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破曉時, 李萱才匆匆回來了。
黎丹姝一直在等她。李萱一回來,黎丹姝便從桌邊驚醒,隨意披了件衣裳就推出門去了。
她一出門, 已經碰麵的李萱和晅曜便齊齊看向了她。
黎丹姝剛想打聲招呼, 李萱已不讚同道:“黎姑娘, 天色尚早,你怎麽起來了?這幾日諸事繁多, 若是得不到良好的休息, 怕是有損於身體。”
黎丹姝剛想要拒絕, 晅曜望著她打了個響指。
就像一場幻覺。
黎丹姝隻覺清晨微涼的空氣如潮水席卷而去,不知從何而來的暖陽灑在她身上,將她周身所有的疲憊與涼意洗去。明明是風清夜朗, 她卻從指尖到發梢, 都在這一刹被擁入了春色裏。
黎丹姝眨了眨眼。
幻覺沒有離開,她看向了晅曜。
晅曜瞧了她一眼,似是對她的答案已了然於心, 開口說:“如果不想休息, 就坐下聽吧。”
黎丹姝行在春光裏, 她裹了裹自己的外裳, 像是無事發生般坐在了石凳上。
李萱仍是不太放心,她伸手摸了摸黎丹姝的體溫, 發現她當真狀態不錯, 忍不住稱奇:“九算師伯的藥效果竟這樣好, 黎姑娘的身體看著好多了。”
黎丹姝抬眸去看晅曜,晅曜似乎並不想在李萱麵前表露他做了什麽, 哼了一聲,不耐煩的屈指敲了敲桌子, 催促李萱:“你花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有話快說。”
李萱知曉晅曜脾性,略思忖一瞬,直接挑了重點。
她說:“巫馬代尚入了魔道。”
在黎丹姝提醒她巫馬代尚的異常後,李萱便以“替晅曜昔日的失禮致歉”為由,向巫馬暉要求麵見巫馬代尚。李萱想得周全,當年的事情雖說是巫馬代尚挑起的,然而晅曜行事也著實太過。身為瓊山嫡傳弟子,她提出要替晅曜道歉,是既不會刺激到巫馬代尚,又能成全聖海宮顏麵的事,巫馬暉沒有理由拒絕。
可出乎李萱意料,巫馬暉不僅沒同意,竟一口回絕,連緩轉餘地都不留。
巫馬暉直說:“犬子外出遊曆,如今不在宮中,況且昔年也是他狂妄在先,瓊山不必道歉。”
如果說這話的是海月宮,李萱會信。畢竟當年海連霧犯下的事大到差點被踢出三宮之列,他們不敢要瓊山的道歉是理所當然。
聖海宮不一樣。當年的事,如果不是瓊山勢大力強,單憑換個門派,晅曜打傷對方這麽多長老弟子,不上門討個說法就不錯了,怎麽可能真的毫無芥蒂。
李萱是不太通人性,但沒傻到什麽都信。
巫馬暉咬死巫馬代尚不在家,並且直說就算他回來也不用李萱去見。他越是攔著李萱,李萱反而越覺古怪。加上有黎丹姝的懷疑在前,李萱幾乎沒什麽猶豫,便事急從權了。
她直接潛入了聖海宮的內宮,一間間屋子找人。
聖海宮內宮有八十一間,一間間找下來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真正讓李萱拖到現今的,是她在倒數第三間碰到的人。
“我遇到了巫馬暉的女兒巫馬長緣。”李萱言簡意賅,“她告訴我巫馬代尚練功出了岔子,見不了人了。”
巫馬長緣看起來比黎丹姝還要孱弱。
李萱翻進屋子的時候,她正對著眼前一碗褐色藥汁發呆。
她看起來身體很不好,長發委地、唇色蒼白,渾身上下唯一色澤明亮的眼下,也浮著淡淡的青色。
李萱闖入時見她體弱,本想是如翻進前幾間屋子一樣悄然離開,卻不想巫馬長緣看著體弱,周邊厲害的法器倒是不少。她剛進一步,巫馬長緣身上的護體法器就亮了起來!
