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福地?”
兩人站在府邸的門口,在犀照幽幽藍光的照射下,阿純念出了牌匾上的字。陸之詢抬頭看著那大大的牌匾,這似乎是一個富貴人家——如果這不是在海下的話,他一定會這麽單純地想。這府邸朱門高牆,建得十分闊氣,兩旁還有兩隻怒目齜牙的白色石獅子,陸之詢正想上前去敲那朱紅大門,兩個身著白衣的小童子突然幻化而出,擋住了他的去路。
“哪來的凡人,竟敢闖我仙境福地!”那兩個小童子生得一模一樣,連語氣都是一般高低,他們不過十二三歲,眉目俊俏,口若丹蔻,正氣勢洶洶地攔在小道士麵前,一副不悅的表情。
陸之詢一愣,發現這兩個小童子的真身竟是兩把白色的、精巧的鎖,立即了然幾分,他答道:“小道和朋友是來盜……到這仙境福地來拜訪蜃君的。”
“蜃君乃萬年海精,是你們想見就見的嗎?”小童子不屑道。
跟在後頭的阿純見勢冷笑一聲,卻沒有動手,而是問道:“不知二位仙童有何指教啊?”
白衣仙童也不囉唆,道:“這位姐姐倒是爽快人,我們兄弟也不廢話了,萬年來能找到這琅嬛福地的人是少之又少,我兄弟二人為蜃君看守門戶,勤勤懇懇,日夜不休,萬年來卻是一點油水都沒有,你們若想進去……可得先拿東西孝敬我們。”
阿純也不反駁,她摸了摸錢袋子,發現裏麵已經空空如也,然後又搜了其他各處,均未發現什麽值錢的東西,最後她捅了捅陸之詢:“小牛鼻子,你有什麽好東西,拿出來應急一番。”
陸之詢為阿純這等逆來順受的行為感到十分吃驚,問:“阿純姑娘,你不是向來動手不動口嗎?怎麽這下倒有心思孝敬那兩個小小門童?”
“你這呆子,那白衣小廝可不是俗物,他們是鎖仙小童,常被仙人用來看守門戶,要對付他們連我都要費一番功夫,把他們哄好了,也方便我們進出不是?”說著她把手伸在陸之詢的麵前,“所以你有什麽好東西先拿出來,應付他們,等我們逃出來我再幫你奪回來。”
“可是小道並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啊,況且……”陸之詢咽了咽口水,沒有把那句“況且你才不會幫我再奪回來”給說出來。
阿純湊到陸之詢麵前,嗅了嗅,然後伸手往他懷裏一掏,將他珍藏了數日的善果給掏了出來,並且在陸之詢極度不舍的目光中丟給那兩個白衣小童:“喏,這個行嗎?”
哪知那兩個小童看著手中的善果,竟不屑地笑了,道:“我倆修行多年,這區區善果怎麽能入得了眼?”
“還真是麻煩。”阿純嘟囔了一句,然後又迅速抽過陸之詢身上的劍,取了劍鞘,將劍丟給他們,“這個夠了吧?辟邪劍,這個可是至寶,還是獨貨!”
兩個小童相識一笑,似乎非常滿意這把劍:“那劍鞘……”
阿純將劍鞘一收:“這個還不能先給你們,等你們放我們出去了,我就把劍鞘雙手奉上,怎麽樣?”
白衣小童齊聲答道:“就這麽辦!”
那一瞬間,陸之詢感覺自己跌進了地獄。
兩人進了朱色大門,門內早有一個身著綢帶灰衣、一臉笑眯眯的侍從候著了。
“凡間貴客到!”那侍從生得瘦瘦巴巴,嗓門倒是極好,一聲悠長的吆喝直接擴散進這座大宅的深處,引起陣陣回音。
這籠罩於水中的琅嬛福地似乎和凡間富貴的深宅大院沒有任何區別,高牆翹簷,流水亭台,萬紫千紅,綠茵森森。灰衣侍從引領著阿純和陸之詢行走其中,其間不時有成隊的美貌侍女或是手捧各式家什的仆從經過。他們的相貌舉止與世人一般無二,身著各色帶著寬大綢帶的衣裳,宛若飄動的魚鰭,十分精致,但陸之詢卻注意到,這些下人們的眼睛是沒有眼皮的,他們全都不能眨眼睛。
“這位大哥,你這是要領我們去哪兒呢?”跟在後邊的阿純突然客氣地問。
“回姑娘的話,我家主人這會子不方便見客,所以小的領姑娘去貴賓堂稍等片刻。”
“這樣甚好。”阿純笑笑,隨和地答道。
走在她身邊的陸之詢忍不住了,他壓低了聲音,一臉悲憤道:“阿純姑娘!小道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這般害我?!”
