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醒來。

暖黃的燈光在前麵,引誘著她。她跋涉已久,前麵的溫暖已經近在咫尺,滿心歡喜地向前跑去,似乎伸手就能夠到那抹光芒。突然燈火隱沒,一道懸崖壁立千仞,她向深淵滑落……

但她其實曾醒過。她看見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眼前晃動。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甚至也應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一切都像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這樣周而複始了幾次,她還是掙紮著徹底清醒過來了。

天色將明未明,淡藍的薄光,讓一片白牆都籠上一層冷鬱。透明的吊瓶裏麵,藥水一滴一滴落下,仿佛是精確的計時。她的視線慢慢清晰了,微微轉頭,年輕的男人伏在床前睡著。

她想了想,記憶浮現,卻像老舊膠片一樣不真實。

她動了一下,想要坐起來。江允哲醒了,他站起來,俯身看著她:“小熹,你醒了。想不想喝水?”

她問:“我媽媽在哪裏?”

他倒了熱水,拿了個小勺子,喂到她嘴邊。她喝了幾口,然後問:“我媽媽在哪裏?”

“在殯儀館。”

是真的,不是夢。她知道是這樣的。

她又問:“江允珍在哪裏?”

他遲疑了一下,“不清楚。”

秦熹坐起來,沒等江允哲阻攔,就拔了自己手上的針頭。鮮血湧出來,染紅了白皙的手背,她也不在意。她下床,“我要見她。”

雙腿卻一軟,差點跪倒。江允哲摟住了她,另一隻手按住她的傷口。他說:“現在天還沒亮,去哪裏都不方便。你昏睡了六天,全靠點滴打的葡萄糖水。至少要先吃點東西。”

她沒反對,坐回**等。江允哲一步不離地守著她。可是他們之間卻什麽也沒有說。後來他叫了稀粥和小菜,她順從地依次吃了。再後來醫生來查房,說她已經沒有大礙。

他去給她辦出院手續,回來的時候,她說:“我要去找江允珍。”

“小熹……”

她站在病房中間,看著他問:“我媽媽是怎麽死的?”

江允哲艱難地說:“後來,有人報了警。警方把江允珍拘留了幾天做配合調查。現在調查已經結束了,你媽媽的死,定性為自殺。”

“自殺?”秦熹重複,“不,我媽媽不會自殺。”

媽媽早幾天已經決定了離婚,還說要帶她去麗江,她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於是她說:“我要去找江允珍。”

江允哲沒有阻止她。他去打了幾個電話,確定江允珍在她自己的新家裏。

這時候下雨了,還下得很不小,明明是大早上,烏雲卻卷得整個天地昏暗無光,風雨如晦。於是江允哲去買了傘,叫了計程車。秦熹看著他忙碌,一言不發。

江允哲陪著她到了江允珍的樓下。她卻不願意上樓。他順從地打了電話,說:“姐,你下來一下。”

他們撐著傘在雨中等著江允珍。大雨模糊了視線。沒多久,江允珍出現了。她穿了一身素黑,可是撐著一把紅傘,在雨幕中鮮豔奪目。

秦熹走上去問道:“江小姐,請問我媽媽是怎麽死的?”

江允珍的臉白了白,一言不發。

“她是墜樓死的,我看見了。”秦熹輕聲說,“是你把她推下去的,對不對?”

“我沒有!”

“那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你對她說了什麽?你為什麽會在我家裏?”

“我是去找允哲的。”江允珍居然笑了笑,“你拐走了我弟弟,我還能怎麽辦?”

“所以你就要逼死我媽媽?”

江允珍的笑容斂住了,她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甚至帶著點遺憾的神情:“我選擇了認輸,可惜,你媽媽沒有這個福氣。”

秦熹尖叫一聲,衝過去,撞向江允珍。江允珍猝不及防,跌倒在雨水裏。秦熹撲了上去,像一隻捕獵的猛獸把她按倒在地,然後抽出了一把手術刀。手術刀是她在醫院裏搞到的,趁江允哲忙前忙後的時候。她一開始就想好了。她要殺了眼前這個女人,為媽媽報仇。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她的手腕被扼住了,是江允哲。他喊著:“秦熹,你冷靜點!”

不,她冷靜不了,她眼下唯一的想法,就是殺了江允珍。她想擺脫江允哲,可是他的力氣太大了,她掙不開。淚水混雜在雨水裏,讓她除了明晃晃的刀刃,什麽也看不清。江允哲的聲音響在耳畔,她卻什麽也聽不清。

她狂亂地掙紮著,忽然刀尖劃過什麽,手腕上的力道鬆開了。她退開一步,看見江允哲的白襯衫上沁出了血跡。然而他似乎渾無所覺,隻是再次用力把她整個人抱住,低吼著:“秦熹,你不要這樣!”

