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春院,富麗堂皇的房間裏。
阿歲一身描金畫銀的錦袍,戴著青玉扳指的手捏著潔白的下巴,另一手執著筆,細細描畫。
他的動作很溫柔,看上去像是在為心愛的人畫眉。
但是那潔白的臉上卻流下許多血漬,落地成花,上好的金絲楠木椅下已是一片龍血凝的花海。
“真是無趣。”阿歲停下了自己的筆刀,“怎麽不論刻上多少刀,你這廝都不能變成我的樣子?”
嘉仕蘭被捆仙繩五花大綁綁在椅子上,臉上縱橫的刀疤以恐怖的速度複原:“把我變成你的樣子做什麽?”
“當然是給她看了。”阿歲話鋒一轉,眉目更顯陰鷙,“喂,老龍,你說鬼王會將她原封不動地送回,可是真的假的?”
自從“風柿”無緣無故凋零之後,兩人為了她能重歸於世短暫地放下了刀劍,得到鬼王的答複後,又大打出手。
但是嘉仕蘭靈氣愈發枯竭,被阿歲擒獲了天春院。
阿歲既是老熟人,為何要對他師兄弟倆如此嫉恨,嘉仕蘭也大抵能猜到一些。阿歲也果然不出所料,頗讓自己受了些皮肉之苦,要不是自己是真龍之體,現在恐怕早就被他割得容貌盡毀。
疼痛也好,容貌也好,嘉仕蘭都能置之度外。可是窗外喊殺震天,血色朦朧,阿歲乖張殘忍又善於謀度,究竟要對蓮華王院裏的眾人如何處置,他卻是猜不透的。
嘉仕蘭瞧他停下了筆刀,反問:“你竟敢還敢問我。”
“我有什麽不敢?”阿歲抬手就抽了他一鞭子,“曾經你確實是尊貴無皮的龍神,不論你如何高傲,師尊都待你如珠如玉,沈星綻也追在你屁股後麵跑,甚至連含元……”說到含元,他神色閃過一絲悵惘,但他很快收斂了這種軟弱的神色,拿著他的鞭柄指向嘉仕蘭的鼻子,“我想要活下來,都隻能在你麵前搖尾乞憐。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挑起嘉仕蘭的下巴:“現在,我是刀俎你為魚肉!我問你話,你敢不答,有如此桌!”
他一鞭子就抽的桌子七零八落,若是抽在人身上,勢必是四分五裂了。
嘉仕蘭內丹空空,與凡人無異,可他眉目一轉,偏生表現出極度的不屑一顧:“憑這種伎倆也想對付我。”
阿歲一腳踹翻了椅子,靴尖踩上他的氣海擰了擰,驕狂道:“你就沒感覺出來?哈哈,你兩年前不是去過刀庭鬼獄嗎?你怎麽忘記了那種專克你們仙道的結界?——我把它,搬來了。”
“原來是這樣。”嘉仕蘭心想。怪不得他氣海翻騰靈氣抽絲,看來阿歲之前去刀庭鬼獄也不止是圖謀鬼王權杖,還尋了這陰毒的禁術。原本十五上位以後,就將這陣法毀去了,沒想到被阿歲找來提前在蓮華王院中設下了陷阱,看來是早已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
“我法力高,尚且被這陣法克製得厲害,其他修者不如我的,更是與凡人無異。”嘉仕蘭思忖。
阿歲:“你是不是又在想如何救你的那些同道?你這仙尊真是屁用沒有,想得又多。”
嘉仕蘭故意激他:“嘉某確實時常冥想。不敢說有用無用,不過從此間救人的方法,沒有一千,也有一百。”
阿歲:“哦?這麽厲害,說來我聽聽。”
嘉仕蘭:“既然是刀庭鬼獄的陣法,鬼王來了豈不就解了。”
阿歲:“鬼王豈能插手人間事務?”
嘉仕蘭:“鬼王不行,星綻也行。”
阿歲:“就憑他,哈哈!沈星綻縮在天春院裏做他的縮頭烏龜,別說他不知我陣眼在何處,就是他知道,重兵把守他又怎麽衝的進來?”
嘉仕蘭聽見“沈星綻縮在天春院裏”一句,心下稍安:“你說的倒也不錯。不過你把蓮華王院布置成仙道獄所,那隻要大家翻過院牆,離開此地,不就恢複修為了?”
