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總體設計終於完成,和MOR方麵幾輪溝通修改後,正式遞交了評估。按照江允哲的判斷,在總部通過應該沒有什麽問題。接下去隻要市政府通過,他們就算大功告成。進一步細化是下一個階段的事了。
他在會上這麽一說,大家全都歡呼雀躍,有人說:“我們應該小小慶祝一下啊。”
江允哲微笑:“最近大家辛苦了。晚上一起吃飯吧,我請客。”
於是全體歡呼,掌聲雷動。
他們去了一家新開的特色店,氣氛上佳,酒食精致。江允哲身邊坐了一位副總監。這位李副總一貫隻是訥訥地笑著,沒有什麽存在感。另一邊的位置,本來是秦熹的。不管什麽會議,她總是坐在他身邊。但是秦熹看見小陸目光閃閃發亮地看著江允哲,笑了笑,便拉她到自己座位上坐了。
今天畢竟是非正式場合,大家都是年輕人,並不計較太多,其實都是胡亂坐的。小陸得到這個黃金位置,更是眼冒紅心。朝秦熹感激地笑了笑,轉頭和江允哲說話。
江允哲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什麽不對,和小陸笑語盈盈,不知說了什麽,說得她不住地捂嘴笑。
這頓飯大家吃得十分盡興。平日裏江允哲勤勉認真,雷厲風行,多少有點令人畏懼。這頓飯吃下來,他風趣親切,放得開,輕易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他們飯後又去了KTV,姑娘們躍躍欲試,每個人都找江允哲對唱。這十年的新歌他是不會,隻要能唱的,一個人都沒拒絕。就這樣鬧到12點才散。其他人都還好,隻有小陸醉了,叫都叫不醒。
商量著誰送她回去,江允哲說:“這樣吧,小陳你送她回去吧。”
小陳是公司配給他的司機,但他平時很少用到他,一向是自己開車。小陳當然對送美女回家這件事十分高興,他拍胸脯說:“放心吧江總,一定把陸小姐安全送到家。”
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秦熹去取車,江允哲在她身後說:“麻煩捎一程行嗎?”
她才想起來他回不去了。
他說:“知道今天會喝不少,不能自己開車,才喊了小陳來。如果你不喜歡,我就出去打車。”
秦熹拉開後座車門:“上車吧。”
她是一點酒都沒有喝的,他在後座眯著眼,似乎累了。車窗打開,徐徐的夜風吹進來,她深深吸一口氣,專心開車。
他剛回來的時候,載過她一次。那次也是她喝多了,狼狽不堪。今日他也喝了不少,但他始終清醒。
他們每天一起上下班,同樣的時間來往於同樣的地方,可是從來沒有互相搭過車。
除了工作場合,隻是陌生人。也許這就是她想要的吧。
到了家,他說“謝謝”,兩個人分別開門。
她卻一下子怔住。沒有鑰匙。她想起來她的鑰匙在小陸那裏。
之前上去唱歌的時候她把手袋給小陸幫她收著了,小陸就把它丟到自己的包包裏。最後竟然忘了。
好在這門帶著指紋鎖,雖然她一向不用,覺得不安全。但忘帶鑰匙的時候,這總算幫了大忙。她用指紋開了門,結果一踏進屋子,就發出一聲尖叫。
全是水。屋子裏已經成了一片汪洋。隻是門口墊高了,才沒有溢出去。她想去看看衛生間,走了一步,差點在及踝的水裏跌倒。
江允哲聽到她叫,早已進來了。他一把將她扶住,然後去衛生巾和廚房看了一眼,裏麵好好的,水是從主臥流出來的。他們進了臥室,整個主臥衛生間像個怪獸一樣往外噴水。江允哲敏捷地衝過去,如同頂著傾盆大雨。
“是水閥壞了!”他喊道。擺弄了一下,似乎關都關不掉。
秦熹焦急地說:“淋雨上麵還有一個開關。”
江允哲終於把水關掉了。
他全身濕透,卻奮勇直前,像個剛從海裏走出來的騎士。一切靜下來,他抹了一把臉,忽然笑了。於是秦熹也笑了起來。
她找了一條幹毛巾給他擦臉。然後開始看這水漫金山的房間。
她早上走的時候,主衛的門沒有關上,淋雨是斜掛著的,正對著臥室的床。其實水流量並不大,否則噴了一整天,早就漫到外麵,樓下的住戶都要投訴了。地板上的水放掉,處理一下倒是還好,就是床濕了一大片,注定是不能睡了。
她忙了會兒,把地麵上的水都處理完。江允哲就在一旁看著她,既不離開,也不搭手,讓她稍稍的有些窘迫。然後看著她對著濕漉漉的床單歎氣,他問:“沒有替換的床單麽?”
她翻了一下:“整個墊子都濕了,而且……是剛換洗的,洗過的床單還在陽台呢。”
他拉住她的手腕。“走吧,到我那邊去睡。”
她輕輕掙了一下,沒掙脫,賭氣般地道:“為什麽?”
“因為我那邊是沙發床,而你這兒的沙發是圓的,不能睡人。”
“那我去住酒店。”
江允哲一頓:“也行,我送你去酒店。”
秦熹卻一動不動,他探詢地看著她。於是她不得不小聲說:“我沒有身份證。身份證和手機都在手袋裏。手袋在小陸那兒。”
“走吧。”他又說了一句,可她顯然還在猶豫。
他放開她的手,看著她說:“你還可以去買一床褥子,一個床單,一個床墊,可惜超市商場都已經關門了。”
他流露出嘲諷的意味,她有點難受。因為記憶裏,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用過這樣的語氣。他走到了門口,停下來,卻沒有回頭。“你在害怕什麽?”