江允珍慌亂地從泥水裏爬起來了。可是她沒有離開,而是就站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他們兩個,像個幽靈。

秦熹掙脫不了江允哲,無法排遣體內那仇恨引發的狂躁。她要瘋了,突然將刀尖刺向自己。

江允哲反應很快,抓住了手術刀。他徒手緊緊握住了鋒刃,鮮血從他的指間湧了出來,一滴一滴,在雨水的衝刷下匯流成粉紅色的河,沿著秦熹的小臂流淌下去。

秦熹慢慢鬆開刀柄,轉身看著江允哲。他的眸子裏有深切的痛楚,可是他隻是那樣平和堅定地看著她。她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尖叫一聲,轉身狂奔。

“當”,他手中的刀跌落地麵,他手上的血還在流。

這時江允珍過來,眼中慌亂痛惜:“允哲……”

江允哲卻好像沒有看到她似的,推開她的手,亦向著秦熹去的方向奔去了。

他追了兩個路口,終於趕上她。她蹲在一個台階下麵,哭得撕心裂肺。她整個人似乎已經崩潰了。

他走過去,抱住她,用盡力氣,像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裏。隔著瘋狂的雨水,她的身體已經冷得像塊冰。他將臉貼上她的臉,想把一點點體溫傳遞給她。

他叫著她的名字:“秦熹,小熹,別哭了。我們回去吧。”

她猛然摟住他的脖子,哭得更凶了。她的嗓音抽搐著:“我沒辦法……我受不了了……允哲……帶我走吧,好不好……”

江允哲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這時候的秦熹,那麽遲鈍,卻又那麽敏感。她慢慢鬆開他,看著他的眼睛,極力地讓自己的咬字清楚:“帶我離開這兒,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們……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想的是,自己真的瘋了。他的姐姐殺死了她媽媽,她卻求著他,像一棵卑微到塵土裏的枯草。可是她太難受了,他如同她即將沉沒的世界裏唯一的浮木,唯一求生的希望。而且他是他,並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附庸,這是她從來都執著相信的。

因此她帶著盲目的期望等著他的回答。

江允哲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不能。”

秦熹聽見心底深處發出什麽碎裂的聲響。可她仍像一個垂死的人,奮力地掙紮。“為什麽?”

“因為她是我的姐姐。”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那時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他對她說,他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姐姐。他說他和那個女人已經情斷義絕。他說他的生命裏麵,隻有秦熹是最重要的人……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是她的空歡喜。

仿佛兜頭一桶冰水,她反而清醒過來了。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一直籠罩著她的幻覺消散了,**出血肉模糊最不堪的真實。江允哲是江允珍的弟弟,事實真相就是這樣。

她站了起來,說:“我錯了。”

她退後一步,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冷銳的氣場。江允哲想去握她的手,然而他竟然不敢。

他隻能聽著她一個一個字帶著利刃說出口:“江允哲,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他看著她漸漸隱沒在雨幕中,一點一點消失。他的手掌緩緩收緊,掌中的傷口因為擠壓而卷起,開裂。

她隻留了一場滂沱的大雨給他,還有手心不斷沁出的鮮血。

李紹卿的葬禮十分簡單。

她沒有其他親人,隻有幾個玩得比較好的姐妹。她們多少知道些前情,在葬禮上對秦正權怒目而視。還有人對他吐了口唾沫。秦正權低眉垂目,對所有人都禮數周全。

“小熹,你媽媽真的不值喲。”陳阿姨拉著秦熹的手哭,“她怎麽會自殺呢?我真的不相信。她約了我去麗江玩,她前幾天還辦了一張美容健身卡呢。她死得太古怪。”

秦熹說:“我知道。”

知道又如何呢?警方已經蓋棺定論。沒有誰能夠懲罰江允珍。

媽媽已經死了,她的愛情也已經毀了——每當想到這個,她就一陣羞愧。把這兩件事相提並論,是對媽媽的褻瀆。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已經花光了所有力氣,無法再去做什麽了。

秦正權搬回了家。他甚至開始給她做飯。秦熹的印象裏,他似乎從來沒做過飯。但他做的菜口味還算不壞。他做什麽,她就吃什麽,看他笨拙地做各種家務,平心靜氣。

他有好幾天不去上班,就在家裏忤著。直到她發現就連每次她去洗澡,他都在衛生間外麵守著,她才反應過來。

“你是怕我尋死?”她問。

秦正權的臉隱在煙霧後麵,像蒼老了十歲。

“如果你想,我可以和江允珍分手。”秦正權忽然竟這麽說。

“你不覺得這太晚了嗎?”秦熹輕輕地笑了,“好啊,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再見。”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去,忽然又回過頭來,問他:“你真的相信,江允珍和我媽媽的死無關嗎?”

