲被這個順理成章的發現魘住了。他連忙強迫自己扭頭看向窗外。
這個人是秦熹的父親。他沒有辦法繞開這個事實。
秦正權說一起去外麵吃飯,江允珍不肯,說要去菜場買菜。秦正權很寵著她,剛剛買的銀色奧迪,就那麽開到道路泥濘的小市場邊上了。
他們下車。江允哲說:“我在車上等。”
他拿了一本英語書出來看。可是熟悉的單詞卻讓他煩躁。他抬頭,車窗外秦正權和江允珍已經走遠了。她彎腰看著什麽,他則拿著她的手袋,低頭同她說著什麽。他們看上去真的是默契甚篤的一對佳偶。
如果不是秦正權,哪怕也是一個有婦之夫,隻要看見姐姐這麽開心,他也會高興的吧?
他為自己這樣的想法羞愧。可是他希望江允珍開心的念頭是真實的。
他們三個回了家,那個30平方米的小房子。江允珍執意親手做菜,秦正權想幫忙,廚房卻站不下兩個人。於是他就站在門口與她說話。江允哲在窗前的書桌上,看到窗玻璃上映出他們的影子。他們沒有什麽親密的舉動,隻是在小聲說話,卻流露出成年人特有的甜蜜。
江允哲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愛情是什麽樣的。他心裏也愛著一個人。他沒辦法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待下去,起身去了樓道裏。
一個鄰居走過,他突然有一種衝動,低聲說:“張哥,能給我支煙嗎?”
張哥一愣,從口袋裏掏出煙來,笑著說:“允哲,你也抽煙?小心你姐姐打你。”
他給江允哲點了煙。
江允哲吸了一口,嗆得咳嗽不止。
他從來沒抽過煙。隻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把胸中的鬱結排散出去。
後來江允珍出來叫他吃飯,他就回去了。
飯桌小小的,從來沒有過外人。坐了三個人,就顯得很局促。但秦正權並沒有任何拘束,如同在自己家一樣放鬆。而江允珍雖然剛出院,卻已經容光煥發。秦正權完全沒有怠慢江允哲,問了他很多學習上的事,以示關心。容易答的他就答一句,不想答的便沉默。秦正權沒有半分尷尬之色,顯然對此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後來秦正權問:“允哲打算報哪所學校?”
江允哲的筷子一僵。哪所學校麽……他和秦熹一起圈過一些目標學校的。他想去哪裏,隻要不出意外,應該都沒什麽困難。主要是要看她的最終成績。他們至少要在一個城市。這是很早就說好的。
然而現在……
“看秦熹的決定吧。”他舀了一口湯,平心靜氣地說。
秦正權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江允哲感到一種快意。是的,現在對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麽改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打定了主意。
江允珍卻沒有顯露出絲毫意外。她隻是體察入微地打著圓場。
吃完飯,江允哲默默地去洗碗。江允珍送秦正權出去了。等了一會兒,她回來,對江允哲說:“允哲,我們談談吧。”
江允哲坐下來。他知道她有了一個計較,或者一個決定。果然她說:“過兩天我們就搬家吧。那個房子的一切都是齊全的,我明天找個搬家公司,把必須的東西搬過去就好。”
“我的書不要搬。”江允哲隻說,“等高考結束我再整理。”
江允珍沒有反對,隻是說:“允哲,你能理解我嗎?”
“怎麽才算理解?”
江允珍仿佛有點不安。“我知道你對我非要和秦正權在一起不滿,可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已經沒辦法放手。你能明白嗎?”
江允哲笑了一下:“因為你愛他嗎?”
“我是愛他,不過那又怎麽樣?”江允珍看著他,“我知道你也很愛秦熹。我覺得,愛就是愛,沒有誰的愛特別高貴,或者特別低下。你和秦熹的關係我不管,我也不會要你們分開。我這邊,你也不要插手,好不好?”
“所以,你要和秦正權結婚?”
“這是遲早的。”
江允哲站起來:“姐,從來都是你管我,你的事情輪得到我管嗎?”