阿歲:“這可要多虧了你們正道,為了高手過招將常陽山做成了芥子,藏於一花一葉一沙一石子中,與人間無涉。普通人進不來,你們也出不去。”
嘉仕蘭嘲諷道:“星綻可還會周天星辰時空轉移大法呢。”
阿歲果然被戳中了痛處:“就憑他的法力,能送走多少人?更何況那小法術,你以為我就不會嗎?他送一個,我殺一個,我看有誰還敢再跑?”
嘉仕蘭:“這麽說,你是要把此間正道全都殺光?”
阿歲:“那是自然。天底下的人沒一個好東西,特別是你們自詡正道,自覺高人一等,妖、魔、鬼、怪,遇上便殺。把你們全都殺個幹淨,神不知鬼不覺變作無祟,既不會貪婪爭吵又不會黑白顛倒、冤枉無辜,天下從此就太平了!”
嘉仕蘭搖了搖頭:“就算你走火入魔,執意如此,我們又豈是地裏的野草,你出刀,我們便連根拔起。仙門繁衍萬年,門派千百,你想亡我,恐怕不是這麽容易。”
他說得大義凜然,深明大義,顯然不將自己放在心上,阿歲被激得殺心大起。他冷笑一聲:“嘉仕蘭,你可知道我為何綁你來?”
嘉仕蘭:“我當年自認對你並無虧欠,逐你下山也是因為你殺害含元在先,但你在我臉上割了這一千多刀,想來並不覺得我有理。你費了大功夫構陷星綻,在校場上卻不抓他,反而來抓我,自然是希望我的下場,比他還不如——你想叫我死?”
阿歲長長地嗯了一聲:“你倒還識時務。這樣,你跪下來給我嗑三個響頭,說句爹我錯了,我就饒你一命。”
嘉仕蘭眼神一掠:“我看你,想的不比我少。”
阿歲對上那雙鳳眼,淺金色的眸子毫無情緒的目光,讓他頃刻間回到了玄霄峰上的那段時日。
嘉仕蘭總是這樣看他,便如看山、看樹、看石,還是並不峻秀的山、並不蒼勁的樹、並不怪奇的石。有別於陌生人對於他的恐懼、憎惡與厭棄,阿歲更憎惡這種徹徹底底的無視。
他本性驕狂。
但嘉仕蘭麵上清淡,卻遠比他更驕狂!
他憑什麽?!
就憑他生來就高人一等,而自己生來就連人都不如嗎?
“啪!”阿歲拾起秋泓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嘉仕蘭既不叫,也不哭喊,甚至連疼痛的表情都沒有,還是那麽直直瞧著他。
“你看什麽?!”阿歲手指輕顫,“你不怕我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嘉仕蘭:“那你可記得擺在床頭,叫我日日看著你如何作惡多端。”
阿歲原本向他雙眼抓去,聽見這句話又無端害怕起來,他一愣,心想嘉仕蘭都這樣了他還怕什麽,高高揚起了手,私刑之聲不絕於耳。
龍紋鞭影密如連珠。龍君的白衣被抽碎了露出了潔白的皮膚,那皮膚很快便落出花來。
可是直到阿歲把鞭子都抽斷了滿屋子流滿了龍血凝,龍神除了麵色蒼白,依舊不改其態。
“看來我的鞭子對你來說不算什麽,想來龍神更適合綁在山之巔,讓鷂鷹日日來啄食你的五髒六腑,反正吃了,你還會長。”阿歲當然知道他的鞭子絕稱不上“不算什麽”,他故意這樣說,就是為了恫嚇嘉仕蘭。
“那樣很好。”嘉仕蘭卻道,“我每日聞見花香。”
他說得認真,阿歲覺出一份難以名狀的恐怖。
嘉仕蘭明明沒有修為了,就算是天生龍神也是肉體凡胎。
自己當年受這些苦,不論是臉上刻刀還是日日受鞭,都是強忍著眼淚在角落裏熬過來的。
嘉仕蘭卻不在乎。
他真的比自己強嗎?
不……不,隻要是人,都有弱點。
哪怕是嘉仕蘭,也不會例外。
阿歲抓起他的頭發,把他拖到了窗框邊,按在上頭,指著遠處海邊的斷崖:“你知道我為何篤定你們走不出蓮華王院?”