李萱本應該能躲掉這護體法器射出的一擊,隻怪她見著巫馬長緣便想到了黎丹姝,心腸過軟了些,沒能提起十分的警覺,側身時還是讓金色的光劃到了她衣袍的一角,顯露出她的身形來。
“我本以為她會尖叫。”李萱說,“我甚至已經做好擊暈她的準備了,她卻認出了我的身份,還請我喝茶。”
提到這事,李萱仍覺得奇怪:“她就像一直在等我找來一樣。”
巫馬長緣不僅沒有去問李萱闖入她屋子的原有,也沒有向他人預警。
她隻是請李萱喝茶,問她的目的,然後回答了她。
“如果李仙君是要尋我哥哥,那怕是找不到的。他練功出了岔子,我爹爹怕瓊山責難,早已將他藏起了。”
黎丹姝聽到此處,忍不住問:“練功出了岔子問什麽要擔心瓊山責難,他練什麽功?”
李萱當然也問了,她本以為巫馬長緣不會回答,但這姑娘說了。
她稍許沉默了一會兒,就說:“邪功。海月宮海霧連當年練過的邪功。”
黎丹姝聞言差點梗住。
她抬頭看向李萱求證:“巫馬代尚放著聖海宮的絕學不要,去練差點害死了海霧連的邪功?”
李萱當然也覺得奇怪,可巫馬長緣說出的緣由又讓她不得不信。
李萱看了一眼晅曜,說:“巫馬代尚被晅曜嚇破了膽,再不能握劍了。不僅無法握劍,他連道心都丟了,簡單來說,就是廢了。”
如果是一般弟子,廢了也就廢了。可偏偏巫馬代尚曾經天賦卓越,聖海宮又是個隻論血緣的繼承法,巫馬暉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兒子。
當年石無月用海霧連做試驗練的那本邪功,其實是諸神隕落前,戰神一脈的修行法門。因為其重力而輕心、求速而慢意,極易使修行之人誤入歧途、魂陷虛妄,所以若是沒有如瓊山玉般至清至靈之物輔助,暴增的靈力便會以修者自身血肉為食物,使其苦痛難忍、日漸混沌、最終瘋癲致死。
當年石無月從海霧連的失敗上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求了黎門的禦神丹。禦神丹雖不能比瓊山玉,傳聞也是母神精血所化,其中所蘊含的清靈之氣足以支撐他走過最危險的靈力暴增階段,免他失去神智步入瘋癲的危險。
如今瓊山玉還是個傳說,禦神丹也沒了。巫馬暉到底發什麽瘋,才敢讓自己的兒子練這種功法?
李萱當然也想不通。
她本以為巫馬長緣連巫馬代尚練邪功都說了,一定也會告訴她緣由,然而這件事她卻不肯說。
黎丹姝若有所思,她問:“那她有告訴你不離城的事情嗎?”
李萱點頭,她沉聲說:“她給了我一個地址,說是聖海宮打探到的,隻是因為還沒能確定,才沒有及時告訴我。”
黎丹姝道:“你晨曦方歸,想來是已經去過那地方了。”
“不錯。”李萱說:“隻是那地方已經沒有人了。”
巫馬長緣給的地址是鏡海邊的一處森穀,這地方林多溪少,極易迷路,李萱也是靠靈識探路,方才找到了巫馬長緣說的山穀。她到時,山穀外法陣的痕跡都尚未來得及完全抹去,穀內有人生存過的痕跡也還在,顯然不久之前,這穀裏還有近百人待著。
“我用了追蹤之法,被擊回了。”提到此事李萱眼神發沉,“不離城背後之人,修為絕不在我之下,晅曜,我需要你的幫助。”
晅曜頷首,他說:“我陪你再去一次山穀,試試能不能查到點什麽。”
李萱正有此意。
黎丹姝聽完了消息,本來是打算回屋再盤盤聖海宮巫馬家的關係,卻不想晅曜握住了她的手,說:“聖海宮不安全,不能將她一個人放著。”
李萱不太能理解,她說:“如果不離城背後之人真如我猜的那樣,有能力在一息間搬離藏匿上百人,你帶著丹姝一起去事發點,不是更危險?”
