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走進客廳,秦熹看見整個房間一片白色,猶如茫茫雪野。

江允哲用巨大的白布把家具都遮起來了。前一晚的溫軟旖旎已經點滴不剩,滿目隻餘蒼茫的凜冽。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時候布成了靈堂,都沒有這麽白。”

“我到這兒來的時候,它就是這個樣子的。”江允哲說,“衛生間你可以用,我會去處理臥室。”

他隻是把這個地方恢複它本來的樣子。

她洗漱好,他已經把一切都做完了。“走吧,陪我去機場接一個人。”江允哲笑得竟然平靜如水,“小熹,我們還有七個小時。”

他們去樓下吃了早點,就飛奔機場。早班飛機並不多,他們在國際航站外麵等。沒過多久,從瑞士直飛的航班到了。江允哲接了電話:“雷,你落地了?我們在這裏呢。”

一會兒,拉著行李箱的年輕男子朝他們走過來,高興地喊:“嗨,江。”又轉向秦熹,“這位美女是……”

秦熹朝他伸出手:“你好,秦熹。”

“雷力。”

江允哲簡單地說:“這是我的兄弟。”卻沒有向雷力再介紹秦熹,引得雷力一直好奇地打量著她。

秦熹有點尷尬,隻好也微笑著回望著他。眼前這個男人,穿著時尚,卷曲的頭發,眉角飛揚,眼裏都是銳氣。但奇怪的是,他又仿佛帶著一種天然的真誠,讓人在被他審視的時候,相信他隻是一個孩子,而並不覺得不快。

他和江允哲並不像一類人,可是江允哲介紹他的時候,並不說“我的朋友”,說的是“我的兄弟”,讓秦熹不能不對他另眼相看。

他們驅車回市裏。一路上雷力看著車窗外的人和景不停地說話,仿佛什麽都很新奇。就是在飛馳的車上,都時不時朝外麵走過的亮眼的小姑娘吹口哨,看見交通亭都要感歎:“哇,國內的紅燈好多。”

十分話嘮,毫不矜持。

最後連秦熹都忍不住問:“你是從小在國外長大麽?”

“不是啊。我十六歲才出的國。和江認識就是在地中海的船上。不提也就算了,那條船簡直和噩夢一樣……”

“別說了!”江允哲皺了皺眉,旋即笑道,“你還是這樣,這麽多年都沒有治好多話症。”

“等等等等,”街邊的小吃店一閃而過,雷力叫道,“我要去吃你說的那個東西。”

“什麽?”連江允哲都很困惑。

“就是你常常提到的嘛,涼皮?涼粉?好像都不是,哎呀我怎麽一下子想不起來叫什麽了……”

江允哲顯然反應過來了,笑道:“想不起來就不要吃。你剛剛飛了20個小時,趕緊回去倒時差。”

“就是你說的這邊一個特別的甜點,我們大西北沒有的。叫什麽來著……”雷力不理他,隻自顧自冥思苦想。

秦熹看不下去,隻好小聲問:“你說的……是不是燒仙草?”

“對對對!”這個大男孩快樂地叫道,“哈哈,秦幫我想出來了。來來來,快帶我去吃!”

江允哲搖頭:“你剛剛飛了二十個小時,為什麽還能這樣精力充沛地幹這幹那?”

拗不過雷力,他們隻好找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要了燒仙草。

店麵很小,隻放了兩張狹長的桌子,賣的燒仙草都是純手工熬出來的。店主是個樸實的阿姨,說著一口本地話,一開口就笑眯眯的,十分熱情。

看著勺子裏半透明的凝凍,秦熹有些怔忡。

雷力說道:“也不是很好吃嘛,那時候你為什麽天天說,說你家鄉最好吃的就是燒仙草,把它說得天上有地下無似的,還老問瑪莎會不會做。她做了你又不吃,搞得我以為她做得很不地道……”