秦正權說:“是的,我相信她。”

聽到這樣的答案,竟然連憤怒都沒有,隻剩下淒涼。

其實,若她想死,她的衣櫃裏還有一瓶毒酒,她父親看著她,也沒有什麽用處。可她現在已經一點都不想死了。因此她找了個機會,把那一點含有氰化鉀的拉菲處理掉了。

人在自怨自艾的時候,總有輕生的念頭。可是一旦心中充滿了仇恨,反而就有了活下去的力氣。她要好好活著,她要活得比江家姐弟都好,等著江允珍痛苦欲絕的一天。她不喜歡媽媽的選擇。

秦熹休息了幾天,就回去上課了。

離高考還有40天,教室裏的氣氛劍拔弩張。她並非感受不到,隻覺得疏離。她看見了江允哲,然而再沒有一點點情緒的波動。原來心死就是這樣的。

秦熹在校園裏看到一張告示。大意是說,得到盛業文化公司的讚助,針對高三學生,有一個去法國留學學習藝術的名額,而且很快就可以成行。

去到異國,那是真正遠隔重洋的另一個世界,可以讓人遺忘。

她想要報名,可是老張不肯,說實在是太匆促了。她於是在教師辦公室急得哭了。老師麵麵相覷,卻又不知道拿她怎麽辦。她家裏出的事情,他們也有所耳聞。這個留學項目是剛剛放出的,而且寫得語焉不詳,幾乎沒有什麽人報名。於是過了幾天,校務會議上,同意了把這個名額給秦熹。

她可以離開了。沒有什麽人安排,也沒有什麽人陪伴,孑然一身地離開。那樣她也許可以重新去活。

可是江允哲卻不許她去。

她不知道他怎麽還有這樣的資格,就像當時他求她媽媽離婚一樣。他在校門外拉住了她,她隻是冷冷地說:“放開。”

“那個留學項目不是個正經項目,是讚助公司為了企業宣傳才強行做的,沒辦法對學生負責。”他不知道從哪裏得來這麽多消息,“你絕對不能去。”

他說的內容她其實沒有聽進去多少。他有時候會用這樣命令的口吻和她說話,以前她欣賞他這樣大男子主義的一麵,現在聽著隻覺得嘲諷。她說:“謝謝提醒,我一定會去。”

他好看的眉頭鎖起來了。“小熹,你別任性。”

“任性?我的未來,和你有什麽關係?”她平靜地說,“江允哲,我和你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你最好記住。”

他垂著眼,隻是說:“你不能走這個項目。”

“我非去不可。”秦熹說,“放開我!”

江允哲不再糾纏,他仿佛已經接受事實,接受一切都是徒勞的。他的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絕望,他這樣子,秦熹反而有種快意。快意裏麵,夾雜著刀剮般的疼痛。

她把出國的協議去給秦正權簽字,秦正權也不同意。她皺起眉:“是不是江允哲和你說了什麽?”

秦正權說:“這個項目確實太不安全了。我也不同意你去。”

“爸爸。”秦熹發現唇齒間的這兩個字是如此陌生,她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了,“我已經脫離你的監護了,如果你不簽,隻是費點事而已,我還是能走。那樣的話,江允珍就別想過太平日子了。我說到做到。”

秦正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完第三根,他狠狠掐了煙蒂,飛快地簽了字。

“你要去闖,撞得頭破血流了,也是你自己選的。”

過了兩天,秦熹把整理好的其他材料和協議書一道交到學校去。然而,老張卻告訴她,她並沒真正入選,還要進行一場考試。

“考試?”有競爭者也正常,她問,“有幾個人考?”

老張好像十分難開口,等了好一陣子才說:“隻有你和江允哲。”

“怎麽可能?”她脫口而出,“學校怎麽會放他走的?”

江允哲一直是九中的翹楚。上高中第一天起,九中就指望著他出成績,指望著他拿一個市狀元甚至是省狀元回來。他是九中的驕傲,更是老張的心頭寶。他要放棄高考去法國,學校怎麽可能答應。

“我哪知道那臭小子去校長處說了什麽啊!”老張看上去也是怒氣鬱結在心,“他說要公平選拔擇優錄取,誰曉得校長怎麽就答應了?他自己瘋了,難道校長也瘋了?”