江允珍仰頭看著自己的弟弟。他們兩個一樣執著,一樣執拗。她有時候會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但是這件事,是她虧欠了他。
“這麽多年,我有過什麽屬於自己的事情嗎?”然而她還是這樣強硬地說,“這件事情不一樣,如果你因為這個恨我,我怎麽樣也不會幸福。”
“我不恨你。”
江允珍看著他的眼睛,像要看穿他的內心:“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江允哲張開口,又緊緊抿上。良久,終於說:“姐,我理解你。你付出太多,所以沒辦法放手。”
“允哲,謝謝。”江允珍抓住他的手,百感交集,“我知道,我們兩個人的愛情可能隻有一個能圓滿,我知道你這麽說有多不容易。姐姐對不起你,你別怪我。”
她又哭了。他最近總看見她哭。他覺得深深的倦怠,掙脫她的手:“好了,我要做題了。”
她說,他們兩個的愛情隻有一個能完滿,其實,也不一定如此。他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被自己驚住了。握筆的手久久沒有移動。可是,那麽去想的時候,他又有了一種痛徹心扉的輕鬆感。
江允珍心裏頭感到真正的鬆快。
弟弟沒有再說什麽。她很欣慰。是的,她知道他也很愛秦正權的女兒,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秦熹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他以後還可以去喜歡很多很多女孩子。可是秦正權是她愛的最後一個男人。她青春無多,她為了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孩子。在他之後她真的沒有辦法再去愛了。
她是愧對了弟弟,可是,就讓他為她犧牲一回,算是她欠他的吧。
秦熹和媽媽經常吵架。雖然李紹卿希望她別分心,好好複習,但是隻要一觸碰到相關話題,李紹卿就克製不住自己。她變得有點神經質。因著江允哲的出現,她開始覺得女兒也不是和自己一邊的,有時候難免惡語相向。
秦熹覺得媽媽的性格改變良多,不複她記憶中的淡然溫柔。但她明白這一切怪不了李紹卿,除了秦正權的狠心無情之外,自己和江允哲的關係也給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可是對此她也沒有辦法,她覺得自己沒辦法也不該放棄江允哲。
李紹卿開始借酒消愁。本來她在睡前喝一杯紅酒是為了美容,現在卻是為了麻醉自己。半夜裏秦熹看見她在客廳一個人喝酒,酒杯被扔在一邊,她隻拿著瓶子往自己嘴裏灌,狀若豪飲。秦熹勸了兩次,卻不敢再勸。因為一勸就要吵起來。
她們經常吵架,吵架的時候都盡力克製,以免撕開兩個人共同的傷口,可是這樣就更加壓抑。有時候吵完了,媽媽又會哭著向她道歉。她簡直無所適從。
這樣周而複始,讓她心力交瘁,經常恨不得去死。
那一點氰化鉀她收起來了,沒有去動,不過時不時會想到。她收集了一點相關的材料,有化學性質描述,有報紙上說的某某自殺身亡的新聞,還有小說裏麵氰化鉀中毒的描寫……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些。平心而論,她並沒有要自殺的打算,大概隻是一種排遣壓力的方式。
某天她發現日記本裏的剪報和書頁被人動過。那本日記本她並沒有帶到學校,所以隻可能是李紹卿看見了。她惴惴不安,不知道媽媽是不是想到,那是來自她的單位的。不過這無關緊要,她隻怕她亂想。想要解釋,卻又覺得此地無銀。不過轉念一想,她竟然也生出一種快意,仿佛這是一種立場的宣示。
但這種“宣示”竟然有效,其實她也沒有想到。李紹卿變得特別安靜。過了兩天,她晚上回家,看見媽媽在包餃子。家裏很久沒有做餃子了。她招手道:“小熹快去洗手,來和媽媽一起包餃子。”
秦熹洗了手坐到桌邊,兩人一起包了幾個,她小心翼翼地問:“媽,今天有什麽高興的事麽?”
李紹卿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她溫言道:“秦熹,你要是真的一心喜歡姓江的那個男孩子,媽想明白了,媽不攔你。不管你爸怎麽樣,你是媽的乖女兒,你開心才最重要。”
秦熹呆了好一會兒,簡直不敢相信。她不顧滿手麵粉,抱住媽媽,眼淚不知不覺就流出來了。
這世間最疼她的人,隻能是李紹卿。
李紹卿拍拍她的背,輕鬆地說:“另外媽媽也想好了,最近就和你爸離婚。”
秦熹抬起頭看著她。她臉色平靜:“之前他就和我說過,我們名下的房產,還有所有的店麵都可以轉到我的名下。另外公司他持有股份的一半,也可以折現給我。是我一直拖著沒答應。現在我也不想再爭了,找個日子協議離婚,是最簡單的。”
她之前拖著,哪裏是要爭這些?秦熹心知肚明,低聲問:“媽,你這麽決定,是不是為了我?”
