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無月從三月窟走出時, 紅珠差點未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似是閉關有成,不再是一團黑霧了,他重新有了形體。
她見過石無月很多次, 從他尚且具備形體到他舍身鍛魂, 她自認算是魔域裏最了解石無月的人之一。然而時隔數十年, 再次見到石無月,紅珠卻有了一種陌生感。
從三月窟走出的黑袍男人與常人不太一樣——紅珠發現, 在三月窟這唯一有日光傾斜的寶地, 石無月踏在青草上, 珍貴的陽光如海浪般自他身後湧出,他的身前卻沒有影子。
紅珠看著自己斜斜落在地表上的淡影,極為詫異地又看了眼石無月。她這一眼看得很仔細, 她發現了石無月沒有影子的原因。
那些湧動的光如同射入了一座瞧不見底的生洞, 全部被在碰上石無月的那一刻被吞噬殆盡。這也是他明明立在光前,紅珠卻依然能看清他每一寸發絲的原因。
拋棄了身體的魔尊重新擁有了形體,隻是他的形體好像並不在實處。
紅珠不曉得魔神之體的秘密, 那會兒隻能這麽推測著。
許久都是一團黑霧的石無月對自己重新擁有了形體一事十分滿意, 他甚至為此原諒了紅珠覲見的失力, 隻當她是過於驚歎。
石無月含笑道:“紅珠, 我的愛將,你識不得我的模樣了嗎?”
紅珠恍然回神, 她即刻下跪告罪, 同時道:“不, 屬下隻是懾於尊上威儀,一時忘我, 還請尊上贖罪!”
重見石無月人類的模樣,她確實一瞬驚神。
作為曾經令黎丹姝迷戀到犯下大錯的人, 石無月確實有著一副極佳的相貌。他皮膚很白,頭發烏黑,五官柔和。一雙劍眉端是剛剛好的弧度,既不會顯得過於鋒銳、也未曾失了英氣。尤其是他還有著一雙永遠含笑的眼睛,漆黑如墨,遠如深海。
每當石無月用這雙眼睛凝視著誰時,被他凝視著的人總容易產生被重視的錯覺。他又喜歡微微提著唇角,旁人便更難對他提起戒心。
他長得像極了一個好人,如果不是周身氣息太過陰冷,他眼中的笑意也永遠不達深處,誰都會將他當做一名梅蘭君子。
好在紅珠看人從不看皮相,她與石無月共事,深知此人惡毒狠辣的心腸,菩薩皮貌是他用以處世的表象,漆黑長袍才是他行事的準則。
如今他軀體生異,那股陰冷感更是揮之不去,配上他擁有的菩薩像,更是顯出詭異,令人多看一眼,便覺通體生寒,好似正直麵什麽可怕至邪之物,本能想要逃避。
這麽多年來,紅珠麵對石無月或有懼怕,但從未有過這樣恐懼的感覺。她跪倒在地,請罪是一方麵,想要克製住自己的害怕也是一方麵。
她懼怕著如今的石無月。
好在重新凝結了身軀,石無月心情確實極佳。他揮了揮衣袖,免去了紅珠的刑罰,同時道:“淵骨說你求見,看在這些年你為我夙興夜寐的份上,說吧,你有什麽想求的?”
石無月開了口,壓在紅珠心頭上的恐懼散了一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說道:“……東城主失蹤。”
提及這事,石無月挑了挑眉毛,他笑道:“這事啊,我知道,是我命他做的。”
紅珠正欲告狀,忽聽石無月說上這麽一句,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恍惚中,她似乎說了句:“什麽?”
石無月對她很寬容,他說:“淵骨是我的代行者,他不會有自主的決議,他的每一次行動必然出自我的授意——紅珠,這些我與你說過吧?”
紅珠下意識反駁:“可是——這世上有誰能真的不會有私心?”
石無月認可紅珠的駁斥,然而他說:“人自然都會有私心,可淵骨算是人嗎?”
說出這句可怖的話時,石無月還是笑著的。
“他隻是我的一把刀,早就被我剔除了情魄愛魂,隻是在活著的東西,哪裏來的私心?”
石無月說這句時輕飄飄的,落在紅珠耳中確如山重。
她嫉妒淵骨能得到比她更多的信任,不止一次地猜過淵骨的來曆,她甚至連石無月的私生子——這種聽起來就不可信的猜測都有過。她想過那麽多可能,卻從沒有想過——淵骨會是殘缺的、被操縱著的“木偶”。
他有那麽強啊!
這樣的人,要怎麽被“處理”,才能成為一把絕對聽話的刀?
如今石無月說,很簡單,剔掉他的愛魂情魄,將他禁錮在渾噩無知的狀態,令他茫然、令他無欲,令他執一命便隻會行一命,令他喪失自我、毫無意識。
寄紅珠知道石無月是個惡人,她也借他之手做過不少惡事,然而在這一刻,在聽到淵骨是付出了什麽才得到了這“絕對的信任”,她還是忍不住的發顫。
她甚至在想,黎丹姝是不是也是一樣,石無月也奪走了她所有的欲求和情愛,見證她的愚蠢和癡傻方給出一絲的信任。
從這點來看,石無月是不是從沒有信任過她?
她自以為是石無月的合作者,是他忠實的下屬,然而有所思所想,懷抱私心的自己,在他的眼裏,是不是和四將也沒什麽區別。
她隻是石無月用來安撫魔域、爭取時間的棋子。
紅珠在一夕間想了很多。
她從來都是聰明人。
在想明白石無月很可能從沒有信任過她後,一股莫大的危機感即刻攀上了她的後背。
石無月從不信任她,可他現在卻在三月窟見了她,還順著她的疑惑告訴了她淵骨的秘密,這意味著什麽?