秦熹沒有說話,老張又反過來安慰她:“不過秦熹你不要急,這個項目本來就不靠譜,我早就說過的。”他在辦公桌上一陣亂翻,扯出一張報紙,戳著上麵的男人照片不屑地道:“就是這個土老板,為了宣傳他們的產品,非要搞一個留學項目,還號稱什麽基金。根本不負責任。秦熹,你不去也罷。”

秦熹說:“張老師,我要去。”

老張被噎住了似的,愣了一會兒,才氣惱地一摔報紙:“我還就不懂了。就這麽個破玩意兒,先是你,再是他,一個個爭先恐後的,簡直是鬼迷心竅!”

秦熹隻是想離開。而江允哲也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留下來。可是他怎麽能這樣?他步步緊逼,把她逼到死角,連逃離的路都不給她留。秦熹對於這個人簡直已經厭煩透頂。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能這樣毫不講理,沒有一點廉恥心。他以為他是誰!

她又急又氣,但是又毫無辦法。

於是他們經曆了一場毫無意義的詭異考試,偌大的教室裏隻有兩個人。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去。為什麽要忍受這種羞辱。

她一道題也不會。她覺得自己太沒用了。她總是這樣。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影響江允哲,其實隻是可笑的一廂情願。而他好像輕輕鬆鬆就能操控她的悲喜,哪怕她已經決定再也不和他有任何瓜葛。他還是輕易就摧毀她想要的一切。

“你無非是不想看見我,那麽我走,也是一樣的。”他說出來的話,回到了這樣冷冰冰的理智。

他說的也許對,她要走,隻是為了他。對於江允珍和秦正權,她隻有恨或者漠視。江允哲是唯一使她糾結,使她瘋狂的人。

可是事情不該是這樣。她不甘心,不甘心這樣任他擺布。她一定還要做點什麽。

幾天以後,她看到一個機會。

一個男人,在校門外的小賣部那裏買煙。

秦熹看見,他買好了煙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回到了自己車上。然後他發動了車子。

她突然衝了出去,攔在了那部車子前。

男人嚇壞了,踩下刹車。他探出頭,吼道:“幹什麽?不想活了啊!”

秦熹走到車門邊上,低聲說:“韓先生,能耽誤你幾分鍾麽?”

這個男人看上去還很年輕,遠不如他自己在報紙上西裝革履的那張照片那麽老成。她記得在老張那裏看到的報紙上,留學項目的讚助方老板姓韓。她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她隻知道,自己不做點什麽,真的會瘋掉。

韓盛業下車,看見是個穿九中校服的女生。

他聽著眼前這個小姑娘說完,愣了半晌才說:“這個……你應該去找你們學校領導說才對。找我也沒什麽用啊。”

現在的小姑娘實在是不得了。為了出個國,竟然做到這個地步,上來就攔上他的車。她居然說自己去法國的名額讓別人搶了,問他能不能再給一份讚助。對,他是給九中出了一筆給學生留學的錢,因為他做了一批學生產品,需要打開市場。有人建議他與其斥資在媒體上打廣告,不如用這種形式來提高知名度。他和九中聯係之後,發現投入的資金隻需要幾萬塊。而且做了之後收效甚佳,很容易就讓省晚報教育版給他做了一版專訪,比登廣告不知道好多少。

這對他來說,是筆特別劃算的生意。但這筆生意已經結了。留學基金什麽的,隻是個噱頭。他又不是冤大頭。再給一份讚助?也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到底怎麽想的。

姓秦的女生停在那裏,不說話,也不知道他的話聽進去沒有。韓盛業隻好繼續耐著性子解釋:“選誰出這個國,是你們學校的事,這個我肯定是不能插手的。你快走吧。”

他看見秦熹還是拉著他的車門,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看上去十分畏怯,像是受驚的小動物,可是擋著他的車,又十分的執拗。

韓盛業無奈了,也有點生氣。他拉不下臉趕這麽一個小女生。

這裏就是九中門外,找個學校裏的保安或者老師,可以把她帶走。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又不忍心。

“要不,行吧,讚助的事要經過我們董事會商議決定,得給我們時間討論。”韓盛業忽然換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笑容,“小妹妹,你看我就要去趕一個飯局,少個女伴,你陪我去怎麽樣?”

秦熹說:“什麽?”