“說什麽呢?”李紹卿笑了一下,“是我想明白了,人的心要是變了,說什麽也沒用。一開始我隻是咽不下那口氣,可是真的拖下去,誰才是輸家呢?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道理誰都懂,可是做起來難。幸好我想開了。”
秦熹百感交集,隻覺得內心鬆快。原來媽媽才是真正的睿智。原來隻要他們離婚,那麽多的煩惱都會消失。盡管會留下傷口,但與其浪費生命糾纏廝打,不如各自舔舐,去擁有各自的人生。
她此前一直接受不了爸爸背叛家庭這個事實,第一次她覺得媽媽把她從窒息的泥潭中打撈起來了,瞬間呼吸暢快,天地遼闊。
她們高高興興地煮了餃子。看著鍋裏沸騰的湯,李紹卿說:“不過我還不了解那個江允哲呢,什麽時候找他出來讓我見見吧。”
秦熹臉紅了,說:“你著什麽急嘛,以後有的是機會。”
李紹卿笑著擰了下她的胳膊:“這段日子,哭著喊著告訴我他是好男孩,急得不行的人是誰啊?現在倒變成你媽急了?有沒有良心啊。”
“哪有,哪有。”秦熹轉過身跺腳,卻藏不住臉上的笑意。
“明天是周日,你們沒課,不如就明天吧。”李紹卿說。
秦熹沒想到真的這麽急。可是媽媽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她還能說什麽呢?於是便點頭答應下來。
她去找江允哲,對他說:“明天我媽媽想見你。”
她的聲音很低,有點扭捏,有點羞澀,但心底是充滿歡喜的。這一刻她隻記得自己是要帶男友回家見母親,甚至忘記了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江允哲說:“好。我也想見她。”
秦熹忽然有點不安,但又說不清是怎麽回事。她本想告訴他她媽媽做的決定,想了想卻又沒有提。
這是她父母之間的事,與她和江允哲無關。
第二天,三人約在世紀大飯店吃飯。
晚飯的氣氛算是十分好,江允哲平時話不多,但一向是討長輩喜歡的。李紹卿也絲毫沒有為難他。他們談了許多話題,關於秦熹,關於學業等等,隻是誰也沒碰那令人不堪的關係。仿佛並沒有一個秦正權,並沒有一個江允珍存在。
快要吃完,秦熹甚至都已經放下心來了。
李紹卿招呼了服務員結賬,含笑對江允哲說:“小熹平時愛使小性子,你要多多包涵。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然而江允哲說:“李阿姨,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說。”
江允哲沉默。他的眼睛垂著,盯著桌上空空的白骨瓷碟。秦熹有了不祥的預感,心底發慌,正想打個岔混過去,江允哲終於說:“李阿姨,我想懇求您,和秦熹的爸爸離婚。”
李紹卿愣住:“你說什麽?”
江允哲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重複道:“我想,請您和秦熹的爸爸離婚。”
“允哲你怎麽了?”秦熹抓住他的胳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嗎?”
江允哲看向她,眼底空空,但深處卻藏著一股執拗,讓秦熹的心直直沉下去。
李紹卿問:“是江允珍讓你來對我說這些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有什麽資格?”李紹卿終於動怒,“小熹,這就是你說的什麽都替你著想的男孩子?”
秦熹發現,事態在向著她無法預計的方向發展。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搖著江允哲:“江允哲,快收回你說的話,給我媽媽道歉!”
但江允哲並不理會她,隻看著李紹卿:“我沒有資格,更沒有立場,但我可以再說一遍。李阿姨,隻要您肯離婚,我什麽都願意做。”
秦熹聽見自己問:“你今天來這兒,就是為了說這個?”
江允哲不答,隻看著李紹卿。
“你回去告訴江允珍,她想我和秦正權離婚,簡直做夢。她勾引別人家的男人,拆散別人家庭,是要遭報應的。”
“是的,她已經遭到報應了。”李紹卿聽見麵前男孩子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設定好的機器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不帶情感,又無比堅決,“請您成全她吧。我做什麽都可以。”
李紹卿被激怒了,隻拉過女兒的手:“我們走!”