她沒有害怕,她隻是不願意。
“秦熹,難道我們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相處嗎?”
他的聲音有點蒼涼。也許,隻有真正放下了,才能像他說的那樣吧。他們會有那樣一天嗎?
她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鎖好自己的門,進了他的屋子。
他的住所十分簡潔,就是公司最初的裝修,近乎樸素,但卻纖塵不染。他一向有點潔癖,哪怕在生活最困苦的時候也是。
他全身都濕了,先去衝澡。
她在沙發上細細打量著這個房子。隻有黑白兩色,並沒有多少江允哲這個人留下的痕跡。
他出來的時候,拿了一件自己的襯衫給她:“沒有睡衣,湊合一下吧。”
她接過:“謝謝。”
她去衝澡,水汽蒸得鏡子朦朧一片,仿佛一場大霧,看不清過去未來,也模糊了當下。
他的襯衫上有一股清冽的味道,她穿好,伸手抹去鏡子上的水汽。她自己的臉漸漸清晰,她發現自己的唇角竟有一抹莫名的笑。
她回到客廳,有點拘謹。等江允哲洗完,她說:“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他們的戶型是一模一樣的。雖然是標準的三室一廳,但除了主臥,並沒有其他的床。
江允哲並沒有客氣,隻說:“隨你。”
於是他們就這樣睡了。
她以為自己會有局促不安,然而沒有。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竟然感到一種踏實的安全感。昏暗的落地燈下,她幾乎有種時光靜好的錯覺。就算是錯覺吧,她也很珍惜。
她夢見了媽媽。仿佛是第一次,夢見媽媽的時候並不焦躁煩亂。媽媽在對她微微地笑著,好像她還是一個小孩子。她也真的覺得,自己是個等待糖果的小孩子。
夜裏,江允哲把臥室門推開一點,看了看她。她睡在極暗的光線中,像是十分寧靜。他安心下來,嘴角勾起一點點笑容。
她動了動,毯子的一角垂下地麵。他想去替她拾起來,可是猶豫許久,終究沒有過去。
他並不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可是這一刻,隻是遠遠地看著她,他的呼吸已經放輕。他總有一種感覺,她是一隻棲息的蝴蝶,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飛走。
他並不奢求擁有她,或者她重新愛上自己。在這樣的距離看著她,就是他卑微的希望。說起來很渺小,可是他並不覺得辛苦。比起身在異國時瘋狂的思念,已經算是十分滿足。
兩個陽台之間的距離,鄰居一樣的相處,他覺得安心。他知道這一切注定短暫,可是片刻也好。
秦熹是聞到香味醒來的。她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江允哲在做早飯。
好像是煎蛋,還有奶香味。她想起來他過去就很會做飯,不知道十年過去是不是又長進了。
她偷偷地伸了個懶腰,沙發舒服得不想起來。可是她沒道理賴著等他做完一切。她起來的時候,江允哲正拿著早餐放到餐桌上。他說:“衛生間裏的牙刷和毛巾你都可以用。”
她走進衛生間,看見洗麵台上放了牙刷毛巾和水杯,都是嶄新的。
看著鏡子裏身穿寬大白襯衫的女人,她有種危險的幻覺。仿佛……仿佛這是個兩口之家。如果什麽都不想,她是不是可以把這種幻覺維持下去?
很快她看到了答案。
她走出衛生間,玄關那裏傳來響動,門竟從外麵被人打開了。
“允哲在家嗎?哎呀你慢點,先看看他在不在,要是沒起我們輕點別影響他睡覺……”
先走進來的是秦正權。看到女兒,他不禁愣住。
江允珍在脫她的涼鞋,起身踏進來,視線繞過秦正權的身體,看見秦熹,臉色一變。但她反應一向很快,衝秦熹笑了笑。
江允哲從廚房裏出來,身上係著圍裙,手上還端著兩杯牛奶。
“允哲,你看,你家裏有女孩子,也不和姐姐說一聲。”江允珍仿佛有些抱歉似的,“還好是小熹,不然多尷尬啊。”
秦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大早的,她穿著江允哲的襯衫,又大又長像條裙子。下麵光著腿,頭發披散下來,一看就是剛剛從**起來。
秦正權說:“小熹,你們……”
秦熹不知道自己怎麽陷入這樣的境地,她沒有向他們解釋的興致,她隻對江允哲說:“我走了。”
江允珍卻拉住她:“小熹,我隻知道你們是鄰居,倒不知道你們住一起了。”她抖抖她的襯衫袖子,“他的衣服你穿實在太大了,下次別穿了。”
秦熹隻覺得血湧上頭臉,甩開江允珍的手就走。
江允哲下意識要追出去,江允珍卻喝了一聲:“允哲!”
