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的顛簸和晃動令人全身都像散了架,這種狀態下,秦熹終於恢複了意識。她定了定神,發覺自己在行駛的車輛裏,看上去似乎是高大的吉普。她動了動,旁邊一隻手抓住了她,她看見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喲,你醒了啊。”
這人是雷力,一看到雷力,她就反應過來:“韓梅,韓梅呢?”
“緊張什麽,她不是好好的嗎?”
雷力往後座一指,她看向後麵,韓梅還在昏睡未醒。她伸手過去摸了摸她,發現她身體柔軟,呼吸均勻,看上去應該沒有什麽大礙,稍微放下了心。
雷力並沒有開車。前麵有一個司機,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都看不清臉。車子四周掛了黑色簾子,從前麵透進來的些許景物看,應該是到了她不認識的郊外。她轉頭對雷力怒目而視:“雷力,你……綁架我們?”
“不不,本來目標裏麵沒有你的,你隻是個誘餌,誰讓你在我們要動手的時候冒出來啊?”雷力不在乎地說,“迫不得已,又不忍心把你打暈了扔在大馬路上,隻好把你帶上了。”
秦熹一臉的難以置信:“所以你的目標是韓梅?你利用了我,把她騙了出來?”
她回頭一想,明白了大概。她的衣服壞得莫名其妙,本來就很奇怪。韓梅出現在那裏,隻能是跟著她來的。可她為什麽要不聲不響地跟她出來,她不知道。也隻能是雷力做的手腳。
“是啊,要甩掉韓梅的那個司機多不容易啊。這段日子我當真找不到時機下手。”他聽上去還很苦惱似的,“江家姐姐訂的那個會所安保又那麽好,弄走一個活人也實在不容易。所以我想啊,要甩掉那個大尾巴,隻能靠韓梅自己。那怎麽讓她這麽幹呢,隻能借你的名字用用。我保證,我假裝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隻說要找你商量事情,可沒說你的壞話……”
他滔滔不絕,秦熹盯著他憋了半天,隻能擠出幾個字:“我沒想到你這麽卑鄙!”
雷力笑得露出牙齒:“是吧。你要是覺得我和江是好朋友,把對他的認識往我身上套,那就會大錯特錯。”
秦熹氣得說不出話。安靜了一會兒,雷力又不甘寂寞地說:“秦,別生氣了啦。你看那場婚禮你參加了也純粹是心裏添堵。還不如出來看看山看看雪,是不是……”
“別說了!”秦熹打斷他,她看著他問,“那你現在到底想怎麽樣?”
雷力收斂了一副放浪不羈的神情,看著前方坐直。“你知道我想從韓梅身上得到的是什麽。”
他不再說話,吉普車繼續一路顛簸。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秦熹下了車才明白他之前說的“看看雪”是什麽意思。外麵氣溫很低,地麵上真的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盡管是在深冬,東南沿海要見這樣的雪還是不容易的。他們應該並沒有離開太遠,那就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到了山上。
她看見一棟三層小樓,周邊成片垂雪的鬆柏。可以肯定已經不在城區。雷力抱著韓梅進了那棟小樓,有個男人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雖然彬彬有禮,但是不容抗拒。她無奈隻得緩步走了進去。
雷力把她們安排在一個大房間裏。房間雖然簡陋,但該有的床,暖氣,飲水機……倒一個也不少。雷力把韓梅放在**,俯身仔細看著,秦熹有點緊張起來:“她怎麽這麽久還沒醒?你到底怎麽她了?她不會有事吧。”
雷力笑笑:“放心,她很快就會醒了。”
秦熹還是擔憂地看著韓梅。雷力看著她說:“想想把你接來也挺好,不然這個小魔女發起狂來我還真有點吃不消。現在好了,我把她交給你了啊。”
秦熹正要反唇相譏,他卻吹了聲口哨,揮揮手就走了。
他們出去了,屋子裏就剩下她倆。秦熹想起來了,翻了下自己的衣袋,又去翻韓梅的身上和包包。包包裏麵她的唇膏發卡甚至布偶小熊都在,但是手機自然是沒有。
“別找啦。”韓梅的聲音傳來,“他怎麽可能還留下通訊工具給我們啊。”
秦熹轉頭一看,韓梅已經坐了起來,不屑地看著她。她愣了愣,“你早醒了?”