江允哲攔在她們身前。他身材瘦弱,此時卻像一堵牆。他低垂著頭,不再說話,目光甚至沒有看向她們,卻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姿態。秦熹發現自己竟然還覺得心疼。
“你做什麽都可以?”李紹卿笑了起來,“年輕人,我求你做什麽了嗎?你是有錢有權還是有能力?你這麽說不覺得可恥嗎?”
江允哲的拳頭握緊,他的語聲卻仍然冷靜:“是的。所以我在求您。”
秦熹隻知道自己害怕他們再說下去,怕得要命。她推開江允哲:“你走開。媽媽我們走吧。”
李紹卿卻不走了,隻看著江允哲:“其實,我答應你也可以,”她甚至笑了笑,“我可以離婚成全你姐姐。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
江允哲沒有應,她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可以離婚。但你必須離開秦熹。我不想和你們江家人再有一絲一毫的聯係。你不是說什麽都可以做嗎?你答應嗎?”
秦熹呆在那裏。今天,不是為了讓媽媽認可江允哲才會麵的嗎?為什麽事情轉瞬間變成這樣?為什麽江允珍造就的糾葛,要轉嫁到她和江允哲身上。然而,她就隻是呆住,竟沒有阻止這個可笑的問題,難道她也想等一個答案?
江允哲沉默。酒店的空調好像壞了,秦熹覺得燥熱不安,背上爬滿溫熱的汗水。她開始在心裏默默地數秒。她記不清自己到底數了多少下,隻是江允哲一直沉默,一直到她數得累了,數得絕望了。背心那一塊兒潮濕的衣服變得冰涼,貼在身上,冰涼沁入到骨骼裏。
“我懂了。”她聽見自己輕飄飄地說,“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
江允哲一直維持著的冷靜終於出現裂紋,他慌亂地去抓她的手。這樣的觸碰讓她如夢初醒,她甩開他的手,尖叫道:“放開我!”
江允哲沒有再上前,他隻是用目光跟隨著她,像一條快要幹涸的魚。
秦熹一步一步後退,終於轉身,近乎逃離地奔跑起來。
“小熹!”李紹卿急忙追了出去。
她心慌意亂的,並沒有留意身後的那個男孩子說了一句什麽。
過了片刻,服務員進了包間打算收拾,看見原來的兩個女客人已經走了。年輕的男人站在那裏,神情恍惚。
她說:“先生,您還有什麽需要嗎?”
那人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喃喃地說:“我不能答應。”
江允哲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看見空****的屋子,他才想起來,江允珍出院後需要調理身體,所以去了條件更好的新房子。她的東西都已經搬了過去。
那天她找了幫忙搬家的人,也要搬他的東西,他卻沒讓,江允珍也就沒有堅持。
他去了江允珍的新家。她在廚房裏忙碌。
她遭遇小產,已經歇了許多天,但身子畢竟還虛。秦正權也不讓她上班,就讓她在家裏好好養著。她是閑不住的人,正值弟弟複習最關鍵的時段,她便每天精心做了各種飯菜,準備熱水茶湯,一心一意照顧他。
江允哲一到,她就放下手中的活,端了冰好的綠豆湯出來,“熱壞了吧,先喝兩口。別喝太急,小心胃疼。”
他喝了一口,腦子清醒了些。全然麻木的四肢百骸漸漸舒緩,似乎正常的知覺又回來了。
江允珍站在一旁給他打著扇子,邊問:“糖夠嗎,要不要再加點兒?”
他微微抬起眼,看見姐姐微垂的側臉。她手底下扇的風打在他身上,帶走他滿身燥熱的水汽。她煮的綠豆湯在他的手上,每個夏天都有,十八年沒有間斷過。
他的手一滑,湯碗差點滾落,汁水濺了出來。江允珍“哎呀”一聲,返身去拿抹布。他看見廚房裏頭燈光瑩白,她的背影透過毛玻璃模糊地晃動,簡直溫柔又無情。他的喉頭發緊,鼻腔一陣酸澀。
終於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腿,隔著門對她說:“姐,下午並不是陳老師把我們找去的,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江允珍出來,看了他一眼,隻自顧自擦著桌子:“那你去哪兒了?”
他沒有看她,接著說:“我去見了李紹卿。就是秦正權的太太,秦熹的媽媽。”
“我知道她的名字。”江允珍丟下手裏的抹布,吸了口氣,“然後呢?”