“我哪裏害你了?”阿純眨巴著大眼睛,無辜地問。
“你、你竟擅自把辟邪劍給了那兩個守門小廝,你不知那劍是小道師父的贈物嗎?比小道的性命都更重要,那麽重要的東西就被你這樣送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你一個修道之人怎麽這麽看不開?這樣下去你怎麽得道,怎麽成仙?”阿純沒有絲毫歉意。
陸之詢的手指頭顫抖地指著阿純,卻支吾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兩人隨侍從來貴賓堂坐下,不久,便有美麗的侍女魚貫而入,奉上茶點。
陸之詢端起那青瓷茶杯,發現這茶杯中的水竟與彌漫於整個琅嬛福地的海水互不相融,琥珀色的茶水靜靜地躺在小巧的茶杯中,輕輕一晃,還**起了細細的漣漪,隻可惜,這般神奇的茶水裏,竟泡著一條黑色的小魚幹。
陸之詢從來沒有喝過用魚幹泡出的茶水,便將青瓷茶杯放在一邊,拿起一塊看似可口的糕點來——糕點還未湊近,他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魚腥味。
陸之詢不喜歡魚腥味,也就沒有吃糕點。坐在他對麵的阿純,則一直用一種看鄉巴佬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小牛鼻子,想必你還沒到過海底仙府吧?”待侍女們都退下後,阿純朝陸之詢說道,“這無論是龍族還是魚族的府邸,凡是在水裏的吃食都是相當難吃的,也就是你敢把那糕點拿起來嚐了。”
陸之詢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他正色道:“阿純姑娘,與其在這裏消遣小道,不如尋思著怎樣拿到醍醐寶珠才好。”
“你當我沒有在想嗎?”少女挑眉,她壓低聲音問,“你可仔細記了回去的路?”
陸之詢低頭思考了一番,然後點頭:“大概記了七八分吧。”
“那便好,待會兒我取珠後拖住那隻大蛤蜊,你拿著珠子逃走,將辟邪劍的劍鞘交給那鎖仙小童,他們自然會放你出去。”
“那你呢?你不就出不來了嗎?”
阿純笑了笑:“我沒有東西賄賂他們自然是出不來了,那鎖仙小童平生隻認錢財不認人,雖說那大蛤蜊是他們的主人,但若沒有給好處一樣出不了琅嬛福地。大蛤蜊道行萬年,我不及它,隻能拖著它。你到了門外隻需拚命跑便可,大蛤蜊沒有了醍醐寶珠熬不了多久,再加上我和鎖仙小童的阻撓,它便會被生生拖死,等我拖死了大蛤蜊,就幫你對付那鎖仙小童,把劍拿回來,你看如何?”
望著阿純笑眯眯的臉,陸之詢終於明白這隻靈獸的腦子原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簡單,他隻得應承道:“那就這樣辦吧。”
“既然如此,我便去尋那珠子的下落了。”說著阿純起身,走到貴賓堂外,她仰望四周,自言道,“我可是豁出命去了,一定要叫先生給我加工錢才好。”接著平地一陣風起,帶動著水流圍繞著阿純攢動著,那在旋渦消失後,少女已不見了蹤影——一隻四爪踏著幽火的奎木狼晃動著三隻蓬鬆的尾巴,發出一聲低鳴,它的口中含著犀照,爪子一蹬,便躍上半空,朝那琅嬛福地的深處奔去!