江允哲淡淡一笑。他並不喜歡吃燒仙草,秦熹記得。隻不過她喜歡,他們就老在放學後去學校後麵的一個店裏。那個店也像今天這個店一樣,小小的,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這裏的,不如以前老李那的好吃。”她說。

“老李那家店還在開著,我前兩天去了。”江允哲說,“你要是有興趣,回頭可以自己去。”

她終於感到一陣無法言述的惘然。可是,她應該感到鬆快才是。於是她說:“什麽時候回去的話,你可以帶雷力去。”

她轉頭看雷力,卻沒在原位看到他。一轉眼,他已經和另一張桌子的姑娘坐在一起了,不知道說了什麽,還把人家說得花枝亂顫。

等他心滿意足地轉回來,江允哲說:“走吧,吃完了我送你到酒店。”

“什麽?酒店?”雷力拚命搖頭,“我才不要住酒店。”

江允哲挑了挑眉:“那你要住哪裏?”

“你住哪裏我就住哪裏。”雷力說得十分理直氣壯。

“那個房子裏隻有一張床……”

“那我不管,我千裏迢迢來看你,可不是為了住酒店的。”雷力說,“一張床擠擠也可以的嘛,你又不是沒和我睡過一張床。那個時候……”

他的聲音不小,嘴角帶著一抹促狹的笑。店裏的女孩子們齊齊朝他們看過來,他們兩個長得俊逸瀟灑,說出這種話簡直引起人無限遐想。秦熹想笑,看見江允哲的臉色卻不敢笑,憋得辛苦。周圍投來的目光裏隻有這兩人,她已經覺得自己成了這桌子上的裝飾品。

“吃完了沒有?吃完了就走。”江允哲冷冰冰地說。

饒是這樣,最後離開的時候,還有姑娘寫了電話號碼給雷力,隻聽雷力深情款款地說:“等我有了中國的手機號,就給你打電話。”看得秦熹歎為觀止。

他們回了家。

真是一起回了家。進了同一個小區,上了同一幢樓,隻是分頭開門。接下來就是分道揚鑣,隔絕在兩個世界。他們的24個小時已經結束了。

秦熹有一瞬間,很想回頭,再看江允哲一眼。然而她克製住了自己,並沒有回望。並沒有道別。

聽到秦熹在身後關上門,雷力笑了笑,對江允哲說:“其實,她很普通嘛。”

江允哲笑:“我從來沒說過她不普通。”

雷力看到好友的眼裏有淡淡的哀傷,他這些年眼看著一份痛楚慢慢磨滅了。最後隻剩下一點淺淡的痕跡。他拍了拍他的肩。

半個小時後,江允哲黑白兩色的客廳裏,已經多出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東西。雷力打開的行李內容十分豐富,有他自己的個人物品,也有許多看上去給女孩子的禮物,比如香水,繪圖書,鑲著碎鑽的女表……很多東西都不能在國內買到。江允哲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你是來辦正經事的,不是來勾搭女孩子的吧?”

“我來辦的正經事就是勾搭女孩子。”

雷力一副理直氣壯樣子,江允哲一時語塞。

他站了起來,雷力在他身後說:“江,把那個女孩的電話號碼發我。”

江允哲掏出手機,將一個號碼發了給他:“你要時刻記著,她才11歲。”

“當然。”雷力笑得人畜無害,“我還沒那麽喪心病狂,而且,我哪敢啊!”

“我想你也是不敢的。”

秦熹租了附近的一套房子,花了整整一天來打包自己的東西。

其實東西並不多。除了衣服之外,她並沒有太多的個人物品。有幾本全彩的畫冊,是她做的景觀建好之後的宣傳冊,她視如珍寶,早早就收了起來。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什麽需要帶走的東西了。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的生活清湯寡水,乏善可陳。

如果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已經破損了,再多的錦上添花,都沒有意義。

她把一切都打包完成,訂了第二天搬家的車子。

她還在和對方確認時間,門鈴響了。

她迅速把電話講完,開門,門外站的是雷力。

“秦,不好意思。”他很開心地打著招呼,“不知道你明天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想去普渡寺看看,聽說很靈的呢!”雷力說,“你看我剛剛回來,還沒有駕照,又不喜歡租別人的車子。你陪我去好不好?”