“她是因為秦熹才要見我的。然後,我求她和秦正權離婚。”
江允珍略帶詫異地看向他,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似乎感動了,握住他的手,低聲問:“你有沒有受委屈?允哲,其實你不用這樣的。我和秦正權的事,我們自己總能解決。我已經等了這麽久,不在乎再等下去。”
“但和他結婚是你最想要的,是不是姐姐?”
“嗯。”江允珍對這句話裏隱藏的意思毫無所覺,“李紹卿不會答應的吧。”
“所以姐,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江允珍終於發現不對勁。
“不管我做的這些有沒有用,你是不是在意,這都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江允哲的聲音很輕,“因為,以後,我再沒辦法為你做其他的事情了。”
“為什麽?”江允珍睜大了眼睛。
“因為,我要離開你了。”江允哲吞了口唾沫,“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離開我是什麽意思?”江允珍急了,“你說清楚!”
“就是,斷絕關係,形同陌路,再無牽涉。”
江允哲聽見自己的聲音是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平靜。這句話說出來,反而好像沒有那麽難熬了。如果說這是一種截肢般的痛苦,那麽刀鋒已經斬落,接下去隻是怎麽處理殘肢了。
江允珍停了好一會兒,探詢地問道:“允哲,你是開玩笑的吧?別逗姐姐呀。”
“我還會在爸媽留下的房子裏住一段時間,大學之後有宿舍就不會再回去了。裏麵的東西我什麽也不會動。”江允哲一口氣說了出來,“這些年你養育我的支出,我會在五年內全部還清。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個,但是我隻能還你這些了。其他的我還不起。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你是痛苦還是快樂,都和我沒有關係了。我對於你來說,也是一樣。”
他一字一句,近乎冷血。然而既然肢體已經斷掉了,不如讓它毀壞得更徹底些,徹底拋卻,再不留希望。
“這一切,你早就想好了,對不對?”江允珍抓著他的胳膊,指甲陷入他的皮膚裏,“你去求李紹卿,就是為了離開我?”
“也許吧。”他說,“隨你怎麽想。”
她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一點玩笑的表情,然而沒有。他帶著這樣的表情說的話,就是無比認真的,不會更改。其實他是個死心眼的人。她了解自己的弟弟。
“你是為了她,你是為了那個女孩子。”江允珍尖聲道。
“是的。我愛秦熹,我要和她在一起。”
“不行,我不允許!”江允珍全身發抖,她甚至回身重新拿起抹布,想要結束這場談話,“你是我的弟弟,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
“姐,對不起。”
江允哲朝門外走去,江允珍跑過來死命拉住他,“你要去哪兒?你不能走。允哲,難道你為了那樣一個小姑娘就要拋下姐姐?”
“姐,你說過,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
“那你為了愛情就可以什麽都不管了嗎!”
江允哲竟然笑了一下:“那你可以離開秦正權嗎?”
江允珍咬緊牙關,不說話。她的劉海散落,神色淒然。江允哲拂開她的頭發,替她理到耳後。江允珍甚至感覺到他的溫柔。他說:“你做不到。我不能夠代替他。你說過,我們兩個的愛情,隻有一個能完滿。”
江允珍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困局。她並不在意他和秦熹的關係,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他說的沒有錯。可是,她茫然無措地想,如果在江允哲和秦正權之間非得要選一個,她會選誰呢?
“就算你離開我,那個女孩子也未必就能和你在一起。”她管不了那麽多了,隻能抓著他不放。
“這不重要。”江允哲看著她的目光裏,竟然有種深刻的悲憫。
江允珍突然懂了,他今天下了這個決定,並不是真的隻為了要繞開她,從而和秦熹在一起。並不僅僅為了這樣的利益。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喪失了對她的敬重。他的眼角甚至深深隱藏著嫌惡。
然而他還愛她。他們相濡以沫十八年,他沒辦法不愛她。
所以他隻能祝福並且遠離她。
江允珍終於哭了,然而她又冷笑起來:“好,你有眼光,你真的要為這樣一個女孩子離開我?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麽對我的?你知不知道她想害死我……”
然而她馬上明白自己提這個有多麽不智,因為江允哲定睛看著她:“這件事我想問很久了——那天她真的推你了嗎?”
江允珍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發現,弟弟真的長大了。他比她高那麽多,麵容冷峻,眼神銳利,令她沒有辦法隨意就敷衍過去。
“你看到了什麽……”她冷汗涔涔,“不,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在懷疑我?”