他慢慢轉回身來。秦正權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陪陪你姐姐,我去看看,別擔心。”
秦熹到了外麵的大街上,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拖鞋,光著腿。
見到江允珍,總是讓她這樣充滿屈辱,每一次。她深恨自己又一次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就像一個噩夢一樣,江允珍出現在所有有機會羞辱她的地方。
江允哲回來不到三個月,她見了江允珍兩次。
她如今已經可以冷靜地找到問題的症結。如果說,有江允哲的地方就有江允珍,那麽遠離他們兩個,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受到了羞辱,隻因為她沒有做到這一點,是她自己的錯誤。
她不會再像十年前那樣不知所措,而是立即做了一個決定。
她看見她的父親遠遠地過來了。他走得快了點,微微喘氣。他說:“小熹,你別在意,她就是那個樣子……”
她冷眼看著他,並不想同他慪氣,隻是說:“手機借我一下。”
她拿秦正權的手機給小陸打了電話,把她硬是叫起來,約好見麵的地點,小陸把包還給她。
然後她又說:“能借我點錢嗎?我要去超市買套T恤,才好見人。”
她那麽冷靜。秦正權默默地把錢給她。她並沒有注意他的神情。但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小熹,我覺得你變了。”
她蹙起眉看著他。
秦正權說:“我以為你跑出來會傷心的。”
他想說的原來是這個。於是她笑著說:“你知道嗎,傷心多了,總會麻木的。”
江允哲在白瓷杯子裏泡了一杯蜂蜜水,遞給江允珍。江允珍接了,卻不喝,又將它放到茶幾上。
她本來就清瘦,受到病魔摧殘,更加消瘦得驚人。
“你們怎麽這個時間來了?”江允哲問她。
“這個療程的化療結束了。”江允珍說,“你給了我鑰匙,我就想來看看。我讓你姐夫買了菜來。你不是愛吃我做的菜嗎?趁我還能給你做就多做點。”
鑰匙是她非要找他要的。對於弟弟,她始終沒有安全感,哪怕他如今已經回來了。化療的時候痛苦不堪,她總有種神經質般的錯覺,似乎他又一次一去不回了。他又無法時時刻刻陪著她,她就極力討了他家的鑰匙來,握在手裏才心安。
江允哲看見門口那裏果然放著一堆食材,有條魚還是活的。他起身說:“我去把它們收拾起來。”
“允哲!”姐姐急急地叫了他一聲。
他重新坐回沙發上,隻盯著茶幾上的白瓷杯子。
江允珍說:“你到底打算怎樣?”
“什麽?”
“你明白我在說什麽。”江允珍說,“我知道你放不下她,我隻想知道,你有什麽打算。”
“我還能有什麽打算?”江允哲輕笑了一下,“我和她沒有什麽的,你放心。你又何必事事都針對她呢?”
“因為我心裏對她有很多怨恨。”江允珍坦然地說道,“可能旁人來看,應該她恨我才對。我不在乎她是不是恨我,可我就是特別特別恨她。如果沒有她,你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我怎麽了?”江允哲反問,“我有哪一點不好,讓你覺得不開心?”
江允珍的神色十分悲傷:“允哲,十年了。十年了,你沒有家,一直在路上,心心念念地想著一個人。難道你這樣就開心麽?”
“我並不覺得辛苦。”江允哲也坦然地看著她。
說完全不辛苦,當然是假的。可是,他說的這句話,卻是真心的。思念一個人這件事,並不是他的負擔。隻是習慣而已。
江允珍歎了口氣:“說這些也無濟於事。我其實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和她在一起。就算是現在也是。把我的繼女變成我的弟媳,我也不在乎。允哲,我隻希望你好好談場戀愛,有個家。不然我到了天上,也沒臉去見爸爸媽媽。”
江允哲問她:“你是希望我找個女人,結婚生子,還是希望我真的快樂?”
江允珍說:“如果你放不下她,就永遠不可能快樂。”
“我自己知道的。姐,你不用替我擔心。”
江允珍的聲音忽然有些縹緲:“這些年啊,我常常後悔,不應該把事情告訴你。如果沒有告訴你,也許你和她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幸福快樂地活著。就算你不認我了,就算你像她一樣討厭我,瞧不起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江允哲笑了一下:“姐,別說了,都過去了。”
“總之,我希望你忘了她。要是你真的忘不了,就去把她追到手。”江允珍忽然坐直了身子,語氣堅決,“要是有必要,你把一切都告訴她,我也不會反對。”
江允哲被她說出來的這番話驚住了,像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久久地凝視著她的臉,他發現這確實是他所熟悉的姐姐,做什麽事都是那麽堅定,絕決,一往無前。
“不,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他最後啞著嗓子說。
“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久。允哲,姐姐後悔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有時候,我甚至會後悔和正權在一起。”
江允哲感到一絲苦澀。但他隻能溫柔地說:“我沒有怪過你。”
“我知道。我這輩子得到的已經夠多了。現在,隻想在走之前,能看著你好好的,隻想你能讓我安心。”
“別這麽說,你還要看著我成家呢,對不對?”
江允珍有點哽咽:“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允哲,要是十年前,我知道你會是如今這樣,也許我不會那樣子逼你。隻要你能開心,現在讓我做什麽我都甘願。就算讓我去求秦熹的原諒也可以。我隻是不想你折磨自己。”
“我沒有折磨自己。”他覺得受不了她這樣,他勉力對她笑了笑,“你看,你好好養病,我每次去看你,不是都很開心麽?”
江允珍倦了。她看著他,隻覺得心痛。這個孩子永遠都是這樣,小時候在外麵摔傷了,怕她擔心,回來還是笑著安慰她說“不疼”。可是,她茫然地想,她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她管不了他心裏怎麽想,從來都管不了。也許是她操心太多,也許,最放不下的人,反而是她吧。
秦正權回來了。江允珍打起精神,想站起來,“來吧,我們把菜先弄一下。”
“你先歇著,我來。”秦正權樂嗬嗬地說,“等都洗好了再請江大廚出馬。這才大早上的,來得及。允哲也別動,和你姐姐說說話。”
他說完,便去廚房忙碌。允珍讓允哲去幫忙。江允哲想起來,秦熹說過,她爸爸在家從來不做家務。可是此刻看他剖魚擇菜,無不是熟練已極。
這天中午江允珍做了一桌美味的飯菜。吃飯時她對江允哲說:“對了,你能不能幫我聯係下省台那位周小姐?”