“和你差不多時候醒的吧。”
女孩子跳下床,活動著身體。秦熹摸摸她的額頭,體溫挺正常的。身體其他方麵看上去也沒有什麽其他問題。隻是她情緒低落。秦熹說:“梅梅,現在的情況有點棘手……”
“是我不好。”她低著頭,“是我太自作聰明了。”
她聲音那麽低,秦熹摟住了她。她的臉埋在秦熹的懷裏,又說:“我爸早就擔心了,所以讓老聶一直跟著我。可我不以為然,我以為我能保護好自己……”
她抽泣起來。秦熹見過她號啕大哭的樣子,卻沒見過她這麽壓抑,不再像那個跳脫跋扈小公主。她一陣心疼,但還是扳起她的臉來說:“韓梅,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我們得想個辦法怎麽逃出去。”
韓梅很快收了眼淚。門窗都上了鎖,從玻璃窗看出去,外麵隻有皚皚的雪和森森的樹,別無他物。她們一籌莫展。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送晚飯。
是個戴白口罩的男人,端進來四菜一湯。韓梅挑了一下碟子裏的菜,摔下筷子,叫道:“這都是什麽玩意兒,讓人怎麽吃啊!”
“雷先生說,這都是按照韓梅小姐日常喜歡的菜譜做的。如果做得不好,明天我們可以換個廚師。”
韓梅張開嘴,想說什麽,又閉上了嘴。
於是她們坐下來吃飯。雖然也擔心飯菜裏會有什麽,但想想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雷力真要做什麽,也不用在飯菜裏做手腳。兩人都這樣想,一頓飯倒吃得十分心安理得。
飯後又過了一陣子,雷力帶著人進來了。
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三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人。韓梅坐在**,雙手抱膝冷冷地看著他們。秦熹警惕:“你們要幹什麽?”
一個男人放下一個醫療箱,從中取出注射器和溶液,然後把注射器吸滿,走向韓梅。秦熹上前一步,張開手擋在韓梅的身前,眼睛卻隻看著雷力:“雷力,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是動員針。”雷力回答她,眼睛卻沒有看她,隻看著韓梅,“所謂捐獻骨髓,其實要的是造血幹細胞,它主要存在於骨髓中,血液中極少。過去直接抽取骨髓,捐獻者痛苦大,危險性高,但注射幾天動員針後,造血幹細胞就會到外周血中來,到時候正常采血就可以了。”
他做了這麽詳盡的解釋,秦熹終於全然明白,他綁架了韓梅,竟然是要強行采集她的造血幹細胞!她知道他說的有九成是真的,但她還是攔在韓梅身前:“不行。我怎麽知道針筒裏是什麽,我絕不能讓你給她注射不明不白的東西。”
雷力一轉頭,另一個男人上來拉開了秦熹,並且緊緊製住了她。秦熹掙紮著大叫:“放開我!雷力,你不能這樣!”
她這邊掙紮著,一直靜默無聲的韓梅突然跳了起來,朝門口衝去。她靈巧快速,但又怎麽能比得上雷力的反應,他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像個布娃娃一樣拎了起來。
“神經病!大渾蛋!”韓梅奮力扭動,尖叫聲直飆80分貝,“我要殺了你!”
雷力不理會她,她抱住他的手,低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雷力終於發怒,把她往床頭一丟。他力氣大,她就像一袋棉絮一樣摔在**。不知道有沒有磕著哪兒,她彎著腰,蜷成一團,久久沒有直起身。
“韓梅!”秦熹卻也隻能緊張地叫著她的名字,沒辦法掙脫緊緊鉗住自己的男人。
雷力曲著一條腿,挨上床,半跪在韓梅麵前。他看見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弄濕了床單,卻仍舊倔強地抿著嘴,不給他聽到一點聲音。他扳起她的肩說:“乖,別哭了。你知道我的,在我這裏,哭有什麽用?”
