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奎木狼尚且周遊於白壁崖的時候,陶生正經曆著生平最恐怖之事——此刻他正蜷身於一處大岩石之下,抱著胳膊,一臉驚惶地看著荒草外的一切。

方才他在逃跑之時被荊棘割破了衣服,玄境和仆從們很快就順著他遺落的碎布找了過來,此刻漫山遍野皆是搜尋的隊伍,每人提著一盞慘白的燈籠,在這陰風陣陣的山野之中,白燈籠四處遊**著,顯得恐怖異常。

陶生甚至看到幾雙紙腿從岩石外頭經過,白色的紙片發著颯颯的聲響,不帶一絲人氣。

“陶兄,你出來吧,我看到你了喲……”遠處,隱隱傳來了玄境的聲音,“出來吧,我真的看到你了……”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也如那紙片一般沒有重量,陶生捂住耳朵低著頭,盡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就這一夜,熬過這一夜他便去找阿純姑娘,然後兩人一同離開這裏。這鬼氣森森的地方哪裏會是鵲娘的家鄉?鵲娘那般善良,怎會是這裏的人……

也不知多了多久,陶生發現玄境的聲音消失了,那颯颯作響的腳步聲也消失了,他不禁鬆開捂著耳朵的雙手,睜開了眼睛,接著,他看見了此生最為恐怖的一幕——玄境弓著身子趴在地上,正從岩縫外笑著看著自己,他的白燈籠正巧放在頭頂處,那慘白的光線照得玄境的臉也是慘白的,而他的臉,竟非人臉,而是一張剪裁得恰到好處的紙臉!

那紙臉黏著黑紙條做的頭發,五官皆是黑墨所畫,像極了自己,沒有一點血色,卻笑盈盈的:“陶兄,我說過,我已經看到你了啊……”

“啊——!”陶生崩潰大叫。

蒼穹之下,浮世之上,踏火狂奔的奎木狼突然束起耳朵,仔細聆聽著:方才那聲慘叫,怎的那樣像陶生的聲音?

它心中暗道不好,四下一查看,也嚇了一跳:那潘家宅院的後山嶺中突然多了很多紙人!每個紙人皆是真人大小,身著各色紙製衣服,提著一隻白燈籠,引得周遭皆是一片陰森白光,依稀可辨的是,紙人之中,那臉色比紙人還要慘白的不是陶生還會是誰?!

“嗷——”的一聲,奎木狼爪下幽火更盛,它疾步朝陶生衝去,“爾等邪魔,還不住手!”說著奎木狼狼口大開,噴出一股炙熱的幽綠火焰來,那些紙人見天空突然降下火焰,全嚇壞了,丟了燈籠,抱著腦袋呼啦一聲便都跑了開去,獨留陶生一人杵在原地。

經此一晚,陶生三魂丟了七魄,見眾紙人紛紛逃開,還以為是上天不忍自己就此命殞,派了哪位仙家前來解救自己,於是很是興奮地抬頭一望——那漆黑的夜空中,一隻三人高的巨大狼怪,瞪著銅鈴似的幽綠眼睛,張著滿是尖牙的大嘴,朝自己凶神惡煞地撲來!

若說前頭被紙人拘捕時所受的驚嚇,多半來自漫山遍野的詭異之景,但即便玄境的模樣再是嚇人,說到底,也未曾傷害於他,而此番場景就不一樣了,看那狼怪滿眼殷切的模樣,下個瞬間,自己就是它的口中之肉了!

“啊——!”陶生再次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爾後白眼一翻,硬邦邦地倒進草叢中。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想起那位為他指道去十二瞬的陸小道長的話:“即便她不吃你,你也很有可能被她相識的那些個‘故人’給吃掉!”

見書生暈得那樣幹脆利落,奎木狼落到地上,拿著爪子撥了撥他冰涼的臉,疑惑道:“咦?見到我就這樣興奮?以致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陶生隻感周身寒冷,耳邊生風,天空星子錯落明亮,竟是比平常要大好多,幾乎隻要伸手就能摘到,爾後他感覺自己躺著的墊子竟是沒由來的溫暖柔軟,伸手仔細摸了摸,發現這毯子竟鑲有長絨,想是非常金貴的波斯長絨毯了……

眼前晃過今日所見種種詭異之象、紙人、巨狼……書生揉了揉太陽穴,低聲自語道:“竟是太累了,所以做了一個恐怖的夢境?”