要不然是他全然康複,可以帶領魔族進攻上清天了——從淵骨的行為和他暫且仍沒有要現於人前的態度來看,不太可能。
那就隻能是,她極大概率會死在這裏了。
紅珠的心如墜冰窖。但這些年生死邊緣的經驗告訴她,若是在此時露怯隻會死的更快。她裝作什麽都沒發現的模樣,繼續問道:“您又為什麽要東城主的命呢?是他背叛了您,屬下未能及時發現嗎?”
石無月居注視著低著頭的紅珠,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蒼白纖長的手指,在紅珠滿是冷汗的肩上稍許一拍。
紅珠怕得差點又跪下,是極力穩住了心神才沒露出馬腳。
石無月見狀哈哈笑了一聲,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紅珠道:“他沒有背叛我。我隻是找到了新的辦法。”
紅珠:“……什麽?”
“戰神。”石無月毫不在意的提起這位魔域的尊神,“你們是這麽稱呼他的吧?他留在上清天的殘卷,淵骨替我尋到了。那上麵提及,要練就神魔體,除了必須具備神脈外,還有別的一條路,那就是煉魂。”
“通過煉魂,提煉出他們的靈脈,再將之吞納擴充靈體,這樣一來,即便沒有傳說中母神精髓所化的瓊山玉,我也能修成神魔體。”石無月將這樣大的秘密閑話家長說予紅珠聽,“畢竟淵骨和我說,小姝失敗了。摘星真人來了聖海宮,他的分魂不敵,已然無挽回的餘地。”
“不離城的精血沒了,瓊山玉也沒了,都是沒用的東西。”石無月歎息道,“好在淵骨還是得用的,他尋回了殘卷。並且按照殘卷的要求,為我尋來了可用之物。”
蜃族為絲、鳥族支骨,煉陽城搭建通道,東城主才是第一個被吞下的靈脈。
在石無月扭曲無光的身軀中,寄紅珠好似瞧見無數冤魂翻湧。
她不知道什麽神魔體,卻清楚煉魂。
所謂煉魂,便是將人的神魂活生生從軀體拔出,丟入魔鼎中灼燒,煉去三魂七魄,隻留靈氣——這是比吞納他人內丹修煉還要為人不齒的肮髒手段。吞噬他人內丹,好歹給了對手一個痛快,煉魂卻是生生折磨,用痛苦磨滅你的所有意識與自我,變成一抹純粹的、渾噩的力量結晶,求生不能、求死無門,即便被吞納了,也依然不算死,隻有煉魂者幾身消滅,這些被煉的神魂才能解脫,這也是為什麽煉魂強大的緣故。
數千年前,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妖如此幹過,通過煉魂吞噬,它一度強到敢與瑤池叫板——結果自然是於三界不容,被瑤池魔域合力斬落於烏河。
“紅珠。”石無月指責道,“從這點來說,淵骨乃是魔域的大功臣,你實在不該頂撞他。”
“不過我願意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石無月溫聲道,“北方寄氏,千年大族。由你一支,怕能抵得四城八將。你將寄氏獻給我,我允你跟隨,就和從前一樣。”
寄紅珠聽得渾身發抖,她自覺已算是心狠,卻也做不到如此折磨同族。石無月卻好像覺得這些都是小事,連拋棄同胞、用同胞進煉獄來換一夕安穩這樣的事,都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紅珠頭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眼光。
如此狠辣無情的領導者,對養育他的上清天尚且能下狠手的惡人,她當初為什麽會覺得到了魔域,他就會設身處地幫扶魔修,會優先想著帶著他們破開封印?
他或許會破開封印。但也絕不會是為了魔修,隻會是為了他自己。
寄紅珠忍住了脾性,她垂下頭,向石無月告退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隻是寄氏慣來鬆散,若要送上,需得先讓他們回族中來,還請魔尊容我幾日,召回族人。”
石無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點了點頭,他揮手讓她離開:“好,便給你時日。”
紅珠那是還以為石無月是真的信了她,連他沒給具體的時限、這麽大的提示都未發現。紅珠從三月窟出來,第一時間便想要安排族人、甚至是全魔域避難。
可等她出來,北方寄氏已經滅了。
她趕回數十年未回的家中,等著她的隻有淵骨的刀刃。
淵骨凝視著她,淡聲道:“我提醒過你,你不該去。”
紅珠在瞧見淵骨的那一刹,便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她怒喝:“我族人呢!?”
淵骨深深望著她:“你真的想知道嗎?”
紅珠捏緊了手中的刀,她的聲音在發抖,她問:“在哪兒?”
淵骨答:“煉魂鼎,三日前。”
三日前。
也就是說,在她收到奏報的那會兒,她的家便已經被淵骨屠盡了。
難怪石無月會說那句——北方寄氏,能抵得四城八將。原來他已經試過了。
紅珠眼前發黑。
她徹底被怒火支配了全身。
看到這裏雲裳已不忍在看,她閉上了眼。
黎丹姝看完了,她見著紅珠是如何拚命從淵骨手中逃出,又是如何運氣極佳的尋到了機會用小刀劃開了洞口,衝破了封印。
說來也是巧合,如果不是紅珠瀕死,那把刀劃出的裂口大概也不容她通過。
如果黎丹姝沒有因為擔心趕去,她大概會死在魔域封印前,或者被重新吞回去。也難怪紅珠清醒第一件事是自殺,她大概以為自己落在了淵骨手裏,寧可死,也不願入煉魂鼎。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這事黎丹姝經曆過,上清天很多人都經曆過。
黎丹姝什麽也沒說,她隻是伏在紅珠的膝上,將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髒裏跳動著和紅珠一樣的仇恨之火。
時時刻刻,晝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