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要珍惜自己的家人。”

又看見了那輛嬰兒車。

又看見了車裏的男孩。

年約三歲的小女孩伏在車上,偷偷摸摸伸手,想要在嬰兒的臉上捏一把……

嬰兒醒來,晃動著稚嫩的小手小腳,然後,被不知名的力量帶著,離地而去……

夏一跳睜開眼睛。

又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夢。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他伸了個懶腰,望向車窗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迷宮市。

時間是中午。光天化日不能公然施展“如履平地”,夏一跳於是搭長途車,從銀杏市回到了迷宮市。路上睡了一覺,醒過來,熟悉的街景就擁抱了他。

夏一跳下了車。陽光潑灑下來,讓他眯起了眼。想了想,他掏出手機,給白尼打電話。他必須立刻跟白尼見一麵,他有許許多多的疑問想要得到解答。

電話無人接聽。

夏一跳鍥而不舍地連續打了三次,全都是無人接聽。一直以來,都隻有白尼打給他。夏一跳有些喪氣,越發覺得,自己對白尼的了解實在太少。少到萬一白尼不再聯絡自己,他都不知道要怎麽找他!

收起手機,夏一跳有些茫然。接著他該去哪裏?回家嗎?他已經沒有那麽生魯大的氣了,但想到要回去麵對他,還是有些別扭。那麽,去找杜警官,把自己對白尼的疑惑倒給他?不……夏一跳下意識地排除了這個選項。隻因為他實在不願意相信,曲奇的失蹤跟白尼有關,而他一直以來所參與的,真的是“見不得光的生意”。

夏一跳想靠自己查清楚這件事,可偏偏卻聯係不上白尼!

那麽現在能做的事,隻有去上學了。上午的課全都曠掉了,下午至少去報個道吧。夏一跳這樣想著,就往月鹿學園走去。

下午的課還沒有開始。月鹿學園正是午休階段。班上的人並不太多,夏一跳走進教室時,他們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曲子也在場,隻有她立刻站了起來。

“阿跳,你早上怎麽沒來上課?”

“有點事情。”夏一跳搪塞。

“你爸爸來找過你。”

夏一跳微微感到吃驚。曲子繼續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他見你不在班上,就把我叫出去了。他說他認識我,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告訴他你今天還沒來學校,他就幫你去跟班主任請假了,說你生病了在家休息。”

夏一跳不知該說什麽。

“他讓我碰到你的話,轉告你一些話。”曲子的語氣帶著責備,“他說,是他不對。希望你能原諒他,回家去。他還說,欠你的,他都補回來了……”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對了,你爸爸臉色非常差。慘白慘白的。整個人似乎也沒什麽力氣。他那麽高大的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卻要扶著牆壁。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卻說沒事,很快就好了。”

夏一跳的心頭猛然劃過不安,以及內疚。

“阿跳,我想,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啊?……”曲子忽然換了話題,夏一跳一愣。

“哥哥也許真的出事了。”淚水在曲子的眼眶裏打轉,“我媽媽也為這事急病了,昨晚住進了醫院。放了學我還得趕去醫院照顧她。我怕她也離開我……阿跳,我是想說,你要珍惜自己的家人。”

“……”

“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住在老溝渠那樣的地方,光是養活自己都成問題了,但卻還堅持撫養了你十四年。他真的很不容易。”

“……是……”夏一跳的眼眶一陣發熱,喉嚨也像是被什麽給塞住了。

是的。這就是事實。事實就是魯大雖然沒本事,雖然發起脾氣像個暴君,雖然做過令人不齒的事……但他是個了不起的父親。他之所以會那麽辛苦,是因為他拿一個父親的標準在要求自己,如果不是為了他這個撿來的兒子,他也犯不著鋌而走險去做那樣的事情。他本不是那樣的人啊。

昨天晚上從魯大身邊逃走的時候,夏一跳曾經想著,再也不要回家了。

但是現在,他從未這麽渴望回到那個又小又破的家,從未這麽渴望見到魯大。

2、“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

下午的課,終於也還是翹掉了。從曲子嘴裏知道魯大的情況不太妙後,夏一跳就沒法再鎮定地呆在課堂上了。他立刻返回了老溝渠。

再次走進那破街陋巷,夏一跳莫名地覺得懷念。真奇怪,隻不過離開了二十四小時不到,竟像是很久沒有回來了似的。

走過凹凸不平的泥濘路麵,繞過一摞摞捆綁堆放的廢品,經過一扇扇或開或關的屋門,就到了他和魯大的家。這條路線他實在太熟悉,走了十幾年,閉著眼也不會弄錯。

門緊閉。夏一跳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思考著迎上魯大的目光時,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麽。是要道歉,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般說一句“我回來了”?

門循著扇形弧度開了,映入夏一跳眼簾的第一個畫麵,是魯大躺在地上。夏一跳的頭皮一下子炸了。

“魯大!”他大喊一聲撲了上去,魯大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魯大!醒醒啊!”夏一跳拍著他的臉,急得聲音都變了。

魯大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那疲倦的樣子,仿佛眼皮有千斤重。但看到夏一跳的時候,他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臉上也出現了笑容。夏一跳發現,魯大其實有不少魚尾紋。

“你小子可算是回來了。”魯大有氣無力地說。

夏一跳長舒了一口氣。魯大扶著他,勉強坐了起來。

“你幹嘛睡在地上?嚇死人了。”夏一跳嘟噥。

“懂得關心我了嗎?我昨晚可是找你找得半死啊。”

“那還不是因為……”

夏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反駁,魯大卻擺了擺手:“不吵了。你回來了就好。不要再跑掉了。”一邊說,他一邊將手探進懷裏,摸出個包得嚴嚴實實的紙包放在桌上,“數數,夠不夠補償你的損失?”