她仰起臉來看他,眼中全是恨意。
雷力起身,去拿了那個醫療箱,從中取出兩個注射器,然後又取了兩瓶藥液。他將每個注射器依次在不同的瓶子裏吸了一半的藥液,他看著這兩個注射器說:“知道你們不信我。喏,現在這兩個針管裏的藥水是一模一樣的了,你紮一管,我紮一管,好不好?”
韓梅看了看針筒,又看了看他的臉,沒有動。
他又把兩個針筒一起拿著,伸到她麵前,碰了碰她的胳膊:“來,你來挑嘛。”
他那樣的語氣,就好像是兩支糖,伸到她麵前說:“兩個糖,你一個我一個,你來挑嘛。”
韓梅慢慢地拿起一個針筒,忽然目露凶光,狠狠地紮進了雷力的臂彎。
一陣尖銳的疼痛,他卻隻是挑了挑眉,咧開嘴向她微笑。
穿白大褂的男人過來,替韓梅注射,她沒有再反抗。
秦熹已經呆了,雷力走到她身邊,說:“別擔心啦。我找的這些,都是專業的醫生,也嚴格地消毒過,不會有問題的。五六天之後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他離去時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仿佛還挺體貼似的。
江允哲報警的時候,人員失蹤還不足24小時,但他們的情況不一樣,有一個明確的綁架的指向,因此警方也十分配合。隻是他們調了附近的監控,沒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雷力一貫用的車扔在城裏,他到底換了什麽車,誰也不知道。
江允哲帶著警察去雷力租住的小屋。搜索了半天,卻也沒有有價值的東西。秦熹和韓梅的手機倒是很快找到,隻是它們隨意地被丟在路邊,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線索看上去斷了。
若是為了勒索的綁架案,倒不怕線索中斷,因為必然會有消息來要錢。可是他們這個狀況,令警方也覺得十分棘手。
警察局裏,他們幾個做完了筆錄,也隻能聽一句“回去等消息”。
韓盛業像在油鍋上似的焦慮欲狂。警局門前,他拉住江允哲,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他:“能告訴我一句實話嗎?”
“什麽?”
“你到底知不知道內情?雷力想幹什麽?他就沒有向你透露過?”看著江允哲的神情,他轉開頭,吸了口氣,“我知道,我這麽問你沒什麽意義。可是,就算是體諒一個父親的心吧,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麽?”
“雷力什麽也沒有對我說過。”江允哲說,“我一直擔心他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一直在防著,可是他這個人,防不勝防。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計劃。韓先生,對不起。”
韓盛業狠狠掐滅煙頭,離開。
江允哲回到姐姐家已經是第二天。一進門,滿眼的彩色氣球,整個屋子喜氣洋洋。他這才想起來,這兒已經布置成了他的婚房。
周佳璐在陪江允珍看電視,見他回來,她們忙讓他坐下,江允珍立即吩咐家政阿姨給他拿了熱湯。周佳璐看他一臉疲憊,就問:“小熹和韓梅沒有消息麽?”
“沒有。”
“那個韓盛業也真是的,總不能說阿力和她們一起不見,就百分百認定事情是阿力做的吧?他有沒有其他證據啊。”
“事情是雷力做的,我確定。”江允哲簡短地說。江允珍閉上了嘴。
他太累了,回房倒床就睡了,沒有想太多。夜裏,他忽然驚醒,發覺自己胳膊上有一團溫軟的東西。然後他意識到,有一個人躺在他的身邊。他下意識地想坐起身,然而他隻是繃緊了脊背,死死忍住了想要逃之夭夭的衝動,僵硬地呆在了那兒。
周佳璐的手從他的手臂一直往上,最後在他的肩胛處停住。她摸到他堅硬突起的鎖骨,才發現他瘦得驚人。平日裏穿著外套不覺得,此時才覺得,他像一個空空的架子。
江允哲握住了她的手,他低聲說:“佳璐,機票是後天的嗎?”
