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純做了一個很長很慘烈的夢。
夢中的她化身為三尾黑狼,正踏著幽火懸浮於九天之上,然而此時的九天卻並不是一片祥和的紫氣,而是充斥著嗆人鼻息的黑霧。
天地無光。混沌不堪。
奎木狼穿梭於黑霧之中,不時能聽見頭頂上方傳來的虎吼聲,那吼叫震人心肺,比雷霆還要響亮高遠,更有其他的慘叫聲傳來,以及各色幽火如煙花般在虛空中炸裂開來——那是她正在戰鬥的同僚們。
最為驍勇善戰的朱雀星君被咬斷了翅膀,白虎星君也不知身在何處,如今他們一十四位星官群龍無首,損失慘重。
奎木狼從加入混戰中到此時也沒有看清那怪物的真正麵目,隻知它頭頂九天,隨便一蹬爪子就能震撼大地,加之它的戾氣太重,周身環繞著濃濃的妖氣,因此奎木狼隻看到懸於頭頂上,那對月亮似的青色雙眼。
——那是奎木狼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憶起的噩夢,以至於到現在她連圓月都不是十分喜歡。
阿純知道那場弄得天地無光的混戰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因此倘若再碰到也一定是在做夢,可是明知在夢中,她卻怎樣也醒不過來。
奎木狼還是遊**在黑霧沸騰的天地間,它也負了不小的傷,前爪上本來鋒利的爪子不知何時給刮掉了,隻餘下五個紅色的肉洞,連嘴角都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涎水和血不停地從傷口處溢出來。
那場戰鬥太過慘烈,以至於它的記憶,比後來的任何一場戰鬥都印象深刻。
最後奎木狼攢足了僅有的力氣,朝那雙大得嚇人的青睛奔去——眼睛向來是獸最脆弱的地方,但是接連五天的戰鬥已經耗盡了它所有力氣,它跑得不夠快,最後時刻它隻能看到那怪物帶著大刺的長尾掃來,光是那根尾巴就比它要大上許多——“叩叩叩!”
就在那尾巴要觸及奎木狼的那個瞬間,三聲渾厚的敲擊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伴隨著一個尖細到惱人的聲音:“掌櫃的!掌櫃的在嗎?”
此時的阿純仿佛被人塞進了鼓裏一般,被那驚悚卻又無處可躲的聲音給徹底嚇醒了。
“來了!”午睡中的少女陡然從睡榻上坐起來。她的睡榻更像是野獸的窩,圓形的,周遭爬滿了紫色葉子、藍色果實的藤蔓,那些藤蔓好似沒有伊始沒有終結一般,從四方爬來,纏繞成一個窩的模樣,而在這個窩外,天光是模糊的,甚至看不到邊界,也不知到了什麽時候。
這烏有屏中的小重天世界就是這樣,永遠都分不清時間,常常讓阿純睡過了頭。
此刻藥鋪子裏正站著一個矮小精瘦的和尚,穿著一身蒼黃的禪衣,簡單幹淨,但他一張娃娃臉上卻偏生了一撮細小的胡子,在下巴上飄飄****,模樣怪異得很,讓人觀之就覺得他不像是佛家弟子,倒像個坑蒙拐騙的登徒子。
那小和尚看阿純頂著個拉雜的頭發就從烏有屏裏跑出來了,不禁嘿嘿笑起來,聲音尖細又帶著一絲顫抖:“阿純姑娘這是做了什麽事情?這般火急火燎的?”
阿純白了他一眼,打了個嗬欠,也懶得解釋什麽,懶洋洋地問:“羊精,你今兒來我十二瞬做什麽?先生不在,所以有屁快放,有話快說,我可沒先生那耐性。”
小和尚聽阿純這麽一說,不禁振振有詞地反駁道:“阿彌陀佛,小僧現在已是善德寺的弟子了,法號善慧,阿純姑娘不要老是‘羊精、羊精’地叫,多叫人笑話。”
阿純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善慧一番,心中就是想不通一株千年瑤草精沒事開什麽寺廟,沒事又收什麽羊精做弟子,也不怕被一口吃了。這樣想著,阿純嘴上卻問:“好吧,那個善什麽羊的,你今兒來十二瞬做什麽?”
善慧朝她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道:“是這樣的,師父叫我來取前些日子訂下的藥,好像叫 ‘甘霖膏’。”
阿純受不了一隻羊精突然變得如此有禮貌,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那個……甘霖膏我還沒從罐子裏取出來呢,要不你先回去吧,待我把膏取出來,包好了再送到寺裏去?”