“怎麽了?”
江允珍說:“我們紡織廠有一名女工,想找失散多年的妹妹。省台不是有一檔尋親節目嗎?我想幫她聯係看看。”
江允哲說:“好。”
吃完飯秦正權又主動去洗碗。江允哲進廚房給江允珍倒水,嘩啦啦的水流聲中,秦正權忽然說:“允哲,放下吧。你這樣對誰都不好。”
“為什麽你們總覺得隻有我沒有放下?”江允哲淡淡地說,他停了一下又問:“當年,你想過放棄嗎?”
秦正權似乎思索了很久,才道:“隻要允珍沒放棄,我是沒辦法放棄的。”
秦熹在網上看了一套不錯的房子。各方麵都很理想,還是個人房主,她正在考慮要不要給人家打個電話,並沒有注意到江允哲來到身後。
他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後說:“房子找到了嗎?”
秦熹回頭,他在身後看著自己的屏幕。她有點心虛,飛快地關了網頁。“江總有什麽事需要我麽?”
上班看網頁當然是不對,但她已經不太在乎了。他更不可能為此說她什麽。
江允哲說:“把你的辭職報告給我看看。”
秦熹咬住唇,不動,也不回答。
“我看見你打印了。”他重複說,“把它給我。”
秦熹拉開抽屜,把打好的辭職報告拿出來給他。這是她重新寫的,和上次那份不一樣。但她也並沒特意寫什麽,隻用了循規蹈矩的模板。他看了一眼,把它折疊好,放進自己的衣袋裏。
“你還沒有遞交王總吧?”
“沒有。王總下周回來了再交給他。”
他點點頭,又問:“你在思立方幾年了?”
她一愣:“五年多吧。”
她一畢業就進了思立方,那時候,它還是家名不見經傳的小設計所。這些年發展壯大,此次連千嵐山這樣的項目都能拿下,也算是商業領域巨大的成功了。
她在這裏取得職業上的初步積累,做了不少項目,也收獲了很多成就感。和同事們的感情十分融洽。要離開,說沒有不舍是不可能的。可是對於辭職這件事,她已經沒有絲毫猶豫。
本來她是打算等千嵐山的方案在MOR和市政府全麵通過之後走的,可是江允珍讓她改了主意。
“我知道了。”他轉身離開。
正常的下班回家,隨便吃了點晚飯,她開始做衛生。拖地的時候開著電視,正好有周佳璐的節目,她邊拖邊聽著,被那丫頭逗笑了好幾次。
然後她洗澡洗衣服。都忙完之後,想起明天還要確認的幾張圖,又打開筆記本看了看,順便回了幾封郵件。
做完這一切,微微地有些悵然。很快這些事都不必她做了。她有一刻也會問自己,為了徹底遠離一個人,這是否值得。
可是對她來說,這本來就無關值不值得,而是一件她需要用生命的內在力量去做到的事。
她打算睡了,手機突然響起。
江允哲的名字在上麵閃動。在工作時間以外,他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她按了接聽鍵,遲疑地說:“喂?”
“秦熹。”江允哲說,“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不會要你改變。隻是最後,我有一個請求,想請你答應我。”
她下意識地問:“什麽?”
“陪我一天吧。24小時。之後,我們可以再不相見。”
她聽他說出這一句,第一反應竟是想笑。這樣的約定,有什麽意義嗎?他就真的隻是想擁有她一天,以供慰藉嗎?在漫長的十年時光之後,這樣的一天,比指間沙粒還要渺小,縱然留下一點點漣漪,又怎麽能不被無情的未來吞沒呢?
她不答,他也不說話。電話裏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秦熹拿著電話走到窗前,薄如蟬翼的紗簾隨風飄動著,她緊緊攥住紗簾,指節發白。
透過紗簾,她可以看到他在陽台上,是一個淺淺的影子。他朝著她這邊的陽台看過來,似乎在尋找她的身影。隻要她從左手推門出去,就可以直麵他,看清他的樣子。可是她沒有。她隻是近乎怯懦地躲在窗戶後麵,讓他的身影在視線中模糊成一團晦暗的痕跡。
“過了這樣的一天,我們就可以互相忘記嗎?”她最後問。
他又沉默了良久,才答:“我不知道。”
他這一聲,近乎歎息。她說:“好,我答應。”便掐了電話。
她應該拒絕的,然而她答應了下來。因為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樣一天也可以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道別和忘卻。
江允哲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手機。秦熹的聲音仿佛還在聽筒裏回響著:“過了這樣一天,我們就可以互相忘記嗎?”
他知道她一直想忘了他。可是,他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麽一天,自己也可以忘了她。隻是要問的話,他並不想忘記。他可以不擁有她,不看見她,不聽說她,和她遠隔天涯,形同陌路。這一切他都可以忍受,卻不能夠停止思念。事實上,這就是過去十年間他的狀態。
如果忘了,他會隻剩下一個軀殼。
他回過神來,撥了一個電話給姐姐。
姐姐這些天身體狀況還不錯,絮絮地叮囑了他許多日常瑣事。末了他對她說:“姐,我下周要回美國去述職。大概四五天,你別打我電話了。”
“好。”
“另外,我明天會過去一趟。你能把秦家的鑰匙給我嗎?”