他們要去新西蘭度蜜月。周佳璐本來想去歐洲,但又覺得江允哲對歐洲過於熟了,因此定了南半球。可是現在這個局麵……她了然地說:“我明白你走不開,至少要等雷力的事情解決。不要緊的,要出去玩,多的是機會。”
他感激地說:“謝謝。”
安靜了一會兒,他竟然又睡著了。因此沒有聽見周佳璐悠長地歎了口氣。
第二天他們一同回了周家。回門已經是耽擱了一天了。因著他婚禮上離開,周鍾景和肖麗雲是頗有不快的,但他來了就不住道歉,他們便也沒說什麽。
吃飯的時候,周鍾景說:“我聽了你們的情況,雷力綁架韓梅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他擄走小熹是為什麽?說起來,韓梅的安全我不擔心,小熹才是下落不明吧。”
江允哲低頭說:“是的。但小熹的手機和韓梅的手機丟在一起,她們應該在一起。”
周佳璐給他添了口湯。她的一縷頭發垂下來,他極自然地伸出手,替她攏到耳後。她向他嫣然一笑。周家父母看在眼裏,自有所感。而他在心中鄙夷著自己。
他終究變成一個欺騙了所有人的人,包括他自己,然而他對此毫無辦法。
他們又有的沒的聊了會兒家常。江允哲又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讓他過去一趟。
本來今天要在周家住的,但他隻好滿懷歉意地告辭。
周佳璐沒說什麽,隻是送他到門口。看著她低著頭的樣子,他極不忍,忽然伸手擁抱了她。
他重重地抱了她一下,說:“好好照顧自己。”當真像一對新婚依依惜別的男女。
韓梅注射了動員劑之後,精神萎靡,但據說是正常現象。鬧騰了好幾次之後,她仿佛筋疲力盡,就一直在**躺著,也不知是裝睡還是真睡。秦熹隻能在床前守著她,什麽也做不了。
到了第三天,雷力帶著人進來給她打針,她已經毫無鬥誌,任人擺布。注射結束後,其他人走了,雷力卻留了下來,坐在屋裏的軟沙發上。
“聽我講一個故事吧,”他看著她們若有所思,“也不是故事,就是聽我念叨會兒。也就現在,以後隻怕也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秦熹看著他,不知道他又要玩什麽花樣。
“要不先說說我自己吧。”他笑了笑,“我是西北人,我媽早死,我爸是那個小地方先富起來的那一波人。我那時候皮得不行,不念書,滿世界打架,我爸和後媽都忍不了我了。16歲那年,我爸不知從哪認識了個你們這一帶的人,他說可以送我出國。我爸就問我,我是想參軍,還是想出國,反正不能在家待著了。我想了想說還是出國吧,於是我就跟著那人走了。
“後來你們大概也知道了,我們這批人上的是賊船。我們住在底層貨艙裏,老鼠一樣,不敢被任何人看見。我記得換了好多趟船,最後一趟是在地中海上,那一層貨艙高隻有一米五,卻住了十八個人。每天有人定時扔給我們兩升水,還有一點點長黴的黑麵包。東西根本不夠吃喝,所以扔下來的時候,都得靠搶。那地方,打架都打不了,要打出動靜被發現了,十八個人都得死。基本上誰搶著算誰的。我搶水是很有經驗了,在那裏麵,算是小康階級吧。”他幹笑了兩聲,似乎沒發現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可我注意到,我邊上的一個哥們兒,每次戰果都很糟糕。有一回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就拿了一根手指大小的麵包,蘸了水遞給他。他接過了說:‘謝謝’。我一聽差點笑岔氣了。這地方,居然還有人說謝謝。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沒聽人說過這兩個字了。”
他停下來拿出一支煙,問:“可以嗎?”