“如此就有勞阿純姑娘了,那小僧就先回寺裏告之師父。”說著善慧就要走。
“等下!”阿純又叫住了他。
“阿純姑娘還有什麽事?”小和尚回頭問。
少女認真囑咐:“有空多修煉,趕緊把你那公鴨嗓子和那撇胡子修煉掉,太給出家人丟臉了。”
甘霖膏是白先生收集的露水精所煉製成的神仙藥,無形無質,無色無味,阿純忙了大半天才將甘霖膏裝進罐子裏,最後用粗布裹好。哀歎一下自己命運的不濟和多舛,少女滿臉愁苦,自言自語道:“先生真應該多雇個雜役才是。”然後將甘霖膏掛在自己的脖子上,走出了十二瞬。
在出十二瞬的刹那,隻見一道輕不可見的微光閃過——走出十二瞬的竟不是一個少女,而是一隻通體黝黑的小狼崽兒。
那小狼崽兒小狗大小,短短的四肢,圓滾滾的身子,背上還背著一個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包裹,那模樣,任哪個眼尖的人都識不出這是堂堂的天道星官奎木狼。
而與此同時,在不遠的地方——“公子,您慢點!”在玉犀巷的一個拐角處,一個身著灰衣的矮個子小廝吃力地趕上前頭的紅衣小公子。
那小廝生的是一副十三四歲的娃娃臉,樣子稍顯憨直,卻和那善慧小和尚一樣,臉上生著小胡子,鼻下左右兩撇,十分滑稽。
“慢什麽慢?我們已經來不及了!本是七月訂的貨,現在才來取,也不知那掌櫃的還有沒有給我們留著藥材。”那紅衣小公子沒有緩下腳步,急躁地往前走去。他生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身金貴的暗紋箭袖衣裳,脖頸上還套著個水紋純金項圈,項圈上墜著個鴿蛋大的白色美玉。他束發戴冠,冠上還簪著不少熠熠生輝的上好珍珠。
看他這一身行頭便知他定是哪個富家的小公子。
富家的小公子,又穿得這般張揚,想是脾氣不大好的——因此,當急切的富家小公子在七折八拐的小巷子裏找不到出路,又恰巧在轉角處看見一隻小狗崽跑出來擋住他的去路時,他毫不客氣地飛起一腳,把那隻心情本來就不怎麽好的小狼狗給踢飛了出去!
“那個什麽十二瞬到底藏在哪兒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混賬事的小公子還處於抓狂狀態,心心念念地尋找著那神秘的藥鋪子。
“這位小公子,可是要找十二瞬?”
正當他焦慮萬分時,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傳來,小公子轉身,看見自己身後盈盈站立著一名身著水綠色襦裙的少女,那少女梳著單螺髻,簪著銀質的蝴蝶簪子,大大的眼睛水潤靈光,笑著時候還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小公子下意識地點頭。
少女伸出了青蔥手指,朝著一處轉角指去:“不是在那兒嗎?”
說來也怪,本是四下都不見的藥鋪子經少女這麽一指,竟就出現那轉角處。鋪子大開著,古老的朱砂字牌匾底下掛著一株綠光幽幽的吊蘭草。
一股若隱若現的藥香嫋嫋傳來,沁人心脾。
“敢情在這兒,叫我一路好找!”小公子說著招呼自己的小廝,“阿泥,你去把那掌櫃的叫來!”
那生著兩撇小胡子的小廝應聲就走進了鋪子,片刻後又折了回來:“公子,裏頭沒人。”
“沒人?那掌櫃的呢?”小公子不禁心生疑問。
“這位公子是要買藥嗎?”這時,那一直靠在牆角的少女又問了。
小公子又是點頭:“是啊,怎麽了?”
