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姝怎會理這種話,本能抬步欲走,可她不過剛剛邁出一步,就先被一直盯著她的少年給抓了個正著。

仙劍寒光凜凜,大有她一動便要她腦袋搬家的意思,黎丹姝畏於劍芒,隻得止步。

偏少年還不放過她,挑眉道:“我師兄讓你轉過去呢,妖女,你聽見沒?”

黎丹姝聞言:“……”這哪裏來的囂張小子!

他的師兄似乎也覺得少年太過跋扈,在黎丹姝身後出聲製止:“阿曜。”

前有狼後有虎,黎丹姝捏著藏著小骨頭人的袖口,思來想去,隻得先避開那把寒光凜凜的仙劍,轉頭同身後長身而立的青年打了個正麵。

被迫轉身的黎丹姝惱怒道:“見了又能怎麽樣,見了你放我走嗎?”

這一打照麵可好,黎丹姝更想要叫人救命了。

青年清貌朗意,身著杏色長袍,未曾佩劍。若非周身先前施法的痕跡未完全散去,旁人來看,大抵會把他認作凡世間某位書生客。

瓊山有名的“瓊天雷”之咒在他的身側若浮若隱,他立於其中,眉眼卻無咒術的半分淩厲,甚至可以被稱上一句溫和。

在黎丹姝的記憶裏,修習“瓊天雷”之術且能不被其酷烈暴戾所影響,甚至反壓其上,收放萬鈞電雷自如的,細數瓊山立派上千年,也隻有那麽幾個。而那麽幾個裏還活著的,僅有一人。

黎丹姝緩緩視線上移,瞧清了青年舒俊的眉眼,與“她”記憶裏的,幾乎並無太大的區別。

還是一樣的溫和內斂,冷靜可靠。

來人正是黎門故人,當今瓊山首徒,摘星真人的大弟子,蒼竹涵。

蒼竹涵和瓊山派。

黎丹姝努力這麽久逃了這麽遠,竟然還是撞上了。

她真是不明白,這到底該算是石無月算無遺策,篤定她無論本心如何都避不開今日之事,還是該算老天爺眼瞎,竟事事照顧,讓她居然還是碰上了今天這事。

黎丹姝隻覺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了起來又好似全都被灼燒沸騰,她被凍得一時不能動彈,卻又如同受真火炙烤,痛得她滿心恨意,隻想削了石無月的狗頭泄憤。

黎丹姝仿若木頭。

蒼竹涵卻還活著,他瞧清了黎丹姝的樣貌,眼露驚愕,不敢置信一般低聲道:“師妹?”

黎丹姝,黎丹姝根本不知如何搭腔。

比起她,提著劍要打要殺的少年要更激動些,他聽了蒼竹涵的叫法,眼睛都瞪圓了,不明所以地問:“師兄,你叫誰呢?”

蒼竹涵難以相信自己瞧見的,畢竟從石無月入魔域起,已足足過了五十年。

他見黎丹姝不回話,便幹脆將黎丹姝從頭看到了尾。對於修者而言,容貌可以偽裝,可神魂實難以偽裝的。蒼竹涵分出一股靈力探去,卻隻探到七拚八湊的破碎神魂,可確然屬於黎丹姝的神魂。

他從沒見過這麽糟糕、這麽慘烈的神魂。

黎丹姝是攜異像出生的,出生時黎門掌門黎清膽便專門為請過百草穀的醫君查探靈脈神魂,查探結果便是靈脈強大,神魂穩固,是少見的修真之才。

連鷹獸泣血之啼都傷不到的神魂,被摘星真人都說過一句“命夠硬”的神魂,竟然也有一天能毀成這樣?

蒼竹涵愕然無話。

黎丹姝顯然也頗為不安,她皺眉不停打量著少年的劍,蒼竹涵明白這會兒不是提及她神魂的時候。

他從最初的驚愕中回神,倒是冷靜。先是按下少年的劍,向少年解釋說:“晅曜,這位是我在黎門時的師妹黎丹姝,我同你說過的。”這麽說了後,蒼竹涵竟然還向黎丹姝介紹了先前要殺她的少年:“師妹,這位是我在瓊山的師弟,名喚晅曜。”

黎丹姝:“……”

黎丹姝還好,在見了蒼竹涵後,先前要殺她的是不是瓊山派聲名鵲起的晅曜君已經不重要了。她穩如石頭。

晅曜就不一樣了。

顯然蒼竹涵很早就同她說過黎丹姝的存在,他一聽眼前這個戲弄了他的魔修正是當年差點害死蒼竹涵的黎丹姝,攥著劍柄的手都更用力了幾分。

晅曜唰得一下提劍刺向黎丹姝,眼神堅定:“若她真是曾害師兄命垂一線的黎丹姝,那便更留不得了!”