江允珍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麽:“允哲,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他笑,“你放心吧。”
安排好一切,他身邊終於安靜下來。
夜風打在身上,略有些涼,但使人清醒。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脖頸。頸上纖細的黑色皮繩已經有些磨損,末端是一枚極小的鑰匙。他輕輕摩挲著這枚鑰匙,自嘲地笑了笑。
周四下午,秦熹跟著江允哲離開公司。
雖然不是假日,但項目評估期,事務性工作沒有那麽緊張。他在思立方是極自由的,幾乎沒有工作時間的約束,而她即使快要離開,還是十分遵守規定地請了一天年假。
“我們把車窗打開好不好?”江允哲看上去十分高興,車子在路上行駛的時候他說,“今天天氣特別好,接下去幾天都很晴。”
他說的沒錯,初秋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人舒適。秦熹發現,車子裏他準備了熱水杯和巧克力,她吃了一顆,覺得身心愉悅。她知道他不喜歡吃甜食,但是他一貫如此心細體貼。
江允哲似乎有著從未有過的好心情,他滔滔地說了許多話。他講MOR的八卦給她聽,講他在阿爾卑斯山時候的見聞,講海外中國人的生活……雖然都是零碎的片段,但他邊開車邊說話,一直沒有停下來。秦熹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地應和,開始是出於禮貌,後來真的被他感染,變得對一切興致勃**來。
江允哲一向沉靜,但他也有活潑的一麵。這點她當年就知道。私底下他會講笑話扮鬼臉學動物叫聲給她聽。這次回來之後,他認真沉穩,她沒再見過他這個樣子,直到今天,似乎又看到了當年他的模樣。
她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隻是被這樣一個他感染得真正快樂起來,忘記了憂愁。仿佛這不是一場告別,而是一次普通的郊遊。
“那天我去過學校,不過梔子花已經謝了。”下了高速之後他說。
學校嗎……沒有名稱指代的那個學校,隻有一個,那就是屬於他們的九中。然後秦熹反應過來了。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景物她越來越熟悉。原來,他帶她回到了這個曾經屬於他們的城市。
他們安靜下來。
沒多久,他們真的路過了九中。她看見熟悉的梔子樹。可是它們已經過了最後的絢爛,隻有殘留的細小花瓣在飄零而下。
那時候,他們常常約在那裏見麵。隻不過他們忘了,梔子花開總在傷感的畢業季,因此它注定了分離。
最後他停在了她家樓下。
那是她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但她上了大學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微微仰頭,他們停留的地方,就是她的母親一躍而下粉身碎骨的地方。
她在車裏久久不動彈。他也不催她。良久,她說:“你就是要帶我來這裏?”
江允哲說:“我們上去吧。”
這棟樓已經不新了。但是它的一磚一瓦她都熟悉。不知道還有沒有認識的鄰居。她看著他開門,默不作聲。
這房子的鑰匙她已經沒了。她走的時候還給了秦正權。於是,他交給他的妻子江允珍保管。大概就是這樣吧。
她走進去,一切如故,整潔如新。她恍惚覺得自己從來不曾離開。
江允哲說:“大體的我都收拾過了,有些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原來的樣子,不過我想本來也沒有人動過。”
“你想怎樣?”她輕笑著問。
他好像對這個問題覺得很奇:“當然是做飯和吃飯。”
這麽一說,她才想起來確實該吃晚飯了。但是……
他打開冰箱,裏麵有許多食材。如果不是有24小時的約定,她簡直懷疑他們要在這兒住一周。而他看上去仍舊十分愉悅,轉頭對她說:“你會做菜麽?”
她猶豫了一下說:“會做一點。”
江允哲笑了。看起來對“會做一點”的這個“一點”不抱太大的希望。他取出了幾樣食材,有牛肉扇貝等等。他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那你來打打下手。”
她於是進去幫忙。廚房的結構是她所熟悉的,但很多器具都是嶄新的,可以看出他為了今天這頓飯往這個家裏添置了許多東西——如果這還能算是一個家的話。他需要她做的事情並不多,但她積極主動地幫忙。這大概也是工作中帶來的習慣。
結果他把食材的預處理都做得差不多了,忽然看著它們發呆。
“怎麽了?”秦熹問。
“奶油忘記買了,缺了這個扇貝就不好吃了。”江允哲說。他走出去抓起車鑰匙,“我去附近的超市買。”
他迅速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這間親切而又陌生的老房子裏。
她想了想,不去碰案台上的那些食物,決定把家裏各處都再清潔一遍。
房子已經算是保養得當,看不出來十年沒有住人,不知道江允珍是不是每年找人來打掃過。她和媽媽最後的住所,最後屬於她們的領地,也終究落進江允珍手裏。她覺得難過,又覺得可笑。
她在陽台提水,看見角落裏堆著一套清潔工作服和工具,上麵還有一件白襯衫,看上去汙漬斑斑,應該是已經丟棄不要的了。她看了一眼,那是江允哲一貫穿的牌子和尺碼。
他說“我都收拾過了”的時候,她並沒有什麽感覺。她以為他隻是找了人來打掃的。不管怎麽樣,這房子長年沒有人住,要恢複幹淨整潔,都是個巨大的工程。她沒想到這件事是他親自做的。
他一點點把這房子的地板、牆麵清理得光潔如新。還有每個房間的家具和床,沒有一樣是積塵的。她抓起床單,甚至還能聞到淡淡的馨香。
她沒發現他有提前下班的時候。她不知道他是怎麽騰出時間來做這些事的。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要在這樣的瑣事上親力親為。
但她阻止自己去猜測他的心思。
她把家裏又擦了一遍。到每一樣木家具都光可鑒人才罷休。過去媽媽經常要把家裏弄成這樣,被她認為是無聊的浪費生命。她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
江允哲本來就打掃得很幹淨,所以這項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她想起一會兒要用餐具,可能還要喝點什麽,就去準備餐具和酒具。
她記得家裏有水晶高腳杯,便去酒櫃裏拿。
打開酒櫃,她忽然一陣頭暈目眩。
這種感覺隻有零點幾秒,她扶住了櫃子,定下神來,身體並沒有任何不適,可是卻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
她不知道這種恐懼從何而來。酒櫃裏有四隻高腳玻璃杯,甚至還有兩瓶紅酒。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可是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
不是失憶,隻是不安。可是她在不安什麽呢?她的記憶沒有問題,沒有缺失,她確定。隻不過有什麽事情被她忽略了……
她努力地去想,卻什麽也想不起來。最後連那一瞬間強烈的恐懼和失落感都消失了。似乎沒有任何不正常,一切隻是她莫名的情緒作祟。她停了一會兒,隻好無奈地取出杯子,去池邊清洗。
江允哲回來了。
他買了奶油,還有草莓。看她在洗杯子,他到一旁洗了,送了一顆到她嘴邊。
她下意識地張口吃了。他問:“甜嗎?”