韓盛業覺得好笑。看來趕不跑的,隻有嚇跑了。他把輕浮的口吻加重了些:“我說,你是在求我辦事,得先拿出點誠意來吧?我帶一個你這麽漂亮的小妹妹去喝酒談生意,多有麵子啊。”

他想著,對方罵他一頓,或者扭捏一會兒,他都有辦法脫身。卻沒想到,她隻想了兩秒鍾就說:“好。”

韓盛業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給她開了車門。秦熹毫不猶豫地上了車。韓盛業卻站在車外麵發怔。後麵有車子在鳴笛,他才如夢初醒,跳進了駕駛座。

現在的女生都這麽開放了嗎,可以隨便和不認識的男人出去喝酒?真是世風日下。他在心裏默默把這一代的青少年都腹誹一遍,一邊忍不住去看這個女生。

她的目光直視前方,白皙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既沒有開心,也沒有不快,而且渾不在意他要把她帶去哪兒。

韓盛業漫不經心地逗她說話。她有問必答,隻是都答得很簡潔。她的態度始終不卑不亢,時而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可是他卻有種錯覺,仿佛她在苦苦支撐,而在這裏的隻是一具軀殼。

韓盛業忽然注意到她穿的衣服,白襯衫藍裙子,是九中的校服。他說:“你穿這個衣服可不行,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拐騙未成年少女呢。”等了幾秒鍾,他沒聽見她回答,隻好自顧自往下說,“這樣,我先帶你買個衣服吧。”

“好。”

就是這樣平淡而幹脆的回答,韓盛業聽在耳中,卻覺得她不是在表示同意,而是在說“無所謂”。

這讓他稍微有一點點的挫敗感。

不過他仍然很高興。每個人的生活都是那麽枯燥無聊,被路過的小野貓叼住了褲腳,也是很有趣的經曆,不如隨它走開,換個心情。今天這個女生之於他,也與此無異。

服裝店裏他興致勃勃地指揮她換衣服,她每一件都去換了,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可是不知怎麽的,偏偏有一刻,他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她隻是個機械地換裝的洋娃娃。她的靈魂不在此處。他忽然又覺得索然無味。

他後來給她挑了一條粉色的連衣裙,然後就去了酒店。

生意場上的那些朋友,看他帶了年輕漂亮的女伴,理所當然起了一籮筐的哄。韓盛業應付自如,也沒忘了把秦熹護在身後。他可記得,這是個高中女生,萬一出點什麽事,他擔待不起。

酒桌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調笑,還有葷段子。秦熹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好像什麽也沒有聽進去。

陳老板的女秘書過來,拉著秦熹說:“哎喲小秦妹妹,今天桌上隻有咱們兩個女生,你得陪姐姐喝三杯。韓老板,不許擋啊!”

看著秦熹接過酒杯,韓盛業心裏想,這麽爽快,應該不至於三杯倒吧。誰想她喝了第一盅的劍南春,就沒命地咳嗽起來。然後大家都看出她是沒喝過酒的了,紛紛說算了算了。老板們都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不會勉強人。可是沒過一會兒,秦熹就伏在桌上,人事不知了。

他還懷疑她是不是三杯倒,簡直太天真了。

他十分尷尬,就有人問他:“韓哥,哪裏找到這麽水嫩的小妹子,純得不行了。回頭有沒有差不多型號的,給哥們兒也介紹一個?”

韓盛業隻好看著眼前的女孩子苦笑。

他把她撂到包間裏的躺椅上。直到這邊酒盡席散了,才拖她去了二樓房間。

他把她扔在沙發上。那一瞬間,忽然怔忡。

沙發上蜷著身子的女孩子,真的像一隻受了傷的貓。她緊緊蹙著眉,不知道經曆著什麽樣的夢境。韓盛業蹲下身,仔細看她的臉。她的皮膚帶著酒後的紅暈,吹彈可破。她長長的睫毛籠下如扇的陰影,令人忍不住想用指節輕輕摩挲。

韓盛業伸出了手,又收了回來。

他咳嗽了一聲,站了起來。雖然沒有旁人,但他仍然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他想起他的妻子,也有這樣好看的睫毛。她走了之後,他很久都沒有親近的女人。眼前這孩子沉沉睡著,毫不設防,讓他覺得自己的念頭有些齷齪。

他待了一會兒,以為這一夜隻能這麽湊合了。他打算收拾下,把她弄到**去睡。沒想到她竟然醒了。

她定了定神,等了會兒像是醒透了,第一句竟是:“我該走了。”

“啊?”

“對不起。”她似乎是真心實意道歉的,“給您添麻煩了。”

韓盛業看著她已經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忍不住說:“喂,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太晚了。”秦熹說,“我媽媽說過,女孩子不能在外麵過夜。”

韓盛業嘲諷地說:“那你媽媽有沒有說過,女孩子不能隨便出去和人喝酒?”

“沒有。”

“她很快就會補充這一點了。”

“不會了。”秦熹頓了頓,“因為她已經死了。”

韓盛業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秦熹走了出去,他沒有辦法,隻好抓起鑰匙:“喂等等,我送你回家!”