普渡寺是周邊一個著名的景點,香客如織。但秦熹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個,她遲疑地說:“江允哲呢?”

“別提他了。”雷力嚷嚷著,“他一大早的航班,飛美國述職了。完全指望不上。”

秦熹有點驚訝。作為他的助理,她從來沒聽說他這幾天要回美國述職。不過也是,她已經是一個要離職的助理了。有許多事情不知道,也再正常不過。

“但是……”她說,“我明天可能要搬家。”

“再等一天,我來幫你搬!”他說得毫不猶豫,而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對於搬家一事能起到多大作用,“拜托你了,秦。到了一個地方,一定要去拜佛祖,這對我很重要。”

他說得很認真。秦熹倒沒想到這樣一個新潮的男人,竟然是虔誠的佛教徒。他雖然帶著一種強勢的請求,但笑得十分天真誠懇,讓人沒辦法拒絕。

秦熹想起媽媽也是信佛的,早年也很喜歡去普渡寺。李紹卿常說,拜佛能讓人焦慮的心境平靜下來。雖然秦熹自己並不信這個,但想起媽媽,心一軟,也就答應了下來。

“謝謝你了,秦!”雷力很高興。他甚至快速地擁抱了她一下。

約好時間,她隻好回頭把搬家公司那邊的時間改了。

普渡寺是一處千年古刹,規模宏偉。雖然這些年的商業化,讓它沾染了一些世俗氣息,但整個環境仍然是寶相莊嚴,超然肅穆,滿山的人到了大殿裏麵都斂聲安靜。悠遠的鍾聲和僧人的誦經聲回**出一種超脫物外的感覺。

雷力說自己信佛,倒不是信口胡說。他的表現是真的虔誠。他來到這裏,不是為了遊玩,而是真的在大殿一角靜思。秦熹在寺裏各處逛了一圈,百無聊賴,又轉回來,他才三拜九叩地離開。

離開前他求了一道簽,找一位老僧人解。僧人沉吟半晌,道:“施主福緣廣厚,向死而生。”

雷力低聲道:“這簽不是給我自己求的,問的是另外兩個人。”

一道簽求兩個人的事,聽起來非常犯規。但僧人並無異議,反而又仔細看了看簽文,才說:“正是如此。”

雷力雙手合十,作揖後退。

秦熹也跟風求了個簽,要拿去解,雷力卻按住她的手。“你別解了。”他眨眨眼睛,笑著說。

“為什麽?”

“不忍心讓你太快知道自己的命運。”他說了這一句,也不再管她,轉身走出大殿。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這樣的場所,人都會變得神神叨叨。秦熹莫名其妙,好在她本來就無所謂,雖有點無奈,還是追了上去。

他們下山去。一路上雷力就在感歎:“還是國內的寺好啊,我和江去過歐洲的幾個寺院,怎麽看怎麽不對。”

秦熹說:“你真的很虔誠。”

“你是不是覺得,我信佛很奇怪?”

秦熹老實點頭:“有那麽一點吧。覺得……畫風不符。”

“我們這些出去的時候年紀還小的人,對宗教往往都很虔誠。因為那時候還是小孩子,沒太大辨別力,日子又很孤苦,很寂寞,需要一個信仰去拯救。”雷力說,“有信基督的,信真主的,我恰巧是因為我媽信佛,所以不知不覺也就越信越深。”

“你這個語氣,不像談論自己的信仰。”秦熹笑,“對不起,這麽說可能冒犯了。但你說得太過理智。”

雷力也笑了起來:“其實隻是一個寄托嘛。我心裏也知道。可是人心裏藏的事情多了,壓力大了,總是需要這樣一個寄托的。”

“早年……你們過得很苦嗎?”