她含糊地說:“很甜。”
甜是極甜的,隻是內中又帶著一種酸楚,沁入心脾。
江允哲做了四道法國菜。在家裏畢竟沒法那麽地道,他用的食材和做法都是簡化的版本。但已經香氣逼人。“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就算是簡化的法國菜,也很受同學歡迎。聚會的時候我常做。”他邊看著火候邊說,“當然中國菜我也會做不少,他們都恨不得每周來我們公寓。”
“法國菜是在法國學的麽?”她問。
“不是。其實我沒在法國長待過。是在瑞士的時候,大衛教我的。他在我和朋友最困難的時候收留了我們,教了我們很多東西。”他停了停又補充說,“他的妻子名叫瑪莎。”
他的十年到底經曆了什麽,她無權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
江允哲的手很快,一切完成的時候隻過去一個多小時。他們鋪了精美的桌布,他拿了水晶杯裝葡萄汁——因為她不能喝酒。淺淺的盛在杯子裏,仿佛也是紅酒的模樣。
連家裏的燈光他都調整過,優雅慵懶的氣氛。桌子上有一小盞蠟燭,飄在碟子裏,像一朵未盛開的花。低柔的香頌從音響裏頭流出,如水般充滿整個房間。
她看他做這一切,有種流淚的衝動。
一次很普通的燭光晚餐,她並不是沒有經曆過。有追過她的人邀請她,甚至韓盛業也在她生日時安排過這樣的晚餐。
可是沒有人像這樣,親手完成了點點滴滴的一切。從一間老房子的清潔,到一桌子的食物,到布置,燈光,音樂,一切細節無一不是他一手完成。
他沒有假手任何服務人員,隻是自己一點一點做著這些事。最終呈現給她的,就是這樣一個也許不如米其林華美精致,卻足夠令人銘記的夜晚。
但是她當然不能流淚。她隻是故作隨意地說:“好香啊,可以吃了嗎?”
他期待地看著她:“看看你最喜歡哪個菜。”
於是他們開心地吃飯。她確實也餓了,吃得十分專注。雖然在外麵吃也是味美鮮香,但是從未如此滿足。“每個都很好吃。”最後她評價說。
已經快吃完了,她仿佛還在為他最初的那個問題苦惱,想給這幾個菜肴分出個高下。
而江允哲舉杯向她說:“秦熹,我們認識十三年了。”
她怔住。是的,九月二日,他們在高一三班的教室裏相見,距今已經整整十三年了。她真的忘了,然而他還記得。
“十三年了。可是我們……擁有的僅僅隻是三年而已。”
除卻悲涼之外,她真切地感到一種惆悵。她不明白,那丟失的十年究竟哪裏去了。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在一路前行,在成長,在蛻變。可是為什麽這一刻,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隻要看著眼前這個人,就會覺得幸福?