韓盛業開著車,幾乎不需要秦熹指路。這座城市他很熟,隻要知道地址,就可以找到地方。

他把秦熹送到樓下。她下車道謝。不知怎麽的,他心裏忽然有點愧疚,拉住她說:“等一下。”

“嗯?”

“其實我說讚助要董事會決定,是騙你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我們公司‘董事會’,就我一個人。不過我讚助這個留學項目,是為了有個支持教育的宣傳,在這個城市打開市場,現在效果也有了,再來一份是不可能的。”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他在生意場上跑慣了,忽悠人,也被人忽悠過。對她那個程度的措辭,其實連忽悠都說不上。可是他卻覺得,不把話說清楚,讓她還抱著念想,最終又失望,他就渾身難受。

“哦,我知道了。”秦熹說。

她語氣平淡,並沒有驚訝,更沒有失落,更像是一種敷衍。

韓盛業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總覺得她心不在焉。原來,他到底會不會再給一筆讚助,她能不能去法國,這個小姑娘一點都不在意。他給他買衣服,帶她去赴宴……做的一切一切,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的區別。她隻是想要做點什麽事情來撐住自己,僅此而已。

他覺得惱怒,就要黑下臉,可是話說出口,卻變成訕訕的語氣:“那就好。再見。”

“再見。”

他看著她上樓去了。他點了一支煙,在車裏等著上麵的某一扇窗口亮起來。然而過了很久,一直沒有。他簡直懷疑她在樓道裏出了什麽事。他忍不住想去看看,然而他開了車門,又坐了回去。

這是幹什麽呢?他笑了笑,覺得自己魔怔了。他掉頭,回了酒店。

這一夜他夢見了自己的前妻,盡管她離開前,他們總是爭吵。她莫名消失後,他對她恨之入骨。可是在夢境裏麵,感情居然還在,讓他覺得幸福。

他一大早起來,把這次來這兒該跑的事兒跑完了。下午五點鍾,他本來是要立即回家的。因為不到兩歲的女兒還寄在隔壁的阿婆家,不知道有沒有等急了。然而他的車開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來到了九中大門前。

他覺得自己不太正常。逗弄了路邊的野貓,喂了食,就應該江湖不見,哪有念念不忘的道理。

可是他竟然想等她。

六點多鍾,他在放學的學生裏麵看見秦熹。

他想了想,下車走過去,“放學了?我送你回家吧。”

秦熹看見是他,愣了一下,好似在猶豫。

韓盛業等著她做決定。突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兩小簇火苗,一閃即逝。他被驚到了,因為他發現這一刹那,她身上一直缺少的……可能叫做靈魂的東西回來了。他回頭,身後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直直地盯著她。

原來是小情侶鬧了別扭。他一下子就懂了。

秦熹挨到他的身前,輕輕挽住他的手說:“韓哥,我們走吧。”

韓盛業差點失笑,他心領神會地說:“好啊。晚飯你想吃什麽?”

江允哲走上來,近乎仇視地看著他。他不在意地聳聳肩。江允哲說:“秦熹,你不能跟他走。”

“這是我剛剛認識的哥哥,”秦熹說,“我們要一起去吃飯。你擋著我們的路了,江同學。”

江允哲的臉色蒼白,像是手足無措。校門口來往的師生很多,也有人看著這邊竊竊私語。可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抓住秦熹的手:“跟我走!”

秦熹被他扯得一個趔趄,她掙紮著說:“放手!”

“不,”江允哲低聲說,“秦熹,你怎麽恨我都可以。不要因為和我慪氣就和這種人扯上關係。”

“和你慪氣?你想多了吧。”秦熹笑了起來,“你是什麽人?有什麽資格讓我慪氣?我們已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韓盛業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並不打算插手。

秦熹又掙了一下掙不脫。江允哲緊緊攥著她,不說話,也不放手。她直視著他,目光憤恨。可是他的眼睛如潭水般幽深,她看不出任何內容。他隻是死死攥著她不放。她的手腕很疼,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掌上還包著紗布。她用力掰扯著,打他的手。白色的紗布漸漸紅了,沁出了血跡,可他並沒有放棄的意思。她覺得十分絕望,她不知道該怎麽辦,終於哭出聲來。

韓盛業看不下去了,上前推了江允哲一把,擋在秦熹身前:“小夥子,姑娘不想理你,糾纏就沒意思了啊。”

