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純抱著一小包行李,坐在十二瞬門口的台階上,雙手托著腮幫,苦惱地望著天空。

她在心裏盤算著如果關了鋪子,陪著陶生去往桃源,自己又會欠白先生幾年工時,掰著手指算了算,最後十分哀傷地歎了一口氣:“我就沒搞清除那隻臭魚怎麽有那麽多親戚要拜別,一走也是數月了,要是他沒這麽多事,我也不至於事事都脫不開身……”

她將一腔邪火全燒到萬裏之外諸事不知的阿澈身上。

阿純也奇怪過,她與陶生萍水相逢,不吃了他就不錯了,為何願意幫他?搖了搖腦袋,她不願意再費力去思考什麽,扭頭朝鋪子裏喊道:“喂,讀書人,收拾好了沒有?咱們要走了!”

陶生從裏頭走出來,捧著那些記載著他記憶的珍珠,躊躇道:“阿純姑娘,這些珠子,還請你代為保管,此去迷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回來,若不能,你今後遇上鵲娘,還請替我代為轉交。”

阿純奇怪地看著他:“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迂腐,什麽叫回不來,既然是我領你去的,自然能保得你回來。”

搖搖頭,書生眉宇間泛著憂愁:“不是指這件事,而是白先生說了……”

“啊,時辰到啦,走吧,走吧!”還未等陶生說完,阿純已經一把接過珍珠,她拉著陶生的衣袖,朝外頭走去。

陶生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到了嘴邊的話終究又再次咽了下去,他本想,倘若此次沒有尋到鵲娘,那必然是用自己的心來和白先生交換鵲娘的消息。待到那時,他一個已死之人,無論如何,是不能將這些承載著他記憶的珍珠交給鵲娘了。

少女行得極快,兩人才踏出十二瞬,陶生就發現身後的鋪子已然消失不見,原地隻餘一堵白牆,以及幾株孤零零的合歡樹。

而在他們眼前,正停駐著一輛詭異的馬車——與昨日的那輛,一模一樣。

馬車一路搖晃,耳旁的竹簾子微微抖動著,陶生見外頭的光線紛紛擾擾,五顏六色,不停變幻著,那些莫測陸離的光線透過簾子的縫隙,照射進這方小小的馬車內,陶生不知此刻走到了哪裏,有哪段路途能這般光華繚亂呢?

下意識地,他伸手去掀那竹簾子,但手才伸一半,就被阿純給擋了下來。

“莫掀竹簾,這是接引馬車的規矩。”

“阿純姑娘,你可知我們到哪裏了?”

“我不知道,這世間,包括天上雲城的仙君們都不知道迷津建在哪裏,也不知道該從哪裏才能去。讀書人,你讀過《桃花源記》嗎?”

陶生點頭:“小生很是喜歡。”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你知不知道,這個漁人便就是無知無覺地踏上了迷津渡,誤入一個與他所在世界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

“可那不是陶先生想象出來的文章嗎?”

阿純睜開眼睛,一瞥書生:“你又不是陶先生,你怎知這不是真事?”

陶生不善辯論,便沒有回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斑駁的竹簾子。

就在這時,隻感覺馬車一頓,停了下來,門簾子被車夫掀了開來:“迷津渡到啦,兩位客官下車吧。”

兩人依次跳下車——車外天氣晴朗,唯有幾朵棉花絲一般的白雲飄**在空中。虛空中刮著微風,帶著清香的味道。

書生四望,見自己身處一條由平整青石鋪就的大道上,大道兩旁栽種著高大的紫荊,紫荊茂密,圓形的嫩葉襯托著一串串淺紫的花朵,熙熙攘攘,猶如盛宴,放眼望去時,兩旁的紫荊連成一片,猶如紫色的華帶,蔚為壯觀。

在他們身邊,有各色各樣的人路過:手持拂塵、仙風道骨的高人,一身羅綺、掛滿金銀的富人,也有神態萎靡、細瘦幹柴的窮人……他們之中,老人、孩童、男人、女人皆有,集結世間百態,各行各業。

