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城嚴冬的深夜,烏雲布天,不見一顆星。

風在掛滿冰淩的枝丫間穿行,發出怪異的“嗚嗚”聲,仿若怨人低低的哭泣聲,冷不防地,能嚇壞路過的歸人。

阿純一手提著一盞紅色燈籠,一手抱著一個五彩的圓形錦盒,站在鋪子門口,麵向這巷口的來路,為白先生照明。

白先生披著一件黑狐皮的金絲大氅,他戴上毛茸茸的風帽,一手從大氅下伸出來,舉著一把紙傘。而陶生,因為身無他事,便跟著二人一同出來,等待著來接先生的馬車。

阿純手裏的那盞燈籠火光不盛,勉強照亮了前頭來路,如今風刮得正盛,那燈籠搖搖晃晃,似乎也馬上就要熄滅的樣子。

陶生從來沒有見過午夜來接人的馬車。

白先生正對阿純絮叨著一些鋪子裏的雜事,阿純昏昏沉沉地聽著,眼皮一拉一聳,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獨自留在鋪子裏時不要闖禍,待人和善些,切勿動不動就露出本相,嚇壞那些膽小的世人。”白先生事無巨細,樣樣都說得透徹,隻是想到當日他隻是遠行歸墟,阿純就將鋪子燒了個幹淨的事情,還是禁不住擔心。

就在此刻,遠處響起了車輪碾壓在白石地上的骨碌聲,接著是馬匹一聲響鼻,伴隨著一聲悠長又陰森的高喝:“有行車過,向三界借道,借道,借道——”

那涼颼颼的聲音,盤旋在這空無一人的小巷中,顯得十分詭異。

如不是白先生和阿純在身旁, 陶生聽聞這像是黃泉而來的鬼叫吆喝,絕對不願多留一刻。

隨著借道聲愈來愈近,陶生看見一輛馬車出現在轉角處,緩緩朝鋪子的方向駛來——是的,僅僅是一輛馬車而已,沒有車夫,亦沒有馬匹。

那輛車款式普通,兩輪滾動,拱形的車輿,車壁刷著棕色的漆,隻是隨著風吹日曬,那漆早落得斑駁,上頭的圖案也模糊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車窗上垂著老舊的竹簾子,隨著馬車走動,發出簌簌聲響。

在馬車門簾上方,還掛著一盞青幽幽的燈籠——那白色的燈罩裏包裹著綠色的燭火,綠光照亮了周邊一尺的範圍,襯托得那輛無人馬車更是可怖。但倘若單單隻是一輛鬼氣森森的馬車還不能叫陶生恐懼——那輛馬車,確切地說,不是沒有人和馬,應該是人和馬都看不到,在馬車前麵的虛空裏,懸浮著轡頭和韁繩,後頭懸浮著一頂青笠以及一件棕色的蓑衣,似乎有個看不見的人穿著他們一樣,另有一根馬鞭,隨著借道之音上下鞭打,輕輕抽在前頭本應該出現的馬背上。

“這位客官,久等啦!”不知是哪裏傳出來的聲音,“籲——”隨著一聲吆喝,在陶生死白的臉色下,那輛馬車停在三人麵前。

浮於虛空的青色鬥笠微微扭過來,似乎那看不見的“人”在扭頭看著三人:“不知是哪位客官要去迷津渡啊?”

阿純上前答道:“是我家先生。”

於是那聲音又道:“那便快些吧,別耽誤了吉時。”

白先生收了傘,緊了緊大氅,爾後鑽進了馬車中,阿純在一旁為他撩開簾子,待白先生坐定後,又將那五彩禮盒交於他手中。

陶生好奇,他走上前去,仔細盯著那虛無的“馬夫”和那虛無的“馬匹”,他先是將手伸到轡頭下,竟能隱隱感覺到馬兒呼出的溫濕氣息,頓覺驚異,於是得寸進尺般地朝那青笠下的虛空摸去。

“啪”的一聲,陶生隻感到什麽東西將他的手一把打開。

青笠轉了一轉,似乎是“車夫”看向了陶生:“你這凡人,在這裏動手動腳做什麽?!小心我把你送去黃泉裏,叫你不能輪回,再也做不成人!”言語間似乎還有些惱怒。

陶生趕緊賠禮道:“這位兄台,真是抱歉,是小生無禮了。小生還以為……這鬥笠下真是空的。”

“什麽叫是空的?看起來是空的便就是空的嗎?我看你還挺蠢的呢,那你是真蠢嗎?”

阿純翻了一記白眼,對車夫道:“好了,你就別囉唆了,一般世人誰見你這模樣不好奇的?別覺得世人就好欺負,他可是我十二瞬的客人,嚇壞了他我讓你真的變成一場空!”

那無形的車夫又看了看阿純,似乎看出她本相不凡,咂了咂嘴,也不敢再爭執,一揚馬鞭,馬車緩緩轉向。這時白先生掀開門簾,對著阿純說道:“阿純,切記,不要闖禍。”然後又對陶生拱手:“陶兄,保重。”

“知道啦,先生也要照顧好自己!”阿純使勁揮了揮手,跟隨著馬車走了幾步,直到轉角處才停下來。

陶生跟上去,撐起傘,為阿純擋去小雪,他對白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聲道:“先生亦是保重。”

“有行車過,向三界借道,借道,借道——”寂靜的小巷又響起了車夫那陰森而悠長的聲音,這聲音回**在蜃城深夜的天空上,盤旋了許久,卻奇怪地沒有吵醒任何世人。

阿純與陶生站在巷中,目送著馬車骨碌碌地遠去,直到那抹幽綠消失在濃重的黑夜裏……

待送完白先生後,二人返回十二瞬。

此刻鋪子裏隻點了一盞油燈,微小的燈火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要消失——沒有了白先生的十二瞬,頓感寒冷了起來。

陶生問:“阿純姑娘,小生有一事不解。”

阿純正拿著小金剪撥燈芯:“什麽事?”

“那迷津渡是什麽地方?白先生要去往昆侖必須打那兒去嗎?似乎蜃城的碼頭並不叫迷津?”

“哦,那迷津渡是三界六道一個交界口,從那裏走道,無論是雲城還是黃泉,抑或是其他什麽地方,都可以到達。”

“那麽……世人也可以去迷津渡嗎?”

“自然是可以的,不過一般世人招不來接送的馬車,所以去往迷津渡的一般都是些道行極深的高人,並且聽說高人也不大喜歡從迷津渡走,據說那地兒是個有去卻不包回來的地方——那裏的渡船可以載人去往任何地方,但到了那兒後,是否還能回來,就靠渡客自己的造化了。”

“那麽……”陶生思慮片刻,“那迷津渡,也能到達桃源?”

“不是說哪裏都能去嗎?桃源自然是能到的……啊!”話說到一半,阿純恍然大悟,“你是說,你想通過迷津渡去往桃源,鵲娘的家鄉?!”

陶生堅定地點點頭:“不知阿純姑娘可否知道怎樣招來接送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