韓梅已經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也不等她們反應,自顧自點上了煙。“然後我看那哥們兒吃麵包。他一小口一小口,吃了三口才吃完。我還沒見過在這種境況下,餓極了卻不狼吞虎咽,吃得這麽克製的人。我覺得他挺有意思,這就算是認識了。當然我笑他東西搶得少,可我也沒得意幾天就病了。我發寒發熱不止,整個人都迷迷糊糊,但我清楚,我大概是活不成了。一路上,我見過好幾個死掉的人,都是這個症狀。貨艙頂上有一個透氣的孔,那是唯一能透進光亮的地方。我燒得難受了,就笑嘻嘻地和他說,我很開心,因為快要見著我媽了。有一次我從昏迷中醒來,看見他正抱著我的頭。他說:‘你不會死。’他變魔術似的弄出兩個白色藥片,塞進我嘴裏。我說:‘太他媽的苦了。’他說:‘你還有味覺看來沒燒壞。那是氧氟沙星,國內帶的。’
“他後來喂我吃了幾片藥,我迷糊了幾天病就好了。然後我們就下船了。”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煙,好像想把煙霧吞下去一樣。韓梅這時已經坐了起來,見他一直沉默,忍不住問:“後來呢?”
“我們是在科偑爾港上岸的,那是斯洛文尼亞的一個港口,本來是許諾我們有簽證的,可是根本沒有。”他笑了笑,“出了碼頭,沒有人管我們,身無分文,語言還不通。有些人在那兒能找到接應的人,但我們沒有。我們兩個誰也不願意求別人帶上我們,就隻好和對方結伴。那時候我和江允哲已經很熟了,我問他,是不是也是被家裏趕出來的。他說不是。他說他本來是要考清華的。我問他清華是什麽。他說是全中國最好的大學。我說屁啊,你要是能上那麽好的學校為什麽會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他也不和我爭辯,就和我一起躺在馬路邊上哈哈大笑。”
時間過去那麽久了,那些場景他還曆曆在目。否則,無法說出那樣多的細節。他想了想,接著說:“那時候,我們每天東躲西藏,主要的奮鬥目標,還是為了一口吃的。我們沒身份,打黑工就被老板騙。我們街區的那夥流氓頭子號稱他們的後台是意大利那邊的黑手黨。我們住在廢棄的倉庫裏都要給他們交保護費。我火了,糾集了那條街上的中國人,和他們狠狠幹了一架。從此我們就成了那個街區的流氓頭子,生活總算有了著落。
“可是江一點也不開心。他說他要到法國去。他說法國才是他的目的地。他要走,我也沒辦法,隻能跟著他一起走了。我們攢錢買車票,可是根本沒有合法護照,稍不小心就會被抓。所以基本上走路靠腿,偶爾蹭個過路的車什麽的,我們開始一起在歐洲大陸上流浪。”
他說得有點出神,抖了抖煙灰,搖頭笑了笑:“你們別說,那段日子還挺開心的。我們走過一個個城市。其實歐洲的隨便一個城市,都有‘中國幫’。他們是這個社會的最底層,正常人是見不著他們的。但我和他們熟啊,這個地方的混熟了,到下個地方,人脈還能用上。我們就是靠著他們的接濟一路走過去的。我從那時候起就發現,江允哲這個人非常的討厭,到了哪個地方,我們難免要替當地的兄弟做幾單生意嘛,可是搶人包這類的事他從來不幹,要是搶了老頭老太太,還要把東西給人送回去。我是搞不明白他的腦袋是怎麽長的,過了多少年,發生了多少事了,還是那樣。
“有一次,好像在奧地利邊境,我們被軍警發現了。我們躲在停止的火車底下好久,才蒙混了過去。那時候啊,要是火車一開動,我們就全完了。後來從底下鑽出來之後,我對江說,我聽說就算被邊境軍警抓住了,他們不會把我們打死,也不會把我們關進監獄,隻會讓我們遣返回國。他看著他自己的手掌說他回不去了。他變成這個樣子,已經很久連信都不敢給家裏寫了。我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回家也沒什麽意思,還是就這樣在外頭浪著吧。”
那麽遠的路,到底走了多久,其實誰也不記得了。可是那樣隨時可能死去,又風一樣自由的感覺,終歸會留下深深的印跡。
他再次停了下來。屋子裏隻有掛鍾的聲音滴滴答答。韓梅把臉貼在床頭的木頭上,仿佛難過似的。秦熹卻坐得筆直,隻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他用了這樣深入的姿態去回憶,她也用近乎肅然的姿態來回應。