“不和你說這個,不然某人要怪我多嘴了。”今天的雷力比初見時沉靜很多。他的笑容裏甚至有一種滄桑的意味,“不過他和我們確實都不一樣,他不信神。”

“你是說……江允哲嗎?”

“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雷力停了下來,望著山階盡頭的碧空,“我常常能感覺到,他心裏的事情比誰都多。可是,他卻不需要一個神陪著他。我希望佛能渡我,可是他對我說,能渡人的,隻有那人自己。”

他說這話的時候近乎嚴肅。秦熹一時不敢相信他是一個喜歡嬉笑的男人。不過僅僅是一秒鍾,他就恢複了本色,開始感歎這個秋天帶給他的愉悅。

他甚至像撿寶貝一樣撿了兩大包落葉,快樂得像個孩子。

秦熹心頭一直有點茫然,她想著江允哲的那句話。或許他早看穿,這世上本就沒有誰能渡誰。

周一到了公司,江允哲的辦公室裏是空的。秦熹進去,桌上的文件和各色雜物重新整理了一番。

她本來是不怎麽動他的桌子的,怕反而把東西弄亂。隻是她要走了,忍不住為他做這最後一件事。他的文件分類整齊,分類習慣仍舊和高中時一模一樣。她仔仔細細把一切放好,把桌椅都擦得纖塵不染,仿佛用這種方式道別。

她回到外麵的小套間,看見一個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王總?”她驚訝,“您怎麽來了?”

王樹成點點頭,並不答話。她反應過來,應該泡點茶。手忙腳亂打算翻找茶葉,王樹成朝她擺了擺手,指著一邊的椅子,“小秦,別忙了,你坐吧。”

秦熹坐下來,心裏頭有點忐忑。雖然她還記得自己的辭職信就在兜裏,雖然她想好了,如果王總還留她,她也要堅決推辭。她已經多待了兩個多月。沒辦法繼續再等下去。但眼前這人一手建起思立方,積威甚重。此刻寬大的玻璃隔窗外麵,策劃部的人一個個全都噤若寒蟬。

“我們提交給MOR的方案已經通過了。”王樹成說,“很快就會返回遞交市政府評估。”

“太好了。”秦熹是高興的,但也沒有忘記另一件事,“不過王總,我……”

王總的手勢往下壓了壓,沒有讓她接著說,“秦熹,人事上會有一些變動,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什麽?”

“江允哲已經辭去了在我們思立方這邊的職務。MOR方麵,很快會派來接任者。你要全力輔佐新來的總監,繼續執行這個項目。”

“為什麽!”秦熹失聲。

“什麽為什麽?”王樹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項目正在緊要的時候,主持者變動其實是大忌諱。但美國方麵的情況,我們也不好多說。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隻有你能總領全局,讓他們之間的交接能順利進行。你可千萬不能再給我掉鏈子。”

為什麽,為什麽他能這樣不聲不響地離開,像十年前一樣。

看她沒有反應,王樹成在意地看著她,又說:“秦熹,你是我們公司最早的一批員工,我也是看著你成長起來的。我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可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她又沉默良久,終於艱澀地說:“我會的。”

“新任的CDO兩天後到任,這樣,策劃部由你牽頭開個會,好好準備一下。”王樹成說到這裏,似乎猶豫了一下,“MOR方麵的交接,會在美國進行。江允哲不會回來了。”

江允哲不會回來了。

他就這樣再一次先她一步,決絕而去。秦熹忽然笑了,就像是一場輪回的夢。“如果你不想見我,那麽我走,也是一樣。”他曾經這樣說過。

他總是想把一切本應屬於她的東西留給她,什麽也不帶走。可是那又怎樣呢?她的人生真的還能完整嗎?