仙劍淩厲。

黎丹姝甚至來不及反應,眉心已被三寸外的劍尖刺出血珠。

晅曜劍停在了她眉心三寸外。

因為蒼竹涵攔住了瓊山晅曜君。

蒼竹涵低聲嗬斥:“晅曜!”

被抓住手臂的晅曜君委屈極了,他向蒼竹涵控訴道:“師兄,我這是在為你出氣!”

“這世上誰不知道黎丹姝是背叛了上清天的混賬,她墮魔前當年累得你身負重傷,墮魔後更是害得你差點被逐出瓊山!連掌門都說她是個禍害,既然是禍害,就該早日除了!”

這話說的不錯。

上清天十個有九個都這麽想。

黎丹姝聽著晅曜字句,倒不覺得被冒犯,若是當事人不是自己,她八成還能鼓個掌誇晅曜一句好義氣。然而當事人是自己,黎丹姝就不能真讓晅曜殺了自己為蒼竹涵雪恥了。

她正要開口駁辨,蒼竹涵先她一步發怒。

“晅曜,不分緣由,不辨真相,貿然中傷無辜,誣蔑行事——我與師尊是如此教你的嗎?”

蒼竹涵語氣不重,可卻讓黎丹姝嚇了一跳,晅曜也嚇了一跳。

容貌明豔姝麗的少年委屈起來,他悶聲道:“師兄,可她是黎丹姝。誰都知道她是魔修,她是石無月的走狗。”

蒼竹涵聞言皺眉,他說:“不是。這天下誰都可能幫石無月,唯有她不可能。”

他說得斬釘截鐵,好似親眼所見,連黎丹姝都差點信了。

晅曜顯然差點也被他師兄誆過去,好在他很快反應了過來。

他正欲辯駁一二,卻正瞧見黎丹姝從袖中摸出了張瞬行符。

晅曜:“……師兄,妖女要跑!”

黎丹姝哪裏是見了機會不把握的家夥。

蒼竹涵與晅曜對峙,她抓著機會不跑才怪!

咒文術起,蒼竹涵攔之不急。

黎丹姝瞧著他,最終仍是什麽也沒說,悶頭就跑。

她是真害怕再與蒼竹涵有所牽扯了。於情於理,她都希望離蒼竹涵遠遠的。

隻是她失了金丹,力量終歸有限,借著符咒之力不過馳出百裏,便力竭而倒。

要躲蒼竹涵,隻跑百裏可來不及,黎丹姝正在焦急,突然瞧見地下冒出了一隻小小的腦袋。

那是一隻土撥鼠。

準確的來說,是一隻土撥鼠精。

黎丹姝低頭瞧著土撥鼠那雙黑豆一樣的眼睛,土撥鼠也瞧著她。

黎丹姝心裏琢磨:……不然綁了這老鼠吧,聽說土撥鼠從地下跑也是挺快的。

黎丹姝心裏琢磨著,手裏也便打算真下黑手。

可在她下手前,那隻土撥鼠伸出前爪縷了縷胡須,有些羞怯的同她說:“尊者是受傷了嗎?若是受傷,可願去我家中修養一二?”

他鼓足勇氣用那雙黑豆眼瞧著黎丹姝,似乎想要把一顆好心剖出來給黎丹姝看。

“我姓蘇,家中排行十八,尊者可叫我蘇十八。先前,先前我不幸中了圈套,被那相城妖人捕獲,原本是要死在相城那地牢裏的,是尊者救了我。”

黎丹姝回憶了片刻,她瞧見了那圈裏,好像是有老鼠。

蘇十八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妖族,慣來是有恩必報。尊者若是不嫌棄,我願意為尊者提供一處修養之地。”

黎丹姝倒是不需要什麽修養之地,她金丹沒了也不是一天兩天,救也救不回來了。不過她確實需要一個地方躲躲蒼竹涵,當下便順杆下坡:“我正需要地方修養,若是不麻煩,還拜托蘇兄了。”

蘇十八聞言受寵若驚,他點頭如蒜:“不麻煩不麻煩,尊者還請同我來!我家就在這附近!”