秦熹抹了下眼淚,返身向韓盛業的車子走去。

然後她就聽到一聲悶響和韓盛業的呻吟。她回頭看見韓盛業彎腰捂著臉,江允哲握著拳喘息著。他打了韓盛業。她驚到了,原來他竟然會打人。

韓盛業突然飛起一腳,踢向江允哲的小腹。江允哲疼得蜷起身子,但他下一秒就又撲上去了。眼看兩人又要扭打在一起,一片混亂中,經過的老師趕緊把他們拉開了。

有個學生把讚助商盛業公司的韓老板給打了,還是在校門前,影響簡直太壞。校長在外地開會,知道後大發雷霆,責成從嚴處理。教務主任頭疼得要命。

而且,聽說打人的學生是江允哲,而且還是為了一個女生打的。那孩子這兩年為學校爭了無數榮譽,照片貼在校園各處的表彰欄上。給什麽處分?處分後要不要把照片摘下來?教務主任心裏一團亂麻。

他匆匆走進病房。韓盛業坐在凳子上打吊針,臉上腫著,眼睛上還蒙了紗布,看上去傷得實在不輕。旁邊站著一個女生,他認出來,好像是叫秦熹。

教務主任氣不打一處來。江允哲和這個女生的關係他們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罷了。現在果然!他早就說過,早戀就是洪水猛獸,再好的學生都會變壞。這次回去要抓抓校風了。

不過他首要的任務是安撫這位韓老板,於是他先不住地道歉。他說得口幹舌燥,對方還是眯著眼愛理不理。直到他都快要說不下去了,韓盛業終於說:“陳主任,我實在是不知說什麽好。但我也不想你們為難,正打算報警。讓警察來處理就可以了。”

這叫不讓我們為難?陳主任心裏暗罵,但臉上還得賠著笑:“發生這樣的事,是我們教育者的失職。不過,報警的話影響還是太不好了。這個學生一貫成績和表現都是很好的。不知道韓總能不能高抬貴手……”

“報警會怎麽樣?他好像是高三的吧,會影響高考嗎?”

“這得看韓總您的意思了。不過……”陳主任忽然想起來了,“他並不參加高考。這次您的留學項目,就是給了他了。”

“我是想為咱們學校培養人才,”韓盛業冷笑,“你們就把錢花在這樣的學生身上?”

陳主任的冷汗下來。“他成績一向最好,出國也是經過考試的……不過,可以取消!對,我們可以取消他的出國資格。”

取消麽……韓盛業忍不住看了一眼秦熹。她是想出這個國的,難道他們兩個是因此才鬧翻?這下倒好,他說一句話,也不用多出錢,就可以成全了她。

秦熹低著頭,毫無反應。

他想起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忽就氣不打一處來,便說:“不,不用取消了。我也不追究他的責任。”

陳主任忙說:“也是的。咱們的留學項目第一年實行,還很需要大家認可,節外生枝反而不好。”

“嗯,就按原計劃來吧。”

陳主任鬆了口氣。

又說了一會兒,他才千恩萬謝地出來。外麵的走廊上,他看見江允哲筆直地站著。

這個學生他很熟悉,此刻他吃了一驚。這孩子眼窩深陷,麵容蒼白,憔悴得驚人。一段時間沒見,他怎麽變成這樣了。陳主任本來十分生氣,又加上十分痛心,快步走過去:“你看看你,這是怎麽搞的……”

這時候江允珍急匆匆地趕到了。

陳主任認識這個江允哲的姐姐,就是他的家長。看她一臉擔憂,他說:“不用擔心,韓總剛才已經答應不追究責任了。他好像要休息了,你們一會兒再進去看他吧。”

他對自己的危機處理能力十分滿意,交代完畢,便和之前在這裏幫忙的幾名老師一起走了。

江允珍枯站了一會兒,病房門打開了。

秦熹扶著韓盛業走了出來。江允珍顧不上別的,連忙向韓盛業迎了上去:“您就是韓總吧?”

“你是?”

“我是那孩子的姐姐。”江允珍窘迫而又討好地笑著,“實在太對不起了。我會好好教育他的。您的醫藥費和其他費用我們都會負責。您還有什麽要求的話也可以提……”

韓盛業漫不經心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你看,我叫了車,趕時間呢。”

來了兩名醫生讓韓盛業簽字,江允珍便退開了。醫生又叮囑了一番,秦熹陪著他離開了。

她始終一眼都沒有看江允珍和江允哲。

走廊裏麵還有很多來來往往的病人和家屬。江允珍沉默了一會兒,說:“原來你還是為了她。”

江允哲不說話。

江允珍咬牙:“你說我該說你什麽好?你居然會打架了。允哲,你能不能醒醒?”