陶生好奇地望著這些行人,發現這些人皆有一個共同點,都是滿懷心思一般,行色匆匆。

“我們走吧。這些皆是裹著人形皮囊的‘非人’,可不像人世那樣安平,你一直盯著他們看,他們可會生氣的。”阿純似乎很了解這迷津渡的規矩,她拉著陶生的袖子,朝前處一指,“你看,迷津渡就在前方了。”

陶生扭頭看去,見不遠處立著一座六柱五間的石牌樓,牌樓以藍色琉璃瓦為頂,整條的白石為柱,整座牌樓雕梁畫棟,極盡精巧。在正麵匾額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迷津渡”。

視線穿過牌樓,可見之後便是渡口,有無數烏篷小船停駐在那頭,船夫同那些接引的馬車一樣,戴著青笠,披著蓑衣,或站或立,蓑衣裏頭卻皆是透明一片,不見人的模樣。有些渡客正站在船邊與船夫說著些什麽,似乎在討價還價。

阿純拉著陶生走過牌樓,陶生回望那高大的牌樓,見背麵匾額上單單隻寫了一個字:空。在陶生對這迷津渡一切都尚未適應時,阿純已經拿著錢袋開始同一個船夫討價還價了。

隻是她才同船夫說上兩三句,這隻暴脾氣的靈獸已經將聲音抬高八度,頗有一種一語不合就開打的節奏。

“什麽?!去一個桃源就要五兩銀子?去一次黃泉才一兩,你明搶就直說啊!”

那船夫似乎是躺在船上曬太陽的節奏,一根蘆葦棒子在他嘴巴的位置翹上翹下的——如果他有模樣,那麽應該是個死魚眼的懶散小郎君。

那船夫的聲音聽來頗顯年輕,但透著一股子懶洋洋的味道,似乎在這般晴好的天氣裏,他十分不願意出船似的:“五兩已經夠便宜啦,黃泉那邊天天有人去,路途大家熟悉,一兩銀子足矣;你這桃源八百萬年都沒有人去一次,路途又曲折,自然要收貴點了。我看你是個弱質纖纖的小娘子還給你優惠了一兩銀子呢,你若不信這價錢,去問問其他船家,最便宜的可就獨此我一家了。”

陶生眼看阿純已經準備挽起袖子上去幹架了,趕緊將她攔下來:“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說著他掏出錢袋,從裏麵抖落出幾塊碎銀子來,朝船夫遞去:“這位船家,還差多少錢,小生這裏補上。”沒承想,阿純一把將陶生拉到一邊去:“你這人世的銀子迷津渡可不認,不然我就不會為區區幾兩銀子同他計較了,不然給他燒幾遝紙元寶倒還更有可能載我們去!”

“嘖嘖嘖,這位小娘子說話可真是潑辣。”那船夫似乎在無奈地笑,爾後就見那蓑衣升高,應該是那船夫站了起來,“罷了、罷了,我看這位書生倒是知理,就衝這書生的麵子,我便送你一程吧。”說著,就見係在渡口的纜繩被解了下來:“兩位,咱們上路吧。”

陶生聽聞 “上路”隻覺一陣怪異,那邊阿純已經一步躍上船,他無奈地跟著上了船。

船夫點燃了一盞散發著綠光的白燈籠,掛在船隻前頭,爾後收了纜繩,擺舵,搖槳,小小的一葉烏篷船在清澈若無的水麵上駛出了迷津渡,船尾的船家一邊搖著槳,一邊不時吆喝幾聲:“走道桃源,借過,借過——”即便,在船隻前,沒有任何東西。

阿純不喜歡這對她來說枯燥無味的旅途,打了一個嗬欠,躲進烏篷中閉目養神去了,而陶生則坐在船頭那盞綠燈籠的下方,好奇地注視著這詭異又極美的一切。

他一生博覽群書,信儒尊禮,對鬼神一說向來嗤之以鼻,直到遇見鵲娘後,諸多怪事便接踵而來,而在十二瞬中,更是讓他見著了此生聞所未聞之奇事,他隱約感知鵲娘曾經也是生活在這樣光怪陸離的世界裏,萬物有情,眾生皆靈——烏有屏後的桃源秘境、裝著夏日之海的錦盒,乃至白先生那一本可以容納百卷書冊的薄書,都一遍一遍刷新著他所認知的世界。

而今,坐在這一葉能縱橫三界的小舟上,陶生百感交集——這水泊的那頭,便就是鵲娘的家鄉了吧?