“我什麽都沒有看到,隻是我了解你,姐姐。”江允哲漠然道,“你可以放手了。”
他終於掰開她的手。他的力氣更大,她的手指都痛了也留不住他。突然她就徹底將他放開了,聲嘶力竭道:“江允哲,你要走,有本事就走了別回來!你為了一個小姑娘連你姐都不要了是吧?好,那你走。爸爸媽媽在天上也不會原諒你的!”
江允哲沒有回過頭來。江允珍看見他的肩膀在**,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竟然保持了聲音的冷靜平穩。他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其實,除了那兩張照片,我都已經不記得他們長什麽樣子了。江允珍,從小到大,我想要得到媽媽安慰的時候,第一個想到你,想要有爸爸替我拿主意的時候,想到的還是你。也許我今天走了會後悔,可我不能不走。”
他最後這一句裏蘊藏了巨大的絕望,江允珍被這種絕望擊中了。她呆在那裏,竟然忘記了去阻攔他。
江允哲飛快衝出門去。他終於做了這件事。他拋下了養育自己十八年的姐姐,他什麽都沒有給她。他是一條白眼狼,他自私自利,忘恩負義。
可是他一定要走,沒有辦法改變。
怕她追上來,他沒有上電梯,而是進了應急通道。他在黑暗裏麵跌跌撞撞地奔跑,沒多久踏空了幾層,跌了下去。他奮力爬起來,卻終於走不動了。他靠在拐角的欄杆上,無聲地大口喘息。
黑暗幽寂的樓道裏空無一人,幸好如此,也就不會有人發現他已經泣不成聲。
秦熹覺得自己沒有睡,好像一路在奔跑和呼喊,雜亂的聲音在追趕著她,讓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拚命地喊:江允哲,江允哲——可是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沒有一個叫這名字的人在她的世界裏。
結果她發現自己原來睡了很長的時間。午後的陽光從臥室的花格子窗裏擠進來,斑駁地落在書桌上,像一攤打碎的玻璃。
若是心碎了,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子看上去尖銳但實際上虛無的碎屑?她想了一會兒,心下淒然,又覺得自己矯情。
已經周一中午了,媽媽竟然沒有叫她起**學。
媽媽很心疼她。昨天,她行屍一般回了家,媽媽竟然安慰她說:“小熹,別傷心了。反正我本來就要和你爸爸離婚了,就算那孩子那麽說,其實也不影響什麽的。”
秦熹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要裂開了。比悲傷更多的是一種無地自容。她一直對李紹卿說,江允哲是一盤珍饈,最後卻發現是一盤令人作嘔的爛菜葉子。
他怎麽可以那麽寡廉鮮恥,開口去求媽媽離婚!他就那樣直白地,沒有任何迂回地,幫助他姐姐搶奪她的父親。他原來是這樣的人!
看她全身發抖卻不說話,李紹卿急了:“小熹,媽媽知道你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其實,是你第一次喜歡一個男孩子才這樣撕心裂肺……將來還有很多很多其他值得你去喜歡的男孩子呢。”
秦熹還是不說話,李紹卿又說:“過幾天,媽媽帶你出去玩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麗江嗎?我都跟你陳阿姨約好了……”
她的聲音絮絮地響著,她越是這樣,秦熹心裏就越難受。可是她就是沒有哭,她就那樣躺在**,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媽媽說的都有道理,可是這沒有用。她還是感到生無可戀。
她失戀了。昨天好像沒對江允哲說過分手,都怪場麵太亂變故來得太突然,竟然忘了。可是她失戀了,她不能繼續去愛江允哲,這是突如其來卻又清晰無比的事實。
他隻不過說了短短的兩句話,前後不過幾分鍾,卻好像斬斷了一生。也許他隻是隨便說說,也許是他姐姐逼他說的……到這會兒了,她竟然還在想著這些。或許她可以不在乎,隻要能繼續跟他在一起就好……不,他已經無比清晰地表明了立場,他愛的隻有江允珍。她殘存的自尊讓她無法再去愛他。
她起床洗了把臉。媽媽不在家,整個房子空洞得可怕。她喝了口水,胃裏一陣難受,全都吐了出來。
媽媽不在家。幸好如此,不然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
她覺得太難受了。過去了一夜,心髒上那種揪緊的疼痛並沒有消失,而是一陣一陣地**。她俯著身挨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來抽屜底下那一點點的KCN。
其實它一直在她的潛意識裏揮之不去。畢竟這是個頗了不得的東西,完美解決一切人世苦惱,隻要指甲尖那麽一丁點兒,痛苦的,糾結的,無法放下的,都會徹底遠去。這不能不說是個**。