“兩年前,我在明州埋下了通冥陣。我機關算盡,一東一西,料想你會以身鎮陣,卻是顧深雪替你擋了這一劫。”
嘉仕蘭微微睜大了眼。
兩年前……明州……是了,他就是在那時,重生回了二十二歲上,可明州並沒有變作萬壑鬼哭。
是顧深雪以身鎮陣?
兩世遭際讓他對通冥陣了如指掌,若想減輕因為通冥陣帶來的毀滅性危害,需得有人將四散的靈氣引入自己體內,顧深雪的死因卻不像是自爆……
他腦海中正閃過這個念頭,卻聽見阿歲哈哈一笑:“——所以我這次為你準備了好大一份大禮。瞧,那是什麽?”
嘉仕蘭看到斷崖上的幽幽清光:“你故技重施,要把這裏夷為平地?!”
“故技重施?”阿歲哼了一聲,臉上浮起自傲之色,“不,我將刀庭鬼獄的製仙法陣編寫進了通冥陣裏,此陣不但會吸取天地之靈氣,還抽走了你們體內的靈氣……介時,把你們轟做灰飛煙滅的靈風裏,也有你們自己勤懇修煉的一份,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呢?”
嘉仕蘭:“通冥陣一旦開啟誰也逃不了!”
阿歲高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們可是無祟,你也不想想,我們原本是長在何處的。”
嘉仕蘭曾經聽聞明州城民是在地窖裏躲過一劫,說明通冥陣的靈風對地底沒有波及,介時隻要這些無祟介時往土裏一鑽,便能毫發無損。
真是好陰毒的計謀!
阿歲瞧他眉頭深鎖,心中暢快:“玄龍老祖,這陣眼的位置,原本是留給你的。你如此深明大義,又是人心所向的仙尊,想必很願意為他們獻祭你自己的性命吧。”
嘉仕蘭心想:要是用我一命,可以換眾人得活,我當然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但聽阿歲含諷帶刺,我恐怕連求死都不成。
果不其然,阿歲麵容扭曲地冷笑:“——我知你不怕死,所以我改變主意了,我偏不讓你死!我要留你到最後,讓你眼睜睜看你的親朋、同門、道友,在你麵前屍骨補全挫骨揚灰。介時,那些尊你重你愛你的人,一個都不剩下,我看還有誰捧你縱你這身傲骨!”
他陰鷙地說完,又換上得意的笑,拎起他的頭:“不過,你若是跪下來求我,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就隻殺你一個了。”
嘉仕蘭傷痕累累,衣不蔽體,甚至在他手裏毫無縛雞之力,看他的眼神依舊凜冽如刀:“你不會。”
阿歲的寒意從脊背竄起來。
這條龍、這條龍真是打不折、擰不彎、嚇不怕的嗎?!
正當他凶暴地抓起他的頭要撞在窗框上時,外頭腳步聲來:“啟稟宗主!表小姐……表小姐她……”
阿歲喜上眉梢:“她醒啦?”
修士吞了口唾沫:“醒了。”
阿歲丟下嘉仕蘭奪門便出。
修士戰戰兢兢:“宗主,表小姐不在偏院裏。”
阿歲一愣:“那她在哪兒?”
“她……她跑了。”
阿歲:“!”
嘉仕蘭心中一喜。
風柿不會到處亂跑。風柿甚至不會從天春院裏逃跑。
是顧深雪!
鬼王兌現了他的承諾,不論他用了什麽法子,顧深雪回來了!
有人歡喜有人愁,嘉仕蘭心中狂喜,阿歲卻急得顧不上他:“跑去哪裏?多久了?抓回來了嗎!”
滿院的高手跪了一地,修士不敢抬頭:“……有一會兒了。”
阿歲一腳把他踹倒,隨後又把身近的幾個高手統統踹倒:“廢物!都是廢物!起來!給我追!”
他走到門前,卻無人敢動。
他覺察出不對勁來,眉頭擰得更深:“怎麽?”
沒人應聲。
“說話!”
有個離他最遠的細若蚊瑞道:“宗主,不用出去追了,魔尊她……她已經打上門來了。”
庭院裏一時萬籟俱寂。
隨後響起一聲笑:“哈!”
阿歲額角青筋暴起,眸光凶惡。
嘉仕蘭白衣浴血,倚在窗台上,又是一笑:“哈哈!”
阿歲抬手便往他臉上抽去!