“我明白了,王總。”她督促自己打起了精神,堅決地說,“請您放心。”

王總點點頭,起身離去。

秦熹把口袋裏的辭職信拿出來,隻覺得是個諷刺。她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她無法離開,也沒有必要離開了。她現在有很多事要做。整個項目組需要她去連接過去和未來。

可是此刻,她真的什麽事情也無法做下去。她終於拿鑰匙開車,離開了公司。

車子向家裏飛馳。雖然那不是家,隻是一個小小的棲身之處。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回返的心情是那樣安寧。仿佛那裏真的是一個家一樣。這一刻,她把油門踩到底,再也沒有旁的念頭,隻有歸心似箭。

但她沒有再見到他。

她對門的那個屋子,已經人去屋空。房門大開著,有兩名清潔工在做著清理。她站在門口,朝裏看去,一切陳設都沒有變。隻是有關那個人的痕跡都消失了,隻留下一片蕭瑟。

有一位穿著工作服的清潔工,在清理門口的紙屑。她低聲問:“我能進去看看嗎?我是這屋子原來主人的朋友。”

那位大嬸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她進了屋子,家具都在,隻是櫥櫃抽屜全都開著,空空****,像是經曆了一場浩劫。她的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書桌的邊緣,堅實的水曲木上,不再有他的氣息。這裏不再有他的笑容,他的聲音。甚至連他開朗活潑的朋友,都仿佛是個夢,從不曾出現過一般。

她終於無法堅持,奪路而出。

這樣義無反顧的分離,本來就是她期待的結果。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悲傷,仿佛整個心被掏空了一樣。她坐回自己的車子裏,伏在駕駛台上,沒有淚水,隻有一種徹底的絕望。

可是,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她終究沒有資格去絕望。她隻能做她應該做的事。

第二天,她拉策劃部的人開了個會。江允哲離職的消息,其實已經傳開了。震驚者眾,議論紛紛的更多。策劃部隻差沒有鬧出亂子。她不管他們怎麽想,隻是把接下來新任總監上任需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梳理清晰,分配給每個人,並且微笑著向他們確認。這樣一來,抱著八卦心情的人,究竟也漸漸收斂了心思,把注意力轉回到工作上來。隻要人心回到了正軌,別的事情就好辦了。

散會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大家走了,她落在最後,還在整理著一些文件。小陸本也走了,可是又返了回來。

她說:“小熹姐,江總是不是因為你才走的?”

秦熹抬起頭,看見這個率真的姑娘正在長長的會議桌的另一頭,眼底映著鋥亮的燈光,不依不饒地看著她。

她笑了笑,低頭繼續翻著文件夾,“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因為上周,我把東西落在公司裏了,於是晚上10點多了還回來拿。”小陸說,“隔著玻璃牆,我看到他靠在你的座位上,似乎是睡著了。你別笑話我,我當時心跳得特別快,拿了小毯子悄悄進去,想給他蓋上。”

她停了下來。秦熹不得不問:“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他的眼角有很多淚水。即使他睡熟了,淚痕還是那樣明顯。我想伸手去為他擦拭,卻又不敢。不知怎麽的,我當時也哭了。不僅僅是因為心疼自己喜歡的男人,而是我真的感染到一種巨大的悲傷。”

小陸說完了,仍直直看著秦熹。秦熹發現自己竟仍然在笑。她把文件攏進文件夾裏,走到小陸身邊。“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對不起。”

她不再看小陸,離開了會議室。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出空曠的聲響。

三天以後,名叫馬克的新總監到任了。馬克是個40多歲行將謝頂的美國人,穿花式西裝,看上去很有藝術家的氣質。還在當初那個會議室裏,還是有王總把他介紹給大家。也許有人會想到江允哲來的那一天,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隻是公司上層的一個變動,和自己並沒有太大關係,一切也都是例行公事。如此而已。

項目還是要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老實說,馬克的到來使策劃部氛圍輕鬆散漫許多,因為他自己就是個輕鬆散漫的人。秦熹仍做了這位總監的助理。他把大大小小的很多事都推給她做,有時候兩天都看不到人影。

秦熹則毫無怨言。仿佛她多承擔一點,能夠放下的就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