夏一跳打開紙包,看到了厚厚的一疊錢,他吃驚了:“這些錢哪裏來的?”

“嘿,嚇了一跳吧?”魯大像個孩子那樣得意地笑了,“我還是可以賺錢的……”

“這些錢哪裏來的?!”夏一跳卻並未因此欣慰,相反,一股劇烈的恐懼感牢牢扼住了他。

“怎麽啦?又以為我去幹見不得光的事情了?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倒是你啊,你那些錢怎麽來的,都還沒有……告訴我……”

魯大說到這裏,忽然像是個皮球被放了氣一樣,身子一軟,重又癱在了地上,夏一跳都來不及扶。隻見魯大仰麵朝天,臉上滿是茫然的表情。

“不是說隻拿一半麽……”他喃喃地說,“別是騙我吧……那個戴手套的……”

“魯大,你說什麽?”夏一跳大聲問,卻見魯大的眼睛又合上了,探他的鼻息,竟也十分微弱!

“老天……魯大,你撐住啊!”

夏一跳抓起魯大的胳膊,將他架在了自己的背上,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送魯大去醫院,一秒鍾也不能耽誤!

迷宮市最大最好的醫院名叫“紅葉”,夏一跳知道那裏怎麽走。他背起魯大,邁開大步,猶如一陣風般刮出了門。

身形高壯的魯大,重量絕對不輕。瘦弱的夏一跳本該連撐起他都覺得困難的。

但那一刻,他背著魯大疾奔,卻輕如無物。他的速度,比救護車更加快。

3、“身體狀況完全像個老人。”

“手術中”的燈亮著。魯大被推進去,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手術室外邊,夏一跳坐在一張長椅上,雙手握拳。從辦好相關手續後,他就一直坐在這裏,維持著這個姿勢。他的目光與燈光牢牢焊接在一起,無法寸移,而他的身軀,情不自禁地顫抖著。

從小到大,這麽害怕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害怕魯大會死掉。

魯大這個人,最大的優點莫過於身體強壯。那讓他無論如何都還可以靠出賣勞力來賺錢。他也很少會因為穿得不夠多吃得不夠飽而生病。他經常炫耀自己的“革命本錢”,於是在夏一跳從小到大的印象中,魯大都跟鐵打的一樣。

但是今天,他卻像一團破棉絮般在夏一跳麵前倒下。夏一跳捏他的手臂,感受不到有力氣,引以為傲的肌肉仿佛成了擺設,那絕不是一個健康的人所應有的狀態!

魯大不會有事吧?

夏一跳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

手術室的燈亮得太久了。是那麽難治的怪病嗎?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又過了一些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一名戴眼鏡的中年醫師邊摘口罩邊往外走,身後,兩名年輕的護士推著魯大的床出來。

夏一跳連忙從椅子上彈起來,快步走到魯大床邊,看到魯大仍是昏迷不醒。他正想隨護士一起送魯大進病房,醫師開口問:“你是病人家屬?”

“是。”夏一跳忙停下腳步,“醫生,魯大……我爸沒事了嗎?”

醫生嚴肅而憐憫地打量了夏一跳一番,才說:“他的病非常奇怪。這麽說吧:雖然他的模樣不老,但身體狀況完全像個老人。我的意思是,感受不到一絲活力,新陳代謝幾乎停止了,器官衰竭得厲害,免疫係統更是全麵癱瘓……”

夏一跳聽得渾身戰栗,雙手緊緊攥住醫生的袍子:“請您救救他……”

“說實話,這種病我也不知該怎麽救,回頭我會跟同事們開會研究一下的。”醫生回答得十分不確定,“他還昏迷不醒,但你可以去看看他。因為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病,我給他安排了一個獨立病房。”

夏一跳失魂落魄地走進醫生所指的病房。他現在有很多錢。昨晚的牛角市之行,以及魯大通過不明途徑賺到的錢加在一起,是一筆大數目。在他過去的概念裏,有這麽多錢就什麽也不用怕了。但是他現在很怕,真的很怕,魯大會離開他。

魯大躺在病**,雙目緊閉。死氣沉沉。

“魯大。”夏一跳輕聲地叫,他卻沒有回應。

可惡啊……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到底要怎麽做,魯大才能醒來?

夏一跳忽然想起魯大在昏迷前最後說的那句話,他說:“那個戴手套的……”

手套,白手套?是那個去給喬先生看病的“醫生”所戴的手套嗎?是白尼所戴的手套嗎?這件事,跟白尼有關係嗎?跟杜漸說過的、針對窮人的“神秘死亡與失蹤”有關係嗎?!

夏一跳離開了病房,用瘋了般的速度跑出醫院。

他剛走不久,方才為魯大動手術的那位醫生又出現了。他拿著手機,一邊通話一邊走到魯大的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看了看裏麵的情況,說:“是的,一切都和您所說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