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姝知道自己在魔界並不受歡迎。

作為上清天的修者,她在沒有金丹的情況下,還能好好地活在這魔域就已經是個奇跡。

比起創造了奇跡,達成了“上清天廢物女修魔界荒野求存時間最長”成就,黎丹姝覺得,自己在同僚們眼裏看起來像個神經病的戀愛腦也不是什麽大事。

畢竟對她這樣弱小的、本應朝生暮死“普通人”而言,能在這群魔亂舞的鬼地方活過一月便已經是值得記入墓誌銘的大事,比起能吃能喝能睡還能不用愁第二天會拖出去燒死,戀愛腦被同僚們看不起這點小事,實在是不值一提。

金殿魔氣深重,黎丹姝原本就不願多待。既然紅珠已經親自前來嗬斥她的行為,那麽她也樂得順驢下坡,收拾東西回去自己的屋子休息。

她提起了自己的裙角,無意間瞧見上麵織就著的霧生花有些懨懨不振,不免有些心痛。她一邊伸出手,聊勝無於地去擦了擦裙角的灰塵,一邊忍不住看著自己在金殿地磚上的倒影嘀咕:“早知道金殿魔氣這麽重,我就不穿這件裙子來演了。”

可她不過才說完這句話,就瞧見地上穿著蜃裙的自己。墨發白膚的女修身著妍妍羅裙,裙角邊是因蜃氣而暈開的變色霧生花,那花朵開在冰冷陰暗的金殿裏,柔弱又明豔,潰散的蜃氣隨著裙角的翩躚化出不同的盈盈浮光,瞧著竟似地上映出的那位女修正遊於星河之間,美不勝收。

黎丹姝定定看著,提著裙角的手指不免放了下來。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痛苦地想:我穿起來怎麽會這樣好看,這麽好看的話,怎麽可能忍得住不穿啊。

黎丹姝心痛地撫摸著因為被魔氣過分侵蝕而有些損傷的羅裙,微微歎了口氣,雖然舍不得,倒也沒有驅除魔氣的辦法。

她畢竟是個沒有金丹、再無法修煉的,真正的廢物。

雖然成功以石無月的“心腹”身份活在了魔域,但黎丹姝也明白,她與寄紅珠以及淵骨——這兩位石無月真正的“心腹”之間仍有著很大的差別。

她能夠活在金殿,得到寄紅珠和淵骨的庇護,很大原因是石無月要彰顯他在魔域的地位。作為侵入魔域,以上清天修者之身墮入魔道、統治魔域的現任魔尊,石無月不允許任何人挑釁他的尊嚴。黎丹姝雖然是個廢物,但她卻是一心一意為了石無月不惜奉上性命的追隨者,麵對這樣瘋狂“愛”著自己的下屬,石無月即便沒有感情也會礙著麵子而給予黎丹姝庇護。

這也是黎丹姝必須“深愛”石無月的原因了。

隻有她“深愛”石無月,深愛到全魔域都對此篤信不疑,她的性命才會和石無月的尊嚴永遠的掛上鉤,才會令魔域的大小怪物們投鼠忌器,因著石無月而不敢妄動她。

魔尊的女人。這名頭雖然聽起來怪惡心的,但在魔域這種不講道理的地方,卻是失去了金丹的黎丹姝能夠生存下來的唯一辦法。

所以寄紅珠非常地看不起她。在寄紅珠這樣強大的魔修看來,黎丹姝這般為了男人而哐哐撞大牆的女人,簡直是女人中的敗類,上清天的恥辱。怎麽能有人會為了“愛”這種東西而剖心取丹,不僅不要自己的前途、甚至連命都不要呢?要是換了寄紅珠,她大概寧可被殺,也不會為了“情人”而剖出自己的魔核。

從前的黎丹姝大概也是這麽想的,隻是在魔域求存的“黎丹姝”不會那麽想。

弱小者的底線沒有那麽嚴格。她可以為了活下去不惜手段,去愛石無月算什麽啦,就是讓她當場表演一個對上清天瓊山派的掌門至死不渝,隻要能輕鬆地活下去,她也能演。

黎丹姝看著自己的裙子,還是舍不得這麽漂亮的霧生花就這樣消散了。

她嘀咕道:“不然明天去問問紅珠,反正她好說話。”

寄紅珠自然不知道留在大殿顧影自憐的黎丹姝在想什麽,對她而言,如今的頭等大事早已不是“今天黎丹姝是不是又發瘋”,而是即將從東域歸來的淵骨。

正如黎丹姝明白,她在魔域被稱呼的一聲“大人”是個虛銜一樣,寄紅珠也知道,淵骨與她雖一同被稱作石無月的左膀右臂,但這修羅金殿實質上是由淵骨一人做主。她雖有心越過淵骨去,礙於實力,卻也隻能居於其下近十載。

寄紅珠做夢都想要將淵骨拉下來,打敗他。不過在她成功之前,作為下屬,寄紅珠同樣會盡心盡力去完成淵骨的命令。

就好比這次淵骨從東域征伐得勝歸來,作為留守的下屬,紅珠要處理的事情著實很多——對東域叛徒的懲戒、對遺民的安撫、與南域的修書……這些都是迫在眉睫,需要在淵骨回來後準備好的事。