“我打那個人,不是為了她!”江允哲突然抬高聲音。

江允珍愣住。

然後他笑了,笑得有點淒楚:“姐姐,我也很想醒一醒啊。”

秦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靜下心來複習。

也許是因為江允哲消失了。不知道從哪天起,他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三班的教室裏。這在學生中間引發了一場大討論,甚至有女生大放悲聲,仿佛失去他使他們這一屆蒙受莫大損失。可是沒有人敢來問她,她也毫不關心。她隻知道不停地做題,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投身那些公式單詞中,反而日子好過許多。

那位韓先生很有意思,常常給她打電話。她沒力氣去想他有什麽心思,隻是在電話裏的笑話中笑一笑,用這種方式,一天一天恢複元氣。

高考兩天,韓盛業接送她來往考場。她沒有拒絕。

考完數學出來,她看見秦正權躲在成堆的家長裏麵,看上去那麽遙遠。他沒有走上前來,而她隻是上了韓盛業的車。

就在那一天,江允哲去找給他辦簽證的中介。

中介在搖搖欲墜的居民樓裏,斑駁的牆角放著一台慢悠悠的台式電風扇。屋子裏隻有一個男人,在抽煙。江允哲把自己的戶口本複印頁和其他一些材料遞了過去。滿臉流油的男人伸手來接,手指上全是發黃的煙垢。

男人感覺到手上有點阻力,好像麵前的年輕人沒有放手。

隻是一秒的遲疑,江允哲鬆開了手。他那一瞬間清楚地知道,他把自己的未來交了出去。

“回去等信兒吧。”男人揮揮手說。

江允哲慢慢回家。他沒有回姐姐的住處,而是回了他們住了十八年的那個家。巷子口有兩個人在討論高考試題,八成是今年的考生。他低下頭,從他們麵前匆匆走過。

一顆淚珠從他的鼻尖落下。

他為此努力了十二年。

從小他就知道,要好好念書,就可以更好地為姐姐分憂。他是有天分,可是背後的努力旁人又知道多少。一開始也許隻是決心,但是其實他也很喜歡那些藏在公式背後的奧秘。他用一種自己喜歡的方式,為了一個既定的目標,努力了十二年。十二年來,他攀得比任何人都高,從來沒有懈怠,沒有彷徨,堅定不移地前行。

然而這個目標到來的時候,他卻與它錯身而過。

他想過自己會失去姐姐,失去愛情,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放棄今天的這場考試。

在這個本該考試的時間,他把自己未來的命運,交給了一個穿花襯衫、滿手煙垢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他可以不去法國,他可以留下來,可是他沒有。而奇怪的是他又無怨無悔。

他沒有勇氣留在還有機會見到秦熹的地方。他害怕自己在某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痛哭失聲。把一切的一切向她傾吐而出。

如果他們必須有一個人去到殘酷的異國,那麽不應該是她。

兩個多月後,江允哲上了去往香港的船。據說是取道香港前往法國。

同一天,秦熹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她考得不是太好。但經過這麽多事,也已經算是不壞。她看到一所本省的大學分數專業都合適,就報了。她沒有刻意去報遠方的大學。對於秦正權和江允珍,她隻當是陌路,既不關心,也不畏懼。能牽動她的心的人,已經遠去了。

她最後一次知道江允哲的消息,是大一下學期。她從江允珍那裏知道,他和家裏完全斷了聯係。

江允珍鬧完之後,她去找了韓盛業,讓他幫忙打聽。但韓盛業讚助留學,隻是為了一個“支持教育”的名頭,發了幾個新聞達到效果,就再沒管。他回頭一打聽,才知道九中的校長因為貪汙違規被撤職調查了。

這樣一名重點中學的校長,據說因為涉賭,欠下了大量債務。若不還債他就有性命之虞,因此一年多來在瘋狂斂財。包括和韓盛業簽的留學資助,也是他為了拿到這筆錢才一手促成的。所以韓盛業才能得到那麽優厚的條件。

那筆讚助大部分都被他侵吞了。他並沒找任何合法的渠道,而是找了黑中介來做這個所謂的“留學”。本來流程就很不清晰,因此沒有人報名。而那個黑中介,做的生意說是偷渡都太抬舉他們了。他們做的是最低級的偷渡騙局,對偷渡客沒有一點點誠信,用水路把他們帶到歐洲,往往就不管死活。因此隻收了很少的一點點錢。打聽到這些的時候,那個黑中介也已經跑路了。

總之她再也沒有江允哲的消息。

她一度真的以為他死了。哪怕是這樣,她也努力去好好活著。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為了他心若死灰,為了他自厭自棄。媽媽一直希望她好好活著,開心快樂,她一直努力去做到。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把他忘了。

直到十年過去,他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