“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的。”他說。
他取出一個首飾盒,放在她麵前。盒蓋彈開,裏麵光華奪目,幾乎迷了她的眼睛。
一枚鑽戒。
江允哲說:“小熹,嫁給我吧。”
她徹底地無所適從了。
她想過,他還惦念著過去,無法忘卻。他希望她日後安好,因此細致地做了這一切,為了給她一個珍而重之的道別。或者他還想抓住他們之間最後的一點羈絆,苦苦不願放手。
但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求婚。
這樣一個瘋狂的可能性,令她久久失語。他瘋了麽?為什麽會做這樣一件事?他們說好了,24小時以後,相忘江湖。沒有一個劇本,提醒過她如此瘋狂的選項。
“為什麽?”她聲音沙啞地問。
“因為,”他的眼神熾熱,聲音蒼涼,深切的悲喜交織,穿透了時光,“小熹,我愛你。”
這三個字,他過去沒說過。高中時,大家都清高羞澀,愛這一個字,少年人視之為俗。愛是責任是擔當,他沒有輕易宣之於口。而十年之後,他終於說出口來。在那麽漫長的來路盡頭,他們站在巨大溝壑的兩端,他向她伸出手來。
她想說點什麽,然而喉頭哽住了,無法發出任何音節。她用手捂住嘴,仿佛痛哭,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燈光一閃,忽然整個屋子都暗了。這個陳舊小區電路老化,常常停電。
窗外有一抹如水的月光流淌進來。桌上有一豆小小的燭火,隻照亮巴掌大的一點空間。黑夜中的微光淡薄如霧。
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捧起她的臉。
他輕輕地吻她,先是她的眼睛,她的臉頰,然後是她的唇。她仰起頭,緊緊攥住他的衣服。他的唇舌那樣溫柔,那樣溫暖,令她無法呼吸。她知道這一汪柔情在將自己漸漸沉溺,可是她沒有辦法掙紮,她的身體和心都不由自主。
咽喉間哽住的鬱結化開了,化成了散開的暖流,衝向她的四肢百骸。眼淚洶湧而出,卻被他輕輕吻去。如果沒有這一刻的幸福,她不會知道,自己長久以來都像一個幹涸的湖,等待著雨水的愛撫。
這一刻的幸福像一場夢。
“允哲,”她叫他,聲音裏帶著驚怯的渴望,“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
事隔十年,她又一次這樣懇求他。
上一次,他的回答輕緩而近乎冷酷。他用最具殺傷力的答案擊碎了她生命中僅存的希望,他在懸崖上放開她的手,任她墜落。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勇氣問第二次。
也許她意亂情迷,也許她也瘋了。但她就是這樣問了,沒有任何回轉和退路。就這樣把一生的絕望和希望再次交付出去。
“好。小熹,我帶你去美國。”江允哲說,他忘情地在她耳畔廝磨著,“還是你想去瑞士或者法國?去哪裏都好,我們可以再不回來。”他停了一下補充道:“等千嵐山這個項目結束以後。”
他說的沒有任何不妥。然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其實,你是想等江允珍離開這個人世,對嗎?”
他微微鬆開她,離開一點點距離,俯身看著她的臉。她看見他的麵龐在寡淡的月光下像一尊精美的冰雕。
“你真的非要這樣嗎?”他說。
秦熹笑了笑。她的臉頰還是熱的,但她心裏的驚慌已經消失了。她的情潮還在**漾,但她的人已經變回了如常的沉靜。“你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他沉默著。她還在他的懷抱裏,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她沒有掙脫,像是還想享有最後一點點溫暖。她說:“我也想過,如果有一天,你姐姐死了,我們是不是能夠重新開始。可是江允哲,我們之間隔著一個江允珍,但卻又不僅僅是一個江允珍。”
他說:“你想要我怎麽做?”
她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你做不到。其實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她。她可能活不長了,你隻想陪她最後一段。”
“你知道。”
“你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回來?”她低聲近乎喃喃,“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是嗎?”他說,“有什麽分別呢?”
他說得對,沒有什麽分別,她也曉得。雖然她的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祈盼著他回來。可是他和江允珍之間的羈絆,就是他和她之間最大的枷鎖。不管在什麽時間點上,沒辦法擺脫,也沒辦法承受。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說,“我不知道我想要你怎麽做,允哲。我隻知道,和你在一起,就必須把我媽媽忘記。不然,我就沒辦法麵對江允珍。”
“我們可以永遠不提起過去嗎?”
秦熹笑了。“你知道嗎?我媽媽為了我能和你在一起,付出了很多。”她接著說下去,仿佛多說一些,就可以更堅決一些,“她在去世之前的兩天,已經決定了和我爸爸離婚。是為了我們。所以她要見你。可是她得到了什麽樣的回報?她死了。我有時候覺得,如果不是我執意要和你在一起,她就不會死。她一直希望我快樂地活著,犧牲多少也甘之如飴。所以我不能真的把這一切忘記,或者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你覺得她是怎麽死的?”
她垂目說:“這你應該去問江允珍。”
“不是這樣的。”江允哲說。他握緊她的肩膀,眼中有一種狂熱,“小熹,你聽我說……”
她仰著頭認真地聽他說。這一刻他卻顫抖了。他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他緊咬牙關,用盡力氣,想迫使自己開口。
他就要把一切說出來了,他下了決心。他不知道她將有什麽反應,或者會不會相信。隻是他一定要說。每個人都要去承受自己做過的事情帶來的後果,他相信他們都可以。哪怕她要死,他陪著她就是了。他無法自持地想著,姐姐說過他可以選擇的。他再也無法忍受……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開會之前,他總會記得把手機關機。可是今天晚上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他竟然忘了。
手機放在餐桌上。屏幕上一閃一閃,跳著韓梅的名字。
這個名字,讓他積蓄已久的一股力量似乎失去了,被掏空了。他的雙手漸漸冰冷,失神地看著鳴叫著的電話屏幕。
秦熹麵露驚異之色,卻沒有開口說什麽。
江允哲終於放開了她,走到桌子另一端拿起了電話。
電話裏傳出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允哲哥哥!”
她是那麽歡快,那麽自來熟,自信被所有人喜愛,永遠沒有憂愁。江允哲說:“韓梅?”
“告訴你哦,我今天拿了市裏英語演講比賽的第一名呢。”她說,“初一學生拿到這個獎項很少很少的。厲害吧?”
江允哲說:“好厲害。”
韓梅說:“我爸爸希望我學好英語嘛。但是我現在想學法語了,你有時間來教我法語好不好?”
“好啊。”江允哲說,“我的法語很好的。”
女孩子又得寸進尺地問:“那德語和意大利語呢?你在瑞士的話,是不是這三種語言都會?”