“再後來,就到了瑞士和德國交界的地方。德國這邊的小鎮子上,有一個老大叫作龍頭。本來大家隻是討碗飯吃,可這個人無惡不作。中間發生了什麽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他要強奸個小姑娘被我們撞見了吧。反正我們兩個和他們那一夥人大幹了一架。最後我們逃出來了。可是江允哲又說,他的錢夾掉在那裏了,裏麵有他最重要的東西。我一聽沒辦法啊,隻好掩護他回去取。我實在沒想到龍頭他們有槍,江被他們打傷了。但我好歹還是把他的錢夾搶了回來,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給甩掉。”
他笑嘻嘻地看著秦熹:“你能不能想象,我後來知道那個錢夾裏隻有一個女人照片時的心情?我差點當場就要殺了他。不過,也不用我動手,他本來就快死了。他背上中了一槍,雖然沒傷著要害,但也是夠戧。我的骨頭也斷了。可我能怎麽辦?我隻能拖著他在荒野裏麵走。我都抽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個大耳刮子,讓你跟著他跑回去,讓你拖著這個累贅。趕緊一個人走也許還能活一個,要不兩個人都要死在那裏了。”
秦熹用手捂住嘴,她以為自己會哭,可是眼眶發著燙,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最終隻是沙啞地喃喃著:“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知道他在外十年吃了很多苦,可是她的概念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直觀的認識。她以為,逢年過節獨自在冰冷的設計室裏就是苦了,可是他呢?
“傻子,他怎麽會告訴你呢?”雷力笑道,“我一回來,他早叫我什麽也不要說,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姐姐。我今天這麽多嘴,要被他罵慘了。”
他又點了一支煙。“我也不知道走到哪了,瑞德之間的國境線簡直形同虛設。還好我們遇到了羅娟紅。她看見我們嚇得尖叫,但最後還是把我們帶了回去。她和她丈夫送我們去了鎮子上的醫院。要說小地方可真好啊,我們這樣兩個人,還帶著槍傷,也沒有人盤問什麽。江從鬼門關被拉回來了,我們就在羅娟紅和她丈夫的小旅館安下身來。那兒就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接待許多過往的遊客。我們也接給自由行的人當導遊的活兒。後來他們還設法幫我們拿到了合法護照。江想念書,最後申請去了美國。而我就在那兒待了下來。我賽馬賭博,攢了點錢,前兩年開了家旅遊公司,生意挺不錯的,別說,咱們同胞的錢真好賺。再後來,就是羅娟紅查出了再障……”
他的故事其實結束了。他口中提的一直是羅娟紅,而不是瑪莎。韓梅的眼淚流了滿桌,她也不去擦。他走過去,在她身前蹲了下來,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他說:“唉,她有多好,她是怎麽幫人的忙,怎麽盡心盡力照顧需要照顧的人,我就不說了。免得你嫉妒。免得你又覺得,她把人性中的全部的惡,給了你一個人。江允哲對我說,瑪莎有時候像他的姐姐。我沒有姐姐,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感覺。可是我覺得,她是應該得到善報的女人——不管你怎麽想,我隻能告訴你我的想法。”
韓梅埋首嗚咽著,“她……她不要我,她丟下了我們……她想要我死……”