書生露出笑容,低下頭,看向船下清澈得有些過分的海水——陶生不知自己身處在海中、湖中,還是河水中,周遭一片白霧茫茫,不見邊際,便姑且稱之為海吧。

透明的海水,幾乎讓陶生產生了烏篷船懸浮在虛空中的錯覺。他彎下腰來,掬起一捧,頓時感覺手心微亮濕潤,明顯是水的觸感。

至清之水,說的便是這樣的水吧?

船尾的船家見陶生對一切皆是好奇,便問道:“前頭的那位客人,可是第一次來迷津渡?”

陶生朝他微笑,點頭答道:“是的。”

“為何要去桃源?那裏可是個偏僻的地方,一般凡人可不會到那裏去逛**。”

“小生的娘子在那裏。”

船夫恍然大悟一般:“原來如此,我瞧客人你來曆不凡,去一趟桃源,或許能知曉許多謎底呢。”

“但願如此。”陶生見前路迷蒙,於是問道,“敢問船家,此去桃源,需要多久?”

“我們迷津渡的規矩,不能透露路途遠近。客人若是閑得無聊,可到室中小睡,裏麵有我摘的最新鮮的蓮蓬,客人可嚐嚐那蓮子,吃後可是極好睡眠的,一覺便到桃源了;若不想睡也好辦,你且低頭看看那水麵,水麵下的景致可是美不勝收的。”

陶生思慮著阿純已在烏篷中,一男一女睡於其中必是不好,於是照舊坐在船頭,低下頭去仔細看那船夫所說的水下美景。

他想水下無非就是些海藻卵石、遊魚蝦蟹之類,或許比人世中的更要稀奇些,哪知一看之下,卻沒見一點他想象中的景色——在他眼前,仿若一方巨大的卷軸,緩緩展了開來,畫卷中的一切似乎有生命,漸漸鮮活起來,穿過透明的水幕,鑽入陶生的雙眼中。

水下,竟是繁華的人世場景,其中街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行人臉上俱是帶著笑意,孩童在其中奔跑嬉戲,那些一瓦一牆、一磚一石,乃至行人的竊竊私語聲,小販的叫賣聲,馬車骨碌骨碌滾過去的聲響……這些眼見的、耳聽的,都透過水幕,清晰又真實地傳達而來。

若不是手觸到那清涼的河水,陶生定以為水麵之下,存在著一個真實的世界。

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船下奇景:“這、這是……”

船夫答道:“這是咱們所要經過的路途之一,隻不過被這水幕打亂,隻餘下一角幻景,這座城市身處海外四荒之中。客人是世人吧?這海外的國度想是沒有見過的。”

而在船夫解釋之時,水下的景色又一個流轉,變成了皚皚雪山,他們的船飄在雪山上方,飛快掠過那一峰峰利劍般的山崖,猶如飛翔一般,繼而畫麵又一轉,水下變為濃翠無際的山嶺,萬裏黃沙的大漠……一幕幕光怪陸離的景象猶如走馬燈一般輪番走過,陶生哪裏見過這等場景?他將眼睛瞪得大大的,麵容幾乎要觸到水麵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船身猛然一震,陶生一個不穩,幾乎栽進水裏。

位於船尾的船家直起腰來,將船槳抵在一處青石上,朗聲道:“兩位客人,我們到了。”

這音聲將沉浸在奇異美景中的陶生驚得打了一個機靈,當他再去看水麵時,隻見那水下卵石鋪地,柔軟的海草飄飄****,竟是一派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模樣。

“這位客人,咱們到桃源啦。”船家又重申一遍。

陶生這才扭頭,看見近在咫尺的碼頭上,一片粉紅的桃花瓣悠悠落下,擦著他的鼻尖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