寄紅珠忙得一個頭兩個大,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自然也沒有空**來應付又發神經的黎丹姝。

黎丹姝掛著她那副幽怨表情站在她的朱閣殿前時,寄紅珠原本是極其不願意搭理的。偏偏她實在過於惹眼,又惡名遠揚,隻是往門口那麽一站,她店裏的那些個小妖小魔們不是丟了心神就是怕得哆嗦。在侍女連墨都磨不好時,寄紅珠忍無可忍,摔了筆,從案牘後起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前走去。

寄紅珠脾氣剛硬,她剛要怒斥黎丹姝沒事找事淨添亂,就被她幽幽地瞧了一眼。

然後她便聽見這上清天的敗類用著輕柔得如同雲彩一樣的聲音說:“紅珠大人,我要死了,你馬上就能稱心如意了。”

寄紅珠:“……”

寄紅珠看著神魂雖然受損,但顯然離魂飛魄散還有八百裏遠的黎丹姝,硬忍著脾氣說:“你死不了。還有,黎丹姝,我昨晚是不是警告過你——”

黎丹姝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啪嗒落下淚珠來。她淒厲道:“我就要死了!”

寄紅珠被她這從靈魂深處發出的絕望唬住了一瞬,一時怔怔。她麵前的女修依然穿著昨日的衣裙,發髻上的簪子倒是換了枚孔雀石的。那孔雀石墜在她的烏黑的發間,盈盈間似星海流動,而她那雙點漆般雙眼中透出的、被逼近絕地的熾烈,正如耀星般晃人心神。

寄紅珠好半晌才收回了自己的眼睛,她蹙了蹙眉,冷聲說:“你再廢話才是快死了。”

話是這麽說,但寄紅珠還是伸手捏了探查神魂的咒法檢查黎丹姝的狀況。黎丹姝根本不理會寄紅珠的動作,她淒淒慘慘地說:“我怎麽沒死?魔尊很快便不會再瞧我了。”

替同僚正在檢查身體的寄紅珠:“……?”

隻見黎丹姝捂著臉,將受損的裙擺一處對向寄紅珠說:“這是魔尊最愛瞧見的裝扮,這裙子毀了,魔尊或許不會再見我了,他不見我,我不如死了——”

寄紅珠:“……”

寄紅珠扶額說:“這十年來魔尊都在閉關,他沒看你也有十年了,你——”

剩下的話寄紅珠沒能說完,黎丹姝聞言臉色倏變,下一秒便落下淚來。她哭也與魔域中人不一樣,寄紅珠瞧著那晶瑩剔透的淚水如同珠子一般,一顆顆從她眼睫滾落,順著臉頰邊滑落,不知為何有些煩躁。

她最恨女子軟弱,難免斥責:“黎丹姝,你能不能有點骨氣!一件衣服而已!”

被斥責的女修眼淚不斷,她幽幽道:“紅珠大人修為高深,自然不懂我等對色衰而愛馳的恐懼……”

寄紅珠:“……”

寄紅珠實在無話可說,她直得單刀直入地問黎丹姝:“你的衣服怎麽補?”

這話把黎丹姝問住了,她就是沒辦法才來找寄紅珠演的。如今寄紅珠把問題拋給她,她也不確定起來,隻好猜著說:“把……魔氣清除?”

寄紅珠更無語了:“……這裏是魔域,要怎麽清除魔氣?就算我我今天幫你把裙子上的魔氣去了,明天又覆上,你是不是又要來哭一輪?”

黎丹姝:“……”

黎丹姝也沒想到這個問題,她嚴肅著麵容,看著裙角陷入沉思。

最後還是寄紅珠看不下去了,她招手找來了一名婢女,問:“這衣服誰給她送的?”

侍女瞧了一眼,小聲回答:“應該是南域蜃妖一族的獻禮。”

寄紅珠點了點頭,很快說:“給南域蜃妖修書,讓他們再送一——送兩箱來!明天就要!”

吩咐完這點小事,寄紅珠回過頭麵無表情地看向黎丹姝:“明天就到,可以了嗎?”

黎丹姝矜持地藏好破損的裙角,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寄紅珠再一次警告:“不要以為我真不敢殺你,再有下次,我砍斷你的腿。”

黎丹姝又怨又怕地看了她一眼,這會兒倒是知趣了,自發退下了。寄紅珠看著她慢吞吞地離開朱閣,一時思緒發散,也不知怎麽,忽然想到黎丹姝這身的壞毛病是怎麽在最初落進魔域時活下來的。

那會兒她已經沒有金丹、石無月卻還沒一統魔域。

一個連裙子破了都會覺得要死了的小廢物,居然也能在魔域跟上冷心冷肺的石無月,撐到他成為魔尊?

寄紅珠看著她消失在視線裏,冷笑了一聲。

她回到書案後,心想,大概是運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