本來散發著幽幽藍光的犀照不知為何在奎木狼的口中陡然爆發出強烈的光來,奎木狼在半空中狂奔著,犀照的光線也照過了大半個琅嬛福地。
在犀照中,本來亭台樓閣的琅嬛福地陡然間變了樣,那些美妙的水榭高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覽無餘的白沙底,各種各樣的巨大獸骨散落其中,粗如井口,高過八丈,那白森森、堆積如山的骨頭竟然一直延伸到目光所極之處!連那穿梭在各個亭台之間的俊美侍從和俏麗侍女們都紛紛化為各種顏色的海魚,揮動著魚鰭逃竄開去。
這才是琅嬛福地的真正麵貌!
奎木狼盤旋於半空中,就在這時,它所經過之處,犀照的光亮投射出一抹青色,奎木狼的眼睛亮了亮,奮力朝那青色奔去。
在琅嬛福地的中空,漂浮著一顆青璃色的珠子,那珠子不停旋轉著,散發著柔和的白光,如太陽一般——這深海之中,黑暗寂靜,看來便是這顆珠子將琅嬛福地乃至海底都照得如同白日一樣。
奎木狼靠近那顆珠子,頭一揚,便想伸爪撥下那顆美麗的珠子,但還未碰到,它竟“嗷”的一聲發出痛苦的哀鳴,隻見一根滿是黏液的白色觸手從塔下伸出來,那觸手看上去甚是柔軟,卻在奎木狼抓住醍醐寶珠的瞬間從白沙底下彈了出來,直接沒入奎木狼的腹中!
“阿純姑娘,小心啊!”陸之詢本能地叫出聲來,他一個小道士,沒有幾分道行,隻能笨拙地在白骨間攀爬著,他看見奎木狼的眼中滿是恐懼,便更加奮力地朝它靠近。
“你過來幹什麽啊?!”奎木狼看著小道士在巨骨間的身影氣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它伸爪一掃,將醍醐寶珠從虛空中掃了過去,吼道:“朝門口跑啊,你這呆子!”
那大如水缸的醍醐寶珠就這麽直直地朝陸之詢的腦袋飛過來,陸之詢幾乎傻眼,他直覺認為自己已經沒有機會逃跑了……
“叮咣”一聲脆響,那巨大的珠子就落在陸之詢的鼻尖前,激起了重重水花,幾乎把小道士給掀飛。
陸之詢實在不覺得自己能抱著這麽一個大玩意跑起來,但他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看能不能將這顆大珠子推著走,哪知手剛一碰到它,醍醐寶珠就不斷縮小,直到縮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模樣。小道士心中稱奇,急急忙忙撿起珠子,揣入懷中,然後朝大門的方向跑去——雖說四周景色全部變成皚皚白骨,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卻詭異地聳立在白骨之間,沒有牆體支撐,卻立得十分穩健。那兩個白衣小童依舊一臉不屑地站在門口,隻不過他們這次站在門內,好像是特意等著陸之詢一樣。
就在陸之詢握著珠子朝大門狂奔的時候,在他的身後,那廣袤的白沙地下驀然響起一道淒厲的尖叫聲,聲音悲憤而刺耳,好似對陸之詢盜走醍醐寶珠感到極為生氣。
“快跑!不要向後看!一定不能向後看!”小道士一邊在心裏默念著一邊往前跑,而在他的身後,奎木狼已經伸出利爪劃開了那隻穿透它身體的觸手,它在半空中趔趄幾下,最終落到了地上——它被傷得極深,鮮紅的血液流過了它漆黑的皮毛,蔓延進慘白的沙石地中,然而它卻齜著狼牙,支撐著站起來,朝那觸手“嗚嗚”地示威。
那條被奎木狼扯斷的觸手飛快縮回了白沙地下,然而就在下個瞬間,數百條粗大的觸手從沙地中突破出來,糾纏著朝陸之詢伸去!