她爬起來,顫巍巍地去把那個小紙包翻了出來。她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去打開酒櫃。裏麵有一瓶隻剩下一點兒的拉菲,是媽媽喝過的。她把它拿了出來,正想去找一個高腳杯,不過忽然又改了主意沒有再拿。
她回到桌前,把酒瓶打開,把紙包裏的粉末倒了進去。
粉末狀的晶體落到猩紅的酒液中,消散開,如同四散的塵煙。她拿起瓶子晃了晃,直到酒中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跡。
紅酒用來溶解氰化鉀是最好的,可以掩蓋吞咽時候的刺激感。而她棄了小情調的高腳杯,自有一種原始熱烈的豪邁。她會豪放地舉起瓶子一飲而盡,然後一擲而下,就此斷去一切人世紛擾。想象起來大有悲壯氣概。
一切都已經完成了。隻要她拿出這種寧為玉碎的氣概,一切的一切都再與她無關。
可是為什麽她連舉起這隻瓶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隻看著這點毒酒不停地哭?
她是懦弱的人,所以才要死,卻終究沒有一死了之的勇氣;她是懦弱的人,所以不敢死,為了一個男生去死,簡直是一個最大的侮辱。
她一步步做著這一切,心裏一邊在因著這種庸俗不堪的輕生理由而嫌惡著自己,可是正是因為這種嫌惡,才讓她更加想要毀滅自己。
如果她死了,媽媽一定會傷心的,媽媽為她付出那麽多,最後換來的隻有這樣的報償。爸爸也會傷心的,不管他做了什麽選擇,她都相信他終究還是愛自己。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放棄江允珍。如果那樣倒是好了,算是歪打正著,恰好挽救父母這樁不幸的婚姻。
江允哲會不會傷心?應該會的吧。也許他會愧疚一輩子。對了,她要的就是這個。想到這個她心頭有了點快意。他會不會就此一輩子不結婚,每到假日就跑到她的墓地上去和她說話?那樣她一定會煩不勝煩吧。不過她接著又想到,自己放棄年輕寶貴的生命,隻是為了搏一個男生的一生愧疚,好像實在太廉價了。但她忍不住這樣想,這樣想著,又愈發覺得自己無可救藥。
眼淚一直在流,腦子裏的念頭也像眼淚一樣一直在不停地湧出來。有些痛苦,有些焦灼,還有些是可笑的,甚至帶著點兒無厘頭。她覺得自己壞掉了。明明是因為失戀想要自殺,明明很傷心,為什麽冒出來的想法完全不在軌道上。
這時候手機響了。
其實當她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已經不太想死了。但是她還是覺得這時候響起來的手機鈴聲救了她。她跑進房間,手機在臥室的**持續地響著。
她接起來,是江允哲。他在那頭急切地說:“小熹,我想見你。你在家嗎?我在你家附近。”
她是應該再見他一麵。她想。昨天忘記了說分手,也忘記了狠狠踩他幾腳,他們的故事就不完整。她是要瘋還是要死,都得再見他一麵,才算有個了結。
於是她說:“好,你等著我。”
她恍恍惚惚地扔下手機,用毛巾擦了下臉,然後回到桌前,看著溶了劇毒的酒瓶呆了呆。
她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死。而且這種劇毒溶液,也不能隨便作為汙水傾倒,得想個專門的辦法處理掉。
但她一時沒有時間,隻能先把它藏起來,回來再處理。她想了想,打開衣櫃,把酒瓶放了進去。媽媽並沒有開她衣櫃的習慣,這麽短暫的時間不會發現,而她很快就會回來。
她恍恍惚惚洗了把臉,就出了門。
出了小區,她一眼就看見江允哲。他在馬路的另一邊,心事重重地張望著。她停下來看著他,他的心情顯而易見,連一向淡然的臉龐都被汗水濕透,顯得焦慮不安。
江允哲也看到她了。他穿過車流向她跑過來。來往車子一會兒擋住他的身影,一會兒又將他放在她的眼前。在煙塵飛揚的喧囂塵世間,他占據她的整個視野。
江允哲到了她麵前,眼中灼灼發亮,什麽也不說。她也什麽都不說,也忘記了要罵他,就那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突然一把緊緊抱住了她。
車來車往的街市仿佛退卻成一個背景,一種踏實的安全感環住了她。這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幸福感,可這幸福感卻讓她羞憤難當。她明明已經不愛他了。為什麽還會因他的擁抱覺得快樂。
她強迫自己奮力推開了他。
她狠狠地說:“江允哲,我們完了,你明白的。”
他看著她,神情裏麵有淒涼,還帶有另外一種她分辨不清的東西。似乎是……再也不會偏移的堅定。
“我今天來,隻想告訴你一件事情。”他說,“小熹,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你說吧。”她別開頭。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他的一切想法都已經在前一天**在白日下了。現在不管他說什麽,她都不會回心轉意。
可是聽江允哲說著,她的眼睛越睜越大。他講得太亂了。不知道一向敘述條理清晰的他,怎麽今天會這樣語無倫次,但是她還是領會到那個核心意思,不可思議地問:“你說什麽?你要和江允珍斷絕關係?”