黎丹姝走遠了。

蒼竹涵還有些愣神。

被攔了的晅曜難免有些怨氣,他對蒼竹涵道:“師兄心善,這我與師尊都知道。可師兄,你的心善著實不該用在壞人身上,那黎丹姝凶神惡煞,明知幽魔藍焰會灼燒修者元神,卻還用出來對付我。像她這樣狠辣的魔修,你便是再不忍,也該同她劃清界限了!”

蒼竹涵還在想黎丹姝的逃跑。

他垂眸同晅曜說:“她不是惡人,你不知道前因後果,不該如此。”

“前因後果,什麽前因後果?是她受石無月蠱惑,把惡人引進家門的因,還是她後來執迷不悟,隨石無月墮魔的果?”晅曜向來看不起敢做不敢當的懦夫,他崇敬蒼竹涵,自是對他在黎門的那些事情知曉的一清二楚,即是知曉,便也瞧不上被石無月騙心騙命,既不報複還貪生怕死隨他墮魔的黎丹姝。

晅曜道:“黎丹姝此人,或許如師兄你說,受石無月蒙騙,受害在先。可你去救她,她非但不領情,還隨著石無月墮魔了!這樣的女人,師兄何必還要守一時之諾,困住自己?”

晅曜字字懇切。

蒼竹涵卻耐心解釋說:“許諾便應承諾,況且我應該同你說過,她墮魔是我之錯,若非我當時力有不逮,她也不會墮魔。”

一聽到這樣的論調,晅曜隻想翻白眼。

在他看來,他師父的大弟子蒼竹涵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太過重情重諾。當年黎丹姝不過是與他有點師兄妹情分,他便能為其豁出命去,後來更是一直同世人說黎丹姝墮魔是迫不得已並非本心——天啊,黎丹姝對石無月一片癡心的傳聞都傳到上清天了,也就隻有蒼竹涵相信黎丹姝無辜,令人無語。

晅曜因著蒼竹涵的緣故,也算是聽著黎丹姝的事長大。

他對這個毀了他師兄前半輩子的女人毫無好感,甚至頗有親手除之的意思在。

蒼竹涵也知道他不喜歡魔修,所以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是吩咐他:“相城一事已了,你回去同妖族長老交接一二,先回瓊山等我。”

晅曜一聽“先回”二字,心道不好。

他執著問:“那師兄你呢,你別告訴我你要去找那妖女。”

聽見晅曜的稱呼,蒼竹涵蹙眉,但他也知道這會兒不是糾正這個的時候,他耐心解釋:“丹姝消失了幾十年,先前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丹姝是隨石無月一同入了魔域。魔域與上清天有神魔之門封著,是無法互通的,如今看起來卻未必如此。丹姝出現,隻有兩個可能,一是神魔之門已破,二是丹姝確然有冤,她從未真正墮魔。”

晅曜微怔,他當下說:“石無月惡鬼之心,魔域更是覬覦上清天已久,連利用神識魔念操控凡人奪取妖力這事都能做出,若是封印已破,他們哪裏還能忍得住不出來。”

蒼竹涵微微頷首,他讚同說:“不錯,如今凡世並無太多魔族蹤跡,可見封印未破。”

晅曜下意識道:“那就隻剩下——”他反應過來,不快道:“師兄,你怎麽還是在給那個女人找借口!”

蒼竹涵道:“你看,你是我師弟,尚且對丹姝誤解至此。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忽然又出現了,可如今凡世多修者,她若是遇上了其他人,怕有意外。況且無論當年如何,她都是最後見到石無月的人,隻有找到她親口問一問,我們才能知道魔域封印與石無月的狀況。”

提到這一點,蒼竹涵眸色漸深。

石無月是個冷血的惡鬼,他是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瘋狂之人。

當年他沒能殺了對方,對方便早晚有一日會卷土重來。魔域的封印,瓊山派守著的預言與秘密,這樁樁件件壓在蒼竹涵的肩上,讓他沒有一日敢停下腳步,沒有一刻敢稍作休息。

還有黎丹姝——

蒼竹涵微頓,叮囑晅曜:“她如今身受重傷,一人在外或有危險,我需得先去尋她,妖族的事情,便隻能拜托你來了。”

晅曜聞言瞠目結舌,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崇敬的師兄會袒護一個妖女至此,直到蒼竹涵離開了,也沒能回神。

好半晌,晅曜攥緊了手中劍,咬牙切齒道:“黎丹姝,你果然就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