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白先生和不二和尚就準備出門了。
阿純又回到蜃城城門下取了那個袋子來。那袋子和昨日一樣,破舊粗糙,輕飄飄的。阿純朝那袋子裏頭瞄了一眼,空空如也。她不知白先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破袋子吹了一夜涼風和找織網用的線有什麽關係?問白先生也不說,還連連道裏頭藏著玄機。問不出也就罷了,阿純也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便草草收緊了袋子的口,回去找白先生。
此時白先生和不二和尚已經站在碼頭上了,蜃城不是個大城,若非節日碼頭上是一艘商船也不見,漁船早早便出海打魚了,更是不見身影,倒是城中的精怪們聽說白先生要遠航,紛紛來碼頭送行,但又忌憚不二,隻得麵帶驚恐地遠遠看著。
臨行前阿純為白先生收拾了一大堆吃穿用度,幾個大包袱在碼頭上堆成了小山,但白先生卻有些不領情的樣子,他什麽都不帶,唯獨捏著他前日折的紙船。
阿純將袋子交給白先生,白先生似乎對這個袋子甚是珍愛,小心翼翼地收了,然後抬起頭來,對著阿純溫柔地笑道:“阿純,我不在的日子裏要好生照顧自己,不要闖禍。”
阿純點點頭。
她跟隨白先生多年,很少離開他身邊,白先生的話不禁讓她心生難過,但剛要開頭說幾句場麵上的關心話時,就有人跳出來破壞氣氛了。
不二和尚一手執杖,一手拍著自己的酒葫蘆,嗬嗬笑道:“好了、好了,你們就別依依惜別了,看,都起風了。”
說來也奇怪,不二的話音剛落,本是微微的海風陡然間大了起來,卻依舊是和順的,十分有利於出海。
白先生朝不二抱歉地一笑,隨後他緩緩走上前去,將手中那小小的紙船放入海水中。紙船見水就長,充了氣一般,在半盞茶的工夫裏就長大了,變大的過程中還漸漸變了模樣,在眾精怪一片唏噓聲中,那普通的紙船竟變成了一艘高大堅固的三桅海船。
海船不僅高大,繩、帆、舵一應俱全,而且榫卯密合,船身表麵以桐油灰填充,因此整個船身竟如之前的那隻油紙船一般,也是淡淡的黃色。
之後白先生從袖中抽出撕好的紙人,伸手朝那大船上一撒,那些輕飄飄的紙人便都向甲板上落去,紙片一落在地上,竟化成了一個個船夫,也不用多言,他們就在船上忙活起來。隻是他們雖是世人的模樣,但皆是一般容貌、一般穿著,臉上也不見什麽表情,風吹到他們身上時,竟還可以聽到紙張被吹拂時的“沙沙”聲,聽之十分詭異。
“不二兄,我們這就啟程吧。”白先生禮讓地請不二先上船,不二也不推辭,笑嗬嗬地就登上了船,待白先生要跟上去時,阿純叫住了他。
“先生,你先等等!”少女如此說道,然後轉身朝那堆白先生不肯帶走的行李走去,她飛快地翻出一件厚實的紫貂大氅來,然後又跑回來,踮起腳,為白先生披上,接著一邊為他打著領口上的結一邊說道,“先生,寒衣節已過,隻怕天氣就不會再轉暖了,你要好生保重身體才好。”
白先生的半張臉都沒在溫暖的黑色毛領子裏,他彎起上挑的眉眼,笑得溫暖,應聲:“嗯。”
隨後白先生和不二和尚登船,兩人站在甲板上。船夫收了錨,揚起帆來,大船便開始緩緩移動起來,不一會兒便駛出了碼頭,朝著那極東之地而去。
歸墟是一個位於海之極東的大海眼,與極西的昆侖遙相呼應。一山一壑,在上古之時就已存在了。昆侖山是仙境,歸墟亦是一個仙境。
《列子?湯問》中曾提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裏,有大壑焉,實為無底之穀,其下無底,名曰歸墟。”萬千海水都朝歸墟流入,無窮無盡,不滿不溢。沒有人知曉那些海水流進歸墟後又去了哪裏,更不會有人知道在陌生的仙境裏,是怎樣一番琉璃婆娑的世界——傳說,在歸墟海眼那裏,有個仙國名曰“少昊”。
少昊之民與昆侖眾生一樣,出生皆是仙胎,他們從卵中化生而來,肋間生有雙翅,鳥首人身,住於海眼邊緣的五仙山上。仙山上有瓊花寶樹,流水瀑布皆為金色,八寶遍地,珠玉布天,那裏的仙人生來就與鳳凰做伴,翱翔於九天,吃的是不老仙果,喝的是無根之水,當真是神仙洞府的地界。
“聽說那五個鳥山上生有長生果,吃了就可以脫離人道,步入天道,脫胎換骨做神仙了。待到了歸墟,佛爺也要吃幾個果子來。”在遠離了蜃城後,不二和尚靠在護欄上,一邊喝著葫蘆裏的酒,一邊望著無垠大海道。
白先生望了不二一眼,淡笑道:“少昊之民可是小氣至極的呢,大約不肯讓你吃。”
不二不以為意:“那佛爺我就硬搶來吃,還怕了他們不成?不就是多生了幾根鳥毛嗎?佛爺我除了不會飛,可不見得比他們差。”說到這裏,不二一拍腦門,問道,“你說窮奇那畜生若要硬闖歸墟,少昊之民不會阻止嗎?”