“是的。”
她呆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要命的是,他似乎也不想再說更多,他竟然不聲不響就要離開。
“江允哲,”她攔住他,小聲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他笑笑,“今後她的事我不會再插手了,她的喜樂與我無關。她的選擇我沒有立場反對,所以,我隻能把她變成一個陌生人。”
“你是為了我,對不對?”她怯生生地問。
“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他說,“小熹,我不管你將來還願不願意和我好,不管你媽媽是不是還反對我們,不管你會不會屬於我,我都會這麽做。我是因你這樣做的,但卻和你無關,我隻是遵從自己的心意而已。”
秦熹抱住他哇地哭了。她沒有去問昨天在酒店裏他為什麽那麽說,那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隻是極其傷心地哭著,像要把這段日子忍住的眼淚全部釋放。
自她知道江允珍與秦正權的關係開始,她就努力地把江允哲和他姐姐分開來看待。一個人種下的因,沒有道理讓另一個人承擔後果,哪怕他們是親緣關係。
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和他在一起。並不想要他和他姐姐反目成仇,她想要的,隻是他們各自獨立,不再是一體。現在他懂了。所以她的整顆心就像一個被凍住的冰窟,突然淋進一桶熱水,升騰的蒸汽使她熱淚盈眶,覺得死而無憾。
“如果我爸爸真的和你姐姐結婚,你也不會去做伴郎對不對?”她的嗓子有點哭啞了。
“不會。”
“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也不會告訴她對不對?”
“對。”
“如果我和她一起掉進河裏了你先救誰啊?”
他就要開口,她卻捂住他的嘴:“不用說了,我心裏知道。”
她的喜悅和幸福是寫在臉上的,慢慢的,他好像也被感染了。一直鬱結在身體裏麵的梗塊,悄無聲息地化開。離開江允珍的痛苦似乎也沒有那麽尖銳。他湧起一股衝動,說:“小熹,我們考去北京吧,或者別的城市也行。離開這兒,離開他們,未來隻有我和你。”
去尋找一個隻有我和你的未來。這是那天他給她描繪的願景。
那個下午,他們熱烈地討論了考上大學後的生活,討論了屬於他們的未來。他們很快就能離開這個一團糟的城市,一切馬上就能重新開始了,就像其他平凡普通的情侶一樣——至少有那麽兩個小時,她真的相信這一點。
然後他便陪著她走回家去。日暮的餘暉把牽著手的身影拉得很長。以後也許還有風雨波折,握住的手卻不會再鬆開,那一刻她和他都真心這麽覺得。
她的家就在不遠的地方。當他們走到住宅樓下,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然後像是受到什麽感應似的,她抬頭看向自家的陽台。就那麽一瞬間,一個人影跌出了陽台,向下墜落,墜落。那人的身軀扭曲破裂,鮮血在水泥路麵上濺灑開來,如同潑墨的花朵。
她呆住了。當她從腳下辨認出母親的臉,才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後來的事情她便不記得了。據說她當時暈了過去。但她永遠記得那天母親跌落的身影,像是斷翼的飛鳥,不知道蘊含怎樣的不甘和無力。還有陽台上麵,江允珍張皇的一閃而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