“你當真要打我的臉?”嘉仕蘭氣定神閑地反問。
秋泓鞭蛇一樣懸浮在半空中,果不其然停了下來。嘉仕蘭心中一沉,憑阿歲的心性,抽了也就抽了,可是現下被他一詐竟然即刻住手,可見他陣腳大亂,果然是對顧深雪動了真情。
嘉仕蘭何嚐不心煩意亂,可現在這個危急存亡之刻,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我怎麽不能打你的臉?”阿歲陰鷙地問,語氣驕橫,手上卻很老實。
嘉仕蘭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正了正殘破的衣衫:“你說,她打上門來,看見我被你折辱成這般模樣,她會放過你嗎?”
“放你的狗屁!”阿歲連養尊處優的儀禮都顧不上了,“你怎麽就知道她是來尋你的,不是來尋我的?”
嘉仕蘭:“你的人說,她可是打上門來的。”
阿歲把剛剛起來的報信人一腳又踹翻,踩上了他喉間:“你再仔細說說,她究竟 是怎麽來的?”
報信人心下大骸:“啟稟宗主,魔尊緣是被人搶出了天青院……”
阿歲:“既是搶出天青院,那就不是她自願的了!”
報信人:“可是……可是我們再想將表小姐請回來,她卻不願意了,還明裏暗裏向著仙道眾……”
阿歲:“她與仙道眾有舊,向著也是情有可原。”
報信人:“可是……”周天星辰時空轉移椅,卻實打實是她放走的,他看了眼嘉仕蘭,不敢說。“她……她就在大路上了,宗主極目遠眺,當看得到她。”
阿歲既不敢看,嘴卻硬得很:“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她走在路上,你們就說她打你們,豈有此理!”
報信人狠了狠心:“宗主,她當真打了!她明明也是隻無祟,在淩霄苑前抽無祟卻半點不手軟!”
“胡說八道!”阿歲嗬斥,“一定是你們先動的手,不然她好端端地為何殺你們?再說,表小姐是我妹子,也是未來的當家主母,她打你們怎麽了,嗯?她打你左臉,你就把右臉也湊上去讓她打,隻消她高興——傳令下去,表小姐要回家了,統統給我閃開!”
嘉仕蘭明明怎麽被苛虐都心如止水,此時卻顯出了豎瞳與龍鱗:“你真是病的不輕。”
阿歲反唇相譏:“怎麽,我有什麽話說錯了嗎?”
嘉仕蘭問那報信人:“她穿黑衣,穿襦裙。”
報信人偷看了一眼阿歲:“黑衣。”
“那就對了。”嘉仕蘭道,“顧深雪既然從鬼王那裏撿回一條命,恢複了原身,她又怎麽會是來尋你。尋也是尋仇。”
阿歲不服氣:“她去了黃泉一趟,統共隻有半個時辰,難不成她就能把前塵往事忘得一幹二淨?你是做過她夫君不假,難道我就沒有當過她的夫君?若不是你從中作梗,她早與我成親了。”
嘉仕蘭:“嗬嗬,你當沒當過她夫君,我不清楚,不過你殺過她兩回,我倒是清楚得很。”
阿歲驚惶。顧深雪在明州隕落確實與他脫不了幹係,但是兩回?嘉仕蘭莫非是把剛才她突然暴斃也算在自己頭上?他混亂之間也不明白這“兩回”究竟是哪兩回,矢口反駁:“她因我而死,我也將她複活,比起你不聞不問,她理應更愛重我才對。”
嘉仕蘭:“女子重前夫。”
阿歲眼中殺機畢露:“前夫前夫,不要了的才叫前夫。反正,你也快死了。橫豎都是個前夫。”
嘉仕蘭:“我怎麽就快要死了?”
阿歲怒極反笑:“生死簿都替你寫好了,龍君還是等著到時辰上路吧。”
“你打得過她?”嘉仕蘭反問。“在我夫人手上,連我都討不來幾招,你更是不值一提。”
阿歲一時失語。
嘉仕蘭誇顧深雪厲害,他心裏是歡喜的。
但是如果顧深雪站隊嘉仕蘭,他的計劃確未必能萬無一失。
他一想到這層,簡直連辯駁他和嘉仕蘭哪個厲害都沒有心思了。
“顧深雪用情專一,我與她有婚約,可不像你,已經被她休棄。”阿歲道,“這段時日,你沒少勾引她吧?你也看到了,她是如何護著我。這次她也不會背棄我,更不會向著你。”
嘉仕蘭暗中磨牙,麵上卻哈哈一笑:“那你可知道,她什麽都不記的時候,為何如此死守你那個趁人之危的婚約?”