白先生搖搖頭,道:“大概不會。”
“這又是為何?”
少年挑起眉梢,反問不二:“不二兄當真不知?”
不二反問回去:“我哪裏會知道?那極東之地是世人說去就能去的地界嗎?正因為我去不了才叫你送我一趟的,難道窮奇那畜生跑到那裏去是有緣由的?”
白先生不禁苦笑:“難怪不二兄待到此時依舊如此淡定,你沒看阿純那著急的模樣嗎?歸墟可不是窮奇那等凶獸能去的地方。”
“為何?那個地方說破了就是個無底洞,有什麽好稀奇的?”
“那裏嘛……”白先生抬眼望向東方,似乎在回憶著什麽,“那裏是輪回之地。世間事情,有因才能有果,昆侖之丘是萬物的‘因’之起,這歸墟海眼便是吸納所有‘果’之結的地方。歸墟邊上的五座仙山是由五隻巨鱉馱起的,每六萬年過後,從歸墟深處便會爬出另外五隻巨鱉來接替馱山的任務……”說到這裏白先生微微揚起嘴角,朝不二看去:“不二兄,我算了算日子,那六萬年一次的期限就要來臨了,到時巨鱉現世,神島飄零,少昊之民哪裏有心思去管那窮奇呢?”
不二聽到這裏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想不到竟有這等奇事!那窮奇莫不是……”
“它想趁著神島換鱉,跟著那巨鱉去往歸墟深處。”
不二伸出破袖子,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果然,那畜生自從找到寄主後變得聰明了許多。”他雖是凡人一個,但因為身負剿殺窮奇的職責,因此不二和尚千年來不生不死,積攢了不少道行,亦長了很多見識,聽白先生這麽一說,他瞬時便知曉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窮奇是上古四凶獸之一,與檮杌、混沌和饕餮讓天道眾仙頭疼不已。尤其是窮奇,這凶獸靠寄主生存,倘若沒有寄主也不足為懼,因此不二才能以一個凡人之軀追捕它這麽多年,但若是讓它找到寄主,寄主心念越是惡,窮奇的力量便越是強大。
人性複雜,盡管壽命不到百年,卻有大善之人和大惡之人。窮奇侍奉惡人,最為嚴重的一次便是在多年前,窮奇靠著寄主的“惡”妖力陡然大長,那年世間或是洪水四起,或是滴雨不下,災禍連連,餓殍遍地,人人竟易子而食,整個人間烏煙瘴氣,恐怖得如修羅地獄,於是天道派出了白虎星君和朱雀星君帶領著一十四位星官下界剿殺窮奇。然而縱使如此多的星官一同剿殺,最終也隻能使窮奇重傷,從寄主的身上脫離開去,那一場震驚天地的戰鬥,也讓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純怕上了窮奇。
“不二兄,”白先生聽到窮奇已寄生惡人後竟沒有太多吃驚,他本就是個對世事不太關心的冷淡之人,因此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實在是大意了一點。”
“唉,要怪我就怪我太愛喝酒了,竟一時喝醉了讓那畜生得了空。”不二少有地歎了一口氣,不複那笑眯眯好似彌勒的表情,“我本想那窮奇就算找著了寄主一時也生不了什麽事端,畢竟它要寄生在一個凡人體內怎麽說也需融合一段時間,這千年來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隻要趁那畜生還未成氣候時殺了寄主就罷了,沒想到它竟能想到跑到歸墟中去躲起來,若它真藏入歸墟中,抓它倒真難了。”
“或許它並不是要藏在歸墟中,”白先生思考一番後說道,“昆侖和歸墟代表著循環,窮奇大概想逆天而行,從歸墟中進入,尋找一個它所知的‘果’——它想背離天道,改變一個已經有了結果的事情。”
不二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問:“那畜生想改變什麽?”
白先生答:“這誰人又知曉呢?後悔之事太多太多,就算生命短暫的世人,也有數不清的後悔之事,隻是一件事既得了‘果’,哪裏還能反悔去改變它最初的‘因’呢?”他淡笑著望向那片平靜的大海,天空如洗,偶爾有幾隻純白的海鳥飛過,一切都是那樣安詳。
隻看見表麵平靜的人不會知道,在那深不可測的海麵之下,包含著怎樣強勁的旋渦和陡峭的巨溝——俗世中的人不會去關注著平靜掩蓋下的風雨。
“那窮奇妄圖從歸墟中溯遊,改變這天地早已設定好的因果循環,不二兄,此次我們是要好好下力氣阻它一阻了。”俊秀的少年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