江允哲耐心地解釋說:“德語還不錯,不過意大利語和法語太像了,你沒必要同時學它們。”
他越說下去,就越絕望。如果沒有這個電話,不,隻要這個電話不是這孩子打過來的……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可是現在,對他來說,一切都結束了。他的手指用力握住一個銀叉,直到它鋒利的柄把手掌邊緣割出暗紅的血跡。
韓梅說:“你看,我長得漂亮還聰明,活得又健康又快樂,是不是很令人開心的一件事?”
江允哲說:“是的。有人會為你開心的。”
韓梅仿佛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要掛斷電話之前,忽然又問:“秦熹阿姨和你在一起,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們經常在一起加班啊。”韓梅說,“好了我掛啦,拜拜。”
她終於掛了電話。
江允哲木然地看著一桌的殘羹。桌上放著打開的絲絨盒子,鑽石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還折射出極細的一絲亮光,鋒銳刺目。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隻是果汁而已,沒有酒。他連一醉不醒都沒辦法做到。
秦熹這會兒在陽台上,他走出去,看見她屈膝靠牆坐著,輪廓朦朧,像一個夢。
陽台上有風,讓人滿身的燥熱不安平息了些。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他身上短暫的狂熱已經熄了,恢複了一貫的清冽寂寥。
她近在咫尺,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但卻已經無法再說什麽,亦無法再觸碰到什麽。
“允哲,”還是她這樣叫他,“放了我吧。”
她的聲音又近又低,溫柔而空洞。他想了一會兒說:“好。”
她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淒涼地笑著:“謝謝。”
“是我太貪心了。”
也許真的是他太貪心了。他看到樹梢懸掛的月,知道自己夠不到,卻還是搭起了長梯,一點一點想要接近。他用盡努力去到更高的地方,但他想要的卻永遠那麽遠。他明知拚命去跳也沒有用,隻會從梯子上摔下去,頭破血流,卻義無反顧地那麽做。隻因為心底最濃烈的情感,讓他無法放棄。
現在他失敗了。
這兩天,他在每天七點鍾下班之後,開兩個小時的車來到這裏。他獨自打掃一切,購買一切,安排一切。忙到深夜,然後在次日一早回去上班。他幾乎不眠不休,隻在中午眯上小小的一會兒。
他在忙著這一切的時候,心裏知道這些都是徒勞的。卻仍舊近乎揮霍地透支著自己的精神和體力。因為他想,最後再為自己努力一次。
隻為了他自己。
他太貪心了。從他回來進了思立方起他就明白。他最初覺得,如果不能擁有她,那麽就站在她的身邊,隔著一個陽台的距離靜靜地看著她也是好的。他何嚐不知道連這也是種奢求,隻是仍舊近乎天真地奢望著。然而這種平衡是無法維持太久的,他們之間糾結太深,打碎局麵的一天來得是那樣的早。
當她的離去無法避免的時候,他準備了這場求婚。
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一件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們牽著手,滿懷對未來的憧憬,覺得兩個人再也不會分開。她說服了媽媽,他拋棄了姐姐,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有著磐石一般的決心。他們有過天長地久的可能性,就在那短短的三個小時之內。這麽多年他很少去回憶那個下午,那個下午告訴了他,什麽樣的決心都可以被命運輕易摧毀。
與之相比,他今天徒勞而執著地做的一切,其實不算什麽。
而現在擺在麵前的,就是她和他的結局了。秦熹想。兜兜轉轉十年,並沒有什麽改變……不,也許還是有什麽改變了,那就是,她知道了自己為什麽仍舊愛這個人。
因為她其實從來沒有怪過他。
他的確在她和江允珍之間選擇了後者,隻是,那又如何呢?
江允珍對他來說亦姐亦母。也沒有任何人能證明她殺死了李紹卿。其實這一點並不重要,認定江允珍和媽媽的死脫不了幹係,隻是她一個人的堅持而已。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必須一同承擔的道理。
一個人並沒有逼迫愛人去放棄至親的權利。早年她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韓盛業,她想過,假如有一天韓盛業在她和韓梅之間隻能選擇一個的話,他選擇韓梅她簡直認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在她那裏,完全不會認為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而江允珍之於江允哲,除了血緣親情,還有更多的恩情與責任。對於韓盛業她尚且如此理解,為什麽就不能原諒選擇了姐姐的江允哲呢?
或許都談不上原諒,因為他並不虧欠她什麽。哪怕有,也在這十年的漂泊中還清了。
於是經過這十年,她終於學會的一件事就是,承認他沒有錯,承認自己的愛。
她一度為了自己的這份愛感到羞愧,拚命想要逃避,心裏帶著對他的怨恨。可是啊,她其實並不怨恨,她也可以在內心的一個角落,默默地執著地去愛。
她學會了直麵這一切。
然後再將一切羈絆全部斬斷。
在最情濃的一刻,她差一點點妥協。然而江允珍生命的最後一段路,若江允哲真的為了她而離去,那麽江允珍亦將永遠成為他們之間擺脫不去的陰暗幽靈。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因此到最後,她隻能帶著由衷的誠意,對他說了謝謝。
他其實也做了很多的努力。他在十年前差點真的為了她放棄了姐弟之情。雖然後來改變,但她相信至少有一刻是真心的。
他為了她免於漂泊,在外浪跡了十年。
他為她傾盡心力,準備了這樣一場求婚。
他說:“好,我帶你去美國。”
最後,感謝他還愛她,卻願意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