“這樣啊,”少女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她拍了拍落在自己肩頭的合歡樹葉,道,“這鋪子名為‘十二瞬’,想必公子也是知道了,賣些稀奇的藥材,這客官嘛,是人也有,鬼也有,仙也有,真真是六道之中誰都可以來這鋪子裏買藥,但偏偏,藥賣給任何人,就是不賣給你!”說罷,少女猛地抬起頭來,她那光潔的額頭上陡然升騰起一抹白色的火焰,連麵容都漸漸變了,唇吻兀出,獠牙暴長,一副獸容。
這詭異的麵容要是換作其他人見了,必是嚇得兩腿發軟口吐白沫,但那小公子卻笑了,他生有一雙桃花眼,笑起來甚是好看,還帶著些邪氣。方才他一直急著找十二瞬,沒注意到那指路的少女是什麽來路,而今仔細一看,不禁脫口而出:“哦,原來是頭狗妖啊。”
“你才是狗妖!”阿純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小妖孽,你不要口出狂言,也不看看我們公子是什麽身份,竟敢這般張狂!”阿泥護主心切,一看來者不善立即跳出來幫紅衣小公子說話,他抬高下巴,一副自視甚高的模樣,哪知話沒說完,就感覺平地卷起一陣狂風,他稍稍斜了斜眼角,登時白了臉色,爾後“哧溜”一聲便躲在了那小公子的身後——在他們麵前,那少女不知何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三人高的純黑色巨狼,那狼生有兩顆鋒利的獠牙,雙目幽綠,腳踏火焰,三條尾巴在虛空中抖動著,看模樣似乎很不高興。
“天哪,這是……”阿泥被嚇得那兩撇小胡子幾乎飛起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那奎木狼,指了半天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這大膽水族,竟敢踢我,還如此狂傲,我今日就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麽叫天外有天!”那狼張開恐怖的大口,惡狠狠地對著兩人道。
阿泥麵對著如此猙獰的狼怪,一時沒撐住,暈了過去。
而那紅衣小公子卻麵不改色,他也不躲,任憑那狼將幽火噴在他身上——那幽火確實是傷不了他幾分,隻消接近了他周遭,便見一股淡淡的水汽在虛空中凝聚而成,將那火焰化解於無形中。
“我當是誰?竟是奎木狼星君哪。”就算再遲鈍,此番下來紅衣小公子也猜到了他方才踢飛的那隻小狗崽兒是誰了,但他卻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微微一笑,“八百年前,我還當奎木狼承受了十萬天劫雷早就飛灰煙滅了,沒想到你卻還活著,不知星官現在所屬何職位啊?難不成是為這十二瞬的主人守著這鋪子嗎?”
奎木狼哼了一聲:“是又怎麽?”
“嘖嘖嘖嘖……”那小公子發出一連串感歎,“奎木狼,想當年你在雲城中也是悍將一名,雖然你觸犯了天規,忤逆了雲城,又不知得了怎樣的善果因緣活於十萬天劫雷中,但是你未免太過窩囊了吧?你隱姓埋名幾百年,難道就是為了幫人看這破藥鋪子嗎?當真是丟死人了,也不知那白先生是怎樣的妖人,竟能哄得你去幫他看守門戶,做一隻狗的職責!”
——這番話,說得實在是……太陰毒了。
阿純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人侮辱白先生,若是罵她還好,伸出爪子教訓一下那人便是,但若是辱了白先生,她當真會拿出命去為白先生討個說法的。
小公子的話音一落,奎木狼陡然揚起脖子對天長嘯一聲,那嘯聲當真是震撼了天地,連蜃城的海水都震了三震!
“你這烏龜生的臭魚,皮癢了是吧?!”說著奎木狼抬起爪子,下勁朝那小公子踩去!
紅衣小公子一見不妙,趕緊側身讓開,他不知奎木狼是動了真怒,因而就算他躲了開去,還是被那氣勁震了一震。
這下,這小公子也生氣了。他皺著眉,對著那高大的狼妖怒道:“就隨便說了幾句,至於嗎?小姑娘家家的脾氣如此不好?”
阿純哪裏是講理的人物,一句不合就開打向來是她的風格,於是也懶得解釋什麽,接著又是一爪子撓去。
這一爪子也沒有撓到那小公子,隻見那小公子陰森森地一笑,陡然見他那朱紅色的袍子化為一道深紅色的水流,宛若一道紅綾,瞬間就將他裹了進去,爾後也是平地一陣風起,那風竟也是暗紅色的,接著,從那旋風和水流中,竟躥出了一條巨龍來!
那龍通體都是鮮紅的鱗片,鹿頭鷹爪,長鬃蛟須,微風凜凜,戾氣逼人。
純黑的狼妖抬頭望向這虛浮在空中的長龍,鮮紅的龍是極少見的,隻見它琉璃目色,雖然沒有四爪踏火,但額心處竟也有一抹純白色的精元火焰,料想也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但突然間,奎木狼又興奮地撥了撥爪子,發出嗤笑:“我還當你是條真龍呢,不想原來是條蛇!”