阿歲:“你才是趁人之危!顧深雪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是你把她從我手中奪走,這話用在你身上才差不多。”
“她以妻子的身份侍奉你、維護你,隻不過是因為,前世,我曾叫她做一個好姑娘。”嘉仕蘭低聲笑起來。
阿歲倒退了兩步,心中湧現起巨大的惶恐。
她……她是因為嘉仕蘭的話,才對自己這樣好的!
那豈不是輪回都澆不滅的銘心刻骨!
阿歲陣腳大亂,卻也誓死不退:“嘉仕蘭,你可還記得含元!”
嘉仕蘭心中一喜,他終於提起了這個名字!
陷阱布下,羅網編織,嘉仕蘭拋出誘餌誘他深入:“這個時候,你提她做什麽?”
阿歲:“你可知道我一開始為何死死糾纏顧深雪?因為當初在玄霄峰上,含元與你青梅竹馬,情深義重。她離世時你哭天搶地,發誓上窮碧落下黃泉把她尋回,然而她走了僅僅四年,你便另結新歡!我替含元不值。”
嘉仕蘭心想:好一個不值!不值不值,就想取而代之。
他嗓音更寒:“你有什麽資格替含元不值?殺她的人就是你。”
“我是不配肖想她。”阿歲承認,“但是你也不配肖想顧深雪。不然,你既負了含元,又負了她。我勸你就此放手。”他指著散發著清光的斷崖,“你自行了斷,去地下黃泉踐諾,我自會照顧好顧深雪。這樣,你有什麽旁的要求,我也都答應你。”
嘉仕蘭揚起了唇角。
露出了森然的微笑。
——“那如果我告訴你,顧深雪,就是含元的轉世呢?”
此言一出,天崩地裂!
錦衣玉袍、翻手就能顛覆三界的狂徒,竟然流露出極其恐懼的神情:“你、你說什麽?”
“你以為我為何非要與顧深雪成親?”嘉仕蘭從陰影裏踱出來,眼裏跳動著複仇的火光。
“你……你騙我!”
“你以為為何三界中憑空就有大魔橫空出世?”嘉仕蘭手無寸鐵,身殘體敗,卻一字一句將敵人逼得節節敗退。
阿歲眼神遊移:“不對,你說謊,她倆年歲對不上!含元轉世,現在才是六歲稚童。”
“你以為顧深雪的行蹤為何隻能追溯到伊川洞府?周天星辰時空轉移椅。”薄唇微動,這九個字,嘉仕蘭念得字字珠心。
阿歲愣了一下,隨即幹嚎一聲,痛得彎腰。
這些微妙之處,他是知道的!
他當然是知道的!
……可是顧深雪怎麽會是含元呢?
他明明是想報複嘉仕蘭的,因為嘉仕蘭得到了含元的額珠,但短短四年就變心了。
他身邊有了旁的女子。
明豔霸道,冷酷毒舌,與旁人不同。
他看著他們卿卿我我便義憤填膺。
更何況,她明明……她明明應當是他的妻子啊。
他玄龍老祖永遠可以輕易得到他得不到的東西,連他所剩無幾的東西都要一一奪走。不論是兄弟,師長,還是女人。
他是真的有想過和一個妻子舉案齊眉共度一生,但她在嘉仕蘭懷裏笑,她就隻能去死!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
眼淚打在上頭。
他此生最重要的兩個女子,竟是唯一……
整個天春院中,火光飛揚,隻有阿歲的飲泣。
隻是這短暫的寂靜很快被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打碎。
“啟稟宗主!表小姐、表小姐殺進來了!”修士捂著胸口,勉力支撐。
漆黑的瞳仁裏,痛苦、絕望、戒備、殘忍一瞬間如雲銷雨霽。
阿歲站起來,狂喜地想要奪門而出,但是手觸摸到門框的一瞬間,又聽見背後響起嘉仕蘭的聲音:“你敢去見她嗎?”
你、敢、去、見、她、嗎?
阿歲的手頓住了。
他曾誤殺過含元一回,從此以後這世上再沒有人待他真心。
然後他又為了複仇,一度將顧深雪置於死地!
他怎麽去見她?
他有什麽顏麵去見她?