他話音剛落,就聽身下傳來一聲嗤笑:“你這書呆子,也不用腦子想想,你若還在榻上,又有哪個人家的屋頂是能一睜眼就看到星子的?”

“說的也是……”陶生摸著下巴承認道,但猛然就發覺不對,他扭身朝身下看去——自己哪裏是睡在什麽波斯長絨毯上?分明是被馱載在那隻駭人的狼怪背上,狼怪此刻正奔跑於九天之下,下方的良田小若豆腐,屋舍樹木微如米粒。

難怪,難怪他感覺風這樣大,星星這樣近!

書生才轉紅潤的臉蛋瞬時又白了,全身一抖,手再也抓不緊任何東西,下個瞬間,他隻感覺心髒往上一跳,幾乎要跳出喉嚨,接著強烈的失重感傳遍全身——他竟從狼怪的背上掉落下來!

“啊——!阿純姑娘救命!”陶生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時喚阿純的名字,他隻是想,即便陸道長將阿純姑娘說得再是恐怖,憑他自己在十二瞬的所見所聞,阿純姑娘也定是非常善良,不會傷他分毫的!

在陶生的腦袋即將摔向那硬邦邦的土地時,下降的去勢突然一頓,緊接著後領子一緊,他戰戰兢兢地朝後看去,見那狼怪正飄浮在空中,用牙齒叼著他的衣領,爾後揚頭一甩,將他又甩回自己背上。

它撥了撥爪子,在幾個躍步後又踏上高空,在這靜謐的夜裏,一狼一人猶如一顆流星,帶著莫測的綠火,劃破長空。

一番折騰下來,陶生總算意識倒這狼怪並非想要自己的性命,於是躊躇了半天,終是磕磕巴巴道:“這、這位兄台……小生謝、謝過。”

那狼怪聽聞又是一聲嗤笑,它聲音低沉嚴肅,語氣卻叫人感覺十分熟悉:“兄台個屁啊!你腦子傻了嗎?我是阿純!”

“阿純姑娘?!”陶生立刻毛發倒立,他不可思議地上下看了這頭黑狼一眼,意識中那身姿纖細的俏麗少女搖身一變,就成了一隻凶神惡煞的三尾狼妖?鬼才能將她認得出來呢!

“你們這些世人,就是喜歡大驚小怪,你是這樣,那叫陸之詢的小牛鼻子也是這樣。我乃天道星官奎木狼,為人間斬殺妖魔無數,到頭來竟被你們世人認作了妖怪!”

陶生深覺自己失態,於是轉移話題道:“阿純姑娘也認識陸道長?”

奎木狼嗬嗬一笑:“可不是嗎?你也認識他?這世間當真是小,誰人都能撞見。”

“便是他指引小生來十二瞬找白先生幫忙的。”

“他倒還算是有些道行,竟能分清現實與夢境的差別……對了,你同他在一起時,有沒有聽他說我什麽壞話?”

“這個……”

見書生遲疑,奎木狼立刻下結論:“我就知道!枉我救了那個慫包那麽多次,到底他還是個長舌婦!”

陶生趕緊澄清道:“不不不,陸道長倒沒有說阿純姑娘的壞話……他隻是、他隻是告訴小生,阿純姑娘會吃人,叫小生小心提防阿純姑娘……”聲音越來越小,自己哪裏是澄清,分明是越抹越黑。

“這還不算壞話?!”奎木狼愈加激動,“我已步入天道,乃是堂堂一介星官,會幹那妖魔一般吃人的勾當?那個小牛鼻子,今後千萬不要讓我碰上,碰上了……我就吃了他!”

如此說來,陸道長好似也沒有汙蔑阿純姑娘?陶生心裏這樣想著,卻也不敢再幫陸之詢說話,於是他又岔開話題,道:“阿純姑娘,你顯出真身,又在夜裏狂奔這麽久,是要去哪裏啊?”

二人對話終於回到正題,阿純這才解釋道:“這個桃源處處透著詭異,咱們是不能再待了,得速速離去才好。”

陶生點頭道:“正是,我料想鵲娘的家鄉也不會是在這裏。”

“不過……”奎木狼話鋒一轉,似乎有些苦惱,“我尋不到回去的路了!”

“……”陶生沉默片刻,強顏歡笑著安慰奎木狼,“阿純姑娘莫急,我們對這桃源人生地不熟的,偶爾迷路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桃源沒有給咱們留下出去的地方,”頓了頓,奎木狼似乎在組織語言,“我覺得,這桃源……像是一個盒子!”