奎木狼眼見小道士就要被那觸手撕破了,便又騰空而起,它朝天怒吼一聲,對著那些索命的觸手狠狠揮出爪子,綠火四溢,黏液四濺,還在徒步跑著的陸之詢隻感覺自己頭頂被什麽龐然大物遮住一樣,一片陰暗,他不敢抬頭,卻見不時有觸角的殘肢和溫熱的鮮血滴在他身上。
那朱紅色的大門越來越近,他一手攥著醍醐寶珠,一手抱著辟邪劍鞘,那門口的兩個小廝依舊是一臉波瀾不驚的表情。
而就在這時,陸之詢突然聽到“簌簌”的摩挲聲,他心生異樣,低頭一看,不禁冷汗直流——這海底的白沙,竟流動起來了。
大地似乎翹起了一邊,那朱紅色的門在迅速升高,自己身後的地勢在下沉,鬆軟的白沙紛紛滑動,帶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巨大骨架往低處滑去。很快,地麵就傾斜成了一個陡坡,不時有沙石和碎小的骨頭打在陸之詢的身上。
陸之詢一手捂住狂跳的眼皮,一手攥著劍鞘朝大門吃力地跑去。終於,他不負眾望地被一根骨頭絆倒,慘叫一聲,他的臉狠狠砸向地麵,接著整個人向低處滑落下去。
“救命啊……”陸之詢胡亂地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一大把無用的白沙。
盤旋於半空中的奎木狼見他被沙子活埋,隻得飛身去救。它用牙齒咬著小道士的衣領,急速向朱門掠去。
在半空中,陸之詢終於知道了為什麽沙地會有這般異動——原來,他們倆竟置身於兩片大大的蛤蜊殼中!
那蛤蜊殼大得駭人,整個琅嬛福地竟是建在這殼上的!平素裏這隻大蛤蜊攤開了兩瓣殼,隻要白沙掩埋了它,走在上麵就平坦得如同平地,再加上那魚兒幻化的仆從和仿若真實的亭台樓閣,誰能想到自己已經身在蜃君的嘴巴裏了呢?而今,他們搶了蜃君的醍醐寶珠,這隻大蛤蜊一怒,便要合起這兩片巨大無邊的殼,要將他們生生關在裏頭!
陸之詢幾乎看傻了眼,頭頂上,他聽到奎木狼吃痛的悶哼聲。
陸之詢知曉了蜃君的厲害,眼看那兩片蛤蜊殼愈合愈小,他扁扁嘴,似乎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心一樣,顫聲道:“阿純姑娘!你放了小道吧,你這樣叼著小道是飛不快的,到時我倆都要命喪黃泉,所以阿純姑娘,此時你先走,小道絕對不會怪罪你的!隻是……隻是你若要丟小道下去時給個信號,讓小道做些準備……你小心這蜃君,它很厲害。阿純姑娘,就算你咬著我,你也可以吱一聲的……阿純姑娘?”小道士喃喃自語了幾句,卻發現奎木狼沒有回話,不禁疑惑地轉過頭去。
他被奎木狼咬著後衣領,隻能頗為艱難地往後稍稍扭一點,但就是那個回頭,幾乎讓他心膽俱裂。
他看見,幾條黏膩的觸手追上了他們,似乎要奪陸之詢懷中的珠子,那觸手看似柔軟實質尖利,若被碰到,以他凡人之身定是粉身碎骨,而奎木狼一邊朝朱門跑去,一邊又叼著他,根本無力反抗蜃君的追殺,於是,為了保護陸之詢不受傷害,奎木狼隻得在觸手追上之時,硬生生地側過身子,為他擋去那些致命的襲擊。而今,奎木狼身上已盡是觸手捅出的傷口,它的皮毛純黑,看不出血染的模樣,直至淋漓的鮮血從它身上滲透出來,融入水中,模糊了陸之詢的視線,才讓小道士反應過來。
“阿純姑娘,你拿著那珠子逃命去吧,不要管小道了。”陸之詢帶著哭腔說道。
奎木狼沒有回應已經感動得無以複加的陸之詢,那兩片蛤蜊殼越合越小,它奮力地奔跑著,卻感到自己已經跑不出去了。
很快,兩片殼合成一條小縫,幾乎就要將他們封死其中,在那千鈞一發之時,奎木狼發勁一扔,將陸之詢從那小縫中給扔了出去。
之後“啪嗒”一聲巨響,陸之詢隻來得及看到奎木狼那矯健的身影微微一閃,當他眨眼後,蛤蜊已經合上,再不見奎木狼的蹤影。
“阿純姑娘!”小道士被摔得鼻青臉腫,他顧不得疼痛,隻是望著那閉死的巨大的蛤蜊,鼻子一酸,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