“我們早就知道她曾有一個女兒。”雷力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她查出再障之後,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找到她這個女兒。可她什麽也不肯說。她寧願自己死,也不想打擾你的生活。江允哲拿著她的照片在附近查了很久,才找到了你。梅,我說這麽多,不想要你原諒她,也不想要你憐憫她或者同情她,隻是想讓你知道,你確實因為沒有母親吃了很多苦,可是,其實每個人都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
韓梅繼續哭得像個孩子,或者說,她本來就是個孩子。她抽泣得無法把話說完整:“我……你們都覺得……我應該救她……我必須得救她……我隻是,隻是不想讓你們那麽好過……”
“你知道你錯在哪裏嗎?”雷力柔聲說,“你可以恨羅娟紅,可以恨我,甚至也可以討厭江允哲,但你不該逼他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部分都放棄。他要的隻有那麽卑微的一丁點兒,你連這也要奪走,我絕不能允許。”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路過秦熹時停了一步,說道:“至於你,秦,你不愛他,傷害他,放棄他,怎麽樣都好。隻是,我請你別忘了他。”
警方找到了有關韓梅的線索,他們看到一個模糊的少女被拖上車的監控畫麵,特意找韓盛業和江允哲去辨認車上那人是不是韓梅與雷力。那個女孩是韓梅,有很大的把握,可是幾個男人都用風衣領子擋住了臉,拍攝角度又那麽刁鑽,實在看不清楚裏麵是否有雷力。
但可以肯定,這輛車出了城。警方發動了多城搜捕,要找到他們。
江允哲上了自己的車,猶豫一下,拿出手機打開一個app。他手指一滑,畫麵縮小,一個小紅點就在屏幕正中閃爍著。他的手有點抖,關了手機,把sim卡拿出來,換了一張,然後收起手機,發動了汽車。
他出了城,去了附近的另外一個城市。他發現自己似乎有個尾巴,不太像警察,估計還是韓盛業的人。他想了個辦法,甩掉了他。然後,他才去了租車行,換了另外一部車。
他再次出城,前往泠山。
到了那兒,越走越荒涼,氣溫也越來越低。到了山腰就開始有積雪,路徑崎嶇,他租的小SUV 爬不上去,他就棄了車,徒步往上走。他時不時拿出手機來確定方向,終於,他登上了山頂。沒費多大勁,他找到了那棟廢棄的別墅。
他走到小樓正門去敲門,沒人理睬。裏麵靜寂無聲,仿佛是多年沒有人涉足的禁地。他看看手機,又繞著樓房轉了一圈,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開始淡定地敲門,一下一下,不急不躁。
突然門猛地開了,一股力量把他整個人拽了進去。他感覺到有人提起他的衣領,驚呼:“我的媽,你怎麽來了?你怎麽能找來的!”
他推開雷力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總是這麽一驚一乍的,像什麽樣子?”
“不是,你怎麽能精準地找到這裏?”雷力不能置信地看著他,“你往我的車裏包裏衣服上藏那些微型GPS裝置,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全扔了,我他媽連**都換了全新的!你到底怎麽回事?”
江允哲沒空理他,隻問:“秦熹呢?”
雷力看了他一眼:“不是——得了你別這個表情。她在這兒好好的,我總不至於吃了你的女人。”
江允哲終於鬆了口氣:“她在哪裏?我要見她。”
雷力努了下嘴,本來看見有外人到訪如臨大敵的男人們都出去了。雷力笑笑說:“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見色忘友得厲害……”
“少廢話!”這回是江允哲拉起他的衣領,“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告訴警察了……”
雷力裝模作樣地向窗外望望,回頭向他攤手:“你為什麽又沒報警?”
江允哲低頭說:“因為我和大衛通了電話。”
“你為什麽要這麽多事?”
江允哲收緊拽著他衣領的手指:“雷力,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亂來的——”
“那是因為你答應過我不向那個丫頭低頭,你先毀約的!”