“聖海宮再古怪,好歹在明麵上,巫馬暉不敢在明處動手的。”
晅曜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他隻要一想到月山河站在黎丹姝身前的模樣,就仿佛被一隻手攥緊了心髒。這讓他感到沒來由的憤怒,如果黎丹姝沒有從他的身後走出,晅曜甚至覺得自己會痛苦。
“痛苦”,多麽稀罕的詞。
可在那一瞬,幾乎要將人折磨發瘋的炎火確實差點就侵吞了他的理智。
晅曜去握緊了黎丹姝的手,在李萱頗為訝異的目光中說:“沒有比我身邊更安全的地方,她跟著我走。”
李萱瞧著晅曜緊攥著的手,眼神有些變了,她深深凝視了晅曜很久,目光最終停在了他腰側配著的香囊上。
晅曜腰間除了曜靈劍從不配其他東西,這枚香囊也隻是凡物,沒什麽用處,更不符合他往日裏一切以“便利”為準的著裝要求——不過香囊精巧,與晅曜看著倒是挺搭,以致於李萱初見晅曜,都未察覺到這點不同。
李萱忽說:“你這枚香囊挺漂亮,黎姑娘送的嗎?”
晅曜不耐道:“沒錯,你別打岔,我得帶著她去。”
李萱得到了答案,似乎猜到了什麽,她牽起了嘴角,說:“如果你堅持,好吧。”
晅曜鬆了口氣。
能親眼去看看現場,黎丹姝自然是願意的,隻是她不太明白,為什麽晅曜會突然握住她的手——李萱是很講道理的人,就算晅曜不表現的這麽強硬,李萱也不會拒絕才是啊?
更何況——
黎丹姝垂眸去看晅曜與她十指相扣的手,抬眸說:“晅曜君,李姑娘已經答應了。”
晅曜聞言低頭,瞧見了他握住黎丹姝的手。
他本能感覺交握的地方似有電流,刺得他想要鬆手。然而晅曜又覺得,她從月山河身後探出的模樣更令他的掌心感到刺痛,這讓他握緊了黎丹姝的手,就是不放開,還嘴硬道:“我知道,但你這麽弱,誰知道我鬆開你會不會又出事,還是握著安全。”
黎丹姝:“……”說實話,從出魔域到現在,我遇見過最大的危險就是你。
晅曜畢竟是晅曜。
黎丹姝看了他一會兒,也點了點頭。
少爺想握就握吧,反正她也不吃虧。
三人一路行至李萱先前找到的山穀,到了山穀,晅曜需得施咒尋蹤,不得不放開了黎丹姝。
他放開前,倒是做戲做了全套,叮囑了李萱好好看著黎丹姝。
李萱:“……”
李萱伸手去握住了黎丹姝的手,頷首說:“知道了,你去吧。”
晅曜聞言哽住。他頗為糾結地看著李萱握住黎丹姝的手,似乎是很想要李萱放開,然而他又找不到理由不許李萱這麽做——若是說保護不用握著手,那他先前算什麽?