他凝立在原地,忐忑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任嘉仕蘭拖著殘敗的身軀,自他身邊身姿筆挺的擦身而過。
火光中走來黑色的身影,比夜更寧靜。
她走向那道純白的身影,那是一場雙向的奔赴。
那麽多年啊——
他依舊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顧深雪從淩霄苑中大步流星,肩頭落滿了雪。
她走得氣喘籲籲,滿腦子都是方時晴和甄嬌的話,還有嘉仕蘭細末之處的一言一行。
“對不起!其實我小時候見過含元,她真的隻是一個蚌而已。”
“我與你青梅竹馬,我們雙修合道。”
“掌門,你來得正好,介紹一下,這位是嘉、含、元。”
“當時在明州城裏,你跟玄龍老祖恩愛有加,我嫉妒得發了瘋,被青蕪君攛掇兩句,我便挑撥離間,對你說了那樣的謊話。”
“是我假扮了玄龍老祖,陪了她一天一夜,是我!”
顧深雪走得越發快了。
她要找到他。
她要找回他。
“可是他要是生氣了、不睬我,怎麽辦?”她腳步一停,隨即搖了搖頭。“他也衝我生過氣,發過火,在明州城外刺了我一劍。然後我便死了兩年。我變作風柿回來的時候,他還不認我呢。不過後來他倒是十分生氣我不記得他,整日價的跟我爭吵,還與青蕪君漫天吃飛醋。”
顧深雪嘴角一勾,隨即想到,就憑她當風柿時的表現,嘉仕蘭現在要跟她清算,肯定不給自己好臉色看:“ 他當真不來睬我,要糟蹋了我們最後的這點時光,那我怎麽辦?我就一口咬死他把我給殺了,要他賠給我。不就是無理取鬧,我還能輸給他?”
她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想,想得心潮起伏,麵上火熱,走到天青院門前,卻見嘉仕蘭跌跌撞撞闖了出來。
她在大雪紛飛裏。
他在陽春三月。
顧深雪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他抬起弄月歪歪扭扭刺向她的肩頭。
她吃了一驚,倒也沒有想到要還手,隻愣愣呆在那裏。
好在嘉仕蘭眼中殺機一過,對上她茫然的眼,便清明了,棄了劍,整個人柔弱無力地投入她懷中。
顧深雪趕忙摟住了他的腰:“怎麽被人打成這副鬼樣子?!”
嘉仕蘭陷在她的臂彎裏,貪婪地凝視著她的眉心、鼻梁和嘴唇。
——魔尊。
——顧深雪。
“是她了。”他腦海裏隻有這個念頭。
其實她轉世為魔後,他再沒有與她說上過什麽話。
哪怕她變作了風柿,言談舉止與含元很像,但他又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風柿很好,到底差了一縷魂魄。
他以前覺得她著了魔,謹遵師命不敢見她,卻不知這樣的她,原來很好很好。
“青蕪君這個狗東西……”顧深雪低聲怒斥。
嘉仕蘭回過神來:“別說了,快把我送去天涯海角。”
常陽山腳就是海,傳說是上古大能出海尋找秘境之所,出了此間再無島嶼波瀾無窮,山勢蜿蜒入海,如潛龍在淵,名為“天涯海角”,就是阿歲布陣的所在。
顧深雪:“去那裏做什麽?先抽他一頓再說。”
靠在牆後的一片錦衣縮了回去,顯見是阿歲偷聽,聽她生氣,便不敢現身。
嘉仕蘭倒在顧深雪懷裏,把阿歲的陰謀詭計與她和盤托出。
顧深雪冷著臉評價:“搞他娘的什麽東西。”
嘉仕蘭忍不住失笑。
自從他被阿歲捉了,他便一直緊繃著弦,身無寸法地與他周旋,以期套取足夠多的信息,想出救人的辦法。
他唯一寄希望的,就是顧深雪前來與自己會和,她有這個本事,突破重重包圍送自己去天涯海角以身鎮陣。
他用計逼退了阿歲,趁他心思大亂,搶出了天青院,可究竟顧深雪心裏的人是誰,站在誰那邊,做仙還是魔,他心中也沒個底。
畢竟,阿歲負過含元,他也不是沒有負過顧深雪。
是以他明明知道門外來人是顧深雪,還是向她遞出了劍試探。
萬一顧深雪是為阿歲來的,勢必會還手,他便大不了,再用龍魂禁製禁錮她一次!
——好在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