江允哲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好,我不跟你爭。反正說這個也沒有用了。”
雷力想說什麽,又閉嘴。他拿了鑰匙,帶他去秦熹和韓梅那兒。
韓梅在**睡著。看到他來,秦熹十分震驚。他知道她在想什麽,便說:“小熹,你先什麽也不要說。聽我說。”
秦熹看著他。他歎了口氣:“我知道,雷力這樣做,對你和韓梅的傷害很大。我不讚同他這樣做,可是,我今天沒有帶警察來,也不打算讓你們回去,因為瑪莎已經進了層流病房開始清髓性預處理。”
雷力說:“是我讓他們做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通過官方骨髓庫,讓瑞士方麵的醫院相信,瑪莎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捐獻者,而且骨髓會按時抵達。”他這話也是說給江允哲聽的,“預處理是接受移植前必須進行的,會用一個療程的化療和放療,殺死病人體內的惡性細胞,同時摧毀他的免疫係統,之後才可以接受外來的造血幹細胞,減少排異。這件事必須提前安排。”
“是我疏忽了,沒有發現你提前讓他們這麽做。”江允哲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開始預處理,隻要出了一點岔子,這邊沒有取得供體的幹細胞,瑪莎就很快會死。”
“我當然知道!”雷力有點暴躁地說,“所以我做好了一切安排。六天之內不會有人找到我們,采集的設備,采集後的運輸通路,瑞士方麵的移植準備,我全都打點好了,不會出問題的。但是你……”他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江允哲,“我叮囑了大衛說你姐姐病重你又遇上麻煩事,讓他不要用這件事打擾你。我早防著你了,可惜還是沒有防住。”
她們兩個失蹤後,他天人交戰,一度想把位置透露給警方甚至是韓盛業。但他終究還是想到先給大衛打個電話。知道瑪莎已經開始預處理,他才改變了決定。
“那麽你來幹什麽?”一直沒有說話的秦熹開口說,“既然你是這樣決定的,你為什麽還要來?讓他做完不就好了嗎?”
“對啊!”雷力忿忿地,“你跑到這來幹什麽。”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做完這件事。”江允哲看著雷力,“我是知道你們的動向的,我隻是選擇了包庇這一場綁架案,我來是為了和你一起承擔後果。”
雷力一聽這話,氣得直接把桌上的煙灰缸摔了。“我不需要!我自己怎麽走,怎麽脫身,我也早安排好了。用不著你替我操心這個。我謝謝你了。你現在給我走,行嗎?”
“你可以走。”江允哲平靜地道,“但這件事情,需要有人承擔,對韓梅造成的傷害,也需要有人承擔。我會為這件事承擔法律責任。我是不會走的。”
雷力一把抓住了他,舉起拳頭,仿佛下一瞬間就要招呼到他臉上似的。江允哲目光靜如潭水,隻是注視著他。他又慢慢鬆開手,把江允哲一推,不知怎麽發泄似的,跳著腳大叫:“我……愚蠢,迂腐,榆木疙瘩!江允哲,我怎麽認識了你這麽個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別吵啦!”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他們這麽鬧騰,倒把韓梅忘了。回過頭,隻見她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們,清泠泠地問:“允哲哥哥,連你也覺得,應該強行采集我的骨髓,是嗎?”
江允哲說:“韓梅,我沒有辦法。瑪莎的預處理已經進行了幾天……”
“如果這次她死了,你不覺得是雷力害死了她嗎?”
“是的。隻是她如果死了,追究誰的責任都沒有意義。我隻是想讓她活下去。”
韓梅咬住唇。秦熹走過來,在她麵前蹲下身。韓梅看著她:“你也要來求我嗎?我要是說不,有用嗎?”
秦熹看著她:“梅梅,如果你是自由的,你當然有權利接受或者拒絕。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說服他們放了你。所以我想求你救救瑪莎,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因為我不想看到你受到強迫。我希望有一天你會因為這個決定感到快樂,或者因為寬恕感到幸福。我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發生,但這些就是我內心的期待。”
韓梅安靜了好一會兒,說:“好,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