晅曜悶悶轉身,想要找個新的理由。
李萱見他去幹活了,方才慢慢鬆開了黎丹姝的手。
黎丹姝正覺得他們這對師兄妹好笑,便忽聽李萱說:“黎姑娘,晅曜很喜歡你。”
黎丹姝原本還在看他們倆的熱鬧,忽然聽見李萱說了這麽一句話,差點嚇到自己。
她看了眼晅曜,要說她察覺不到晅曜對她的特別,也太過自欺欺人了。
晅曜喜歡她,黎丹姝當然知道。她正是仗著晅曜的喜歡,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隻是——
黎丹姝看著晅曜,輕聲說:“曜君他涉世未深,性格單純,他應當是將我當做了朋友。”
對黎丹姝的判斷,李萱不置可否。
她隻是說:“瓊山有很多人,但從沒有人讓他這麽掛心過。包括大師兄。”
黎丹姝不明所以,她問:“……姑娘是在責怪我太弱小了嗎?”
李萱搖了搖頭。她隻是突然想,瓊山這麽多人,為什麽都沒人能像黎丹姝一樣牽動著晅曜的注意呢?
黎丹姝比起他們來,既沒有長久的陪伴過他,也沒有參與過他的成長。
比起他們,黎丹姝剛出現時,甚至都牽不起晅曜的“同情”。
黎丹姝到底有什麽不同呢?
是因為她會對晅曜發脾氣?可瓊山誰沒有被晅曜氣得發過脾氣。摘星真人被他氣得外出雲遊至今不歸,也不見晅曜掛心過他的師父。
李萱凝視著黎丹姝,想要找到她身上與眾人都不一樣的地方,卻遺憾地什麽也找不到。
黎丹姝忍不住開口:“你到底想要說什麽?難不成晅曜修的是無情道,動情則傷?”她緊張起來:“難不成我與他做朋友,會害得他出事嗎?”
李萱聞言不由失笑,晅曜是什麽人,他怎麽可能出事,瓊山崩了他未必都會受傷。
黎丹姝的擔心實在是——
李萱忽而頓住。
她好像明白黎丹姝特殊在哪兒了。
在瓊山,李萱生氣會叫他“石頭”,瓊山五子也總為他的“石心”發愁。
可晅曜畢竟不是石頭,他隻是從未生出過、或者說,從沒有人陪他真正地體驗過喜怒哀樂。
摘星真人說,蒼竹涵是入世再出世,他的蒼生道有情而無私,是大尚。晅曜則截然相反,他出世再入世,他縱使以“多情”入道,走的也不過是自行自縱的路子,因無情而無私。
在諸神隕落的今日,整座瓊山、乃至上清天全界,沒有人會像他一樣出世再入世,人生而有欲、有情,於□□中尋道,又舍□□求大成。所以蒼竹涵能教他成人、教他行路,卻教不了他“喜怒哀樂”,瓊山五子都教不了他。可他們又因種種緣故,盼著他自悟。
晅曜對此感到厭煩,然而捫心自問時,他卻也是想要得到的。
正如引風真人所說,他欲成人,方成人。他追逐人與萬物最大的不同,他注定渴求“□□”。
晅曜誕生二十五載,無時無刻不對世間好奇。
隻是他走過二十五載,也沒能感受到引風所說的那些。
因為沒有人真的將他當做過“人”。
他們都在祈求著他早日成“人”,卻沒有人把他放在同類的角度看待過。
隻有黎丹姝,她一無所知,又膽大無比。
在她的眼中,晅曜就隻是晅曜。或許他有些任性、自傲又不講道理,但那都是晅曜,是“普通人”晅曜。
他任性自傲,那就同他生氣;他善良溫和,那就待他和善;遇見有趣的,就與他分享快樂;碰見可怕的事,也要告訴他惶恐。
什麽欲求,什麽情理——誰會和“人”談這些。陪他嬉笑怒罵就好了。
黎丹姝有些急了,她說:“沒人告訴我他修無情道啊?他自己也沒這麽說過啊,李姑娘,我——”
“沒有的事,他健康的很。”李萱真切笑了,她安撫黎丹姝,同時發自內心地說,“我隻是想向你道謝。”
“謝謝你,將他當做了‘人’。”
黎丹姝:“……”
黎丹姝茫然:晅曜在瓊山到底有多天怒人怨,把他當個人看,都已經是值得被特別感謝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