那條龍,鷹爪魚尾、鹿頭虎牙一應俱全,卻獨獨沒有角——它是一條螭龍,比西方極樂世界裏那八部之一的真龍尚是要低上幾個等級。
小螭龍自然知道奎木狼說的是什麽,他盤著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隻巨大的狼,懶洋洋地說:“對付你,一條螭龍便已足夠!”話音未落,螭龍陡然發出一聲龍嘯,接著口噴火焰,霎時間就與那奎木狼糾纏在一起!
瞬間,幽綠的火焰和紅色的水流交相輝映,本來安靜的蜃城陡然間震了一震,世人隻道是遇見了輕微地震,不大在意,倒是嚇壞了一幹精怪。
十二瞬的上空,鮮紅的螭龍和純黑的奎木狼使出了生平所有本事,奎木狼打架的本事自然不在話下,而令人驚奇的是這條小螭龍的本事也頗高,幾個來回下來,竟誰也占不到半點便宜,你抓了我一爪子,我片刻就能還你一爪子,不久後兩隻靈獸俱是受了點小傷。
奎木狼心中奇怪,她大概猜到了這條小螭龍的身份——三界間,螭龍皆是鎮守凡間湖泊水脈的湖君、水君,這些湖君、水君大致就是些鯽魚、鯉魚幻化而來的,因為品級能算得上是地仙,所以本相與普通的水族精怪大不相同,是沒有角的螭龍模樣。這些有著仙品的水族,特別是鯉魚一族,都特別向往西方琉璃世界,與雲城上那些天天遊曆四方、想著逍遙一世的老神仙不同的是,這些水族一輩子都在拚命修煉,想著有朝一日能躍過龍門,飛升得真龍金身,去往那西方做一隻有角的龍王。
奎木狼就弄不清了,躍過龍門又能怎樣?能成為八部又怎樣?還不是千年萬年地盤在那雷音寺前的盤龍柱上,動都動不得,孤零又可憐。
而今天她遇到這隻小螭龍,實力甚是強悍,加上額前竟已顯出精元,說明修為不小,本是該早早飛躍龍門,做那柱子上的裝飾了,但它卻還留在人世。
陡然間,奎木狼似乎想到白先生曾囑咐過她,說是洞庭湖的小公子在十二瞬預訂了一顆避水珠,藥材已經準備好了,隻是遲遲不見他來取,便吩咐阿純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多注意一下,難不成……這條小螭龍竟是那洞庭君的小公子?
據說這洞庭君的小公子排行十九,慧根早種,小小年紀就修為不淺,是以洞庭君將他當作寶一樣看待,在那水晶宮中可是說一不二的。
“你是洞庭湖的李十九?”奎木狼問道。
螭龍輕笑:“倒算是你有見識!”
“你一水族竟在我十二瞬預訂了一顆避水珠?這倒稀奇了,難不成你不做水族了,想爬上岸做四腳蛇?”
螭龍冷哼:“我預訂何種藥材你管得著嗎?你若識相趕緊給我早早稱敗,否則堂堂洞庭水泊你可是惹不起的!”
奎木狼可沒把這官二代放在心頭上,它更是冷冷一笑:“喲喲喲,原來現世一個小小的水君都這般張狂?李十九,我奉勸你趕緊給我道歉,然後滾回你那泥巴地去!不然事情鬧大了你那沒生角的爹得跪著向我家十二瞬賠禮!”
小螭龍一聽奎木狼這言語,更加惱怒了,它四爪踏在雲間,發出陣陣龍吼:“奎木狼,你當我是怕了你嗎?!你這被貶下凡間的狗妖,真當我打不過你是嗎?”說著它的琉璃目轉向下方那安靜的十二瞬鋪子,輕蔑地說道:“你當隻你會吐些讓人不痛不癢的火來嗎?我今日就讓你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火!”
說罷,龍口一開,一股炙人心腸的烈火陡然噴了出來,那火暗紅熱烈,宛若一朵朵盛開的紅蓮花,全朝那十二瞬燒了過去!
奎木狼一見那火焰,本是不屑的幽睛陡然睜大,那火焰……竟是地獄道中用以焚燒靈魂的紅蓮烈火?!
也不知李十九得了什麽機遇,竟然給它修成了這般厲害的本事。這紅蓮烈火乃三界六道中最為厲害的火焰,凡間的水根本不能將它澆滅,就算是瑤池裏的甘露,澆滅它怕也是難上加難!
“你在幹什麽?趕快住手!”奎木狼本能地要去擋,可那紅蓮烈火還未近身便感覺一陣灼燒後的痛楚,皮毛上也散出陣陣焦味來,它萬般無奈地逃了開去,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那火焰朝十二瞬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